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天人师出现后,所有种姓的人都去聆听他的教诲,离开时无不得到完善与提升,连动物、神灵也不例外,其中偶尔还有某位圣人。大家普遍承认他已经觉悟,但也有人视他为骗子、渎神者、罪犯,或认为他不过是在恶作剧。这部分人并不都是他的敌人;然而,从另一方面讲,也并非所有得到完善与提升的人都将他视为朋友。他的追随者称他为无量萨姆大神,一些人奉他为神灵。因此,在他作为天人师被人接受,受到景仰之后,在他获得许多富人的支持,盛名传遍大陆之后,人们开始尊称他为如来——乘真如之道而来。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迦梨女神(在她心情稍好时也称杜尔迦)从未对他作为佛陀的身份发表过正式的意见,但却赐予了他一个非同寻常的荣誉——她曾派出自己御用的行刑者去向对方致意,而非仅仅随意雇佣某个杀手……无假法王出世,则无真法王之消失。唯假法王现,方使真法王隐。——《杂阿含经》(II,224)阿兰邸城附近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蓝色的树皮,羽毛一般的蓝色树叶,这里的美和树荫下神殿般的静谧使它远近闻名。树林本属于商人瓦苏,他在皈依佛门后,将其献给了人称无量萨姆大神、如来和觉者的那一位。天人师同他的追随者就居住在林中,每到正午时分,他们就手持乞钵往城里去,并且从来不会空手而归。树林里总有很多朝圣者。信奉如来的人,好奇的人,还有紧盯钱财伺机下手的人,熙来攘往。有人骑马,有人乘船,有人步行。阿兰邸城并不很大。城里有茅屋,也有木头房子;主路没有铺石板,路面上满是车辙;城中有两个大集市,还有不少小市场;附近是大片农田,蓝绿色的谷物在田中流动、翻滚,它们的所有者是吠舍,耕种者却是首陀罗。因为路过的旅客很多,城中还有不少旅店(虽然没有一家能与遥远的摩诃砂城里哈卡拿那富有传奇色彩的旅舍媲美);这里有圣贤,也有讲故事的人;最后,这里还有一座神庙。神庙位于靠近城中心的矮丘上,四面各有一扇巨大的庙门。庙门和周围的墙上装饰着层层雕刻,有乐师与舞者、战士与恶魔、男女神祇、动物与艺人、恋人与半人、护卫与天神。这些门通向第一层庭院,然后能看到更多的墙和门,从那里可以进入第二层庭院。第一层庭院中有一个小型市场,出售献给诸神的贡品。供奉低阶神祇的神龛也摆放在第一层庭院内,数量之多,难以尽数。一天中的任何时候,这里都能看见正在乞讨的乞丐、冥想中的圣人、大声笑闹的孩子、喋喋不休的妇女、燃烧的熏香、唱歌的小鸟、流水汩汩的净身池,当然还有嗡嗡作响的投币式祈祷机。与之相反,第二层庭院中则弥漫着浓厚的宗教氛围。这里全是供奉主神的高大神龛,人们在巨大的石像前或站或跪,甚或全身伏地,有人吟唱着祷词,有人高声祷告,还有人喃喃地诵读《吠陀经》中的诗句。这些石像上通常都挂着无数花环,涂满鲜红的朱砂,四周堆放着数不清的供奉,让人几乎无法分辨究竟是哪位神祇被淹没在这些实实在在的崇拜底下。每隔一段时间神庙里就会吹响号角,众人安静地聆听它们的回声,之后,喧嚣重又开始。迦梨是这座神庙中无可争议的女皇。她的白色石像立在一个巨型神龛内,统治着整个内院。她微露笑意,似乎是在对其他神祇和他们的崇拜者表示不屑;颈上挂着骷髅串成的项链,这些骷髅咧嘴而笑,几乎同迦梨脸上的笑意同样惹人瞩目;她手持匕首,向前跨出半步,仿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在前来朝拜的人面前舞上一曲,还是将他们全部杀死;她的嘴唇丰满,双目圆睁。在火把的照耀下,她看起来仿佛在移动。因此,她的神龛与死神阎摩相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按照显而易见的逻辑,司祭与建筑师们决定,在所有神祇中,唯有他最适合分分秒秒地面对着她,以能致人死命的坚定目光对上她的眼睛,以扭曲的微笑回应她唇边的笑意。即使最虔诚的人通常也会绕道而行,不愿从这两座神龛之间穿过;夜幕降临之后,他们所在的地方从不会被晚来的崇拜者打扰,因此也就成了寂静与安宁之地。一个名叫罹得的人沿着春风吹过大陆的方向,从极北边来到这里。他个子小小的,尽管年纪不大,却已是一头白发。他发着烧,昏倒在沟中。被人发现时,他一身朝圣者的黑衣,然而绕在前臂上的那条深红色喉索却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罹得。那是在春天,祭典的日子,罹得来到了阿兰邸。这里有蓝绿色的农田、茅屋和木屋,有泥路和许多旅店,有集市、圣人和说故事的人,有伟大的宗教复兴和引领复兴的导师,导师的声名早已传遍四方——他来到了阿兰邸,这里还有一座神庙,他的守护神正是神庙中的女皇。祭典的日子。二十年前,阿兰邸的小祭典在外地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然而,现在觉者来到这里,向人们传授八正道的教义,他吸引来无数旅客,阿兰邸的祭典也由此汇集了许许多多的朝圣者,以至于城中的旅舍个个人满为患,帐篷的租金高得惊人,马厩也出租给人居住,就连在空地上露营也要向地的主人付钱。阿兰邸热爱自己的佛陀。其他不少城镇都曾企图诱使他离开这里:号称群山之花的莘葛度献上一座宫殿和后宫的美色,希望他将自己的教导带上山,然而觉者并没有去山里;蛇河上的卡衲卡许诺给他大象和船只、城里的房屋和乡下的别墅、马匹和仆人,希望他到港口说法,然而觉者也没有去河岸。佛陀留在他的树林里,一切都汇集到他身旁。一年又一年,祭典的规模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长,仪式也愈加复杂,就像一头吃饱喝足的巨龙,所有的鳞片都闪着微光。当地的婆罗门并不赞同佛陀反仪式主义的教导,可是既然他的存在能把他们的钱箱装得满满的,他们也就学会了在他的影子下生活,心中的“提提卡”——异教徒——三个字也从未宣之于口。就这样,佛陀留在他的树林里,一切都汇集到他身旁,这其中包括罹得。祭典的日子。鼓声在第三天的夜晚响起。第三天,卡塔卡里舞的大鼓发出阵阵雷鸣。鼓声断断续续地飘到数里之外,传遍农田,传遍小城,传遍紫色的树林和林后荒芜的沼泽。鼓手们上身**,腰上裹着白色的芒杜,汗水让他们黑色的肌肤闪闪发光。他们站在排列紧密的大鼓前,动作充满**;尽管几组人轮番上阵,鼓声却从未有片刻的间断,即使在新一轮鼓手接替同伴时也不例外。鼓点刚一响起,旅人和城中的居民就开始从各处赶往祭典的场地,当众人到达这块古战场一般空旷的地方,夜幕也随之降临到世上。人们从树下的小摊买来气味香甜的茶饮,找个位置坐下,一面品茶,一面等着深夜舞剧开始的时刻。一只一人高的黄铜巨碗矗立在场地中央,里边盛满了油,几根灯芯从碗的边缘垂下,有人过来点上了火。在演员的帐篷边,火炬摇曳着。靠近了听,鼓声震耳欲聋,仿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它那复杂而有力的节奏充满魅惑。午夜将近,祈祷的唱咏开始随鼓点起落,编织出一张包裹住人们感官的大网。觉者和他的僧侣们来了,黄袍在火光的映衬下几乎化为橘红,他们的出现让众人感到一丝短暂的平静。