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每天都来得很早,今天就是他把我叫醒的。我睡得很沉,他只好推推我的身子,凑到我耳边说:“醒一醒,醒一醒,伊斯特拉凡勋爵,国王的信使来了!”最后我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睡意蒙眬、手忙脚乱地起身跑到房间门口,信使就在门口等着。就这样,就像一个新生儿来到新世界,我也全身**、懵懵懂懂地进入了流亡状态。我一边看着信使给我的文件,一边想: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本应看着信使把那张该死的文件钉在房子大门上,但是我觉得那些钉子好像都在往我眼睛里敲,于是我走到一边,孤单单、茫茫然地站在那儿,感觉既耻辱又痛苦,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那种感觉过去之后,我就着手安排各项事宜。到大钟敲响九时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皇宫。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久留。我把能带的东西带上了。至于财产和银行里的钱,我如果去折现,势必危及那些跟我打交道的人,跟我越好的朋友危险越大。我给以前的克慕恋人阿什写了封信,告诉他可以拿几样值钱的东西去换钱,以便抚养我们的儿子,同时告诉他不要给我寄钱,因为泰博也许会派人在边境把守。我没敢在这封信上署名。给我打电话很可能会让他们面临牢狱之灾,于是我赶在哪个朋友来看我之前急急忙忙地走了。他们来的时候还是清白之身,来了之后就会失去钱财和自由,那是他们为友情付出的代价。我往城市西边走去。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停下来想:我这样一个徒步的可怜人,为什么不往东走,穿过高山和平原回科尔姆,回到我出生的伊斯特尔,回到那片贫瘠山坡上那座石头房子里去?为什么不回家?我三四次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每一次回头,我都能在满大街神情漠然的脸庞中找出也许是密探的人,也许他们就是派他来监视我出城的,每一次我都会想到,回家那个念头是多么愚蠢。看来,我命中注定要遭到流放,回家之途就是死亡之旅。于是我继续向西,不再回头。如果一切顺利,这三天宽限期最远能走出八十五英里,到达海湾的库斯本。多数被流放者在头天夜里便提前得到警告,那个时候船长还不会因为对他们提供帮助而遭到惩罚,如此一来,他们便有机会搭船顺赛斯河离开了。泰博是没有这么好心肠的。现在哪个船长都不敢捎上我了,在港口——我为阿加文修建的港口——的时候,他们就都知道我的事儿了。也没有哪艘陆行艇可以让我乘坐,从埃尔亨朗走陆路到边境有四百英里的距离。我别无选择,只能徒步前往库斯本。厨师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我当时就让他离开,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把所有能找着的现成的食物都包好,作为我三天奔命的口粮。他的这番好意救了我,也给了我勇气。在路上,每次吃着那些水果和面包时,我就会想:“还有一个人不拿我当卖国贼看,因为他给了我这些吃的。”我发现,被称为卖国贼实在是件痛苦的事。这种痛苦难以言表,因为把别人称作卖国贼是件很容易的事,而卖国贼这个称号也很有附着力、很有说服力。我都差不多要相信自己是卖国贼了。第三天的黄昏,我到了库斯本,心力交瘁,双脚酸痛不已。过去这几年在埃尔亨朗,我养尊处优,已经丧失了走路的能力。在那个小镇的镇口,阿什正在等着我。我们克慕了七年,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是他生的,都跟着他姓弗里斯·雷姆·伊阿·奥斯博斯,在他的部族里生活。三年前,他去了奥戈尼隐居村,现在身上戴着禁欲者预言师的金链子。我们已经整整三年没见面了,不过在那个石头拱门下,借着黄昏时分的微光看到他的脸庞时,旧日的爱意再次涌上我的心头,就跟我们昨天才分开一样。我知道,是他心底对我的忠诚驱使他前来分享我的灾难。当我意识到自己对他旧爱复燃时,我怒不可遏,因为阿什的爱总能让我做出一些违心的举动。我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既然我必须表现得残忍,那就该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西勒姆。”他在我身后大声叫道,一边跟了过来。我沿着库斯本陡峭的街道往下走,往码头走去。