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发现了一例。”坎雅猛地惊醒,说话的是派,人就站在门口。她揉了揉脸,刚才坐在桌边,本来想再写一份报告,顺便等等拉塔娜的消息,结果现在手背上尽是口水,笔墨也晕得到处都是——她睡着了,还梦到了贾迪,梦到他就坐在那儿,对她做什么辩解都要取笑一番。“你睡着了?”派问道。坎雅揉着脸:“几点了?”“早上八点,日出有一会儿了。”派耐心地等她清醒过来,他是个长着满脸麻子的男人,本来应该成为她的上级的,却被她捷足先登了。他是保守派,崇拜贾迪且崇尚其行事风格,抑或是说,任何人,只要记得环境部在成为笑柄之前是如何受人敬仰的,都是他欣赏的对象。他是个好人,他收受的贿赂坎雅都知情。虽然派可能是腐败的,但她对他了如指掌,所以她信任他。“我们又发现了一例。”他重复道。坎雅坐直:“还有谁知道这事?”派摇了摇头。“你带拉塔娜去看了吗?”他点头:“没有标记为可疑死亡,所以花了点工夫才发现,有点儿像在水稻田里找小小的银色米诺鱼。”“连标记都没有?”坎雅倒吸一口冷气,恼火地发出嘘声,“他们都不称职,总是没有人记得瘟疫到来的迹象,忘得可真快。”听着女上司说气话,派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脸上的坑坑洼洼对着她,控诉着另一种蠕虫病造成的伤害,是基因破解象鼻虫造成的呢?还是鬼魂细菌变种造成的呢?坎雅记不清了。她说了这么多,派只说了句:“所以现在有两例了?”“三例了。”坎雅顿了顿,“知道死者的名字吗?那人叫什么?”派摇了摇头:“他们很谨慎。”坎雅不悦地点了点头:“你去各区查查,看有没有人报告亲戚失踪,这都三个人失踪了,记得拍些照片回来。”派耸肩。“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或许法医会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系。”他提议道。“嗯,也行,两面着手吧,拉塔娜在哪儿?”走出行政楼,她在想如果贾迪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他随随便便就能想出好办法,他会走着走着就忽然停在路中间,灵光一现,然后他们就可以动身了——在城市里穿梭奔跑,搜寻污染源,而且结果往往证明贾迪是对的,可现在泰王国没有贾迪,只能靠她了,这让坎雅感到恶心。“我是被收买的。”她想,“我拿了人的钱财,我是被收买的。”作为阿卡拉特的间谍,第一次到环境部时,她很惊讶地发现环境部的小特权总是很实用:有些食摊不使用有许可的昂贵甲烷源,她便可以每周从中收点油水;夜间巡逻可以偷懒睡觉,也是相当愉快。总之,生活相当轻松,就算是在贾迪下属工作,也还是轻松。可现在倒霉了,她必须得工作,而且她的工作很重要。不仅如此,她同时为两个雇主办事太久,她都记不清要以哪一方为先了。贾迪,应该让别人来顶替你的位子,其他能胜任的人。泰王国之所以衰败,就因为我们不够坚定,就因为我们不够高尚,就因为我们没有沿着八正道[1]前行,因此种种,现在瘟疫卷土重来了。如今她就是那个像帕·色武布一样必须迎面抗击瘟疫的人,然而她既没有那样的能力,又缺乏道德指针。坎雅沉着脸,大步穿过四方院,顺便同其他官员点头问好。贾迪,你究竟是造了什么业,才会被我取代?才会把你一生的心血都交到我这墙头草身上?这究竟是哪门子玩笑?是柴郡猫那欺骗之魂在作祟吗?柴郡猫之魂看见世界有更多的腐肉和下水会很开心吧?看到我们的尸体堆积如山会很开心吧?前方,戴着过滤防毒面具的人见她推开门走进火葬场,赶忙跳起来立正行礼。有人也给她配发了面具,但她只是把面具悬挂在脖子上,为官之人表现出畏惧,可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再说了,她知道面具拯救不了她,比起面具,她更相信帕·色武布的护身符。一大片露天的红土地在她面前铺陈开来,一个又一个硕大的尸坑嵌在地里,里面铺着衬里,以防下方不远处的水位渗透上来。这是一片湿地,可炎热的天气将地面烧得干巴巴的,旱季永无止境,今年雨季到底会不会来?要是来了,那会是及时雨,还是索命洪水?有些赌徒不赌别的,就赌这个,每天不断更新雨季到来的概率,但气候变动实在太大了,就算是环境部自己的计算机模型也不确定每年的雨季会是如何。