然而僧人们只是摘下僧帽,盘腿在地上坐下。过了一会儿,观众的心中便再次填满了唱咏与鼓点。舞者出场时没有掌声,只有全神贯注的目光。他们妆容浓艳,脚踝上的铜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除了学习卡塔卡里舞世代流传的舞姿,舞者们还自幼接受杂技训练,能用九种不同的方式转动颈项和眼球,摆出上百种不同的手势。靠了这些,他们便能重现爱与战的古老史诗,重现神与魔的较量和传说中英勇的战役与血腥的背叛。舞者们一言不发地表演着罗摩和潘达瓦兄弟的卓越事迹,乐师们则大声喊出台词。舞者的脸上涂着绿与红或黑与白的油彩,他们在场地中移动,衣裙的下摆翻滚着,闪闪发亮的冠状头饰反射着灯火。油灯时不时猛地闪亮,或是火星四溅,仿佛一道神圣的抑或不洁的光在他们的头顶形成光环,让人完全忘却了典礼的意义。一时间,观众感到自己不过是世上的幻影,而那些跳着巨人之舞的高大身影才是唯一的真实。舞蹈将持续到拂晓时分,以日出作为结束。不过,日出之前,一个身着藏红花色僧袍的人从阿兰邸方向赶来,穿过人群,在觉者耳边说了些什么。佛陀准备起身,但似乎经过重新考虑,又坐了下来。他对来人说了几句,对方点点头,离开了祭典的场地。佛陀没有显露出丝毫烦躁,把注意力转回到舞蹈上。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僧人发现他不断以手指敲击地面,于是认定觉者正打着拍子,因为谁都知道,缺乏耐心这样的品性是与他无缘的。舞蹈结束了,在世界的东边,太阳苏利耶把天穹染成了粉红色。刚刚过去的一晚仿佛一场紧张而可怖的梦,将众人俘虏,直到现在才释放这些疲乏不堪的观众,让他们在白昼中徘徊。佛陀和他的追随者立刻朝阿兰邸方向走去。他们没有在中途停下休息,只是以急促而不失庄重的步伐穿过小城。回到紫树林后,佛陀吩咐僧侣们好好休息,随后独自走向了树林深处的一间小凉亭。演出时前来报信的僧人正坐在凉亭里,照料自己在沼泽中发现的旅行者。这位僧人常去沼泽地区,在那里他可以更好地冥想,冥想死后自己这具皮囊腐臭的样子。如来仔细打量躺在草席上的男子。嘴唇很薄,不带一丝血色;高高的额头,高高的颧骨,灰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如来寻思着,等他睁开眼睛,想必会露出浅灰色或者淡蓝色的瞳孔。他失去意识的身体带着种——半透明的?——也许是脆弱的味道,一部分大概是由这折磨人的高烧引起的,但却不能完全归咎于疾病。如来拿起原本缠在此人前臂上的东西,眼前的小个子男人不像是会用这东西的人。相反,第一眼看去他似乎年事已高。如果有人再仔细看看他,一定会发现他满头的白发和瘦小的身体其实与年龄无关,进而惊讶于他身上流露出的些许孩子气。看着他的脸,如来怀疑他甚至无需时常修剪胡须。在他的面颊和嘴角间,一道淘气的小皱纹似乎隐约可见。但那也可能只是错觉而已。只有迦梨女神的御用行刑人才会使用深红色喉索。如来将它拿在手中,抚摸着那柔滑的表面,它像蛇一般从他掌中滑过,稍稍带些黏性。它本该以这种方式围住佛陀自己的脖子,对此他毫不怀疑。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扭动双手,做出一个缠勒的动作。一旁的僧人瞪大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抬起头,沉着地微微一笑,随手把喉索放下。僧人拿起一块湿布,抹去了病人苍白额头上的汗水。湿布接触到额头时,草席上的人一阵**,眼睛也猛地睁开了。高烧让他的眼中尽是狂乱,他其实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然而这目光却让如来震撼。深色的眼珠,深得如同黑玉一般,谁也无法分清哪里是瞳孔,哪里是虹膜。如此脆弱而精疲力竭的身体中却隐藏着一双如此有力的眼睛,这样的组合使人莫名地感到不安。他伸出手去拍拍对方的双手,感觉就像是在抚摸钢铁,冰凉而坚硬。他用指甲使劲刮过对方的右手背,指甲像刮过一块玻璃似的,毫无阻碍地滑开去,没有出现任何抓伤或刮痕。他用力挤压那人的指甲盖,颜色并未突然改变。这双手似乎早已死去,或者根本就只是机器。他继续着自己的检查。这种现象在手腕之上的某个地方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别处。对方的双手、胸部、腹部、脖子和后背的某些部位都被死亡之浴浸泡过,坚不可摧。当然,全身浸泡将是致命的,现在看来,此人以自己的部分触觉为代价,换来了隐形的金属护手、胸甲、护喉和护背。这人确实是那位可怕的女神精心挑选的杀手。佛陀问:“还有谁知道这个人在这儿?”“僧人悉摩哈,”对方答道,“是他帮我把病人送过来的。”“他有没有看见,”——如来用眼神指指那条深红色的喉索——“那东西?”僧人点了点头。“那么你去找他。立刻带他来见我。告诉其他人,有个朝圣者病了,我们将让他在这里休养,其余什么也别说。从现在起,他由我亲自护理,我会帮他恢复健康的。”“是,世尊。”僧人匆匆走出了凉亭。如来在草席旁坐下,等待着。过了两天,热度终于退去,神志又回到了那双深色的眸子里。不过,在这两天之中,任何经过凉亭的人都会听见觉者不停地低声说着些什么,仿佛是在同睡梦中的病人交谈。病人自己也时不时地大声说上几句,含含糊糊的。发烧的人总是如此。第二天,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随后又皱起眉毛,把头转向侧面。“早安,罹得。”如来道。“你是……”出乎佛陀的意料,罹得竟有一副浑厚的男中音。“教导解脱之道的人。”“佛陀?”“别人是这样称呼我的。”“如来?”“是的,这也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之一。”罹得试图站起身来,没有成功,于是重新躺下。他的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对方那带着安详神情的脸。最后,他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在发烧的时候说了不少话。”“是的,我病得很重,肯定一直在胡言乱语。是那片该死的沼泽地让我着了凉。”如来微笑道:“生病的时候无人照料,这也是孤身旅行的缺点之一。”“是的。”罹得一面表示赞同,一面闭上眼,他的呼吸变得舒缓起来。如来依然跏趺而坐,他等待着。罹得再次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我渴。”他说。如来把水递给他。“饿吗?”“不,现在不要。我的胃受不了。”他抬起上半身,用胳膊肘撑住头,盯着照料自己的人。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在草席上躺下:“你就是那个人。”“是的。”对方回答道。“你准备怎么做?”“等你饿了就给你些食物。”“我是说,在那之后。”“在你睡觉时守着你,免得热度再升上去。”“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知道。”