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我可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也许我的记忆力真的大不如前了。”“真正的佛陀名叫善逝,”对方回答道,“在那之前,他的名字是罹得。”“罹得!”阎摩轻声笑了。“你是想告诉我,罹得不仅仅是一个被你说服而放弃自己任务的刽子手吗?”“很多人都是被人说服,继而放弃自己任务的刽子手,”坐在石头上的人回答道,“罹得自愿舍弃了任务,成为道的追随者。就我所知,他是唯一一个真正觉悟的人。”“你所传播的这东西难道不是一个和平主义的宗教吗?”“是的。”阎摩仰起头,放声大笑道:“诸神啊!还好你没有选择一个军事主义的宗教!你最出众的信徒,已经大彻大悟了什么的那个人,今天午后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佛陀宽大的脸上闪过一丝倦意。“你真的认为他能击败你吗?”阎摩迟疑了一会儿。“不。”“你认为他知道这点吗?”“也许。”“在今天会面之前,你们认识吗?你们难道没有在练武时见过面吗?”“见过,”阎摩道,“我们认识。”“那么他了解你的实力,也知道这次遭遇的结局如何。”阎摩沉默了。“他自愿选择了殉道之路,当时我并不知情。他果真指望击败你吗?我想不是的。”“那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一件事。”“他能以这样的方式证明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我了解他。我曾无数次聆听他说法,还有他精妙的隐喻,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件事情背后会没有他的目的。你已经杀死了佛陀,死神。你很清楚我是谁。”“悉达多,”阎摩道,“我知道你是个骗子。我知道你不是什么觉者。你的那些教义,大概任何一个原祖都还记得。你选择复兴这个宗教,把自己伪装成它的创始人。你决定将它广为传播,希望借此反对真正的神祇们用以统治世人的宗教。我钦佩你的努力,无论是计划和执行都很精明。但在我看来,你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竟妄想用一种和平主义的宗教去反抗对手的行动主义。我很好奇,有那么多更加合适的宗教供你挑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只是想看看这样一股逆流会走向何方。”“不,萨姆,这不是原因。”阎摩回应道。“我感到这不过是某个更大的计划的一部分。多少年来——这期间你装作圣人,传播着自己并不相信的教义——你一直在进行其他计划。假如拥有大规模的军队,你可以在短期内发起抵抗;而若是孤身一人,要想博得成功的机会,就得让抵抗在时间中延续。你很清楚这点,你已经撒下了这偷来的信仰的种子,现在正预备进入下一个阶段。你试着孤身一人站在天庭的对立面,把自己藏在不同的面具下,在时间的长河中以不同的方式反抗诸神。不过此时此地,一切都结束了,假佛陀。”“为什么,阎摩?”“我们仔细地考虑过,”阎摩道,“我们不想把你变成殉道者,那样只会促使你所教导的东西加速发展。另一方面,如果没人阻止你,它同样会发展壮大。因此,我们决定由天庭派来的人亲手结束你的生命——好让世人知道究竟哪种宗教更为强大。这样一来,无论你殉道与否,佛教都将从此沦为一个二流宗教。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必须迎接真正的死亡。”“我问‘为什么’时指的不是这个,你所回答的并非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为什么你,阎摩,亲自来做这件事?你,一个武器大师、科学巨擘,为什么竟甘愿为一群醉醺醺的肉体贩子充当奴仆?他们连为你磨刀、清洗试管都不配呢。你的精神本该是我们所有人中最自由的,为什么竟甘愿自贬身份,为那些不如你的人效劳?”“就凭这些话,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为什么?我不过是提了个问题。我敢打赌,很久以来,不少人都有相同的疑惑。当你称我假佛陀时,我并不生气。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你是谁,死神?”阎摩把刀挂回腰带上,拿出了早些时候在旅店买来的烟斗。他往斗里填上烟草,点上火,吸起烟来。“显然,即使只为了解答各自心中的疑问,我们也应该再花些时间谈谈,”他说,“所以我倒不如让自己舒服点儿。”他在一块矮矮的岩石上坐下。“首先,一个人可以在某些方面优于自己的同伴而依然为他们服务,只要他们全都服务于一个大于任何个体的共同事业。我相信自己正服务于这样一个事业,否则我也不会前来。我猜,你对自己所做的事也有相同的感觉,否则你绝不会甘愿当个如此可悲的苦行僧——虽然我也注意到你,并不像自己的追随者那么瘦骨嶙峋的。