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哈姆走出了大厅,他正沿着一条空中长廊前进。这条长廊横亘于一条主车道上,连接着两侧的贯穿整个城市的自动人行道。他的身前身后都被警卫包围着。自动人行道下面有片巨大的空洞,游行的人群把里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齐步左转,一边挥舞手臂,一边高声呼喊,形成了一道壮观的街景。伴随着喧天的呐喊声,行伍闯入视野,蠕动着经过,继而渐行渐远,汇入远方的灯海中。那球状的电灯似乎咚咚地掉下,砸到人群中一般,与一颗颗锃亮的头颅融为了一体。唯有踏步声仍清晰可闻:啪嗒、啪嗒。格拉哈姆的耳边仿佛又奏响了那首歌,不同的是,这次已经没有丝竹般的乐声伴奏,只剩喑哑的杂音和前进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是一群蜂拥上高速车道的乌合之众,他们横冲直撞、毫无章法,踩踏出震耳欲聋的脚步声。突然,格拉哈姆注意到了一个诡异之处。对面的建筑似乎早已荒废,连接着通道的索桥空无一人,笼罩于阴影之中。他感到疑惑不解,这里本应非常热闹,熙来攘往。他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震动……非常激烈、非常急促!他又停下脚步。他前方的警卫继续大步向前,而他后方的警卫则跟着他停了下来。他们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这次震动影响到了灯光。格拉哈姆也抬头看去。起初,他以为这种震动是孤立现象,只影响到了灯光,和人行道下面的一切都毫无关联。但忽然,所有发出刺眼白光的巨大球状灯泡仿若被一只手狠狠擒住一般,骤然压缩成一个小点,倏而又迅速反弹,炸出一道白光,蓦地又湮灭下去,黑暗、光明、黑暗,两者快速交迭着。格拉哈姆意识到,这种诡谲的现象与人行道下面的人群有关。一排排房屋、一条条道路、一拨拨人流,在炫目的白光和阴郁的黑暗的飞速跳跃下,交织成了一帧帧扭曲的画面。他看到大面积的阴影充满侵略性地跃升、扩张,飞快地纵横增长……猝然跃回,又竭力折返。吟唱声和脚步声已经戛然而止。他发现那步调划一的游行也停在了原地。他的身边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旋涡、喷溅的水流,耳边传来声声尖叫,“灯”!众人哭号着,喊着同一个词:“灯!”“灯!”格拉哈姆低下头。原本灯火通明的街道已经变成了死神的舞台,引发了殊死一搏的困兽斗。巨大的白色球状灯泡迸发出惊人的紫光,掺染着一丝猩红。灯光一明一灭,不停地闪烁着,速度越来越快。倏地,灯光稳定了下来,渐渐地褪成星星点点的红光,在空旷的朦胧中显得扑朔迷离。不到十秒,灯光彻底地熄灭了,独留一片瘆人的黑暗,叫嚣着化身为庞然巨物,遽然吞噬这一大群鲜活的生命。格拉哈姆感觉到身边有人影晃动。有人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臂。有东西在使劲地叩击他的小腿。他的耳边灌入一个声音:“没事的……没事的。”格拉哈姆方才吓了一大跳,不免手脚发软,他迅速振作起来,用额头叩着林肯的额头,咆哮道:“为什么到处都一片漆黑?”“委员会切断了整座城市的供电。我们必须停下来等待。人民会继续前进。他们会……”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了。有人喊道:“救出沉睡者!保护沉睡者!”慌乱之中,一个警卫撞到了格拉哈姆的身上,手中的武器击伤了他的手。他身边翻涌起一阵狂暴的**,似乎每一刻都更为喧闹、更为黏稠、更为激愤。格拉哈姆想要擒拿住这片骚乱,使其安定下来,但这些清晰可辨的声音幻化为碎片,扑向他,转瞬又飞身而去,让他扑个空。一片闹哄哄中,似乎有人发出了指示相反的命令,而另一方进行辩答。这时,从他们下方猝然传来一连串刺耳的尖叫声。有人在他耳边呼喊道“红衣警察来了”,说完,便迅速地后退开来,格拉哈姆根本无法发问。爆炸声逐渐变得清晰可闻,远处车道的边缘跳动着微弱的闪光。透过昏暗的灯光,格拉哈姆看到了一群人的轮廓,和他的警卫一样,他们配备着武器,但视野受限,一切很快又陷入了昏暗之中。伴随着一道道光芒,整片区域开始拉拉杂杂地响起爆炸声,然而顷刻间,黑暗如厚重的幕帘般又卷土重来。眼前一道道强光照得他目眩神迷,一大群胶着厮杀的人让他心神俱乱。车道上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声和欢呼声。格拉哈姆抬头看向光源处。一个男人攀着缆绳的上半部分,手中用绳子****悠悠地悬着一盏星状提灯,明晃晃的亮光将黑暗尽数驱散。他穿着红色的制服。格拉哈姆的视线又落在了车道上。