“等我吃过,休息过,力量恢复之后——那时你会怎么做?”如来微笑着从袍子下的什么地方拿出那条光滑的喉索。“不做什么,”他答道,“我什么也不会做。”他将喉索挂在罹得肩上,然后把手缩了回去。对方摇摇头,向后一靠。他抬起手来,顺着喉索向下滑动,将它缠绕在指间和手腕上,轻轻地抚摸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这是神圣的。”“看来的确如此。”“你知道它的用途,还有它的目的吗?”“当然。”“那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我无需奔忙,也不必行动。一切都会汇集到我身边。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完成,行动的人也是你,而不是我。”“我不明白。”“这我也知道。”那人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他宣布说:“现在我要试着吃些东西。”如来递给他肉汤和面包,他努力把它们咽了下去。之后他又喝了些水。做完这一切,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你冒犯了天庭。”“这我知道。”“你还夺走了一位女神的荣耀,她原本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我知道。”“可是你救了我的命,而且我还吃了你的面包……”佛陀没有回答。“为了这个,我必须背弃一个最为神圣的誓言,”罹得说完那个句子,“我不能杀死你,如来。”“如此说来,我救了你的命,而这件事又救了我的命。我们就算扯平了,如何?”罹得一声轻笑:“那好吧。”“既然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你准备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罪孽太过深重,已经不可能回去。现在我也冒犯了天庭,女神再不会聆听我的祈祷。我辜负了她。”“那就留下。至少有人同你一道遭受永罚。”“很好,”罹得接受了提议,“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他再度进入梦乡,佛陀笑了。祭典仍在继续。之后的几天,觉者向来到树林中的人们说法。他谈到万物的合一不分大小,谈到因缘之法、生与死、世界的虚幻和灵魂的火花,谈到舍弃自我、与万有合一的解脱之道;他还向众人讲解觉与悟,把婆罗门的那套仪式比作没有内容的空壳,告诉人们那毫无意义。很多人听了,有些人则听进去了,其中一些还穿上了追寻真理之人那藏红花色的僧袍。每次说法时,那个叫罹得的男人都坐在附近。他穿着自己那一袭黑衣,披着满身的皮甲,视线时刻停留在觉者的身上。两周之后的一天,天人师正在林中漫步、冥想,罹得过来同他并肩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觉者,我聆听了你的教诲,非常用心。对于你的话,我想了很多。”对方点了点头。“我一直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说,“否则也不会被选中从事我过去的职业。发现不可能完成任务时,我感到极度的空虚。我辜负了我的女神,生命对于我也就失去了意义。”佛陀静静地听着。“但是我听到了你的教诲,”他说,“它们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喜乐。它们向我展示了另一条通往救赎的路,比我过去所遵循的更为优越。”佛陀观察着罹得说话时的神情。“你所说的舍弃十分严格,我感到它是善的,它符合我的需要。因此,请你准许我加入这个追寻真理的团体,追随你的道路。”“你是否确定,”觉者问,“你并不只是为了任务的失败,或者说自己的罪过而良心不安,想要惩罚自己呢?”“对此我非常肯定,”罹得道,“我将你的话放在心中,我察觉到它们蕴含的真理。在我为女神效力时,死在我手中的人多过那片林中的紫色叶片——还不包括女人和孩子。我听过太多的话语,不同的人,不同的腔调——哀求、争论、诅咒,所以我不会轻易被言语所影响。但你的话打动了我,它们远比婆罗门的教导优越。我乐于成为你的行刑者,用一根藏红花色的喉索——或者刀、矛,或用我的双手,因为我花了三辈子的时间学习,精通各种武器——为你解决你的敌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行事之道。对你而言,生死原为一体,你也并不试图毁灭你的敌人。所以我要求加入你的宗派。这对我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困难。你们要求放弃家庭和亲人、出身和财产,而我从未拥有过这些东西。你们要求放弃个人的意志,而我早已这样做了。现在我所缺少的不过是一身黄衣而已。”“它属于你了,”如来说,“还有我的祝福。”罹得穿上了佛教僧人的袍子,开始斋戒、冥想。一周之后,祭典已近尾声,他也拿起了自己的乞钵,同其他僧人一同去了阿兰邸。不过,他并没有与他们一起回到林中。白昼化为蔼蔼暮色,最后黑夜完全笼罩了大地,寺院的纳迦丝瓦拉吹过最后一次,许多旅行者也已经离开了祭典。觉者在林中漫步,冥想了许久。最后,他也不见了踪影。阿兰邸,头顶是潜伏的山石,四周布满蓝绿色的农田;阿兰邸,仍然充斥着激动的旅行者,他们中的许多人正处于狂欢的顶点。佛陀从背靠沼泽的紫色树林走向它,走上它的街道,来到它小丘上的神庙。他走进第一层庭院,那里悄无声息。狗、孩子和乞丐都已经离开。司祭们正在熟睡。神庙的一位执事坐在市场里一张长凳上打着瞌睡。大多数神龛都空了,雕像已经搬进内院。在尚未搬走的几座雕像前,有人正做着晚祷。他进入内院。在格涅沙的神龛前,一个苦行者端坐于祈祷的垫子上,一动不动,似乎他本人也成了一尊塑像。庭院的四角各点着一盏油灯,它们最主要的功能便是突出了落在大部分神龛上的阴影。在有的雕像上,许愿的灯火投下了些许微光。如来穿过庭院,来到迦梨女神高大的身影前。女神脚下闪烁着一盏小灯,她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唇边的笑容那么的完美而生动。一根深红色喉索就挂在她伸出的那只手上,并在她手中的匕首尖处打了个结。如来回敬了她的笑容,那一刻,她几乎像是皱起了眉头。“这是封辞职信,亲爱的,”他说,“这个回合你输了。”她似乎点了点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获得这样多的认可,我感到非常满意,”他接着说道,“不过,即使你的计划成功了,老姑娘,它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已经太晚了。我所启动的事业不可逆转,有许许多多的人听到了古老的教诲。你曾以为那教导早已消亡,我也一样。但我们都错了。