几年前在摩诃砂,你本有机会成为神祇,可你嘲弄了梵天,洗劫了业报之宫,还往城里所有的祈祷机里塞满毛虫……”佛陀轻声笑了。阎摩也微微一笑,随后继续说道:“除你之外,世界上再没剩下别的推进主义者。这个问题已经寿终正寝了——其实从一开始它就不该成为问题。这些年来,你成功地逃脱了惩罚,对此我倒的确抱有些许敬意。我甚至想过,假如能让你意识到当前的形势毫无希望,或许我们仍能说服你加入到天界诸神的行列中。虽然今天我是为了杀死你而来,但倘若你现在能认识到这点,并且承诺结束这场愚蠢的战斗,我将亲自为你担保。我会带你回到极乐尽善之城,你可以重新接受过去拒绝的一切。他们会尊重我的意见,因为他们需要我。”“不,”萨姆道,“我并不认为形势已经没有指望,而且已打定主意要继续下去。”吟唱声从林中一路传来。有一轮月亮消失在了树梢后。“你的追随者们干吗不四处搜索,试试救你的命呢?”“如果我出声呼喊,他们会来的。但我不会那样做,没有必要。”“他们为什么让我做那个蠢梦?”佛陀耸耸肩。“他们为什么不趁我睡着的时候杀死我?”“那不是他们的行事方式。”“不过,你也许会那样干吧,唔?——只要能逃脱责任,只要没人知道是佛陀干的?”“也许,”萨姆答道,“但你知道,领袖个人的力量与弱点并不能真正代表他所领导的事业的价值。”阎摩抽了口烟。烟圈在他头顶盘旋,最后同越来越浓的雾气混在一起。“我知道这儿只有我们俩,而你没有武器。”“这儿只有我们俩。我的旅行装备藏在离这里稍远些的路上。”“旅行装备?”“这儿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猜得很对。我已经启动了自己打算开启的事业,等我们谈完之后,我就会离开。”阎摩嗤嗤地笑了起来。“革命家的乐观主义总让人惊异不已。你打算怎样离开呢?乘飞毯吗?”“我的方式同其他人别无二致。”“可真是屈尊绛贵啊。守护世界的力会起来保护你吗?这儿似乎并没有能用树枝庇护你的大树,也没有机灵的野草来抓住我的脚踝。告诉我,你要用什么方法离开?”“我宁愿让你大吃一惊。”“我们还是来战斗吧,如何?我不喜欢宰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如果你真有补给藏在附近,那就去拿你的剑来。这总比毫无希望的好。我甚至听说,悉达多大人在还是悉达多的时候,曾是位了不起的剑客。”“谢谢你,不了。另找一个时间,也许。但不是现在。”阎摩再抽上口烟,他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那么,我想不出任何别的问题好问了。同你争论毫无意义。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对于我们这次谈话,你还有什么补充吗?”“是的,”萨姆道,“迦梨那条母狗是什么样的?世间流传着那么多不同的说法,我开始怀疑她对每一个男人都不一样……”阎摩松开烟斗,把手伸向弯刀。烟斗砸中了他的肩膀,一大堆火星顺着他的手臂滑落下来。他向前冲去,弯刀挥舞在头顶,宛如一道明亮的闪光。刚一踏上岩石前的地面,他的动作便停住了。他几乎跌倒,随后努力扭直了身子,勉强站稳。他挣扎着,却没法动弹。“有的流沙,”萨姆道,“比其他流沙流得更快。所幸你只是陷进了不那么快的一种里,因此你手上还有不少时间。如果我以为自己有法子劝你加入我,我会很愿意继续跟你谈下去。但我知道自己办不到——就像你无法说服我前往天庭一样。”“我会摆脱这东西,”阎摩不再挣扎,轻声说道,“我会找到法子摆脱它,然后再次追上你。”“是的,”萨姆道,“我知道这是真的。事实上,等一会儿我就要告诉你该如何脱身。但现在,你是每一个布道者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个被俘获的听众,代表着敌对的阵营。所以,阎摩大人,我为你准备了一篇简短的讲道词。”阎摩掂了掂自己的弯刀,决定还是不要把它扔过去的好,弯刀又回到了腰带里。“讲吧。”他成功地对上了萨姆的眼睛。萨姆坐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晃,但他还是开口说起来。“有件事常令我惊奇不已,”他说,“你那颗经过变异的大脑是如何产生出这样的心智,无论你选择寄居在哪具身体中,它都能将你的力量传输到你所使用的大脑中去?距离我上一次像今天这般施展力量,已经是许多年之前了——但它也是以类似的方式运作的。看起来,无论我换上怎样的身体,我的力量也会随之而来。据我所知,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依然保持着这种状态。听说西塔娜能控制身边很大范围内的天气。每当换上一具新身体,她的力量也会跟着她进入新的神经系统,虽然刚开始时,力量会变得相当微弱。我知道阿耆尼能让物体燃烧,只要他盯着它们一段时间,同时辅之以意念。喏,就拿你正用来对付我的死亡之眼来说吧,多少个世纪以来,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你始终保有这项天赋,这难道不令人惊奇吗?我常常想,这种现象的生理基础究竟是什么?你在这方面做过研究吗?”“是的。”