高速车道更远处的一个红色的细长三角块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群身穿红衣的堵在路上的警察。此时正四面楚歌,他们背靠一处犹如险恶悬崖的独栋建筑,没有退路,三面被数不清的敌人围攻,无法突围。他们在交战。枪林弹雨中,手起刀落,便是齐刷刷一片掉落的人头,很快又有一拨人前赴后继。每发起一次攻击,这些武器就会绿光闪烁,绿光一灭,就化为一缕缕青烟,飘散而去。突然,强光熄灭了,道路又变得一片漆黑,变成一个纠缠的谜团。有什么人在推搡着他。他不得已转入长廊。有人在叫喊,可能是对他叫喊。但他头脑一片混乱,什么也听不清。他被推到了墙边,一大群人从他身边踉跄走过。看起来,他的警卫正和另一拨敌人搏斗。突然,那个攀着缆绳、提着星灯的人又现身了。整个场景被灯光照得煞白煞白的,令人眼花缭乱。那个红制服队伍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最前面的人已经抵达了通往中央通道的车道中间。格拉哈姆一抬眼,看见了对面那栋建筑下面漆黑的走廊里出现了几个警察,奇特的是,他们手持武器,瞄准下方鼎沸的人群,扫射起来。格拉哈姆忽然明白了过来。人民的游行才刚开始,就遭到了埋伏。灯光遽然全灭了,现场陷入一片混乱中,他们也遭到了红衣警察的攻击。格拉哈姆很快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他的警卫和林肯在灯光未熄时在他来的走廊上奔跑。他看见他们疯狂地冲他打手势,拼命地向他跑来。车道对面传来一声惊呼。红衣警察涌入对面黑暗的建筑里,星罗棋布地分散开。他们指着他大喊:“沉睡者!救出沉睡者!”继而所有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声。有什么东西砰地嵌入了他头上的墙壁中。他抬头看向冲击处,一个星状银色金属的爆破物喷溅了出来。林肯飞快地跑向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立刻听见了连续的“啪”“啪”两声,他已经两次侥幸死里逃生。一开始他还不明白。如他所见,街道一片漆黑,一切都一片漆黑。突然,第二道强光爆发了出来。林肯扯住格拉哈姆的胳膊,拖着他沿着长廊走下去。“我们必须在下一道光出现前离开这里!”他吼道。他的仓皇也感染了格拉哈姆。格拉哈姆自我保护的本能战胜了危惧带来的瘫软症状。此刻,他已不畏生死。在黑暗中,一切都是难以预测的。他跑着,步履蹒跚地跑着,冲进向他跑来的警卫队中。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快点逃脱那条暴露自己的死亡长廊!第三道强光紧随着第二道强光爆发出来。旋即,车道对面有人高声呼喊,车道这边则响起混乱的回应。格拉哈姆看到,下方的红衣警察几乎占领了整个中央通道。数不胜数的脸庞看向他,发出怒吼。对面明亮的建筑立面上密密麻麻地站着红衣警察。眼前壮观的场景却让他焦虑万分:他成了众矢之的!这些红衣警察是委员会的警卫军,他们的目标就是夺回他!对他而言,幸运的是,长达一百五十年来,这些子弹首次携带怒气出膛。他听见子弹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融融的金属热气灼伤他的耳朵。不用看,他也知道对面那栋建筑里有一群毫无伪装的红衣警察,埋伏着、咆哮着,冲他扫射。他面前有一个警卫倒下了。格拉哈姆不能停,没办法,他只能跳过这具因极度痛苦而扭动的躯体。下一秒,他毫发无损地进入了一条漆黑的通道,不留神间,有个人突然横向冲了出来,径直撞到他身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被撞得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翻滚着,不知又磕到了哪里,终于用手抵住墙,稳住了身体。几具纠缠在一起扭打的躯体碾过他的身体,让他打了个滚,辗转到了右边。巨大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他喘不过气来,肋骨好像断掉了。突然,他感到身上一松,一群人向他涌来,将他抬回之前那个大剧院里。有时他脚不着地,有时又被推推搡搡的,跌跌撞撞地走着。他听见有人喊道,“他们来了”,他身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喊声。他的脚绊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脚下立刻响起了喑哑的尖叫声。他又听到有人喊,“沉睡者”!但他太混乱了,说不出话来。他听见了绿色武器的咔嚓声。一瞬间,他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像一粒原子一般呆滞而惊惶,只知道不计后果地妄加行动。