海面上刮起一阵南风,吹得花园里那些黑色的树木飒飒作响。就在这夏日黄昏的暖风里,我从他身边迅速走过,仿佛他是个杀人犯。我脚疼走不快,所以他很快追上了我。他说:“西勒姆,我要跟你一起走。”我没有作答。“十年前,就是在这个月份,图瓦月,我们彼此立下了盟誓——”“可是你三年前就毁誓了,离开了我,那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听我说,我没有毁誓。”“没错,根本没有盟誓可毁。那是一个假盟誓,第二次盟誓。你知道的,你当时就知道。我立下的唯一一个真正的盟誓并没有说出来,也无法言说。很早以前,我盟誓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盟誓也就毁了。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让我走吧。”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怒气和仇恨针对的其实不是阿什,而是我自己和我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像一个毁了的盟誓。不过阿什并不明白这一点,他的眼中噙着泪水,说:“那你带上这个好吗,西勒姆?我不欠你什么,可我还是很爱你。”说着递给我一个小包裹。“不用,我有钱,阿什。让我走吧。我必须单独走。”我继续往前走,他没有跟上来。不过,我兄长的阴影却始终跟随着我。我真不应该提到他,我做的一切都不应该。在港口,我发现并没有什么好运等着我。港口如果有欧格瑞恩的船,我就可以坐船,按照预定时间在午夜之前离开卡亥德的国土,但是没有。码头上只有很少几个人,也都急着要回家。有一个渔夫正在修理他那艘小船的发动机,我过去跟他搭话,他看了我一眼,就把身子转过去,没有开腔。我很担心。这个人认得我,肯定是有人提前向他发出了警告,否则他不会认出我的。泰博已经赶在我到之前派人打过招呼了,这样我就只能被困在卡亥德,直到大限的到来。在此之前我只觉得痛苦和愤怒,现在却觉得害怕了。我没有想到,放逐令不过是处死我的一个借口。六时的钟声一响,我就成了泰博手下的猎物,没人会说这是谋杀,他们只是在实施正义。我在一个压舱沙袋上坐了下来,坐在港口的寒风与黑暗之中。海水拍打着码头的木桩,渔船拥挤在泊位里,栈桥的尽头亮着一盏灯。我坐在那里看着那盏灯,之后又看着远处的黑暗海面。有些人临危不乱,我不行。我的特长是预谋,谋定而后动。眼下危机当头,我却变傻了,只是坐在那袋沙子上,在想一个人是否可以游到欧格瑞恩去。查理苏恩海湾的冰已经融化一两个月了,人在水里应该可以坚持一会儿。从这里到欧格瑞恩海滩有一百五十英里,我不知道该怎么游过去。我把目光从海面转回库斯本街道,发现自己是在寻找阿什,内心希望他还跟着我。羞耻感将我从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拽出来,我终于可以思考了。如果那个渔夫还在内码头修他的小船,我可以试着收买他或者使用暴力。不过,为了一个坏发动机这么做似乎不值当。那么就去偷。可是那些小渔船的发动机都被锁起来了。要偷接好锁闭的线路、发动机器,再在码头明晃晃的灯光下将小艇开出码头、驶向欧格瑞恩,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开过摩托艇的人,无异于愚蠢的死亡之旅。我没有驾驶过机动艇,只在科尔姆的冰脚湖划过船。这时,我看到在外码头的两艘汽艇之间,系着一条划艇。人随眼动,我马上实施了偷盗行动。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冲下码头,跳上小艇,解开缆绳,支起桨,全速把小艇划向港口不停上涨的水面,灯光在漆黑的海浪上炫目地跳跃着。划出一段距离后,我停下,把一支桨的桨架重新调整了一下,因为划得不是很顺手。虽然我希望第二天能碰上一艘欧格瑞恩巡逻艇或是一位渔夫,但还是有很多距离需要自己划船前进。俯身去看桨架时,我忽然感觉全身无力。我想自己大概要晕过去了,赶紧在划手座上蜷成一团。我以为自己是被怯懦打倒了,却不知道我的怯懦其实来自我的肚子。我抬起双眼,借着远处的灯光看到港口边缘有两个人影,就像两根跳动的黑色树枝。然后我意识到,我身体的麻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支射程极远的枪。我能看到,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一支劫掠枪,如果当时已过午夜,我想他肯定会开枪打死我。不过这种劫掠枪声音很大,容易惊动他人,所以他们刚才用的是声波枪。如果设置在致晕状态,声波枪只能在一百英尺左右的范围内确定其共鸣场。我不知道这种枪的致命射程有多远,但当时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肯定比那长不了多少,因为我痛得像婴儿一样蜷成了一团。