拉塔娜就站在其中一个尸坑的边缘,尸体燃烧的油烟从坑里徐徐飘起,几只渡鸦和秃鹫在空中盘旋,一条狗跑进了大院,沿着墙边鬼鬼祟祟地嗅着残羹剩饭。“它怎么进来的?”坎雅问道。拉塔娜抬头,看向狗,干巴巴地说:“天性使然吧。只要我们落下食物,它就会找过来。”“你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一样的症状。”拉塔娜颓着肩,站姿很萎靡。下方的火焰噼啪作响,一只秃鹫猛地冲下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官员拿出加农炮开火,爆炸迫使秃鹫尖叫着飞回天空,继续盘旋。拉塔娜合上了一会儿眼睛,眼角有眼泪摇摇欲坠,她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让自己坚强起来。坎雅悲哀地看着这一切,也不知道到这场新瘟疫结束的时候,他们之中有没有人能活下来。“我们得警告大家。”拉塔娜道,“得向普拉察将军报告这件事,还有皇室。”“你现在确定了?”拉塔娜叹了口气:“这例是在另一家医院发现的,那医院在城市的另一头,就是个街道诊所,他们还以为是安非他命服用过量,派发现也是出于偶然,当时他要去曼谷慈善医院找证据,路上和人闲聊了几句,这才意外地发现了。”“偶然。”坎雅摇了摇头,“他没跟我说这个,外面还可能有多少例?可能已经有数百例了?数千例?”“我不知道,唯一的好消息是我们还没发现任何病人有传染性。”“还没。”“你必须去找吉布森,看他有什么建议,他是唯一一个清楚我们要面对什么怪物的人,这些折磨人的怪物都是他的孩子,他会认出来的。我已经准备好了新样本,看到这三个,他会认出来的。”“没别的办法了?”“要不然就只能开始隔离整座城市,但那样会引起暴乱,那我们就真的什么也救不了了。”稻田朝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犹如翡翠一样碧绿,在热带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明亮、灿烂。坎雅在曼谷那个凹陷之地待了太久,难得看到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不禁觉得舒心万分,甚至对未来有了美好的幻想,幻想稻草不会受某种疱锈病变种的毒害而萎蔫成红色;幻想一些转基因的孢子不会从缅甸飘过来落地生根;幻想灌溉稻田的作物欣欣向荣;幻想堤坝仍能屹立如昔;幻想国王陛下拉玛十二世的水泵依旧运作如常。坎雅骑着车经过,那些有文身标记的农民见到她,纷纷行合十礼表示尊敬,看着他们臂上的刺青,就知道大多数人今年已经完成了劳役,还剩一些则会从雨季开始服役,届时他们得到城市里筑高堤坝防洪。坎雅也有刺青,那是她以前在农村生活留下来的,当时阿卡拉特的士兵还没让她潜入环境部的核心。她在田埂上徐徐骑行,一小时后,大院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先是铁丝网,然后是守卫和狗,随后是院墙,上面插着玻璃、刺钢丝和高高的竹桩。坎雅接着骑,遇到障碍物就绕开。表面上看,这只是有钱人的居处,坐落在人工山丘上——由扩张时代的塔楼的废墟和混凝土结合而成。想想上世纪死了那样多的人,再对比为这蠢玩意聚集的人力,不得不令人咋舌——放着堤坝不修,放着田地不耕,放着战争不打,就为了这么一个人,竟将这些必要劳动力都引来建一座小山,从中可见一斑。这是一处富人的隐居之地,原本属于拉玛十二世,从官方说来,现在也仍是皇室的房产。若是乘飞艇从空中俯瞰,这里平平无奇,不过就是一处院子,一处皇室成员的奢华地产,然而,围墙便是围墙,囚笼便是囚笼,守卫和狗不仅防外,而且防内。坎雅向守卫出示文件,大驯犬就在一旁低吼着,扯着锁链不断向前冲,它们比任何自然犬类都要大——发条狗,饥肠辘辘,极其致命,为工作而生,体重是她的两倍,肌肉发达,獠牙毕现,这些原本存在于吉布森想象中的可怖生物,被他带到了世间。守卫用手摇解码器破解了加密文件,他们身穿黑色制服,可见直属于女皇,而且满脸严肃,效率极高,令人望而生惧。终于,守卫示意坎雅可以通过了,于是她骑过那些紧咬獠牙的大狗,朝大门而去,一想到她再怎么骑也不可能比狗跑得快,她的后背就一阵阵发凉。