他猛地一推,试图反抗,但在重压之下却只能拼命扭动。他使劲一踢,却踢中了一级台阶,他这才发现自己位于一个斜坡之上,正往上攀爬。他周围所有的面孔始料未及地从黑暗中跃出,让人一览无余。在青灰色的灯光之下,这些面孔大汗淋漓,脸色惨白,表情十分惊惧。有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离他格外近,就在不到二十英寸处。此时,这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瞥,毫无感情可言,但很久以后,这一幕却频繁地出现在了他的梦境中。这个年轻的男人,曾经在人群中引人注目、身姿挺拔的年轻的男人,不幸被子弹击中,猝然身亡了。第四颗白星遽然爆发出强光,一定是那个电缆上的男人点亮的。光芒从巨大的窗户和拱门中倾泻进来,格拉哈姆清楚地看到,这个男人正是退回大剧院下部区域的黑衣人之一。这一次,整个画面都被一块块黑色的阴影分割开来,显得色泽暗淡,支离破碎。格拉哈姆看到,不远处,红衣警察正与群众厮杀,试图冲破人群。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他。他四下张望,寻找着林肯和警卫们。终于,他在大剧院的舞台附近发现了林肯。一群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团团围住林肯,将他抬举起来,他不停地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格拉哈姆。格拉哈姆意识到他在人群的另一头的边缘附近,他身后伫立着一道栅栏,将他和大剧院阶梯式的空位隔离开来。他突然灵光一闪,冲向栅栏。当他到达栅栏时,耀眼的强光已经消失了。他飞快地脱掉了披风。这件披风不仅妨碍了他的行动,而且让他变得格外显眼。披风从肩上悄然滑落。他听见了有人被披风绊倒的声音。他动作迅速地翻过栅栏,摔入另一侧同样的黑暗中。他缓慢地摸索着,来到了一处上升旋梯的底部。在黑暗中,射击声停止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也渐渐平息下来。他踩上阶梯,不料却一脚踏空,不小心摔倒了。就在这时,隐没在黑暗中的水池和假山却倏地变得如同白昼般明亮,周围的喧闹声越发聒噪,第五颗白星的强光从大剧院墙壁的巨大开窗上穿透进来。他在座位间翻滚着。他听到了一声呼喝,还有武器碰撞的铿锵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又心悸地手脚畏缩。他知道,周围有一群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正在座位间跳跃、躲藏、上膛,冲着下面的红衣警察开火。格拉哈姆本能地蜷缩在座位下,听着纷乱的子弹撕破充气垫子,在柔软的金属椅架上擦过一道道深刻的划痕。他本能地辨别出舷梯的方向,等黑暗再次降临,这就是他把握最大的逃生路径。一个穿着褪色蓝衣服的青年从座位边翻跃过来。“嗨!”他打着招呼。他的脚从蹲伏的沉睡者的脸庞六英寸处堪堪掠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格拉哈姆,却丝毫没有认出他来的迹象。他转过身去,开火,射击,大喊道,“下地狱吧!委员会!”,又继续扫射起来。片刻,格拉哈姆突然发现,这个男人脖颈有一半都消失了!一滴黏稠的**滴在格拉哈姆的脸颊上。那杆停歇的绿色武器还在他手里半举着。这个男人的脸庞陡然表情全无,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瞬,渐渐歪斜地向前倾去。他的双膝徐徐弯下。黑暗与男人一同轰然落下。听到他闷声倒地,格拉哈姆站起来,摸爬滚打地逃生,下行旋梯的一级阶梯却绊倒了他。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翻身上旋梯,狂奔起来。当第六颗白星发出强光时,他已经接近通道大张的出口了。他加快速度朝着光源处跑去,冲入通道,转过拐角,又没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旁边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他翻滚在地,又赶紧地挣扎爬起。他发现自己混入了一群蒙面的逃命者中,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逼近。现在,他的想法也是这群人的想法。那就是赶紧逃出这场叛乱。他使尽浑身解数,在狂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趔趔趄趄地奔跑着,艰难地夺得一寸立足之地,转眼又被推挤开来,好不容易才冲破了厚重的人墙。