白衬衫开始了复仇,坎雅端坐在废墟中啜饮咖啡。在一家拉面店里,几名顾客蹲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收听着手摇收音机里广播的泰拳比赛,面露愠色。坎雅独自坐在顾客长凳上,对他们不予理睬。店里的所有顾客都不敢来她身边的空位上坐。贾迪在的时候,这些人对白衬衫轻蔑无礼。如今,白衬衫已经露出虎牙,而她只消坐在这里。她的部下抢在前面,如同豺狼一般,清理旧朋侪,整肃纪律,一切重新开始。小店主正在煮着一碗碗面,热气腾腾往上冒,他身子往前倾着,汗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他脸上豆大的汗珠在非法燃烧的甲烷映照下泛着蓝光。店主不敢瞥向坎雅,要不然,他可能就要后悔那天从黑市上购买燃料了。广播的音量被调得很小,店里围着收音机收听伦披尼拳击馆比赛的人发出阵阵压低的呐喊声,这时,店主正往中式炒锅的面汤中加入花菜,入水时炒锅发出嗞嗞声,并没有听众看向坎雅。坎雅呷了一口咖啡,露出阴沉的微笑。现在施行暴力,他们都懂。以前环境部软弱怯懦,大家习惯性视而不见,甚至加以嘲讽奚落。如今,白衬衫手持警棍,佩戴扭簧枪,随时准备放倒违抗命令的人。那么,他们的反应就不一样了。她的部下已经砸碎了多少架非法燃烧甲烷的炉灶了呢?就是眼前煮面的这个东西,几百架了吧,她估摸着。那些咖啡店、面店的老板交不起泰王国批准燃烧的甲烷税,只能眼巴巴看着炉子被砸毁。甲烷很贵,而贿赂会便宜一些。有些店老板从黑市购买甲烷,不过那些甲烷不一定掺杂添加剂,燃烧时就不一定会发出标准的绿光,那这就是购买者愿意承担的风险了。“我们以前总是轻易就被贿赂了。”坎雅抽出一支烟,走向炉灶,然后借着发出蓝光的灶火点着烟。店主丝毫不敢吭声,权当自己不存在。这对双方而言,都是比较舒服的假想。她不是坐在非法燃烧甲烷灶台前的白衬衫,他也不是随时可能被扔进塔楼、等死的黄卡人。她吸了一口烟,思索着。虽然店主没有表露恐惧,但她知道那种惊恐的感觉。她还记得,那天白衬衫扫**了自己的村庄。他们在自己姑母干涸的鱼塘里撒上碱液和盐,把家里养的家禽全都扔了进去,然后一堆堆全部烧掉。“你算是幸运的了,黄卡人。那年白衬衫进我们村时,他们可没想着给你留下点什么。他们手举火把,烧啊烧,我不会仿效他们的行径。”身上沾满煤烟的白衬衫头戴防生物面罩,露出一双双恶魔似的眼睛,想到这儿,她还是会颤抖。那是个晚上,没有任何征兆。他的邻居和堂表兄妹**身子,一边奔跑,一边狂叫。他们身后的人举着火把,将他们的吊脚房付之一炬,火焰四起,竹木、棕榈在夜色中肆意燃烧,那一片片橘色的火焰,仿佛是有了生命,灰烬漫卷,炙烤着皮肤,每个人都在咳嗽、干呕。燃着的棕榈叶落到她细细的孩子胳膊上,活活烫出了好几处死灰色的凹疮,留下了永久性伤疤。她是多么憎恨白衬衫,她和堂表兄妹们蜷缩在一起,惊恐地看着环境部烧毁他们的村庄,她的内心,只有对白衬衫的仇视。现在,她却指挥着自己的部属做同样的事情,贾迪会明白这种讽刺吧。远处传来尖叫声,声音像是村里棚屋被烧毁时冒着的滚滚黑色油烟一样升起,这倒有点儿让人想起旧时的情景——连浓烟都是一样的颜色。她又吸了一口香烟,吐出气,想着她的人是不是过火了。这一片平民窟是三防木木材做的,若起了火灾,则会引发灾难。三防木涂有一层防腐烂油料,遇热易燃。她又咂了一口烟,吐气。现在她去阻止也为时已晚了。或许,只是部下在烧毁店主非法提取的废料。老板给她端来一杯咖啡,她接过呷了一口,然后看了一眼他脸上的几处瘀伤。如果环境部在该事件上有发言权,那最好把所有黄卡人遣回边境对面,那黄卡人就是马来亚要处理的问题了,就成了另一个主权国家的问题,而不再是泰王国需要解决的难题。可是,尊敬的童女皇心怀仁慈之心,而坎雅却不像陛下那样富有同情心。