一重又一重的大门,一批又一批的守卫,每次都是检查她的通行证后,方才指引她往里去,进入那处铺着地砖的露台,露台里有个犹如蓝宝石的游泳池。三个变性人正在香蕉树的树荫底下休息,一见到她便局促地笑了笑,坎雅报之以微笑。她们都很漂亮,但如果她们喜欢法郎,那就只能说她们很蠢。“我是姬普。”其中一个变性人道,“医生在享受按摩。”她朝着蓝色的泳池点头示意,“你可以去池边等他。”泳池散发着浓郁的海水味。坎雅走到露台边,水波在下方翻涌着,不断冲刷着海滩沙,打出白色的泡沫。微风吹过,清新无比,曼谷藏在海堤后,捂着一股臭味,在那里头待久了,突然来到这里,确实感到畅快。她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品着风中的咸味。一只蝴蝶在她面前翻飞而过,停在露台的扶手上,合上了宝石般的翅膀,又慢悠悠地打开,再合上,再打开,交杂着金色、黑色和深蓝色的翅膀熠熠生辉。坎雅端详着蝴蝶,为它的美丽深感震撼,那个世界得比她所在之处明艳多少倍,才会有这样的生物?也不知道它是饿到什么地步,才会飞来这所别墅里,与那诡异的法郎囚徒作伴。在所有美丽的事物中,这只蝴蝶的美是毋庸置疑的,大自然在此体现了最极致的美。坎雅凑上前去,仔仔细细地观察停在扶手上的蝴蝶,只要有人搭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它,它就会被碾碎成尘,搭手的人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破坏了什么。她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蝴蝶吓了一跳,但随即便任她将自己拢到掌心里。飞了那么远,它肯定很累了,就同她一般。它应该飞越了很多大陆,飞越了辽阔的大草原,飞越了碧绿的丛林,才得以在这里歇脚,才得以落在木槿丛和铺路石之间,不然怎么会任凭坎雅把它放到手心,好好欣赏它的美呢?想必它飞了好远好远。它还在拍打着翅膀,坎雅紧握成拳,再张开时,蝴蝶已变成一堆碎末,她将手里的碎末扔到地砖上,只见那蝶翼已经支离破碎,躯体更是变成一团烂泥。这是只转基因蝴蝶,所谓的旅途起点恐怕是农机公司的某间实验室。发条生物没有灵魂,但它们真的很美。她身后溅起一片水花。换好泳衣的姬普在水下一闪而过,冒出水面,把长长的乌发撇到一旁,笑了笑,又扎进水里,再游一圈。坎雅看着她游泳,那蓝色的泳衣、褐色的四肢在水中游动着,很优雅,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叫人赏心悦目。终于,那个魔鬼坐着轮椅来到池边,比起上一次相见,他的情况恶化了许多,喉咙处也有了发绀穗病结痂,那些疤痕一直延伸到他的耳朵处,这是种机会感染[2],虽然医生说他没救了,但他还在与疾病斗争。他坐在轮椅里,由护工推着,如柴的双腿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看来他的病的确还在恶化。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这只是谣言,但现在她亲眼看到了他的病情。男人很丑,无论是他的病还是他的狂热,都叫人心生畏惧。坎雅打了个冷战。若是这男人终于投胎去了,她会很高兴的,到时他就只是一具尸体,他们可以在隔离区把他烧掉,但在那之前,但愿药物还生效,还能让他不传染给别人。他的体毛很重,眉毛很浓,鼻子很有肉,嘴唇又宽又厚,一看到坎雅,那嘴唇就像鬣狗一样咧开了。“哟,我的狱警来了。”“我不能算狱警。”吉布森看着姬普游泳:“就算你送我有着漂亮嘴唇的美丽女子,也不等于我不是囚犯。”他抬起头,“坎雅,好久不见,你那正直的主人兼上司呢?我最喜欢的狱警去哪儿了?我们那奋战不息的贾迪上尉呢?我可不跟副官打交道——”他猛地停下来,端详着坎雅领子上的军衔,眯起了眼睛,“啊,我知道了。”他靠回椅背上,凝视着坎雅,“有人把他拉下台是迟早的事,恭喜你晋升了啊,上尉。”坎雅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以前也到访过,那时都是贾迪和这魔鬼周旋,他们会走进里面的办公室,留下坎雅在池边等待,医生会凭自己喜好给她留些生物作伴。贾迪每次回来都会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曾经,他们离开院子,贾迪差点脱口而出萦绕在脑中的想法,他张开了嘴,说:“但是……”然而抗议只说了个开头,没来得及出口就消声了。