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很晚,起得也就迟了。快中午的时候,我才开始看自己记录的关于宫廷礼仪的笔记,以及我的先行者——那些调查人员——对格森人心理和习俗的调研报告。我看得心不在焉,因为这些我都已经倒背如流,现在看只是为了让我内心那个家伙闭嘴,免得它不停唠叨“彻底搞砸了”。但我无法让它闭嘴,便只好与它争辩,坚持说没有伊斯特拉凡我自己一样可以干——没准会干得更好呢。不管怎样,这使命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而爱库曼派出的首任机动使也总是只有一位。爱库曼人关于任何星球的最初消息都是由一个声音说出来的,来自某个只身前往的在场者。他也许会死于非命,就像在四金牛座遇害的佩雷格,也可能会被关进疯人院,去往皋星的前三位机动使便相继遭遇了这样的命运;然而这种方法仍被保留了下来,因为它卓有成效。只要有时间,有足够的时间,一个诉说真理的声音是比舰队和军队还要强大的力量;而爱库曼有的是时间……内心那个声音说:“可你没有。”但我最终说服了它,让它保持沉默,随后便带着平静而坚定的心情去了王宫,准备在下午两点接受国王的召见。可是,当我还在接待室里等候接见的时候,这份沉着与坚定便已经离我而去了。皇宫卫士和侍从领着我穿过王宫的门厅和走廊去了接待室。一位侍从武官让我在那里等着,随后便把我独自留在了那间没有窗户的高大屋子里。我站在那儿,一身谒见国王的齐整装束。我已经卖掉了第四颗红宝石(据观察人员报告,格森人同地球人一样,珍视含碳的珠宝,于是我来冬星时随身揣了满满一袋子宝石,以应付各种必需的开支),花掉所得的三分之一为昨天的游行和今天的觐见购置了装备:典型的卡亥德服饰,每样东西都是簇新的、沉甸甸的,做工精良,一件白色的织毛衬衫,一条灰色马裤,一件很像传令官制服的蓝绿色皮质束腰外套(也就是他们所说的“赫布衣”),外套上松松地系着一根皮带,崭新的帽子,崭新的皮靴,还有得体地塞在皮带下面的崭新手套……我对自己这一身感觉良好,心里的沉着与坚定由此进一步增强。我沉着而又坚定地环视四周。和国王官邸的其他房屋一样,眼前这个朱红色房间很高,很古老,空空****。屋里寒气逼人,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气息,仿佛气流不是来自别的房间,而是来自数个世纪之前。壁炉里火焰熊熊,但无济于事。卡亥德的火焰只能温暖精神,并不能温暖肉体。卡亥德机械工业的“创新时期”至少已经有三千年了,在这三十个世纪当中,卡亥德人以蒸汽、电力以及其他工作原理为基础开发出了先进节能的中央加热系统;可是,他们却不把这些系统安装在家里。也许是因为家里装上这样的系统,他们的身体就会丧失抗寒能力吧。情形就跟关在温暖帐篷里的北极鸟儿一样,一旦被人放到外面,脚就会被冻坏。可我是只热带鸟,所以觉得很冷;屋外冷,屋里也冷,无穷无尽的冷,彻骨钻心的冷。我只好来来回回地走,好让自己暖和一些。除了我这个人和炉火之外,长长的接待室里只有一张凳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碗小石子,还有一台古老的木雕收音机。收音机上镶着银子和骨头,称得上是件相当不错的工艺品。收音机开着,不过声音非常小,于是我把音量稍稍调大了一些。就在这个时候,收音机里播着的那首低沉单调的赞美诗还是什么的歌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宫新闻公告。卡亥德人通常不怎么读书,他们喜欢听而不是读新闻和文学作品;书籍和电视媒介不如收音机普及,报纸则根本不存在。早上在家时我没赶上听早间新闻,现在也听得心不在焉。新闻里有一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止了踱步。伊斯特拉凡怎么啦?这个时候,收音机里正在重播一则公告。“国王诏令,革去科尔姆的伊斯特拉凡勋爵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王国首相及王国议会议员职务,并将其驱逐出卡亥德王国及王国所属所有领地。若该犯三天内未离开王国及王国所属所有领地,或日后重返王国,任何人均有权将其就地正法。