坎雅掐灭烟头,这香烟抽起来不错,是当地产的金叶子牌香烟,是泰王国香烟品牌中最上乘的。她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支,盒子的最外层是风铃草做染料制成的赛璐玢包装纸,接着,她又从炉灶的蓝光中点燃了香烟。她招手示意老板给她添一些加糖咖啡,收音机里发出阵阵拳击场观众的欢呼声,店里的人簇拥在一旁,时而呐喊助威,一时间倒忘记了身边还有一名白衬衫。忽然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来人仿佛是听大家欢呼一声,他才迈一次脚步一般。当看见几名黄卡人脸上愕然的表情,坎雅才知道有访客,但没有抬头,只是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在她边上。“杀了我,要么就过来坐下。”那人咯咯笑了两声,坐下。纳融身穿一件黑色高领衬衫,下身着一条灰色裤子。打扮干净利落,看起来像个文员,但眼睛却不像,因为他的双眼太过机敏,而举止又过于闲适,身上还透露着一股难以掩藏的自信。这种傲慢,是何种装扮都不能称搭起来的。有些人权势太过显赫,再掩饰也能露出锋芒。在锚地,正是这种锋芒让贾迪瞥见了他。坎雅强忍着怒气,没有继续说话。“你喜欢丝绸吗?”纳融摸了摸自己的衬衫,“是日本货,他们还养蚕呢。”她耸肩:“纳融,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不喜欢。”他朝她微笑:“得了吧,坎雅。看看你,都升到上尉了,却还是愁眉苦脸。”纳融向黄卡人打手势,让他呈上咖啡。二人看着浓郁的棕色**倒进杯中。黄卡人把一碗汤端放在坎雅面前,里面盛有鱼丸、鸡肉,表层撒着几片柠檬香草,她挑拣着碗里的尤泰克斯米粉吃了起来。纳融安静地坐在那里,不急不躁。“这次见面是你安排的。”纳融终于开口。“是你杀了沙雅?”纳融挺直身子:“来到城里这么多年,拿过我们这么多钱,还是没有点儿社交风度,你还是在湄公河做渔民更合适些。”坎雅冷冷地看着他。如果她对自己坦诚些,就会知道眼前这个人使她感到恐惧,不过她不会暴露自己的心情。在她身后,收音机里又传来一声欢呼。“你和普拉察一样令人作呕。”坎雅说道。“当初你还是个脆弱的小女孩,我们救下你并把你带来曼谷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认为的;你姑母死之前,一直都是我们赡养,你那时也不是这么认为的;我们给你机会,让你报复普拉察和白衬衫的时候,你更不是这么认为的。”“事情是有底线的,沙雅是无辜的。”纳融像是一只蜘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贾迪先越的底线,你甚至都警告过他了。你也得小心,不要成了眼镜蛇的食物。”坎雅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嘴巴。接着,她又张口,声音压低说:“你会像对待贾迪一样对我吗?”“坎雅,我认识你多久了?”纳融笑道,“我照看你的家庭多久了?你是我们大家都爱的女儿。”纳融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我绝不会伤害你的。”他说道,“我们不是普拉察。”他顿了顿,“那只老虎死了,现在环境部受到什么影响?”“看看你的周围吧。”坎雅抬头,指向街道前方白衬衫和商贩冲突的几处地方,“将军很生气,他和贾迪情同手足。”“我听说他想直接对贸易部下手,甚至可能会烧掉贸易部大楼。”“他肯定会找贸易部麻烦的,没有贸易部,我们现在半数的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纳融耸肩,那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中间。