坎雅对此印象深刻,那样的贾迪其实仍在和对方交谈,对话大战你来我往,好像在打藤球,来来回回,而贾迪的脑袋就是球场。还有一次,贾迪径直离开了院子,脸色阴沉地道:“他太危险了,不能留。”坎雅当时还很困惑地回答:“但他不再为农机公司工作了啊。”然后贾迪就惊讶地看向她,意识到原来自己说出了声。医生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人们常拿他来吓唬小孩子。坎雅第一次见他之前,还以为他会被捆在锁链里,然而他没有,只是得意地坐在那儿,用勺子舀着孔安格利特番木瓜吃,其乐融融,咧着嘴笑,也不管果汁顺着下巴流下来了。是罪恶感还是别的奇怪因素促使医生来到泰王国,坎雅一直都不确定。驱使他来到泰王国的原因会是变性人的**、死亡的阴影,还是与同事翻脸了呢?医生看起来毫无悔意,完全不在意自己对这个世界造成的破坏,还会打趣拉维塔和多明果的失败,拿迈克·平医生十年的心血开玩笑。坎雅的思绪被一只柴郡猫打断了,只见它轻手轻脚地跑过露台,跳到医生腿上,而医生则帮柴郡猫抓挠着耳后,坎雅厌恶地后退几步。猫慢慢褪了毛,四肢和身体颜色开始变化,变成和医生腿上那条毯子一样的颜色。医生笑了起来:“上尉,别太执着于所谓的自然,看这个。”他向前弯腰,对着猫柔声低语,引得那闪烁的柴郡猫伸长了脖子,对着他的脸喵喵叫,黄褐相间的皮毛闪闪发亮。猫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下巴。“饥饿的小畜生,”他道,“这其实是好事啊,只要它饿得够狠,就会彻底取代我们,除非我们设计出更好的捕食者,以它为食、饥肠辘辘的捕食者。”“我们做过分析了。”坎雅道,“那样食物网只会破坏得更彻底;创造另一种超级捕食者并不能弥补之前的破坏。”吉布森哼了声:“就在人类开始航海的时候,就在我们开始在非洲宽阔的大草原点火的时候,生态系统就已经遭到了破坏,我们不过是加速了这种现象罢了。你所说的食物网不过是种怀旧之情,别无其他。自然。”他面露厌恶,“我们,就是自然。我们对自然做出的每一点改动都是自然本身,我们这种挣扎求存的天性就是自然。我们就是这样,世界是我们的,我们是这个世界的神。你们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不愿意彻底发挥潜能,彻底服从自然。”“就像农机公司,像尤泰克斯大米,像红星海格柔?”坎雅摇了摇头,“他们倒是发挥了潜能,可那害死了我们多少人?你那些卡路里主人已经告诉了我们发挥潜能的结果——会死人。”“人都会死。”医生不屑地摆了摆手,“但如果执着于过去,你现在就会死。我们现在都该成为发条人才对,让人免疫疱锈病要比保护上一版人类容易得多。只要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下一代就都可以完美地适应新环境,你们的孩子将从中受益,但是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肯适应环境,你们紧抓着所谓的人性不放,然而你们现在对人性的理解,不过是过去千年来和环境一起进化而出的产物,可你们现在偏偏这样顽固,偏要拒绝进化,偏要故步自封。”吉普森继续说道:“疱锈病就是我们的环境,疥病、基因破解象鼻虫、柴郡猫都适应了环境,你们这种人就喜欢纠结它们是不是自然进化的,是也好不是也好,我们的环境都已经改变了,如果还想待在食物链顶端,我们就必须进化,不进化就会和恐龙、家猫一个下场。要么进化,要么灭亡,自然的指导原则从来没有变过,这是大势所趋,可你们这些白衬衫非要千方百计地对着干。”他倾身向前,“有时候我真想抓住你们的肩膀,狠狠晃几晃。只要你们同意,我可以当你们的神,改造你们,让可怕的环境变成朝我们招手的伊甸园。”“我是佛教徒。”“而我们都知道发条人没有灵魂。”吉布森咧嘴而笑,“所以没办法轮回,他们得找到自己的神,找到那个能保护他们的神,找到那个他们可以祈求安息的神。”他的笑容更深了,“或许我可以当那个神,那样一来,你们的发条孩子就会向我祈求救赎。”他的双眸亮晶晶的,“我得承认,我不介意多几个信徒。贾迪就像你一样,总是质疑这质疑那,虽然没有格雷厄姆教徒那么糟,但也不是特别能让神满意。”