声波枪产生的共鸣场波及我的胸部,让我呼吸困难。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一艘机动艇追上我,把我干掉,我不能继续趴在船桨上喘气了。我身后一片漆黑,前方也是一片漆黑,而我必须划向黑暗。我抬起虚弱的双臂开始划桨,同时还要看着双手以确保自己抓着桨,因为我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就这样,我进入了开阔的海湾,进入汹涌海水与茫茫黑暗之中。这之后,我不得不停下来。每划一次桨,我双臂的麻木感就加强一分。我的心跳没了节律,肺也忘了如何呼吸。我试着继续划桨,却无法确知自己的双臂是否在动。我试着把桨拽进船里,却无力做到。一艘港口巡逻艇的探照灯在苍茫夜色中照到了我,轻而易举,就像从一堆煤烟里挑出一片雪花。那个时候,我连转眼躲避灯光扫射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扳开我紧攥着船桨的双手,把我抬出小艇,又把我放在巡逻艇的甲板上,就像处理一条已经开膛破肚的黑鱼。我意识到他们都在低头看我,却没太明白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有一个人的话我听清了,从说话的语气来看他应该是船长。他说:“还不到六时呢。”接着又针对另一个人的话回答道,“这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国王把他放逐了,我只执行国王的命令,那个小人物的命令不用听。”就这样,库斯本港口巡警局的那位官员,不顾岸上的泰博手下用无线电发来的命令,也不顾害怕遭到报复的助手的意见,带着我穿过查理苏恩海湾,把我安然送到了欧格瑞恩谢尔特港口的岸上。我无从知晓,他这么做是出于希弗格雷瑟,不满泰博手下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下手,还是出于纯粹的好心。那夙思。“令人钦佩的东西是难以言表的。”欧格瑞恩海岸线在晨雾中露出隐约的轮廓,我站起身,努力迈动双腿,从船上往谢尔特的海滨街道走去,却又一次摔倒在街上的某个地方。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西奈斯尼二十四号共生区查理苏恩沿海四区共生医院里。这个名字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床罩上、窗边的灯柱上、床头柜的金属杯子上、床头柜上、护士的赫布衣上、被套和我穿的睡衣上,全都刻有或绣有这个名字。一个医生过来问我:“你为什么要硬扛多瑟呢?”“我不是处于多瑟期。”我说,“是被音波场弄伤了。”“你的症状很典型,就是因为在多瑟的放松期硬扛。”这位老医生非常专断,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划船时我也许不自觉使用了多瑟力量缓解麻痹,而今天早上,在必须保持不动的散根期,我又起来四处走动,所以才差点死掉。等整件事都按照合他心意的方式得到解释之后,他告诉我,我这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上别的地方去住。他走了之后,检查员就来了。在欧格瑞恩,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检查员。“名字?”我没有问他的名字。我必须像欧格瑞恩人一样学会无遮无掩地生活,规规矩矩,不去无谓地冒犯他人。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领地的名字,欧格瑞恩人的生活里是没有这种东西的。“西勒姆·哈斯?这不是欧格瑞恩人的名字。你是哪个共生区的?”“卡亥德。”“这地方不是欧格瑞恩的共生区。你的入关文件和身份证明呢?”我的文件呢?我整个人蜷成一团躺在谢尔特的街道上,然后有人用车子把我推到了医院,我到医院时身无长物:文件、随身物品、外套、鞋子、现金,全都没有了。听到他问,我居然没有生气,还笑了起来。人倒霉到家的时候连火气也没了。检查官被我的笑声弄得很恼火:“你这个一贫如洗又没有登记文件的外国佬,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你想怎么回卡亥德?”“躺在棺材里回去。”“你不可以这么随意地回答官方的问题。如果不打算回国,那你将被遣送到志愿农场,那是专门收容罪犯、外国人和身份不明人士的地方。在欧格瑞恩,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接受穷光蛋和危险分子。