被你们利用作为统治工具的宗教非常古老,女神,但我的抗辩同样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所以你可以叫我新教徒,还有,记住这点——现在我已不止是个凡人了。晚安。”他离开了神庙和迦梨的神龛,阎摩的视线一直钉在他后背上。奇迹出现在许多个月之后,当它真的出现时,谁也没把它视作奇迹,因为它是在众人之中渐渐生长起来的。罹得与吹过大陆的春风一同来到这里,那时,他长着雪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臂上缠绕着死亡,眼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后来春天逝去,漫漫的夏日在诸神之桥下卷起热浪。一个午后,罹得开口了,他用自己那让人意外的男中音回答了某位旅者的一个问题。那人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接着是第三个。他继续说着,几个僧人和朝圣者聚拢到他身边来。所有人都向他寻求解答,答案越来越长,因为它们渐渐变成了隐喻、例子和寓言。随后,大家都在他脚边坐下,他黑色的眼睛仿佛两汪奇异的深潭,他的声音宛若天籁,清晰而柔和,优美而使人信服。他们听完,然后继续自己的旅程,又在途中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其他旅者,于是,在夏天结束之前,前往紫树林的朝圣者也开始求见佛陀的这位弟子,开始聆听他的教言了。如来与他一同说法。他们一同讲授八正道的道理,讲授涅槃的荣光,讲授世界之虚幻和它强加在众人身上的锁链。有时,甚至那位声音轻柔的如来也会倾听自己弟子的言语。他所讲的一切罹得早已融会贯通,在长久的思索之后,罹得仿佛找到了通向隐秘之海的那扇门,他把自己钢铁般坚硬的双手浸入水中,随后将真与美洒在了听者的头上。夏天过去了。现在谁也不会怀疑,世上出现了两位觉悟者:如来和他的小个子弟子,人们叫他善逝。甚至有人说善逝是位愈者,当他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冰凉的双手抚过一只扭曲的手臂,那手臂就重又变得笔直。还有人说,在聆听他说法时,一个盲人竟突然重见光明。善逝相信两样东西:解脱之道,还有佛祖如来。“世尊,”一天,他对佛陀说,“在你教给我真如之道前,我的生命全是空虚。在你开始教导他人之前,当你觉悟的时候,是否感到自己像是燃烧的火焰、怒吼的河水,感到自己无处不在,变成了万有的一部分——云和树、动物和森林、每个人、山顶的积雪和原野上的枯骨?”“是的。”如来道。“现在,我也能体会到万物的喜乐。”“是的,我知道。”“你曾说过,一切都会汇集到你身边,我终于明白了。你给这世界带来了怎样一种教义啊——我明白诸神为何如此忌妒了。可怜的神明!他们实在值得同情。可是这些你都知道。你洞悉一切。”如来没有回答。春风再次吹过大陆,自从第二位佛陀来到阿兰邸,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一天,空中传来了令人胆寒的鸣叫。阿兰邸的居民们涌上街头,望着天空。田里的首陀罗放下手中的活,抬头往上看。小丘上的神庙中突然一片寂静。城后的树林里,僧人们也转过头去。它在空中漫步,这是为了御风而生的生物……它从北方来——绿色和红色,黄色和棕色……它的滑翔宛如舞蹈,空气于它就是平坦的大道……又是一声尖叫,巨大的羽翼拍打着,将它送上云端,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接着,它一个俯冲,像流星般猛烈地燃烧,一身的色彩都在闪耀,发出刺目的光芒。它的身形越来越大,任谁也无法相信,有什么生物竟如此巨大,如此迅捷,如此华美……半是灵,半是鸟,那是让日月黯淡无光的传奇。毗湿奴的坐骑,它的喙能撕裂战车。大鹏金翅鸟在阿兰邸上空盘旋。它盘旋着,随后消失在城外的那片山石之后。“金翅鸟!”这个词穿过小城,传遍农田、神庙和树林。如果金翅鸟不是在独自飞行……人人都知道,它只有神灵才能驾驭。一片寂静。在尖利的鸣叫声、雷鸣般的羽翼声响起之后,人们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觉者站在林前的小路上,僧人们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眼睛都朝着山石的方向。善逝到他身边站定。“仅仅是在一个春天之前……”他说。如来点点头。“罹得失败了,”善逝道,“天庭会送来什么新花样呢?”佛陀耸了耸肩。“我为你担心,我的老师,”他说,“在我的一生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的教导给了我安宁。为什么他们不能放过你?你是所有人中最无害的,你的教义也最温和。你对他们能有什么害处呢?”对方转身背对他。这时,金翅鸟扇动那对巨大的翅膀,张开嘴尖啸一声,再次飞到了小丘之上。这一次,它没有在阿兰邸上空盘旋,而是爬升到极高处,振翅往北去了。它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善逝推测道:“乘金翅鸟而来的那位留下了。”佛陀走进了树林。他从山石背后走来。山石中有一条小径,他沿着这条小径前行,红色的皮靴落在石头上,悄无声息。前方传来潺潺的水声,一条小溪阻断了他的去路。他一抬肩膀,把血红色的斗篷撩到身后,接着朝小径上的一个拐角走去,弯刀上的红宝石在深红色的腰带上闪闪发光。绕过这个山石形成的弯角,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有人正等在通往小溪对岸的圆木旁。他一眯眼睛,继续前进。站在那儿的是个小个子男人,一袭朝圣者常穿的黑衣,一把弯曲的钢铁短刀在腰带上闪着光。此人头上只剩下一小撮白发,其余地方都剃得很干净。在他深色的双眼上方是两道白色的眉毛,他肤色苍白,耳朵似乎尖尖的。旅行者抬起手问候道:“午安,朝圣者。”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站到那条架在小溪上的圆木前,阻住了他的去路。“请原谅,亲爱的朝圣者,可我正准备过去,你挡在那里,我该怎么走呢。”“如果你以为自己能过去,阎摩大人,那你就错了。”红衣男人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能被人认出来总是令我心情愉快,”他承认,“即使除了我的身份之外,此人所说的其他全部内容都不会成真。”黑衣男人说:“我对口舌之争毫无兴趣。”“哦?”对方一挑眉,夸张地摆出探究的表情,“那你要用什么来争呢,先生?总不会是那片弯弯曲曲的废铜烂铁吧?”“正是它。”“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野蛮人用的祈祷棍,因为据说这个地区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邪教和原始教派。刚才我当你也是哪种迷信的信徒呢。可是,假如像你所说的那样,这确实是某种武器,那么相信你对它的用法已经很熟悉了?”