坎雅拉下了脸:“等你死了,我们会把你烧成灰,再用氯和碱把你的骨灰埋了,到时候不会有人记得你。”医生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所有的神都必须受苦。”他靠回椅背,狡黠地笑着,“那你现在想把我绑到柱子上烧死吗?还是想在我面前拜倒,求我再赐你些智慧?”坎雅藏起对他的厌恶,掏出那捆文件,递了过去。医生接过东西,但什么都没有做,连打开都没有,就只是瞥了一眼。“嗯哼?”“都在这里面。”她道。“你还没下跪,我想你对你父亲不会这么无礼吧?想必对城市之柱就更不会了。”“我父亲死了。”“泰谷也终将被淹没,但也不意味着你可以无礼啊。”坎雅忍住抽出警棍打他的冲动。看她抗拒着自己,吉布森面带微笑。“那我们何不先聊聊呢?”他问,“贾迪总是喜欢聊聊。不想吗?我可以从你的表情看出你瞧不起我。在你眼里我算是杀人犯吧?而且是儿童杀手吧?估计你不想跟我这种人一起吃饭吧?”“你就是杀人犯。”“我是你们雇的杀手,从头到脚都是你们的工具,所以你们又是什么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坎雅觉得他的眼神仿佛一把刀,仔仔细细地把她切了开来,还将她的每个器官一一提溜起来观察:先是肺,然后是胃,然后是肝,然后是心脏……吉布森微微笑着:“你想我死。”他那苍白而又满是斑点的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眼神满是疯狂而炽热,“你要这么恨我,那就开枪啊。”见坎雅不为所动,他比了个无奈的手势,不无厌恶,“有本事操我啊,都那么害羞干吗呢!你们这些人里,也就姬普还还有点儿价值了。”他看向泳池,那女孩正在游泳,他陶醉地看了一会儿说,“来啊,杀了我啊,能死,我乐意之至,要不是你们让我这样活着,我早死了。”医生低头看着自己瘫痪的双腿,笑了:“是,的确不用多久了。我死了之后,要是农机公司什么的再袭击你们,你们要怎么办呢?要是缅甸的孢子飘向你们呢?要是那玩意从印度冲到你们海滩上呢?你们会像印度人一样饿死吗?你们会像缅甸人一样,身上一块块掉腐肉吗?”他指着双腿,“你们会和我一起烂死吗?”他扯开毯子,露出因失血过多而惨白无比的双腿,上面满是脓疮和结痂,散发出腥臭的味道,“你们会像我这样死掉吗?”他阴森森地咧嘴笑道。坎雅移开目光:“这是你的报应,是你的业报,业报注定你要死得很痛苦。”“业报?你说业报?”医生靠得更近了,棕色的眸子翻了个白眼,言辞激烈,“那是什么样的业报把你们整个王国和我绑在一起呢?和我这样腐烂残破的躯壳绑在一起?是什么样的业报让你们理所应当地留着我,那么多人不能活,非让我活着?”他笑了,“你们所谓的业报,我想了很多,或许那不过是因为你们骄傲,你们狂妄自大,所以得到了报应,不得不从我手中舔食苗种,又或许你们不过是我得到顿悟和救赎的工具。谁知道呢?我对你们那么仁慈,说不定会转世到佛祖座下。”“业报不是这样的。”医生耸了耸肩:“我不在乎,再给我一个像姬普这样可以上的人就好了,把那些恶心堕落的灵魂丢给我吧。丢我一个发条人也行,无所谓。你丢什么肉给我,我就吃什么,只要不烦我,怎么都行,我现在不在乎你们这个不断腐烂的王国。”他把文件一扔,那些纸张便散落在泳池的水面上。坎雅震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就扑过去了,但她横下心,强迫自己退回来。她不能被吉布森激怒,这是卡路里公司的人常用的把戏,他们总是在操控,总是在试探。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慢慢沉入泳池的羊皮纸,而是看向他。吉布森微微笑起来:“嗯?你究竟跳不跳进去捞呢?”他朝姬普点点头,“我这小仙女会帮你的呢,我很乐意看你们两个小仙女在水里嬉戏。”坎雅摇头:“自己捞去。”“我向来都挺享受这种感觉的,像你这样正直的人跑来求我,像你这样信仰笃定的女人。”他倾身向前,眯起眼睛,“像你这样真正有资格评判我工作的人。”“你杀过人。”“在我待着的领域,我就是巅峰。别人怎么利用我的研究都不关我事啊。看你,手里有把扭簧枪,但你人可不可靠,不是制造商的责任吧?就算你随时都可能滥杀无辜,那也不能怪枪支制造商啊。我就是为生命制造工具而已,如果人们拿这些工具谋私利,那业报算他们的,不能算我的。”“你会这么想,不过是因为农机公司给了你很多钱罢了。”