或许,很久之前她就在盘算着如何报仇,这是她的回报。“贾迪,对不起。我警告过你的。”坎雅拿起信封,掏出里面的钱,然后塞到腰带上的钱包。纳融看着她做着一切,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眼神显得如此犀利。他头发向后梳着,光滑而平整。他一动不动,样子十分吓人。“你在和这种人厮混吗?”坎雅脑海里的声音说道。坎雅头猛地一扭,说话的人好像贾迪。他的语气中透露着贾迪的幽默与不依不饶,他决断时也会大笑。“咱们不是一类人。”坎雅在脑海中回应那说话的声音。又是那微笑,又是那爽朗的笑声:“我知道。”“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那声音没再作出回应。相反,泰拳比赛的格斗声从背后传来。正在角力的是乍龙和萨德,比赛很精彩。只是,乍龙的角斗技巧没有大幅提升,萨德也没打假赛。所以,坎雅的赌注是要赔上了。似乎裁判在左右比赛走势,或许“粪肥王”也有志于拳击赌博了吧。坎雅面露愠色。“要输了?”纳融问道。“我总是押错人。”纳融大笑:“所以获取超前情报是很重要的。”他递给坎雅一块纸片。坎雅扫了一眼纸上的名单:“他们都是普拉察的朋友,有些也是将军头衔,他们受普拉察庇护,就像眼镜蛇庇佑着佛祖一般。”纳融露齿而笑:“这样的话,等普拉察哪天突然跟他们兵戈相向,他们一定会惊骇不已——给他们以痛击,让他们遭受损失,警示他们,环境部不是等闲之辈,一切违法行为都要受到制裁。警醒他们,不再有徇私偏袒,不再有友谊,以后彼此的交易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达成,以后的环境部不会再迁就退让。”“你要挑拨普拉察和他盟友间的关系?让他们动怒于他?”纳融耸肩,没有作答。坎雅吃完碗中的面,看着对方没再给自己指示,便站起来说:“我得走了,不能让我的下属看到咱俩在一起。”纳融点头准许她离开。坎雅走出小店,广播中,乍龙给出一记猛拳,萨德双手护头退到角落里,店里的听众爆发出一阵失望和叹息声。在街角,借着绿色的甲烷光,坎雅整理了一下制服。上衣处有斑斑血迹,是她今晚捣毁非法炉灶时留下的。她皱着眉,面露不悦,然后用力刮擦起来。接着,她打开那张纸,努力记住上面的名字。名单上的人,不论男女,都是普拉察将军的密友。接下来,和塔楼里的黄卡人一样,白衬衫将会对他们进行暴力执法,这将和多年前普拉察将军带领部下在东北的那个小村庄暴力执法一样残忍,烧毁房屋,任村子里的人忍饥挨饿。这次任务虽然很难,但终于有一次,是公允的。坎雅已经攥皱了手中的纸片:“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定式。”她想,“以牙还牙,直到我们都死去,任由柴郡猫吸干我们的血液。”她思忖着,是不是以前那个时代会更好一些,那个以石油和科技为动力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某个问题的解决不会连带产生新的问题。此刻,她只想去诅咒那批之前来到泰王国的法郎。他们大肆建立实验室,精心培育作物菌株。“贾迪。”坎雅思索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做的那些事,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下属。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要是知道报复普拉察要付出这等代价,我永远不会来到曼谷。”