卡亥德全体臣民不许同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交谈,不得在家中或领地收留他,违者将处以监禁。卡亥德全体臣民不许赠予、借贷钱物予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或者帮他偿还债务,违者将处以监禁及罚款。卡亥德全体臣民一体知悉,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因叛国罪而遭流放:此人打着效忠国王的幌子,在议会和宫廷或秘密地或公开地鼓吹卡亥德联邦自治领地应该放弃主权,拱手交出权力,向某个民众联盟俯首称臣。全体国民一体知悉,此等民众联盟纯属子虚乌有,系一小撮卖国贼凭空编造,旨在削弱卡亥德国王的威权,为本王国目前真正的敌人效劳。七月二十三日八点于埃尔亨朗,阿加文·哈格。”这道诏令已经成文付印,张贴在城里的几个城门和路杆上,上述播报内容便是诏令全文。我的第一反应很简单:关掉收音机,似乎这样它就不再能提出于我不利的证据,接着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前。当然,到门口我就止住脚步,转身回到壁炉边的桌子跟前。我呆立在那里,心里的沉着与坚定消失无踪。我很想打开公文包,取出安射波,向海恩发一份警告加急信息。但我克制住了,因为这个念头似乎比起初的冲动更为愚蠢。好在我已经没有时间继续冲动了。这时,接待室另一头的双层门开了,侍从武官站在门口的一侧(好让我通过)宣我进殿:“金瑞·艾!”——我的名字是金利,不过卡亥德人发不出“利”这个音——随后便把我领进红厅,觐见国王阿加文十五世。王室官邸的红厅宽大无比,天花板很高,纵深很长。我站的地方离壁炉足有半英里远,屋顶离地面也有半英里。天花板上有许多椽木,上面挂着许多红色的帷幕和旗帜。这些东西上头都已遍布灰尘,因为年月久远而破烂不堪。窗户其实就是厚重的墙上一道道窄窄的缝。屋里灯很少,吊得很高,发出的光线很暗淡。我朝国王那边走去,新靴子在脚底发出轧轧的响声。我感觉这段路足足走了半年。屋里共有三个壁炉,中间那个最大,前面立着一座低矮的大平台,阿加文就站在这个平台上:暗红色的微光中一个矮小的身影,肚子挺得老高,站得很直。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除了他拇指上那枚大大的印章戒指发出的微光,我看不出其他任何细节。我走到平台边,站定。按照预先的吩咐,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过来吧,艾先生。请坐。”我依言在中间壁炉右手边那把椅子上就座。这一切我都反复操练过。阿加文自己没有坐下,他站在离我十英尺远的地方,身后就是熊熊的炉火。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有什么话就告诉我吧,艾先生。他们说你带来了一个消息。”他转过身对着我,火光照到他脸庞的局部,映红了他的脸,也让脸部的轮廓变得立体起来。这张脸就跟月亮——冬星那个暗红色的月亮一样扁平,一样冷酷。从远处看到的朝臣簇拥之下的阿加文,比近看要有帝王派头一些、伟岸一些。他的声音很空洞,那颗错乱、愚蠢的脑袋安放在一个很奇怪的角度,显得极其傲慢。“陛下,我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我刚刚得知伊斯特拉凡勋爵被革职了。”听到这话,阿加文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夸张而又咄咄逼人,笑声也很刺耳,样子就像一个怒火中烧却又假装开心的女人。“这个该死的家伙,”他说,“这个妄自尊大、装腔作势、背信弃义的卖国贼!昨天晚上你和他共进晚餐了吧?他跟你说自己是如何有权有势、如何玩弄国王于股掌之间,又是如何一直在我面前替你美言,所以你会发现我是多么好对付,是吧?他是跟你讲了这些吧,艾先生?”我踌躇了一下。“如果你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都跟我讲了些什么。他一直劝我不要召见你,让你一直等着,或者把你打发去欧格瑞恩或群岛上去。这半个月来他一直跟我叨叨这个,该死的傲慢的家伙!现在他自己倒是被打发去欧格瑞恩了,哈哈哈——”阿加文又是一阵尖厉的假笑,一边还拍起巴掌。平台那头的帷幕之间马上冒出一位警觉的卫士。