“农机公司之所以给我那么多钱,还不是为了自己。我的思想才是属于我的。”他端详着坎雅,“这么说你有良知,你是非分明喽?你就是环境部里难得的正直官员,你干净得像身上的白制服一样,干净得像彻底消过毒一样喽?”他仍倾着身体,“说真的,你受贿吗?”坎雅想张开嘴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几乎能感觉到贾迪的灵魂飘了过来,听着他们对话。她不由寒毛直竖,强迫自己不要看向肩膀。吉布森笑了:“你当然有受贿,你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区别,你们这根栋梁从头烂到根。”坎雅将手放到手枪上,医生看到这一幕,又笑道:“怎么?想威胁我?你还想从我这里索贿吗?用不用我跟奴才一样伺候你啊?用不用把我身边这个变性人双手奉上啊?”他盯着坎雅,满眼狠光,“钱你也拿了,我的命也短了,天天煎熬就不说了,你还想怎么样?把这女孩也带走啊!”姬普踩着水,满含期待地从泳池看过来,清澈的池水泛着波纹,映得她的身体闪闪发光。坎雅看向别处。医生笑道:“姬普,抱歉啊,咱没有这家伙感兴趣的贿赂资本。”他手指敲着椅子,“不如我送你一个男孩吧?我厨房里有个十二岁的男孩,很可爱,他应该很乐意讨好你的,毕竟让白衬衫感到愉快是最重要的嘛。”坎雅瞪着他:“信不信我打断你的骨头。”“来呗,快点快点,我等这么个不帮你的理由很久了。”“你为什么帮了农机公司那么久?”医生眯起了眼睛:“你为什么在主人面前跑得像条狗?一样的,他们开的价最好。”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水面,守卫冲了过来,但坎雅已经退了回去,晃着打痛了的手,示意守卫下去:“我们没事,一切正常。”守卫犹豫着,不确定自己的职责和忠诚应该向着哪边。医生摸着被坎雅打破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沾到手上的血,又抬起头来:“看来戳到你的痛点了……你把自己卖了多少呢?”他笑起来,牙齿上沾着血迹,“想来你是农机公司的人了?还是说你和他们串通一气?”他直视着坎雅双眼,“你是来杀我的吗?是来帮他们拔除我这个眼中钉的吗?”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目光直探她的灵魂,观察着,好奇着,“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们肯定知道我在这儿,知道我是你们的囚犯了,泰王国没有我,怎么可能发展得这么好、这么久?没有我的帮忙,怎么可能推出番茄和茅果?我们都知道,他们在猎捕我,看来,你,就是我的猎人了?你是我的终结者吗?”坎雅阴沉着脸瞪他:“不是,我们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吉布森颓下身子:“啊,你当然不是了,可你们永远不会有用不到我的那一天。我们那些猛兽和瘟疫生来就是这样,无穷无尽,从不是什么可随意驱使的木头机器,它们有自己的渴求,有自己的进化需要。它们必须变异,必须适应环境,所以你们永远都离不开我。我要是死了,你们要怎么办呢?我们已经把恶魔放到世间,而你们的守城墙不过是我的才华,自然已经变了,虽然现在自然的的确确属于我们,但等到那一天,我们被自己的造物吞噬殆尽,那该多有诗意啊?”“业报。”她低声道。“正是。”吉布森靠回椅背,笑道,“姬普,把文件捞出来吧,我们来看看这谜题里有什么花样。”他用手指敲着惨不忍睹的腿,若有所思,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对坎雅道:“我们来看看你这宝贝王国离死有多近。”姬普在水中游动着,把那些文件揽到自己身旁,水面被她**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她把文件从水中捞起,满手都是湿答答的纸张。看着姬普游泳,吉布森嘴边闪过一丝笑意:“你该庆幸我喜欢姬普,如果我不喜欢,早在多年前我就袖手旁观,任由自然把你们击垮了。”他朝守卫点头示意:“上尉单车里应该有样本,去拿过来,我们要把东西拿去实验室。”姬普好容易从池中冒出头来,把那叠湿淋淋的文件放到医生大腿上,医生做了个手势,姬普便推着他朝别墅大门走去。