坎雅没有跟她的部队会合,而是来到了一间寺庙。寺庙很小,与其说是庙宇,不妨说只是座圣祠,只有寥寥几个僧人打理。在殿里,一个男孩还有他的祖母在佛祖神像前跪拜。除此便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在殿门口,坎雅从卖香的小贩那里请了香,然后跨进殿中。点香,下跪,三次举香至额头,以行佛教皈依三宝之礼。“佛宝、法宝与僧宝。”坎雅祈祷道。她已经行过多少恶事,又积了多少孽需要救赎?那个男人来到你的村庄,许下承诺,将带你去城市,供你衣食,出钱治疗你姑母的咳喘病,给姑父买威士忌。甚至,他都不需要你用身体报答。你还能期盼些什么呢?这些难道还不能买到一个人的忠心耿耿吗?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庇护人。“忠诚的战士啊,愿你下辈子找到更忠于你的朋友。贾迪,对不起。我愿让自己的鬼魂游**一百万年,来弥补我做下的错事。希望你转世到更好一些的地方。”坎雅起身,向佛祖行合十礼,然后离开了圣祠。走在殿外的台阶上,她仰头望着星星,想着,自己的一切毁掉,皆因为业。她闭上眼睛,强忍着泪水。远处,一处建筑物起火炸裂。她下属有一百多号人在这片区域排查,如今,每个人都能尝到法律落实的苦头。纸面上的法律看似只是虚无的规定,但如果无论多少贿赂都不能减弱其约束力,那么,法律的制裁就会变得惨痛,而人们往往记不住这一点。突然间,坎雅感到疲惫,她转身背向又一次的打砸焚烧,就这一个晚上,她手上已经沾满了人血和煤烟。无须她指挥,手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那些违法的人。那就回家吧,离这儿不远。“坎雅上尉?”坎雅睁开眼,早晨的阳光投进了她的房间。她迷糊地睁开眼,还没意识到眼下的世道,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升为上尉。“上尉?”那人隔着带屏风的窗户又喊了一声。坎雅从**爬下来,走到门口。“嗯?”她隔着门喊道,“什么事?”“有人请您去一趟环境部。”坎雅打开门,从来人手里接过一个信封。坎雅揭去封条,面露惊讶,说道:“这是检疫部送过来的。”送信人点头:“这并不是上尉的职务,以前贾迪上尉主动……”他的声音逐渐变小,“部里的人都很忙碌,普拉察将军问您能不能……”坎雅点头:“嗯,当然。”坎雅的皮肤蠕动了一下。以前就听贾迪讲起,他与疥病早期菌株做一场场殊死搏斗,带领着自己的部下,心提到嗓子眼做检疫工作,思量着谁会先死去。那时候,大家都活在染病的恐惧中,然后满身冒着汗,焚烧村庄里的一切:村民的屋子、寺庙、神像都化作了滚滚浓烟,僧侣则在烈火周围诵经,颂请神灵帮泰王国渡过难关。疾病发作后,病人肺部破裂,咳出的胸腔积液最终将自己呛死,村子里到处都是死尸。检疫部。坎雅打开信,然后朝送信男孩点头道:“好,知道了。”“那件事有回音吗?”“没有。”坎雅将信封放在门边的桌子上,信封上是一只蝎子,“就这样吧。”传信人向坎雅敬礼,一路小跑下台阶,然后去骑单车。坎雅关上门,若有所思。这封信里写着满满的惊悚。或许这就是她的业,她的报应。不一会儿,坎雅已经骑上单车,前往环境部。她穿过叶子繁密的街道,蹚过运河桥,滑行过城市的林荫大道。这些道路的设计为五车道,原本专供燃油汽车使用。如今,却是一群群巨象的身影。来到检疫部,经过第二道安检后,坎雅来到了检疫部大楼。电脑排气扇、气候调节扇嗡嗡转个不停,整个大楼因燃烧着巨大的能量,也仿佛充满了生机。环境部超过三分之二的碳供应都划拨到这栋大楼。在这里,工作人员评估和预测基因结构变化,为环境部采取行动提供参考。一道道玻璃门后,服务器上的LED灯一会儿发出红色,一会儿发出绿色,像是一双眨巴着的眼睛。