如果你还想回卡亥德,最好在三天之内告诉我,否则我就——”“我是被卡亥德放逐出来的。”在我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医生从旁边那张病床走了回来,这会儿把检查官拉到一旁,跟他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检查官脸色立刻变得酸溜溜的,就像馊了的啤酒,之后又走回来,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照我看,你是打算向我申请大欧格瑞恩共生区的永久居留权,然后作为共生区成员申请并从事有益的工作喽?”我说:“是的。”听到永久这个词,我再不觉得好笑了。如果这世上存在要命的词汇,永久这个词就是。五天后,我得到了永久居留权,成为米什诺里市的成员(这是我自己要求的)。他们还给我派发了临时身份证,让我可以前往那座城市。要不是那位老医生让我继续留在医院,那五天我就得挨饿了。他很喜欢一位卡亥德首相受自己保护的感觉,而这位首相对他也是感恩戴德。从谢尔特到米什诺里这段路程,我一直跟着一支运送鲜鱼的商队,为商队的陆行艇搬运货物。我们走得倒是很快,不过一路上都是臭气熏天。最后我到了南米什诺里大集市,很快就在那里一家制冰厂找到了工作。夏季,这种地方是不愁找不到工作的,有大量容易变质的物品需要装卸、包装、储存和运输。我的工作主要是处理各种鱼,并跟制冰厂的同事们一起住在市场旁边的一个公岛里。他们管那个地方叫鱼岛,岛上整天弥漫着我们身上散发的臭味。不过我喜欢这个工作,因为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冷库里度过。夏天的米什诺里简直就是一个大桑拿房,周围的山就像紧闭的门,河流热气腾腾,人人汗如雨下。在奥克里月,整整十天十夜,气温没有低于六十度,有一天甚至达到八十八度。每天,从腥臭冰冷的避难所回那个大熔炉的时候,我会走上两英里的路到康德勒大堤,大堤上有很多树,还能看到大河,只是不能下河里去。我会在那里转悠到很晚,然后在闷热难耐的夜色中回到鱼岛。在我住的这一带,人们把街灯都打掉了,为的是用黑暗遮掩自己的勾当。不过,巡官们总是开着车四处转悠,车灯也总是照亮那些黑暗的街道,由此剥夺了穷人唯一的隐私——夜晚。为了跟卡亥德之间的无形竞争,欧格瑞恩在卡斯月颁布了新的外国人登记法令。我原先的登记由此失效,我也就失了业。整整半个月,我一直在形形色色的检查员接待室里等候。我的同伴们借钱给我,还偷鱼来给我吃,这样我才得以在饿死之前重新登记在册。不过,我学到了一个教训。我喜欢这些生活艰辛的义气哥们儿,可他们生活在一个陷阱里,永无出头之日,我得让自己成为我不那么喜欢的那些人当中的一员。于是我给一些人打了电话,这些电话本该在三个月之前就打的。第二天,我在鱼岛院子的洗衣房里洗衬衣,还有另外几个人跟我一起。我们都**或半**身子,屋里热气腾腾,弥漫着脏衣服的臭味跟鱼腥味。这之后,透过哗哗的水声,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叶吉总督,几个月前我们在埃尔亨朗宫典礼厅列岛大使欢迎仪式上见过面,他现在跟那时候没什么变化。“伊斯特拉凡,我们到外面去吧。”他说话是米什诺里的富人们特有的那种做派,带着鼻音,调子很高,声音洪亮,“哦,那件破衬衫就别要了。”“可我只有这一件衬衫。”“那就赶紧把它捞出来走吧。这里太热了。”我的同伴们阴沉着脸,好奇地看着他,他们知道他是个有钱人,不过不知道他是位总督。我并不希望他本人亲自前来,其实他只要派别人来找我就可以了。欧格瑞恩人基本上都没什么尊卑的概念。我想赶紧让他离开这个地方。衬衫湿漉漉的没法穿,于是我叫一个老在院子里转悠的流浪汉暂时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还给我。有人替我付清了债务和房租,于是我把证件揣在赫布衣的口袋里,没穿衬衣就离开了集市里的这个公岛,跟着叶吉回到那些达官显贵的府邸里。我以他“秘书”的名义在欧格瑞恩的名册上重新做了登记,这次的身份不再是独立的单元,而是一名随从。对他们来说,名字没有意义,只有标签才能说明问题。待人处事的时候,他们首先看见的是种类划分。不过,这次他们给的标签很贴切,我确实是一名随从,而且很快就开始诅咒自己原来的计划,那个计划让我落到了仰赖他人的境地。时间整整过去了一个月,我的处境还跟在鱼岛时一样,完全看不到实现当初那个计划的希望。夏季最后一天的晚上,天下着雨,叶吉派人叫我去他的书房。他正在跟西科夫区总督奥本索交谈,我认识这位总督,当年正是他率领欧格瑞恩海军商贸代表团前往埃尔亨朗。他个子很矮,脊柱前凸,有着一张扁平的胖脸和一双小小的三角眼,跟身材纤细瘦弱的叶吉真是相映成趣。看上去,一个像邋遢女人,一个像花花公子。不过,两人都大有来头,都是统治欧格瑞恩的三十三巨头中的成员。当然,他们的权势还远远不止于此。