医生挥手示意坎雅跟上。“过来吧,这倒不会花很久。”医生眯着眼睛观察其中一份切片:“我万万没想到你会以为这是惰性突变。”“只有三例而已。”医生抬起头来:“那是到目前为止。”他笑了,“生命是有算法的,二会变四,变成上万,变成瘟疫。或许泰王国已经到处都是感染者了,只不过我们没发现而已。或许这已经是终末期了,只不过这末期没有症状,就像可怜的姬普。”坎雅的目光投向变性人,后者报以微笑。坎雅看不出她的皮肤有什么问题,也看不出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想来她生的病和医生的不一样,但……坎雅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医生咧嘴笑道:“别怕成这样嘛,你不也有一样的病?那就是生命啊,生命本身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他观察着显微镜里的样本,“不是独立的基因袭击,是别的,不是疱锈病,没有半点农机公司的标记。”突然,他面露厌恶,“无聊透顶,不过是哪个傻瓜犯了白痴一样的错误,完全不值得我费心。”“那是好事了?”“无意引发的瘟疫也是杀人利刃。”“有办法制止吗?”医生拿起一条面包皮,上面附着块浅绿色的霉斑,他瞅了瞅面包皮:“很多正在生长的东西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但也有很多是致命的。”他把面包皮递给坎雅,“吃吃看。”坎雅厌恶地退了一步,医生咧嘴而笑,自己咬了一口,又递给她:“相信我。”坎雅摇摇头,克制自己不默念迷信的祷文,不去向帕·色武布祈求运气和洁净。她想象那个值得敬重的男人坐在莲花上,强迫自己不要理会医生的讥讽,紧紧按着戴在身上的护身符。医生又咬了一口面包,又咧嘴笑了,面包屑从他下巴上簌簌而下:“你咬一口,我保证回答你。”“我不会从你手里拿任何东西。”医生笑了:“你已经拿了。你小时候的每一次注射,每一次接种,每一剂加强针,都是我的东西。”他又向她递出面包,“这不过更直接罢了,你会庆幸自己吃了它的。”坎雅朝显微镜颔首:“那是什么?你需要对它做别的测试吗?”吉布森摇摇头:“那玩意?什么都不是,就是种傻瓜变异,教科书般标准,以前我们实验室常常能见到,垃圾而已。”“那为什么我们从没见过?”吉布森面露不耐烦:“你们不会像我们那样培养死亡,不会摆弄构筑自然的砖块。”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和热情,那是种残忍的、捕食者特有的兴趣:“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在实验室创造出了什么。至于这玩意,完全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本来以为你给我带了点有挑战性的东西,比如平医生或雷蒙德医生的杰作,或是穆罕默德·桑斯利亚的,那些作品才叫挑战。”有那么一会儿,他眼神里不再满含讥讽,有的只是着迷,“啊,那些才是真正的对手啊。”我们在一个竞赛狂手里。坎雅恍然大悟,完全看懂了医生。他是个狂热的天才,在自己的领域里登峰造极。他争强好胜,却发现对手十分匮乏,于是换边站站,跑来泰王国,就为了王国可能提供的刺激。这对他而言不过是场智力比赛。就像贾迪打泰拳比赛时,决定将双手绑在身后,看能否只靠双腿赢得比赛一样。这是个阴晴不定的神,我们竟落到了他的手中。他之所以站在我们这边,不过是想找乐子,如果我们没有办法让他动脑子,他就会闭上眼睛睡觉。意识到这一点,坎雅震惊无比。这个男人只为竞争而存在,他把进化当国际象棋大赛,把全球当作棋盘来对局。这是场狂妄的比赛,医生这个巨人想凭一己之力,招架数十个巨人的攻击——他是个大笑着要把其他人都从天上打下去的巨人。但所有巨人终归堕落,到那个时候,泰王国该何去何从?光是想想,坎雅便惊得一身冷汗。吉布森看着她:“你还有问题吗?”坎雅撇开自己的恐惧:“你确定?你已经知道我们要怎么做了?就看一眼,你就知道了?”医生耸耸肩:“不信的话就用你们的标准办法啊,抱着死板的办法一直到死呗,或者你也可以直接把工厂区烧成平地,从根处解决问题。”他咧嘴笑了,“这法子对你这个白衬衫来说,再简单粗暴不过了,环境部不是一向都喜欢这么干吗?”