但机器是要消耗能量的,虽然他们在研究如何拯救泰王国,却在助长即将淹没泰王国的海水。坎雅继续向前走,通过了几座大厅和一间间紧邻的实验室,在实验室里,科学家正坐在电脑前研究基因模型。电脑屏幕很大,发出耀眼的亮光。坎雅可以想象,要维持这座建筑的运行,可以想象空气内燃会消耗掉多少煤炭和热能。有人说搞突袭是必须的,否则也不会成立检疫部,有人会说起泰国与法郎那些怪异的合作为泰王国提供了该类科技立足点。法郎耗费巨资才把这些科技引渡进来,这些外国专家传播病毒般的知识,将基因破解这一侵入式概念带进了泰王国,虽然这种概念带有犯罪的性质,但对泰国人的生存,对于保护泰国人远离瘟疫是不可或缺的。他们之中已经有一部分人很有名气了,他们在民间传说里的地位与阿姜查[1]、查·勾吉蒂[2]和师·南垰萨田[3]一样重要,传说甚至将一部分人美化成佛,说他们拥有正直博爱的灵魂,为拯救泰王国这一事业而奋不顾身。坎雅穿过一个院子,只见角落里坐落着一个小神屋,里面摆放着拉士老师的塑像,看起来像瘦小干枯的苦行僧,还有一座塑像是农机公司的圣徒萨拉。这是双生佛,一男一女,一位是卡路里盗贼,另一位是基因破解者;一个是小偷,一个是构建师。现在只有寥寥数根供香冒着烟,供香前是一盘普通的早餐,一个万寿**环。瘟疫肆虐时,科学家们会到这里祈祷,为了制止瘟疫绞尽脑汁寻找解决办法。我们竟然是向法郎祈祷,坎雅想着,法郎带来的瘟疫,却要靠法郎的药方解除。找到什么工具就用什么,要化为己用。贾迪过去曾这么说,向她解释为什么要和人渣共事,为什么要贿赂,为什么要偷窃,为什么要鼓励像吉布森那样的怪物。砍刀不在乎被谁挥舞,也不在意由谁制造。你拿起刀,刀就能用,所以如果法郎是你手里的工具,那就善加利用,如果工具背叛了你,那就将其熔毁,起码,熔毁后还能拿到原材料。有工具就用,他总是这么务实。可这种方法是有副作用的,他们不断追寻,苦苦乞讨国外的知识残羹,就像柴郡猫为了生存而翻找垃圾一样。那么多知识藏在中西部联合体,世上的基因新星一旦出现,就会遭到威逼利诱,然后前往德梅因或是长沙,与其他杰出的研究者共事。只有意志格外坚定的研究者方能拒绝纯卡公司、农机公司或是红星公司,可就算他们拒绝了这些卡路里公司,泰王国又能拿出什么条件招徕他们呢?就算是泰王国最先进的电脑,比起卡路里公司的设备,也要远远落后好几代。坎雅赶走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的王国和国家都消失了,而我们还活着。马来亚陷入屠杀之境,九龙沉入水中,中国四分五裂,越南支离破碎,缅甸饥荒遍布,美利坚帝国不复存在,欧盟化作一盘散沙,可我们的王国还活着,甚至扩张了。泰王国存活下来了。感谢佛祖,感谢他伸出同情之手,感谢女皇,感谢她功德无量,能招来这些可怕的法郎工具,否则的话,我们泰王国将彻底暴露在危险之中。她来到最后一个检查点,忍受了又一轮证件盘查。门朝两边打开,有人请她走进电梯。她能感到身后的空气因负压和自己一起挤了进去。门关上了。电梯直坠地底,坎雅觉得自己像是在朝地狱坠落,觉得在这可怕的设备里,充斥着许多饿鬼,是那些为释放魔鬼而死去之人的魂魄。她不禁生起了鸡皮疙瘩。坠落。坠落。电梯门开了,露出外面的白墙和气闸。她脱下了衣服,走进了一片充满浓烈氯水的沐浴中,然后从另一边走了出来。一个男孩递给她实验室的衣服,从名单上确认了她的身份,之后告诉她,她不需要再接受隔离消毒了,领着她穿过重重大厅。这里的科学家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们深知自己是笼中囚,知道在几扇门之外,各种天启般的灾难虎视眈眈。坎雅不敢多想,否则她将惶惶不可终日。贾迪就不会这样,他对自己的前生来世十分乐观。可坎雅呢?想必她得经历十几世疥病的折磨,方能跳出苦海。业报。“在你背叛我之前,你就该想到了。”贾迪道。