阿加文冲他咆哮了一声,卫士应声消失。阿加文继续大笑着、咆哮着,走到我身边,直盯着我,黑色的虹膜上闪耀着橙色的微光。他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可怕得多。他如此语无伦次,我实在无法理清头绪,只能采取直截了当的方法。于是我问道:“陛下,我斗胆问一句,伊斯特拉凡的事,我是否也会受到牵连?”“你?不会。”他更加专注地凝视着我,“艾先生,我还没闹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是一个性变态、人造怪物还是来自乌有邦的访客?不过你不是卖国贼,你只是别人的工具。我从不惩罚工具,因为工具只有在坏工匠手里才会变成祸害。我来给你一点建议吧。”说到这里,阿加文很奇怪地加重了语气,显得非常得意。到这时我才想起,在这两年里,别的人从来没有给我提过建议。他们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却从来不会坦率地给我提建议,即便是伊斯特拉凡,在他最热心帮助我的时候,也没有。这肯定跟希弗格雷瑟有关。“不要让任何人利用你,艾先生。”国王说,“不要卷入任何派系,谎要自己来撒,事要自己来做,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听明白了吗?不要相信任何人。那个该死的满嘴谎话的冷血的卖国贼,我居然相信了他,还把那根银项链戴到了他那该死的脖子上。我真希望能拿那根链子绞死他。我不会再相信他了,绝不相信。不要相信任何人。我要让他忍饥挨饿,在米什诺里的垃圾坑里翻垃圾充饥,让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烂掉,永远不——”阿加文国王浑身打战,气喘不已,喉咙里发出了像是呕吐的声音。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伸脚去踢火炉里的木柴。团团火花在他面前旋转飞舞,落在他的头发和黑色束腰外套上。他摊开手掌去接那些火花。他继续背对着我,用尖厉痛苦的声音说:“你说你的吧,艾先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陛下?”“可以。”他仍然面对火炉,身子左右摇摆着。我只好对着他的后背说话:“我说自己是什么人,您相信吗?”“伊斯特拉凡让医生源源不断送来关于你的录像带,你的飞船停放过的那些工厂的工程师送来了更多录像带,还有其他人送来的录像带。他们都说你不是人类,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在撒谎吧?对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要说的是,陛下,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也就是说,我是一个代表……”“代表那个联盟、那个政权,好,很好。他们派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你是不是希望我问你这个?”阿加文也许脑子不正常,人也并不精明,可他也跟那些毕生目标就是建立并维持高水准希弗格雷瑟关系的人一样,早就习惯了声东击西、含沙射影的说话方式。我对那种类型的关系几乎全无了解,却也知道其中存在竞争激烈、追逐声名的一面,也知道它可以让交谈变成永无休止的决斗。我不想跟阿加文决斗,只是想努力跟他交流,这个事实本身就很难让他理解。“对此我并没有隐瞒,陛下。爱库曼想要跟格森星各国联盟。”“为什么?”“增进物质利益、开阔视野,使智慧生命的领域更加丰富、更加辉煌,增进和谐,让上帝的光辉普照宇宙。猎奇,探险,愉悦。”我用的不是那些统治者——国王、征服者、独裁者和将军的口气,那些人说的话是不需要回答的。阿加文脸色阴沉,漫不经心地盯着炉火,身体的重心在双脚之间交替着。“这个乌有邦的王国,这个爱库曼,有多大?”“全爱库曼联盟一共有八十三颗宜居星球,上面大约有三千个国家或者说族群——”“三千个?我知道了。我们只是一个国家,而他们却有三千个之多。现在告诉我,为什么我们非得跟虚无空间里的这些怪物发生关联呢?”他转过身看着我,仍然是一副决斗的架势,他提出了一个设问句,或者说开了个玩笑,不过这个玩笑可不怎么深刻。