阎摩道,他的双眼在漆黑的眉毛下燃烧着。“那你怎样解释?一个人出生时大脑畸形,后来他的自我被传送到一具正常的身体里,然而传送却没有毁掉他那由畸形产生的力量。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事实上你只有唯一的一个身体意象,其性质既是电子的也是化学的,它会立刻开始改造新的生理环境——它把新身体的许多方面当成疾病,试图将其治愈,将它们变得同原来的身体一样。如果能用某种方法让你现在的这具身体长生不老,那么总有一天它会变得肖似你最初的身体。”“有意思。”“这就是为什么力量在刚刚传输后很弱,之后又会随着你使用新身体而慢慢增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最好开发出一种神性,也许还要采取机械作为辅助手段。”“嗯,过去这时常让我迷惑不解。谢谢你。顺便说一句,你可以继续用你的死亡之眼对着我——挺疼的,你知道。嗯,我总算弄明白了。现在还是来谈谈我们的讲道辞吧——有一个像你这样骄傲而自大的人——并且众所周知,还相当喜欢教训别人——他接到一项任务,去研究一种会毁掉容貌、引发退化的疾病。有一天他自己也感染上了这种病。由于他还没有找到治愈的方法,于是他停下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在我身上它看起来其实很不错嘛。’你就是这样一个人,阎摩。你不会试着反抗自身的处境,反而为此感到自豪。你的愤怒出卖了你,因此当我说你的病名就是迦梨时,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如果那个女人没有提出要求,你不会将自己的力量送给那些一钱不值的人。我认识过去的她,而且我敢肯定,她并没有改变。她不会爱人。她只喜欢那些能将混沌作为礼物献上的家伙。死神,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符合她的需要,她就会把你抛到一边。我这样说,并非由于我们是敌人,这只是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我了解她。相信我,我的确了解她。你从未真正年轻过,没能在生命的春季结识自己的第一个恋人,这也许是一种不幸吧……因此,这便是我这篇小小的登山宝训的寓意——如果你不愿看到真相,即使一面明镜也无法照出你自己的样子。就一次,试着违背她的意愿,哪怕只是在一件小事上,看看她会不会立即有所反应,看看她如何反应,那时你会知道,我所言非虚。如果你自己的武器被用来对付你,你要怎么办,死神?”“你说完了?”“就这么多。一篇讲道就是一个警示。我已提醒过你。”“无论你的力量是什么,我发现它现在还能抵挡我的死亡之眼。你该感到幸运,我的力量被削弱了——”“我的确很庆幸,因为我的头都快裂开了。你那双该死的眼睛!”“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挑战你的力量,即使它仍然能对抗我的力量,那一天也会是你的死期。就算不是死于我的神性,你也会死在我的剑下。”“如果那是一封战书的话,我选择暂不接受。还有,在你准备实施自己的恐吓之前,我劝你先照我的话去做。”这时,阎摩的大腿已经有一半陷进了流沙里。萨姆叹口气,从自己栖身的小丘上爬了下来。“只有一条路通向这块石头,我这就要沿着它离开这儿。现在,我要告诉你怎样逃过一死,除非你太过骄傲不愿听从。我指示过僧人们,听到呼救之后就来这里帮助我。刚才我告诉过你,我是不会呼救的,我没有撒谎。不过,如果你用自己的大嗓门叫人过来帮你,他们会在你陷得太深之前赶到这里,把你安全地带回坚硬的地面。这些人不会企图伤害你,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方式。我喜欢这个主意——死亡之神被佛陀的僧人们所拯救。晚安,阎摩。现在我要离开了。”阎摩微笑着。“新的一天会来临的,佛陀,”他说,“我能等。现在逃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世界还不够大,没法让你躲过我的愤怒。我会跟着你,我会教给你觉悟之道——教给你以纯粹的地狱之火铸成的觉悟。”“在此期间,”萨姆道,“我劝你向我的追随者们请求帮助,或者立刻开始学习在烂泥里呼吸这门高难度技术。”他小心地穿过空地,阎摩灼热的视线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背影。他走到小径上,转过身来。“也许你愿意跟天上通报一声,”他说,“我出城去了,生意上的事。”阎摩没有回答。“我想我得去做笔买卖,弄些武器,”他接着说道,“一些相当特别的武器。所以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带上你的女朋友。如果她喜欢自己看到的东西,或许会说服你改换阵营。”说完,他吹着口哨踏上了小径。一轮银白、一轮金黄的明月伴随他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