听到他的声音,坎雅踉跄了一下,只见贾迪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坎雅倒吸了一口冷气,紧紧地扶着墙。贾迪歪着头端详着她。坎雅无法呼吸了。他会不会直接在这里把她掐死,报复她背叛了他?引路人停了下来。“你不舒服吗?”他问道。贾迪消失了。坎雅的心怦怦直跳,汗流浃背。若她再朝前走向检疫部,会请求别人把自己隔离起来,求别人别把自己放出来,承认自己感染了某种细菌或病毒,承认自己就要死了。“我……”她说不出话来了。她想起普拉察将军行政楼阶梯上的血迹,想起贾迪被肢解的尸体,想着那残酷而又认真的裹尸方式。他死得好惨。“需要我叫医生过来吗?”坎雅努力控制呼吸。贾迪阴魂不散,他的鬼魂在跟着她。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恐惧,“我没事。”她朝引路人点点头,“走吧,快点儿做完。”一分钟后,引路人朝一扇门点点头,示意坎雅走进去。坎雅开了门,拉塔娜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泛着显示器荧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下面的计算机屏幕硕大,有些型号都已经绝版了五十年,耗能是新型号的五倍以上,但它们仍可以正常工作,所以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维护。尽管如此,它们耗费的能量还是让坎雅双膝发软,她几乎能看见海平面因此升高。仅仅是站在这些庞然大物旁,就叫她恐惧万分。“谢谢你能过来。”拉塔娜说道。“我当然会来的。”她俩谁也没有提起之前的幽会,或是过去共同经历的故事,那些都已经远去了。坎雅无法和必须背叛的人相爱,这太虚伪了,就算是以她的处事标准来衡量也如此。可拉塔娜还是这么漂亮,坎雅还记得与她一起大笑的日子;还记得在水灯节时,她们一起乘着小艇,在湄南河上行驶,看着周围的纸船闪闪发光;还记得拉塔娜蜷着身体靠着自己的感觉,而海浪拍打着小艇,周围亮着成百上千的小蜡烛,仿佛一条由城市的愿望与祈祷织就的毯子,晃悠悠地披在湄南河之上。拉塔娜示意她过去,在屏幕上调出了几张照片给她看。她瞥见了坎雅白色衣领上的上尉徽章:“贾迪的事情我很抱歉,他……是个好人。”坎雅苦笑,试图赶走盘踞在她心中的贾迪的鬼魂。“他不只是一个好人。”她看向面前反射着微光的尸体,“说明一下情况吧。”“两名男子,从两家不同医院发现的。”“嗯?”“他们染病了,这种病非常可怕。看上去是疱锈病变种。”“是这样?然后呢?他们吃了污染的食物,得病死去?那又怎样呢?”拉塔娜摇头:“病毒以他们为寄体,正在传播呢,我还从未见过在哺乳动物体内寄生的疱锈病毒。”坎雅拿起医院病历本:“他们是什么人?”“还不知道。”“没有亲戚探望?送去医院的时候没人看见?两个人临死前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入院时已经语无伦次,另一个感染严重,已经死掉了。”“你确定他们不是吃了污染的食物而已?”拉塔娜耸耸肩。她肌肤很光滑,并因整日在地下活动而显得有些苍白,而坎雅因整日在外巡查,皮肤如同在烈日底下劳作的农民般黝黑。不过,坎雅向来喜欢在地面上工作,而不是在这黑漆漆的地方。拉塔娜很勇敢,坎雅对此毫不质疑,不过她想知道是哪些恶魔驱使她在这种地狱般的环境下工作。毕竟,她们两人你侬我侬时,拉塔娜都未曾谈论过她的过去,或是她失去了哪些人。但这样的人在她生命里一定存在过,就像海岸的波浪和白沫之下必定有岩石,总会有岩石的。“不确定,当然不确定,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呢?”