“差不多。”对方答道。“很好,”阎摩道,“我可不喜欢杀掉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家伙。不过我还是感到有责任提醒你,等站在至高者面前接受审判时,你是会被算作自杀的。”对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等你做好准备,死神,我随时可以帮你的灵魂脱离肉体的束缚。”“那么还剩下最后一件事,”阎摩说,“然后我会很快结束这次谈话。说出你的名字,好让司祭们知道自己是在为谁举行葬礼。”“就在不久前,我刚刚放弃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名字,”对方回答道,“为此,迦梨的配偶只好死在一个无名之人的手上。”“罹得,你是个傻瓜。”阎摩说着拔出了自己的弯刀。黑衣男人也将短剑拿在手里。“连名字也没有的死亡,这于你再合适不过了。你背叛了自己的女神。”“生活中充满了背叛,”在攻击前,罹得最后一次回答道,“当我以这种方式对抗你,也就背叛了我新主人的教诲。但我必须倾听内心的声音。因此,对我而言,过去和现在的名字都已不再适合——所以不要用任何名字称呼我!”话音刚落,他的短剑便像火焰般四处游走,呼啸着,燃烧着。阎摩在这样猛烈的攻势前一步步地后退,仅仅运用手腕的动作挡开四处落下的攻击。接着,他在第十步时站稳了脚跟,不肯再退却半步。他防守的动作只稍稍加大了一点点,但他的还击却变得更加突然,其间还夹杂着佯攻和出乎对手意料的攻击。刀光剑影中,两人都汗如雨下;渐渐地,阎摩开始主导进攻。他逼迫自己的对手不断退却。终于一步步夺回了自己后退的那十步距离。两人再次回到起点,阎摩在金属的撞击声中称赞道:“学得不错,罹得!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祝贺你!”乘他说话的当口,他的对手挥动短剑,接连做了两次假动作,最后成功地在他肩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血从伤口中渗出来,立刻与衣服的颜色融为一体。阎摩在中剑后向前猛地一跃,突破对方的防守,一刀砍在罹得的脖子上,这一击几乎足以砍下他的头来。黑衣男人重新摆好防守的姿势,他晃了晃头,挡住了阎摩的下一击,向前一个突刺,自己也被挡了下来。“这么说,死亡之浴护住了你的喉咙,”阎摩道,“那么,我会到别处寻找入口。”说着,他往对手的下盘攻去,手中的弯刀吟唱着战歌,节奏越来越快。阎摩释放出弯刀的全部能量,那是好几个世纪的积淀和多少年的修习。然而罹得挡住了所有的攻击,他防守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后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可仍然竭力使对手无法近身;他一面退却一面设法反击。他一路后退,直到自己背靠小溪。这时阎摩放慢速度评价道:“半个世纪之前,”他说,“你曾是我的学生,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对自己说,‘这个人拥有成为宗师的潜质。’我没有看错,罹得。在我所能记得的所有时代中,你也许是人类里最伟大的剑客。看到如此的技艺,我几乎可以原谅你背教的行为。真是遗憾……”这时,他假装攻向对方的胸口,却在最后一秒钟绕过罹得的防守,刀锋上指,切中了他的手腕。黑衣男人往后一跃,拼命抵挡住阎摩的进攻,然后一剑刺向对方的头部,这使他得以在圆木前端站稳脚跟,现在,他的身后就是裂缝下的溪流。“你的手也是,罹得!真的,女神的保护实在慷慨。试试这个!”两人的武器相交,发出尖锐的声响,阎摩把短刀一转,划伤了对手的二头肌。“啊哈!这儿有一处她漏掉了!”他喊道,“让我们再试试别的地方!”刀剑相撞又分开,佯攻、突刺、防守、还击。阎摩以一次反击挡住了对方精心策划的攻势,他的弯刀比对手的短剑更长,这次罹得的前臂上又出现了斑斑血迹。黑衣男人一面朝对方的头部猛力一刺,一面退上了圆木。阎摩挡开了这一击,随后,他更加凶猛的反击迫使罹得退到了圆木中央,阎摩乘机踢向圆木的侧面。罹得往后一跃,落到了对岸。他的双脚刚一着地,就像阎摩那样踢动了圆木。阎摩还没来得及踏上圆木,它就滚动起来,接着脱离了河岸的支撑,向小溪坠落。它在水中上下晃动一番,随水流朝西边去了。“这一跳不过七八尺而已,来啊!阎摩!”死神笑了。“趁着还有机会,赶紧喘上几口气吧,”他说,“在神赐予的所有礼物中,空气最是乏人欣赏。无论国王还是乞丐,伟人还是猫狗,谁都离不开它,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歌唱它,赞颂我们的好空气。可是,哦,如果没有它!把每一口气都当作最后一口来享受吧,罹得——因为你的最后一口气也已经离你不远了!”“人们说你在这类事情上充满智慧,阎摩,”那个被称作罹得和善逝的人说道,“人们说你是一位神灵,死亡就是你的国度,你的见地远超凡人。那么,在我们站着无所事事的时候,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先前,阎摩对对手的每句话都报以嘲讽的笑容,然而这次他没有笑。因为这句话里带着一丝宗教仪式的意味。“你希望知道些什么?作为死前的恩惠,我将解答你一个问题。”于是,那个人称罹得和善逝的人以《羯陀奥义书》中的古老文字吟唱起来:“‘人死之后是何模样,众人争论不休。有人说他依旧存在。有人说他已然消逝。这便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请你教给我。’”阎摩也以古老的文字回答道:“‘关于这个问题,诸神也同样疑惑。这的确不易理解,只因灵魂的性质太过微妙。另找一个问题。将我从这誓言中解放。’”“‘原谅我,可这便是我心中最紧要的问题,哦,死神,像你这样的老师再也没有第二个,且此时此地,再无其他的恩惠更令我心动。’”“‘留下你的性命,速速离开,’”阎摩重新将弯刀插入腰带中。“‘我饶你不死。儿女与子孙,大象、马匹、牛群和黄金,别的恩惠任你挑选——美人、战车还有乐器,我赐予你这一切,它们将侍奉你。只是不要问我死亡。’”“‘哦,死神,’”罹得唱道,“‘所有这一切,明日便会消亡。留下你的女人、马匹、舞蹈和音乐。除了我所求的,什么也无法打动我——告诉我,哦,死神,生命之后究竟如何,那让人神困惑的究竟是什么。’”阎摩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没有继续吟唱那首诗歌。“很好,罹得,”他直视着对方的双眼道,“但这不是语言所能表述的。我只能将它展现在你的眼前。”有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这样站着;黑衣男人的身体摇晃起来。他伸出手臂挡在脸上,遮住了眼睛,一声呜咽从喉咙里不胫而走。这时,阎摩扯下肩上斗篷,将它像一张网般撒向了小溪对岸。斗篷的边缘很重,正是为这样的情况专门准备的。这张网落到了对手的身上。黑衣男人挣扎着,他听到了快速的脚步声,然后随着“砰”的一声,阎摩血红色的靴子落在了罹得所在的一侧。