他摆了摆手,“这垃圾的存活率不是特别高,目前还不是,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它变异得很快,不过它现在还很脆弱,人类还不是理想宿主,它需要靠摩擦附着到黏液膜上:鼻腔、眼睛、肛门之类的,反正是离血和生命近的地方,才能繁衍。”“那我们是安全的吧,这比不得肝炎或花茎病糟糕。”“但它变异的概率要大太多了。”他再次看向坎雅,“你还得知道一件事,你得找那些配有化学池的制造厂,那些可以培育生物产品的厂子,比如海格柔工厂、农机工厂、发条人工厂之类的。”坎雅看向大驯犬:“发条人会携带这种病毒吗?”他弯下腰,拍拍一只警犬,刺激她:“只要是禽类或哺乳动物都可能会。我的话,会从培育池设施找起。如果是在日本,我会从发条人育儿堂开始,但只要涉及生物产品的人,都可能是源头。”“什么样的发条人?”吉布森恼怒地哼了一声:“不是什么样,是暴露的问题。只要是在受污染的培育池里培育出来的,就可能是携带者。我再说一次,如果你放任这垃圾变异,它很快就会在人类之间传播了,到时候再纠结源头也毫无意义了。”“我们还有多久?”吉布森耸耸肩:“这又不是铀衰变或飞剪船航速,这是不可测的。只要给这些野兽充足的营养,它们就会开始狼吞虎咽,放任它们在人口密集而又高湿度的城市里游**,它们就会繁荣兴旺。你自己判断这事的严重性。”坎雅转过身,满脸厌恶地朝门口走去。吉布森在她身后喊道:“祝你好运!我很想看看那么多敌人里,谁会先杀了你。”坎雅忽略他的讥讽,飞奔而出,回到干净的室外。姬普边拿毛巾擦着头发,边朝她走了过来:“医生帮了你吗?”“他给了足够的信息。”姬普轻轻地咯咯笑起来:“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我后来学到了,他从来不会一次性把东西说完,总是会留一手,留下最重要的东西。他喜欢有人作伴。”她碰了碰坎雅的手臂,坎雅强迫自己不躲开她,但姬普还是看出了她的动作,微微地笑着,“他喜欢你,希望你再回来。”坎雅打了个冷战:“他会失望的。”姬普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我希望你能活久点,我也喜欢你。”一离开大院,坎雅就看到了贾迪,他就站在海边,看着滚滚浪花。似乎是觉察到她的注视,他回过头,对着她笑了笑,随后便消失了。又一个无处可去的灵魂。也不知道贾迪最终能不能投胎转世,还是说他会一直缠着她?如果医生是对的,或许他是在等待一个回来的时机,一个不惧瘟疫的时机,到时候他会投胎成一种现在还不存在的生物。又或许,贾迪要转世,也只能寄希望于投胎成发条人。坎雅粉碎掉这个念头,太邪恶了。她该希望贾迪会转生在某个天堂里,在那里,永远不会有发条人,也永远不会有疱锈病,就算他没能涅槃,没能完成作为僧人的苦行,没能悟出佛性,他至少也不用遭受折磨,不用看着自己尽忠职守保护的世界遭受凌迟之苦,为自然虎视眈眈的新宠儿——到处都是的发条人,一点点地吞噬殆尽。贾迪死了,但或许这个结局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是最好的。或许如果她掏出扭簧手枪,放到自己嘴里,扣动扳机,她就能开心些,或许,要是她不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没有身为叛徒需要背负的业报……坎雅摇了摇头,若说有什么板上钉钉的事,那就是她必须在这里履行自己的责任。她的灵魂肯定还会转生回这个世界,重生为人都是最好的情况了,最差的就是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像是一条狗或一只蟑螂。无论她留下什么烂摊子,她都无疑要面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这是背叛带来的苦果。她必须不断作战,直到赎清自己的业。现在为了逃避业报而自杀,未来她就得面对更糟糕的处境。像她这样的人,无路可逃。[1]八正道,意谓达到佛教最高理想境地(涅槃)的八种方法和途径。[2]机会感染是指寄生在人体体表和肠道中的正常微生物及环境中一般不致病的微生物,在宿生受外伤免疫功能受损时,可引起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