他在黑暗中沿着一条蜿蜒的通道跑了几分钟,穿过一个宽阔空旷的地方,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走下一段台阶,到达了一个平坦的地方。许多人在高声呼喊着:“他们来了!警卫来了!他们在开火!离开战场!警卫在开火!第七大道才是安全的,请沿这里走到第七大道!”人群中有女人、孩子,也有男人。人们呼喊着他的名字。人群聚集在一个拱门前,穿过一个狭短的通道,进入一个更宽阔但灯光昏暗的地方。他身边的黑影扩散开来,往一处在暮色苍茫中看来似乎是巨大阶梯的地方跑去。格拉哈姆也赶紧跟上。人们分散地跑向左右两侧……他才意识到自己脱离了人群。他在最高的台阶附近停了下来。他面前这一层是一排排座位和一个小凉亭。他走过去,停在瓦檐的阴影下,气喘吁吁地四处张望着。周围的一切都模糊又阴暗。但他知道,这些巨大的阶梯,正是那些“车道”的一条条自动人行道,现在暂时停歇了作业。自动人行道从一侧向上斜伸去,另一侧的高楼大厦巍然矗立,如巨大的阴森鬼魂一般,立面上的题词和广告早已模糊不清。目光穿过大梁和钢索,晦暗惨淡的天空如同一条被裁剪切割的浅色丝带。几个人步履匆匆地走过。从他们的叫喊和说话声中可以听出,他们似乎急着要加入战斗。其他较为沉默的行人则怯生生地在夜色中快步行走。街道深处传来了打斗的声音。但格拉哈姆很清楚,这并非来自大剧院的那条街道。方才那场混战似乎突然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而且,他有个奇特的想法:他们是在为他而战!此刻,他就像一个书呆子,正读书读得津津有味,却中途停下,思考自己为何不假思索就囫囵吞枣。当时他根本不在意书中的细节,谁知最后的结果却令人大惊失色。奇怪的是,委员会监狱大逃亡、大厅大游行、红衣警察对人群的疯狂追击,这些险程在他脑海里依然一遍遍地重放。他花了一番工夫,拼凑起他苏醒的经过,试图恢复之前在安静公寓里的冥想环节。起初,他的记忆掠过了这些经历,直接回到了在风中水雾飘摇的彭塔根瀑布,回到了康沃尔海岸阳光普照的严峻的壮丽景观上。这一鲜明的对比让现实中的一切都显得如此魔幻。直到此时,记忆的空白终于填补满了,他才开始深思自己的处境。格拉哈姆不再像在公寓那样对局势浑然不知。他现在至少对大局有了奇异却清醒的认识。不知怎的,他变成了半个世界的主人。各大政党为争夺他大打出手,丝毫不退让。另一头是白人委员会和它的爪牙红衣警察,誓死要篡夺他的财产,置他于死地。再有就是解放了他的革命团体,背后的领袖是神秘莫测的“奥斯特罗”。他们为争夺争取他而相互倾轧,整座巨大的城市都因此而混乱不堪。他的世界居然出现如此疯狂的内乱!“我不明白,”他呐喊道,“我不明白!”趁着夜幕降临,他伺机从政党间你死我活的战斗中溜出来,偷得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红衣警察肯定正疲于追捕他,没空搭理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无论如何,他抓住了机会,赢得了一寸喘息的空间。他可以不受威胁地潜伏在路人之间,仔细观察事态的发展。他注视着那浸润在暮色之中的昏暗的建筑,它体积庞大,构造错综复杂。在他眼里,它蕴含着无尽的玄妙。楼顶之上,正是平日太阳升起的地方。亘古不变的熟悉光辉照亮、温暖了整个世界。他被眼前的壮丽景色惊得屏住呼吸,且看入了迷。过了一会儿,他喘匀了呼吸。先前被雪水浸湿的衣衫,此刻全然恢复了干爽。傍晚的天色十分昏暗,他沿着这些车道漫无目的地跋涉了好几英里,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跟他搭讪……眼下,他不过是踟蹰潜行在众多黑影中的一个而已……而事实上,他背负往日秘辛,无意间坐拥了半壁江山,手中握有不可估量的权势,正是万众垂涎的大地之主。哪里有灯光、人群,或者出现异常的**,他都惊慌不已,生怕被认出来,而不得不四处张望,要么往回走,要么在中央车道上下躲藏,跑进高层或低层的横向车道里去。虽然他一路上没再遇到打斗,但整座城市都因频繁的战事而动**不安。途中有一次,他遇上了一支搜寻街道的浩浩****的队伍,其中大多数是男人,手里持着(在他看来)武器,似乎城里的外国人都投身进来了。看到这种场景,他不得不落荒而逃。但他之前出逃的城市那边似乎才是主战场。来自那场战斗的遥远的嘶吼声、纷闹声不时钻入他的耳中。他的警备心和好奇心纠葛在一起,但最终还是警备心占据了上风,他谨慎地逃离了打斗现场……就他所能判断的范围而言。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毫发无伤地行走在黑暗中。