他甩开斗篷,摆好防御,挡住了阎摩新一轮的攻击。在他身后,地面向上倾斜,他一路后退,直到地势变得陡峭起来,这时,阎摩的头部几乎与他的腰带齐平了。他的攻击纷纷落下,阎摩缓缓地向前逼近。“死神,死神,”他唱道,“原谅我这个无礼的问题,请告诉我,刚才的一切并非谎言。”“很快你就会知道。”说着,阎摩一刀砍向他的双腿。换了别人,阎摩的下一击会将他斩断,劈开他的心脏。然而刀锋却从罹得的胸部滑开了。等他们来到一个泥土松软的地方,小个子男人开始一脚又一脚地朝地面踹去,泥土和沙砾如大雨般砸向对手。阎摩用左手遮住双眼,可随后大块大块的石头也开始落下。这些石头滚落下来,有几块到了他的脚边,使他失去平衡,他摔了一跤,顺着斜坡向下滑去。于是他的对手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沉重的石块上,他甚至踢下一大块岩石,然后高举短剑,跟着它冲了过来。阎摩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时站稳脚跟,挡住对手的进攻,于是他就地一滚,朝小溪滑了回去。他总算在裂缝边刹住,可那块大石头正向他袭来,他用双手一撑地面,竭力闪开,弯刀却坠入了下边的溪流中。他踉踉跄跄地矮身往前一跃,同时拔出自己的匕首,并设法以这把匕首挡住了对方的凌空一击。岩石落入了小溪中。接着,他的左手迅速抓住了对方的右手腕——那是对方持剑的手。他以匕首猛地朝上一削,感到自己的手腕也被牢牢扭住。他们就这样站着,双方的力量锁在一起,直到阎摩坐到地上,往旁边一滚,将对手抛了出去。两人仍然扭着对方,那一抛的力道让他们继续滚动。裂缝的边缘出现在他们身边,然后到了他们的身下、他们的上方。他感到匕首撞在溪底,脱出手去。他们再次浮到水面上,大口喘着粗气,双方的手中都只剩下了溪水。“该进行最后的洗礼了。”阎摩左手握拳,朝对手猛力一击。罹得挡住他的拳头,同时回敬了对手一拳。他们在水中朝左边移动,直到双脚触到了岩石。两人一面格斗,一面沿着溪流在水中跋涉。随着他们移动脚步,小溪渐渐变宽,变浅,最后水降到他们的腰部附近。在有的地方,岸边与水面的距离也不那么远了。阎摩的拳头和手刀一次次打在罹得身上,却仿佛在攻击一尊石像,迦梨曾经的御用行刑人面无表情地接受了所有的打击,而当他握起拳头回敬对手时,那力量足以击碎骨头。在大多数时候,他的攻击要么被溪水减慢了速度,要么被阎摩格开了,但其中一击打在了对手的胸腔和髋骨之间,还有一击擦过左肩,弹到了脸颊上。阎摩往后一跃,用仰泳的姿势朝浅水处游去。罹得跟着猛扑上去,只见红色的靴子一闪,阎摩一脚踹在他的上腹部。尽管他的那个部位刀枪不入,仍被这一脚的力量蹬得飞了起来,越过阎摩的头部,背朝下落在一片页岩上。阎摩跪着直起身,转向罹得,这时,罹得已经站住脚,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来。他弯下腰,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有一会儿,两人目光相交了,但这次罹得并没有退让。“现在我能面对你的死亡之眼了,阎摩,”他说道,“并且不会被它吓退。你是个优秀的老师!”就在他往前冲时,阎摩将手从腰间抬起,湿漉漉的腰带像鞭子似的挥向对方的大腿。他缠住了罹得,使他往前摔倒,匕首也丢了;阎摩将他拉向自己,随后一蹬腿,把两人重新带回了深水中。“无人歌颂气息,”阎摩道,“可是,哦,如果没有它!”他带着对方往下一跃,双臂如铁圈一般环住了罹得的身体。之后,过了许久,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出现在岸边,他气喘吁吁地轻声说道:“在我能记起的岁月中——你是——我所有对手中——最强的……真是可惜……”说完,他趟到对岸,继续行进于山石之中。旅行者进入阿兰邸小城,在经过的第一家旅店停下脚步。他要了一间房和一浴缸热水,在仆人清理他的衣物时泡了个澡。晚饭前,他来到窗边俯瞰街道。蜥蛇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鼎沸的人声从街面向上升腾。人们陆续离开。在他身后的院子里,一支准备明早起程的车队正在忙碌。这个夜晚标志着春季祭典的结束。在他窗下的街道上,商人们还在做买卖,母亲们正抚慰疲倦的孩子,当地的一位王子和他的手下刚刚狩猎归来,两只火禽被捆在蜥蛇滑溜溜的背上。他看见一个满脸倦意的妓女同一个司祭商量着什么,司祭似乎比妓女还要疲惫不堪,只顾不断摇头,最后走开了。一轮月亮高高地悬在空中——透过诸神之桥看去,它呈现出美丽的金色——第二轮月亮比第一个稍小,也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夜晚的空气中有一丝清凉的刺痛感,盖过城市的气味,带来了春季万物生长的气息——细小的嫩芽,柔弱的小草,潮湿的泥土和奔流的河水,还有蓝绿色春小麦那清新的味道。把身体稍稍前倾,他还能望见小丘上的神庙。他叫来一个仆人,要他把晚餐送到自己房间,再去找一个当地的商人。他用餐的速度很慢,对食物也不怎么在意,等他吃完后,商人被带了进来。那人的斗篷里挂满了样品,最后他终于选中一把长长的弯刀和一把短小笔直的匕首。这两样东西都被他插进了腰带里。他步入夜色中,走上了小城那条印满车辙的主路。情人在门前拥抱,一幢房子里,哀悼者正为某个刚刚逝世的人痛哭失声。一个乞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过了半条街,直到他转过身去,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你不是瘸子。”那人赶忙走开,混入了经过附近的一群人当中。头顶,烟花正在空中绽放,将长长的樱桃色光芒洒向地面。从神庙中传来葫芦号奏响的纳迦丝瓦拉音乐。一个男人从一扇门里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与他擦身而过,他感到对方的手摸到了自己的钱夹,于是捏断了他的手腕。那人大声咒骂着招呼同伴,他将对方推进一条排水沟里,只用一道幽暗的目光就把那人的两个同伙吓得落荒而逃。他终于来到了神庙门前。阎摩微一迟疑,然后走了进去。一位司祭正将外院神龛里的一尊石像搬进内院,阎摩跟在他身后进了第二层庭院。他稍稍环视四周,很快朝女神迦梨雕像所在的位置走去。他长时间地注视着她,最后拔出自己的弯刀放在她脚下。等他重又拿起刀,转过身来,发现刚才的司祭正望着自己。他朝那人点点头,对方立刻走近他身旁,祝他晚安。“晚上好,司祭。”他回答道。“愿迦梨赐福给你的武器,战士。”“谢谢,她已经这么做了。”司祭微笑起来。“听你的口气,似乎对此非常肯定。”“而这样想简直就是傲慢之极,呃?”“唔,大概不能算是非常得体。”“无论如何,在凝视她的神龛时,我能感到她的力量充满了我。”司祭哆嗦了一下。“我是神职人员,”他说,“可对我而言,如果没有这种力量的感觉或许会更好些。”“你畏惧她的力量吗?”“这么说吧,”司祭道,“尽管迦梨的神龛如此宏伟,然而大多数人却宁愿敬礼那些更加温和的女神——例如拉克西米、萨拉斯瓦蒂、夏克蒂、西塔娜和拉特莉。”