拉塔娜再次耸肩,面露不适,接着,她拿起文件:“你知道的,我不会轻易下定论。但是这次病毒不同,样本里的蛋白变异显示是变种。分解后的组织也不能与感染疱锈病病人的指纹相吻合。刚才的测试结果显示,该病毒符合我们此前见过的两个疱锈病变种,农机公司和全营养控股公司的变种,分别为AG134.s和TN249.x.d,新变种病毒与这两个变种很是类似。”拉塔娜停了下来。“怎么啦?”“不过病毒是在肺部发现的。”“那就是疥病。”“不,是疱锈病。”拉塔娜看向坎雅,“你明白症结所在了吧?”“而我们对该病毒的历史一无所知?比如传播路径,是否从国外传入,飞剪船,是否从缅甸或是中国南方传过来的?他们不是一个村子的吧?”拉塔娜耸肩:“我们找不到两名病人的记录,只知道两人得了同样一种病。以前我们有人口数据库,记录着注册者的DNA,家族史,工作和住房数据,不过为了给优先文件腾出运算能力,数据库已经离线了。”她耸肩,“而且,本身也很少有人注册,所以没有太大意义。”“所以我们仍然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有其他病例吗?”“没有。”“你是说截至现在还没有。”“这就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这两例也是在白衬衫封锁之后,我们才发现的。现在,各医院为表示服从,会上报任何情况,比以往要详尽得多。”坎雅肌肤爬动:“贾迪死了,吉布森不会再帮助我们了。”“有时候他们对我们的事感兴趣,他又不是从头到尾只搞自己的研究。遇到这种病毒,他是有可能产生兴趣的。”她抬头看向坎雅,面露希望,“你曾跟贾迪去过他的住所,知道贾迪如何说服他,说不定他会对你感兴趣?”“难说。”“看这个,”拉塔娜沙沙地翻阅着医学图表,“这一变种具有人工设计病毒的特征,这种DNA变异不像是在自然条件下产生的,疱锈病没必要以动物为寄体的,根本没有这样的激发因素,基因转移是极难发生的。变异程度太大了,这变种似乎是现有病毒的未来版本,好像是已经重生了一万次,这真是一个谜,让人担心的一个谜。”“如果你说得准确无误,那我们都要死。我们必须向普拉察将军与皇室汇报。”“对的。”拉塔娜恳求道,她伸出手,拽住了坎雅的袖子,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的判断有可能是错的。”“不会错。”“我不知道是不是能以动物为寄体了,或者是有多轻易能感染人类。我想让你去见吉布森,他会知道答案的。”坎雅苦笑:“好吧,我尽力而为吧,与此同时,告知各医院和街道诊所,如有类似病情,立即汇报。列好通知清单,当下戒严,我们多询问些病人信息,无人会生疑的。他们说不定只是以为我们要管控他们,他们会上报的。”“如果我判断准确,会发生暴乱的。”“情况会比你想象得糟。”坎雅转身面向门口,她感到一阵恶心,“等你测试结果出来,拿到了需要检测的数据,我就会去见你那位恶魔。”她露出嫌恶的表情,“到时候就能确认了。”“坎雅?”她转过身。“贾迪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拉塔娜说道,“我知道你们很亲密。”坎雅脸色变得阴沉:“他是一头老虎。”她拉开门,将拉塔娜留在这个恶魔的巢穴中。这栋大楼里的所有设施都是为了让泰王国能够存续,数千瓦特的电力日夜不休地维持它的运转,而实际上却起不到任何作用。[1]阿姜查·波提央,泰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佛教僧侣,是泰国近代公认的阿罗汉。[2]泰国著名的作家。[3]自然资源保护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