不久,他再也听不到战斗的遥远回音了,身边经过的路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偌大的街道变得空无一人。这边的建筑物正面很平庸粗糙,他好像来到了一个空旷的仓库区。阵阵孤独感向他袭来,他不由得放慢了步子。他感到越来越疲惫,时不时便转入上方车道,在数不胜数的座位中找个地方坐下。但他心中的狂热不停地鼓噪着,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斗争中扮演的关键角色,这让他无论在哪儿都坐不住,不一会儿就又启程了。这场斗争真的仅仅因他而起吗?片刻,远方的荒芜之地突然传来了地震般的巨大震动,伴随着雷鸣似的轰响。一股狂风携着冰冷的空气灌入整个城市,建筑上的玻璃被遽然扫落,迸溅出支离碎片,危如累卵的砖石受到强风的冲击,最终纷纷轰然倒塌。强烈的震动接连不断,远处的屋顶被风掀翻了一大片玻璃和铁皮,砸落到中央长廊里,离他仅有百尺之远。交杂的怒吼声和纷沓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此情此景,格拉哈姆也惊慌失措起来,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刚一冲出去,又茫然地跑了回来。有个人正朝他冲过来。格拉哈姆的自制力瞬间就恢复了。“他们炸了什么?”那个人气喘吁吁地问,“刚才那是爆炸。”格拉哈姆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人就慌慌忙忙地走了。尽管天际延伸出一条恍若白日的细长光带,但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巍峨耸立的宏伟建筑仿佛被笼罩了一层薄纱。格拉哈姆注意到建筑物上有很多奇特的文字,但此刻他对此没有半点头绪。他甚至用语音字母拼写出了上面的许多题字。他迷迷瞪瞪地苦想了好久,却只能解读出几个字迹潦草的字母,“伊德哈迈特”和“劳工局……不为人知的隐情”。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这些悬崖似的陡峭垂直的建筑物,很有可能都是他名下的财产!昔日的坎坷仍历历在目。格拉哈姆实现了一次时空的巨大飞跃,这是多少空想家都梦寐以求的奇遇。而他却做到了。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可以说,他的身心常备不懈,准备好穿越过来一睹奇观了。然而,想象中的奇观并没有出现,等着他的是混沌的巨大危机、无情的阴影和黑暗的帷幕。在错综复杂的谜团中,死神正悄悄地逼近他。在丢掉性命之前,他能洞明真相吗?也许要置他于死地的力量已经潜伏在下一个黑暗的角落了。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升腾起强烈的渴望,他想好好地活着,亲眼看一看、亲身体会体会这个世界。他开始对拐弯充满了恐惧。对他而言,藏匿起来才是安全的。日出之后,哪里才是他的藏身之处?最后,他在高速车道隐蔽处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这儿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他用指节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假如他再睁开眼,这些互通交叉的黑色车道和高耸入云的庞大建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假如他发现,这几天的全部经历:苏醒、咆哮的人潮、突如其来的黑暗和打斗、千变万化的幻影,都只是崭新生动的黄粱一梦呢?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如此前后矛盾、不合常理的梦。为什么人民要为他而战?为什么这个理智的世界要认他做主君?格拉哈姆闭上眼睛,坐着静静地思考。不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他心里存有奢望,即使耳朵里听到的仍是战乱声,他的眼睛能不能看一看19世纪熟悉的生活呢,也许看看他家附近的博斯卡斯尔的小港口、彭塔根湾的悬崖峭壁,或者他家里的卧室?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一队拿着黑旗的人重重地踏着步子,穿过近处的阴影,满心沉浸在喋血的战斗,对格拉哈姆视若无睹。这队人的前方赫然耸立着一面让人炫目的宽大漆黑的墙体,上面隐隐露出难以辨认的模糊字体。“这不是梦。”他喃喃道,“不是梦。”他颓然地把脸埋进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