他这个人——正如伊斯特拉凡警告过我的那样——惊恐不安,警觉过度。“三千个国家是分布在八十三颗星球上的,陛下。而且,离格森星最近的那个星球,搭乘近光速飞船也得十七年才能到达。如果您担心格森星会遭到这些邻居的袭击和骚扰,不妨想想这其间的距离。要穿越这样遥远的空间,袭击是得不偿失的。”我没用战争一词:在卡亥德语中没有战争这个词。“不过,贸易却是值得的。可以通过安射波交流思想和技术,通过有人或无人飞船交换物资及工艺品。他们可以派一些使者、学者和商人来这里;你们也可以派一些去那边。爱库曼不是一个王国,而是一个协调组织、一个进行贸易和知识交流的场所,没有它,人类各个星球之间的交流会变得毫无章法,贸易也会危险重重,这一点您看得出来。人的生命短暂,如果没有网络和中央系统,没有调控,没有一个具有延续性的工作机制,人们就无法应对不同星球之间巨大的时间差异。正因为如此,他们成立了爱库曼联盟并成为其中一员……您看,陛下,我们都是人类。所有星球上的人类都是在远古时期从同一个星球派生出来的,那就是海恩星球。我们彼此之间存在着差异,但我们都是同宗的……”我这一番话没有激起国王的好奇,也没有让他感到心安。于是我接着往下说,试图让他相信,爱库曼的存在不仅不会危及他的希弗格雷瑟或者说卡亥德的希弗格雷瑟,相反会使其得到强化,却仍然无济于事。阿加文犹如被困笼中的一头母水獭,脸色阴沉,身子前后左右不停摇摆,一边咧嘴苦笑着。我只好打住了话头。“他们的皮肤都跟你一样黑吗?”格森星人的肤色一般是黄褐色或红褐色,不过我也看到过很多跟我一样黑的人。“有些人会更黑一些,”我说,“我们的人有各种肤色。”我打开公文包(在我来红厅的途中,我的公文包被皇宫的卫士礼貌地检查过四次),里头是我的安射波和各种图片文件。那些图片——有影片、照片、绘画,还有活动的和立体的图像——俨然一个小小的人种画廊:海恩人、齐佛沃尔人、西蒂安人、S星人、地球人、艾尔蒂拉人、亚特-莫斯特人、凯普特因人、奥鲁尔人、四金牛座人、罗卡南人、恩斯博人、希姆人、吉德人、西谢尔港人……国王兴味索然地扫了一眼其中的两张,问道:“这是什么?”“一个希姆人,雌性。”我只好用了这个词——格森人用它来形容处于克慕期**阶段的人,也用这个词形容雌性动物。“永久性的?”“是的。”他把立体图片扔掉,身子重心在双脚间交替,凝视着我,也许是看着我的后方,火光在他脸上摇曳变换:“他们都是这样的——就像你一样?”这道障碍我无法帮他们消除,最终他们必须自己跨越。“是的,就我们目前所知,格森人的性生理在人类中是独一无二的。”“这么说,其他星球上所有人都永远处于克慕状态?是一个性变态的社会?泰博勋爵曾经说过这个,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呢。呃,这也许是事实,不过想想就让人恶心。艾先生,我看不出来,我们这里的人有什么理由会想要或者说忍受跟这些同我们大相径庭的怪物打交道。不过,也许你来这里是要告诉我,关于此事,我别无选择。”“卡亥德的选择权在您手上,陛下。”“那么如果我把你轰走呢?”“啊,那我就走。不过我还会再试的,跟你们的下一代……”这句话让他有所触动,他厉声问道:“你能长生不死吗?”“不,当然不能,陛下。不过时间跳跃自有其用处。假如我现在离开格森星去往最近的星球奥鲁尔,需要花十七个行星年的时间。时间跳跃可以让旅行的速度接近光速。如果我上了飞船之后便掉头返回,我在飞船上只过了几个时辰,而这里却已经过去三十四年了,然后我就可以重新来过了。”通过时间跳跃,人似乎可以长生不死,所以每一个听我讲过这个概念的人,从霍尔顿岛上的那位渔夫到首相大人,都会为之倾倒。阿加文对此却无动于衷。他指着安射波,用尖厉刺耳的声音问道:“那是什么?”“安射波通信仪,陛下。”“是无线电装置吗?”“这个装置跟无线电波以及其他任何能量形式无关。它的工作原理——共时恒量,在某些方面类似万有引力——”我又忘了现在我的听者不是伊斯特拉凡——他读过关于我的每一份报告,专注地听了我所有的解释并有所收获——而是一位心不在焉的国王。“这个装置的功能,陛下,就是在不同的两个地点同时生成同一个信息,任何地方。必须先确定其中一个地点,必须是在一个有一定质量的星球上,另外那个地点则是随机的。现在我们这里是其中的一个点,我把另外一点定在了主星——海恩星上。乘纳法尔飞船从格森星到海恩星需要六十七年时间,不过如果我现在在键盘上输入一则信息,在我输入的同时,海恩星上便已经收到了。