大家彼此问候致意,每人又喝了一杯西瑟什生命水。奥本索叹了口气,对我说:“伊斯特拉凡,现在跟我说说,你在萨西诺斯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我原以为,如果说有一个人在把握行动时机跟希弗格雷瑟上绝对不会出错,那就非你莫属了。”“恐惧压倒了谨慎,总督。”“到底恐惧什么?你在害怕什么,伊斯特拉凡?”“害怕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西诺斯谷的声望之争持续不断,卡亥德备受屈辱。这种屈辱导致了愤怒,而卡亥德政府又在利用这种愤怒。”“利用?什么目的?”奥本索紧追不舍。比较敏感的叶吉插了进来:“总督,伊斯特拉凡勋爵是我的客人,不用接受别人的审问——”“伊斯特拉凡勋爵会在他认为恰当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回答问题,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奥本索咧开嘴笑起来,他的话语可谓绵里藏针,“他知道,现在站在他身边的都是朋友。”“总督,无论我的朋友身在何方,我都会收留他们,但我不会老是缠着他们。”“看出来了。不过我们西科夫有一种说法,我们不用成为克慕恋人也可以同心协力,不是吗?不妨直截了当地说吧,我知道你为什么遭到放逐,亲爱的朋友:因为你爱卡亥德胜过爱卡亥德国王。”“也不妨说是因为爱国王胜过爱他的堂弟。”“或者说爱卡亥德胜过爱欧格瑞恩。”叶吉说,“我说得对吗,伊斯特拉凡勋爵?”“没错,总督。”“那么,照你看,”奥本索说,“泰博真的想用我们管理欧格瑞恩的方式管理卡亥德吗?”“是的。我认为,泰博利用西诺斯谷争端作为导火索,还会在需要的时候扩大事态。也许在一年之内,他就能让卡亥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过去一千年里的变化还要大。他有一个榜样可以效仿,萨尔伏。他也知道怎样利用阿加文的恐惧,这比唤起阿加文的勇气要容易得多,而我之前在尝试那样做。如果泰博得逞,你们就会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奥本索点点头。“我就不跟你讲什么希弗格雷瑟了,”叶吉说,“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呢,伊斯特拉凡?”“那就是:格雷特大陆容得下两个欧格瑞恩吗?”“是的,是的,赞同,”奥本索说,“赞同:很久以前你就将这个观念灌输到我脑子里了,伊斯特拉凡,而我也始终无法忘怀。我们的势力扩张得太大,卡亥德也会受到影响。两个部族相互对抗,正常;两个市镇相互袭击,正常;边界争端,烧掉几个谷仓,杀死几个人,正常;可是两个国家也会有对抗吗?牵涉到五千万人口的对抗?哦,米西之乳啊!很多个夜晚,我都会被那样一幅景象从睡梦中惊醒,汗如雨下……我们并不安全,不安全。你知道的,叶吉,你也从你的角度这么说过,好几次。”“到现在,我已经投了十三次反对票,反对在西诺斯谷事件上继续加压。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主控派占了二十票,泰博的每一次举动都进一步巩固了萨尔伏派对这二十个席位的控制。泰博在谷里建起一道防线,派卫兵在防线一带驻防,他们配备的是劫掠枪——劫掠枪啊!我原以为这种枪已经进博物馆了呢。每当主控派需要挑战来做借口,泰博总会及时满足他们的需求。”“这样欧格瑞恩就会更为强大,但卡亥德也会强大起来。你们对他挑衅的每一次回应、你们让卡亥德蒙受的每一次羞辱、你们威望的每一次提高,最终都会促成卡亥德的强大。到最后,它会跟你们势均力敌——跟欧格瑞恩一样,变成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在卡亥德,劫掠枪没有被送进博物馆。国王的卫士带的就是这种枪。”叶吉又给每人倒上一杯生命水。这种珍贵的水是从五千英里之遥雾茫茫的大海上取来的,欧格瑞恩贵族把它当啤酒喝。奥本索擦擦嘴,又眨了眨眼。“呃,”他说,“以前我就是这么想的,现在也还是这么想。要我说,我们需要齐心协力,共同奋战。不过,在我们达成共识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伊斯特拉凡。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被你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了。现在你告诉我:那个来自月球之外的特使身上裹着重重迷雾,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金利·艾已经提出了进入欧格瑞恩的申请。