“但她比所有这些神祇都更伟大。”“也更可怕。”“那又如何?虽然她有强大的力量,但她并非一位不公正的女神。”司祭微微一笑。“无论什么人,只要活上二十来年,谁还会想要正义呢,战士?对我而言,仁慈的吸引力显然大多了。仁慈的神祇鄙人随时欢迎。”“这也不无道理,”阎摩道,“但正如你所说,我是一个战士,我的天性正好与她相近。女神和我,我们的思维是那样一致。总的来说,我俩在大多数问题上都能达成共识,假如发生分歧,我总不忘记她同时也是女人。”“我在这里生活,”司祭道,“可我从不以如此亲昵的语气谈论由我照料的神祇们。”“你是指在公共场合吧,”阎摩说,“别跟我说什么司祭了。我同你们中的很多人喝过酒,你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都是些亵渎神明的人。”“做什么事都得分清时间地点。”司祭回头瞟了一眼迦梨的雕像。“是啊,是啊。现在告诉我,阎摩的神龛上满是尘土,为什么最近没有打扫?”“它昨天才刚清理过,可从那时到现在已有太多人经过那里,所以看起来像是久未整理似的。”阎摩笑了。“那么为什么他脚下既没有贡品,也没有残留的祭献呢?”“没人献花给死神,”司祭答道,“他们只是过来看看,然后就离开了。我们这些司祭一致认为,这两尊雕像的位置非常合适。他们真是可怕的一对啊,不是吗?死神与毁灭女神?”“威力无比的组合,”阎摩道,“但你刚才是说没人向阎摩献祭吗?一个也没有?”“我们司祭会在供奉历上标明的日子献上祭品,偶尔还会有一个城里人,在爱人快要死去又被拒绝赐予更新时来到这里——除此之外,我从未看见有人带着良好的意愿或爱戴之情,简简单单地、真心诚意地献祭给阎摩。”“他必定感到受了侮辱。”“并非如此,战士。所有的生物,它们自身不都是献给死亡的祭品吗?”“的确,你说得没错。良好的意愿和爱戴之情对他有什么用处呢?他不需要礼物,因为他会拿走想要的一切。”“就像迦梨,”司祭补充道,“面对这两位神祇时,我常常希望自己能找到信仰无神论的理由。不幸的是,他们在世间过于显明,让人无法有效地否认其存在。真可惜。”战士大笑起来。“身为司祭,信仰起神灵来却是不情不愿!我喜欢这个。它挠到了我的痒处!拿着,给你自己买桶酒——当作祭献之用。”“谢谢你,战士。我会的。来跟我喝上一小杯奠酒如何——神庙付钱?”“以迦梨的名义,我愿意!”阎摩答道,“不过只能一小杯。”他跟在司祭身后走进了庭院中央的建筑,他们走下楼梯,来到酒窖。司祭拿出两个大口杯,打开酒桶上的龙头。阎摩举起了酒杯:“祝你健康长寿。”司祭道:“献给你那恐怖的保护神——阎摩和迦梨。”“谢谢你。”两人将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司祭又斟上两杯。“夜里冷,暖暖你的喉咙。”“很好。”“有些旅行者要离开了,真让人高兴,”司祭道,“他们的捐献富了神庙,不过也把我们累得够呛。”“为朝圣者的离去干杯!”“为朝圣者的离去干杯!”他们喝下杯中的酒。“我本以为大多数人都是来看佛陀的。”“确实如此,”司祭答道,“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并不急于激怒诸神,因此在拜访那片紫色的树林前,通常都会先来神庙献祭,或者布施给神庙,为自己祈祷。”“关于那个叫如来的人,还有他的教诲,你知道些什么?”司祭转开了视线。“我是神灵的司祭,也是一个婆罗门,战士。我不想谈到这个人。”“这么说,你也被他影响了?”“够了!我已经讲得很清楚,我不愿谈论这个话题。”“这没有关系——再过一会儿还会变得更加无足轻重。谢谢你的酒。晚安,司祭。”“晚安,战士。愿诸神的微笑伴你左右。”“你也一样。”他走上楼梯,离开神庙,继续步行在小城中。当他来到林中时,三轮月亮都已高悬在夜空之中,树木后边燃烧着一堆堆营火,小城上空,苍白的火焰仍在绽放,微风夹杂着些许湿气,正催动万物生长。他静静地朝前走,进入林中。他来到被火光照亮的地方,发现一排又一排纹丝不动的身影坐在地上。每个人都身穿黄袍,头戴黄色的僧帽。好几百人就这样坐着,听不到半点声响。他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走去。他说:“我来见佛祖如来。”那人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在哪儿?”没有回应。他弯下身,看向僧人那半开半合的双眼。他逼视着这双眼睛,然而对方仿佛在睡梦中一般,两人的眼光根本没有对上。于是他抬高了声音,好让林子里的人都能听见。“我来见佛祖如来,”他说,“他在哪里?”他仿佛是在同一地的石头讲话。“你们想这样把他藏起来吗?”他大喊道,“你们以为靠着人多势众,又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我就没法从你们中间找出他来吗?”空气中只有微风的叹息声。风从树林背后吹来,火光忽明忽暗,紫色的树木摇曳着。他大笑起来。“你们也许是对的,”他承认道,“但是,如果你们想要活下去,就总会动弹——而我可以等上很久,同任何人一样久。”于是,他背靠着一根粗大的蓝色树干就地坐下,弯刀横放在膝盖上。睡意立刻笼罩了他。他的头在胸前一点一点地,最后下巴落到胸口上,打起呼噜来。向前走,穿过一片蓝绿色的草原,小草在他身前弯下腰来,形成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株繁茂的大树,奇大无比。那不是世间的树,它以根部聚拢整个世界,树枝一直升向宇宙,让叶片从星星中落下。树下,一个男人盘腿坐着,唇边带着丝微笑。他知道此人就是佛陀,于是走去站在他身前。“你好啊,死神。”坐在树下的人头上有一圈玫瑰色的光环,在大树的阴影下散发着光彩。阎摩没有回答,只是拔出了弯刀。佛陀仍在微笑,阎摩上前一步,这时,他听到某种声响,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音乐声。他停下来四处打量,弯刀仍然举在手中。护世四天王离开了须弥山,正从四方涌来:北方多闻天,身后是众夜叉,他们全身金色,**是黄色的战马,护盾也闪耀着黄金的光泽;南方增长天,麾下的鸠盤荼骑着蓝色的骏马,手持蓝宝石盾牌;东方持国天,他的骑士们手持珍珠护盾,一身银甲;西方广目天,手下的龙跨着血红的宝马,身着红色铠甲,珊瑚盾牌架在马前。马蹄似乎没有接触到草地,空气中唯一的声响就是那越来越近的音乐。“护世四天王来这里做什么?”他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他们来带走我的骸骨。”佛陀仍然微笑着。护世四天王拉住缰绳,各自的部下在他们身后排开,阎摩转身面对他们。“你们来带走他的骸骨,”阎摩道,“可谁又来带走你们的骸骨呢?”四天王从马上下来。“你不能夺走这个人,死神,”多闻天说道,“因为他属于这个世界,而我们,世界的守护者,将会守护他。”“须弥山中的四天王啊,听我说,”阎摩聚起了法力,“你们手握守护世界之责,但死神会在他所选择的时刻,从世间带走他所选中的人。你们无权过问我的神性,抑或它们作用的方式。”四天王走到阎摩和如来之间。