您想要同海恩星上的固定站通话吗,陛下?”“我可不会说乌有邦的语言。”国王一脸狰狞,恶狠狠地说。“他们安排了一位助手——我事先通知他们了——那个人会说卡亥德语。”“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呃,您知道的,陛下,我不是第一个来到格森星的外星人。在我之前还有一队调查研究人员,他们秘密前来,乔装成格森人,在卡亥德、欧格瑞恩以及列岛游历了一年。随后他们离开格森星,向爱库曼议会报告了这趟行程。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正值您祖父在位期间。他们的报告很有用,我研究了他们搜集的信息和录制下来的语言,随后才来到这里。您要不要看看这个装置是如何运行的,陛下?”“我不喜欢什么奇技**巧,艾先生。”“这不是奇技**巧,陛下。您手下有些科学家已经检查过——”“我不是科学家。”“您是一位君主,陛下。爱库曼主星上的那些君主正在等您的消息呢。”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这样千方百计奉承他、努力引起他的兴趣,事实上已经将他逼到了一个名望的陷阱之中。现在的局面很不对劲了。“很好。那么问问你的机器,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卖国贼。”我在键盘上慢慢输入文字,键盘被设置成了卡亥德语:“卡亥德阿加文国王询问海恩星的固定使,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卖国贼。”那些字母在小小的屏幕上一闪而过。阿加文盯着屏幕,身体的动作终于消停了一下。机器停顿下来,停了很长时间。在七十二光年之遥的远方,肯定有什么人正在兴奋地将指令输入为卡亥德语专设的语言电脑,如果他们用的不是知识库电脑的话。终于,屏幕上闪出一些字母,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慢慢隐去:“向格森星卡亥德阿加文国王致以问候。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卖国贼。没有人会自认是卖国贼。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谨此,固定站代表斯皮莫尔·G.F.,于海恩星赛尔国,93/1491/45。”信息录好后,我取出磁带,递给阿加文。他把磁带扔在桌上,又走到中间那个壁炉旁边。再往前一点,他就整个人钻到壁炉里去了。他一边用力踢着那些熊熊燃烧的木柴,一边用双手扑打着火星:“这样的回答跟那些预言师的话一样没用。光有回答是不够的,艾先生,你那个箱子、那个机器不行,你那个飞行器、那艘飞船也不行。你是个骗子,带着一堆骗人的道具。你想让我相信你,相信你那些故事和你那些信息。可是我为什么非要相信你,听你的话呢?就算太空里有八万颗住满了怪物的星球,那又如何?我们对他们一无所求。我们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还按照这种方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现在,卡亥德马上就要进入一个新纪元,一个伟大的新时代。我们要按照自己的方向前进。”他迟疑了片刻,似乎思绪有了中断——也许,他所说的这些本来就不是他自己的观点。就算伊斯特拉凡不再是国王的耳朵了,总会有别的人取而代之。“如果这些爱库曼人对我们有所企图,就不会只派一个人前来。这种说法只是一个玩笑、一个骗局。说不定,我们这里已经有了数以千计的外星人。”“可是陛下,要打开一扇门,不需要用一千个人。”“让门一直敞开的话,也许就需要了。”“爱库曼会一直等到您亲手把门打开的,陛下。爱库曼从不强人所难。他们派我只身前来,独自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确保您不会害怕我。”“害怕你?”国王转过他那张光影斑驳的脸,龇着牙,大声说道,“可是我确实害怕你,使者。我害怕派你来的那些人。我害怕撒谎的人、害怕骗子,更害怕残酷的事实。这样我才能治理好我的国家,因为恐惧是统治他人的唯一手段,而其他的一切都没用,都维持不了多久。你的角色确实如你所言,不过你同时还是一个玩笑、一个骗局。