“那位特使?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特使。”“现在,不要再跟我来那套该死的让人云里雾里的卡亥德式隐喻了,伊斯特拉凡。我不讲什么希弗格雷瑟,我才不要那一套呢。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好吗?”“我是这么做的啊。”“他是一个外星人?”奥本索问。叶吉接着又问:“他觐见了阿加文国王?”两个问题我都答了“是”。他们沉默片刻,接着又异口同声讲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对此事的浓厚兴趣。叶吉问得还比较委婉,奥本索则是一针见血:“那么,在你的计划中他是什么角色?你好像把宝押在了他身上,但输掉了。为什么?”“因为泰博算计了我。我把注意力投向了天上的星星,却忽略了脚下的泥泞。”“你喜欢上了星相学吗,老伙计?”“我们最好都研究一下星相学,奥本索。”“他对我们会有威胁吗,这位特使?”“我想没有。他从他的人民那里带来友好提议,希望双方通信、贸易、缔约、联盟,除此无他。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武器也没带防卫品,只有一个通信仪,还有一艘飞船,那艘飞船他也让我们彻底检查过了。按我看,我们不必害怕他。不过,他虽然两手空空,却可以促成王国和共生区的终结。”“为什么?”“我们只能像对兄弟一样对待陌生人,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格森星面对的是一个由八十颗星球组成的联盟,除了将它看作一个世界,我们还能怎么做?”“八十颗星球?”叶吉心神不宁地笑了起来。奥本索斜眼看着我,说:“我宁可相信,你是在皇宫里跟那个疯子一起待久了,现在自己也疯了……米西神啊!什么跟恒星联盟、跟月球缔约,胡说什么呢?那个家伙怎么来的,骑彗星,还是搭着流星?一艘飞船,什么飞船能在空中飘浮?在真空里?不过,你倒也没有比以前更疯,伊斯特拉凡,也就是说,你疯得很狡猾,疯得有智慧。卡亥德全是疯子。继续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啊,先生,我跟着呢,走啊!”“我没处可走,奥本索。我往哪儿去呢?不过,你们倒是有地方可去。如果你们跟着那个特使,他也许能告诉你们如何摆脱西诺斯谷困境,如何摆脱我们所处的邪恶现状。”“很好。等我老了,我会去研究星相学的。它会把我领向何方?”“领向辉煌,如果你行事比我明智的话。先生们,我跟这位特使打了很久的交道,还曾亲眼目睹他的飞船在真空中穿行,我知道他确确实实是来自这个星球之外的信使。至于他带来的这则信息是否真诚、他对另一个世界的描述是否真切,那就无从得知了,我们只能像判断其他人一样来判断他。如果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会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当然,你们也会有自己的判断。不过,有一点千真万确:在他面前,我们这个星球是没有边界,也没有任何防御的。在欧格瑞恩门口,有一个比卡亥德更为强大的挑战者。谁最先迎接这一挑战,谁最先打开我们星球的大门,谁就能成为我们所有人的领袖。所有人——三个大洲,整个星球。现在,我们之间的边界不是两座山,而是我们这颗星球绕日旋转的轨道。现在,把希弗格雷瑟押到其他任何微不足道的赌注上都是傻瓜的行为。”我说服了叶吉,奥本索却不为所动,他坐在那里,肥胖的身躯缩成一团,一双小眼睛审视着我。“我得花一个月时间来相信这些。”他说,“如果这些话不是你说的,伊斯特拉凡,而是出自其他任何人之口,我都会说它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是用星光编织的尊严陷阱。我了解你的倔脾气,倔得不会为愚弄我们去做哪怕是想象中的下流事情。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这些是事实,可又知道谎言会令你如鲠在喉……呃,呃。他会直接跟我们交谈吗?好像他跟你是交谈过的吧?”“这正是他所寻求的:跟人交谈,有人聆听。不管在那里还是在这里。如果他在卡亥德继续宣传,泰博会让他销声匿迹的。我很担心他,他似乎对自身面临的危险没有概念。”“你可以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吗?”“可以。不过,为什么不让他来这里,由他本人亲自告诉你们?有理由不让他来吗?”叶吉优雅地啃着指甲盖:“依我看没有理由。他已经申请入境,卡亥德那边没有驳回他的申请,我们也正在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