“我们正是要过问你对待此人的方式,阎摩大人。因为他掌握着世界的命运。你若想动他,就必须先战胜世界的四种力量。”“很好,”阎摩道,“哪一个先来?”多闻天拔出金色的宝剑:“我。”凭着法力,阎摩的弯刀像划过黄油一般切开了对方手中那柔软的金属,刀面击中天王的头部,使他仰面摔了出去。从夜叉的阵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两个金色的骑士上前抬走了他们的首领。随后他们掉转马头,往北方去了。“下一个是谁?”持国天拿着一柄银色的长剑和一张月光织成的大网来到他面前。“我。”说着,他将网抛了出去。阎摩一脚踏住大网,手指一拽,使对手失去了平衡。就在天王向前绊倒时,他将弯刀反转,用刀柄击中了对手的下颚。两个银衣骑士对他怒目而视,随即又垂下眼睛;他们带走了自己的主人,一阵不和谐的乐声尾随他们而去。“下一个!”阎摩道。群龙那魁梧的首领走上前来,他扔掉自己的武器,脱下罩衣,“我要与你角力,死神。”阎摩把弯刀放在一旁,脱下自己的上衣。在这一切发生之时,佛陀始终静坐在大树的树荫下,面带笑容,仿佛双方的争斗于他没有任何意义。群龙的首领用左手抓住阎摩的后颈,把他的头向前拉;阎摩也是一样的动作。随后,广目天扭转身体,右臂绕过阎摩的左肩和脖子后部,抱紧他的头,使劲将它拉向自己的髋部,同时侧过身,把对方往前拽。阎摩的手伸向广目天的后背。他用左手抓住天王的左肩,右手伸到他的膝盖后边,直起身来,使对手的两腿都离开了地面。有一会儿工夫,他将天王像婴儿般抱在手中,随后又把对方举起到与肩同高,接着松开了双手。他一等天王摔到地上便猛扑上去,膝盖砸向对手的身体。阎摩站起身来,他的对手却没有动弹。从西方来的骑士们离开后,只剩下一身蓝装的增长天还立在佛陀身前。死神再次拿起武器:“你呢?”“人们拿起钢铁、皮革和石头制成的武器,就像孩子拿起玩具一般,我不会用它们来对抗你,死神。我也不会以自己身体的力量与你一较高下,”增长天王道,“我知道,这样做我毫无胜算,因为你在武器上的造诣无人能及。”“若你不愿战斗,”阎摩说,“那么爬上你那蓝色的牡马,离开这里。”增长天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的蓝色盾牌抛向空中。盾牌如蓝宝石制成的法轮般在他们头顶旋转,变得越来越大。接着它落下来,嵌进地里。整个过程中,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体积还不断膨胀。等它完全消失之后,那块土地上的小草又重新合拢了。“这又是什么意思?”阎摩问。“我不会主动与人争斗,我所做的唯有保护而已。我的能力是被动的反击。我的力量是生命,正如你的力量是死亡。哦,死神,你能毁灭任何东西,但却无法毁灭一切。我所拥有的不是剑之力,而是盾之力。生命会反抗你,阎摩大人,并且守护你的猎物。”说完,蓝衣的天王转过身,跨上那蓝色的骏马,率领众鸠盤荼往南去了。这一次,音乐声没有随之消逝,而是在空中逗留,逡巡不去。阎摩手持弯刀,再次上前一步。“他们的努力已付诸东流,”他说,“你的死期到了。”弯刀破空而出。然而这一击并未命中,大树垂下一根枝条,挡在二人中间,同时击落了阎摩的弯刀。他伸手想要拾起自己的武器,小草却将它遮掩起来,它们紧紧地合在一块儿,织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他一面诅咒着一面拿出匕首,再次攻向对方。一根巨大的枝条弯下腰来,斜在他的目标身前,匕首深深地插进了它的纤维里。接着,树枝朝空中一甩,把武器带到了高不可及的地方。佛陀正闭目冥想,头顶的光环在树影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阎摩上前一步,将手伸向佛陀,可小草缠住他的脚踝,让他动弹不得。他挣扎了一会儿,想要把它们连根拔起,小草却纹丝不动。终于,他停了下来,高高地举起双手,仰面朝向天空。死亡在他眼中跳跃。“守护世界的力,你们听好了,”他喊道,“从今日起,这里将承受阎摩的诅咒,直到永远!任何生物都将远离这片土地!这里将化作荒芜贫瘠的岩石与流沙之地!既没有鸟的鸣叫,蛇的滑动,也没有一株草能从这里伸向天空!我敌人的守护者,现在我发出这诅咒,末日就要降临到你们身上!”草开始枯萎,然而,在它们松开他之前,那株以树根聚拢世界,以枝叶为网、繁星为鱼的大树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从中间断裂开来,它最高处的枝条撕裂了天空,树干在地上造出深谷,树叶如蓝绿色的雨点,在他周围纷纷落下。一大段树干向他倒下来,它的阴影如黑夜一般遮住了所有光芒。远处,他还能看见,佛陀在静坐冥想,像是对周遭的混沌毫无察觉。随后就只剩下一片黑暗,还有滚滚的雷声。阎摩猛一抬头,忽地睁开了双眼。他背靠着蓝绿色的树干坐在树林里,他的弯刀横放在膝盖上。周围似乎没有任何不同。在他身前,一排排的僧人还在打坐、冥想。微风依然凉爽而湿润,在它的吹拂下,火光仍旧是忽明忽暗。阎摩站起身,不知怎的,他突然知道了自己要找的人在哪里。他从僧人中间穿过,踏上一条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路面十分平整,显然经常使用。他看见一座紫色的凉亭,不过里边空无一人。他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直到树林渐渐变成了原野。这里土地湿润,一阵薄雾在他周围升腾起来。不过在三轮明月的照耀下,一切依然清晰可见。小径向下延伸,蓝色和紫色的树木变得低矮而纠结。路旁的滩滩积水上漂浮着无数银色的鳞状残垢。沼泽的气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一簇簇灌木中,各种奇异的生物喘息着,声音此起彼伏。从他身后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他意识到那些僧人们已经醒来,正在林中活动。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将所有人的意识结合起来,造成一个幻象,让他以为他们的首领是不可战胜的。这吟唱或许是一个信号,一直传到——那儿!那是一大片空地,他就坐在空地正中的石头上,全身沐浴在月光中。阎摩拔出弯刀,朝他走去。在二人相距二十步时,对方转过头来。“你好啊,死神。”“你好,如来。”“告诉我,你为何而来。”“我们已经决定,佛陀必须死。”“可是,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要来?”“难道你不是佛陀吗?”“人们称呼我佛陀、如来和觉者,还有许多其他名字。不过,对于你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不,我不是佛陀。你已经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今天,你杀死了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