星球与星球之间只有虚无、恐惧和黑暗,而你穿越了这一切,独自前来,企图恐吓我。我确实害怕了,因为我是国王。恐惧就是国王!现在带着你的圈套和骗术走吧,别再枉费口舌了。我已经下令,你可以自由离开卡亥德王国。”我就这样离开了国王,阴森的红色大厅里长长的红色走廊上又响起了嗒嗒的脚步声。最后,双层门将我跟国王彻底隔离开来。我失败了,一败涂地。不过,当走出王室官邸,穿行在皇宫里,我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失败,而是伊斯特拉凡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国王为什么(诏命的意思显然就是这样)会以他支持爱库曼为由放逐他,既然(据国王自己所说)他的所作所为与此正好相反?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议国王对我敬而远之的?这么做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遭到流放,我却能以自由之身离开?他们当中谁的谎撒得更多?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撒谎?最后我得出结论,伊斯特拉凡撒谎是为了保全性命,国王则是为了保全颜面。这样的解释相当合理。不过,伊斯特拉凡到底有没有对我撒谎?我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从红角宫旁边经过,花园的大门敞开着。我往里瞟了一眼,午后幽暗的天光下,幽黑的池子上方那些塞莱姆树还是那么白,粉红色的砖砌小径上阒无一人。池子边石头下方的背光处,还积着一层薄薄的雪。我想起昨天晚上,想起伊斯特拉凡冒雪站在外头等我的情景,一股强烈的同情涌上心头,那是一种很单纯的同情。昨天的游行庆典上,这个人还在一身华服和权力的重压之下汗流不止,当时的他正处于事业顶峰,位高权重,显赫一时——而现在,那个高位轰然倒塌,这个人也彻底完结了:他现在应该正往边界狂奔,因为三天不出这个国家,他的死期也就到了。一路上,没有任何人会跟他交谈。卡亥德很少会有死刑判决。在冬星上生存不易,这里的人通常只会让上天或是一时的怒火决定人的死亡,不会通过法律来这样做。我在想,身背这么一个判决,伊斯特拉凡会怎么走?不可能坐汽车,因为在这里,所有汽车都归王室所有。那么,他能搭船或是陆行艇吗?难道他只能步行前进,带着所有能带上的家当吗?卡亥德人出门通常都是步行,他们没有负重的牲畜,没有飞行工具,而且因为气候的缘故,动力交通工具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走不快,此外,他们也都不是什么急性子。我想象着,那个曾经趾高气扬的人如何一步一步走入流放的生涯,想象着一个身影在西去海湾的漫漫长路上艰难跋涉的情景。经过红角宫大门时,这一切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与此同时,我也在困惑地思索伊斯特拉凡和国王如此举动的动机。我已经彻底失败,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呢?我应该去欧格瑞恩,那是卡亥德的邻居兼死对头。可是一旦去了那里,我就很难回到卡亥德了,而我在这里的任务并没有完成。有一点我必须铭记在心:我的一生应该(事实上也很可能)要贡献给完成爱库曼赋予我的使命,不能操之过急。在更多地了解卡亥德尤其是隐居村的情况之前,我没必要急着去欧格瑞恩。这两年来,一直是我在回答别人的问题,现在应该由我提出问题了,只不过不是在埃尔亨朗。我终于理解了伊斯特拉凡的警告,就算不同意他的警告,我也不能置之不理。虽然说得很隐讳,但他确实说过,我应该远离这个城市、远离宫廷。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泰博勋爵的牙齿……国王给了我自由离开卡亥德的权利,我应该好好利用这一点。正如爱库曼学院的人所说,行动不利时,就搜集信息;形势不利时,就倒头大睡。不过,我现在还不困。我应该往东去隐居村,也许可以从预言师那里得到一些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