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很晚了才用早餐,有人把早餐送到了我在叙斯吉斯府邸的套房里。我刚吃完饭,屋里的内线电话便轻柔地响了起来。接通之后,我听到有人用卡亥德语说道:“我是西勒姆·哈斯。我可以上来吗?”“请上来吧。”我很高兴能立刻和伊斯特拉凡做个彻底了断。很显然,我已经没法再跟他有什么友好关系了。至少从名义上说来,他的失宠和流放是因我而起,但我却自认对此没有任何责任,也没有任何愧疚。在埃尔亨朗时,他从未跟我解释过他的举动及动机,我无法信任这个人。看样子,这些欧格瑞恩人已经接受了我,我希望他没有跟他们勾搭上。他的介入会让事情复杂化,让人尴尬。一名家仆将他领了进来。我让他坐到一把铺着软垫的大椅子上,还拿了早餐啤酒给他喝,他拒绝了。他并不拘谨——即便他曾经有过羞怯的感觉,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不过很克制:态度有些迟疑,又有些漠然。“第一场真正的雪。”他说。我往窗户那边瞟了一眼,窗子上还拉着厚重的窗帘。他注意到了我的举动:“你还没有往窗外看过?”我往窗外望去,看见雪花在微风里飞旋,洒落在街道上和白茫茫的屋顶上。一夜之间,雪已经积起两三英寸厚了。今天是奥德阿尔哈德日,也就是秋季第一个月的第十七天。“雪来得真早。”我呆呆地看了会儿雪,似乎被雪的魔力蛊惑了。“他们预计今年冬天会很不好过。”我没有把窗帘拉回去。窗外射进来的暗淡微光照着他黝黑的面庞,他比以前显得老了。我最近一次见他就是那次在埃尔亨朗红角宫他自己的家里,此后他肯定过得非常艰难。“这是别人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我把油布包着的那一卷钱递给了他,跟他通话之后,我就把钱拿出来放在了桌上。他接过钱,非常郑重地表达了谢意。我一直没有坐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也站了起来,手里攥着那包钱。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不希望他以后再来找我,现在只能先这样羞辱他一下。他直视着我。当然,他个子没有我高,腿很短,身材也很敦实,甚至还没有我那个种族的很多女人高。不过,他看我的时候似乎并不是在仰视。我没有跟他对视,只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打量着桌上的收音机。“在这里,收音机里说的不能全信。”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不过我想,在米什诺里,你需要去了解信息,需要别人的建议。”“看起来,很多人都乐意为我提供信息和建议。”“人多就安全吗?十个人就比一个人更可信吗?对不起,我不该说卡亥德语的,我忘了。”接着他改用欧格瑞恩语说了起来,“被驱逐的人不该再讲故土的语言,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话语都会充满了苦涩和恨意。按我看,我现在说的这种语言更适合一个叛国贼,它就像从嘴里流出来的糖汁。艾先生,我应该感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忙,也帮了我的老朋友及克慕恋人阿什·弗里斯,我要代表他和我自己向你表示感谢,表示感谢的方式就是给你提出忠告。”他顿了顿,我还是保持着沉默。他此刻的谈吐很不优雅,却又周到有礼。此前我从未听过他这样说话,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继续说道:“对你来说,米什诺里的是便是埃尔亨朗的非。在那边他们说你如何如何,这里的说法便会与之相反。你成了某一个派系的工具。我劝你一定要小心地选择如何被人利用,此外,你还得弄清楚敌对派系的底细,弄清楚他们是些什么人,千万不要让自己被他们利用了,因为他们是不会善待你的。”他忽然住了口。我正想让他说得再详细一些,他却说道:“再见了,艾先生。”随后便转身离去了。我僵立在当地。这个人就像一次电击——你什么也抓不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击中了自己。我吃早餐时那种怡然自得的心情已经被他破坏殆尽,于是走到窄窄的窗子旁边,看着窗外。雪小了一点。眼前的景色很美,大朵大朵的白色雪花纷纷扬扬。我不由得想起了家里的果园,当春风吹过翠绿的波兰德山坡时,果园里的樱花花瓣就会悠然飘落。那里就是地球,我出生的地方,温暖的地球。在那里,到了春天树木便会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我忽然哀伤欲绝,心头涌起一股浓浓的乡愁。在这个该死的星球上,我已经挨了整整两年。如今,秋天还未过去,第三个冬天却已迫不及待地降临了——月复一月,无休止的寒冷、冰雨、冰冻、寒风、雨、雪,屋里冷,屋外也冷,彻骨的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我孤单地度过了这段时光,一个孤独的外星来客,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可怜的金利,我们是不是该痛哭一场呢?我往楼下看了看,看到伊斯特拉凡走出房子,走到了街道上。平整的灰白色雪地映衬着他那模糊的矮小身影。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松了松赫布衣上的腰带——他没有穿大衣——然后便顺着街道往下走,步履矫健,非常优雅。在那一刻,整个米什诺里似乎只有他一个活人。我转头看着温暖的房间。屋里挤挤挨挨,堆满了各种笨重舒适的摆设:取暖器、铺着软垫的椅子、堆满了皮毛的床、各种垫子、窗帘,还有包着裹着的各色物品。我穿上外套,出去走了走。我的心情很郁闷,周遭的一切也都令人郁闷。今天中午我要去赴宴,跟奥本索总督、叶吉总督以及头天晚上见过的其他一些人一起用餐,他们还要把我介绍给别的人。这里的午餐通常是自助式的,大家都站着用餐。也许,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自己一整天都坐在餐桌旁边吧。不过,这次午宴很正式,大家还是坐在了餐桌旁边。午餐非常丰盛,有十八到二十道热菜和冷菜,基本上就是苏伯蛋跟面包果变换花样的做法。在餐台边取餐时——此时还可以不必遵守餐桌上的交谈禁忌——奥本索一边往盘子里放煎苏伯蛋,一边跟我说:“听着,那个叫梅森的家伙是埃尔亨朗的间谍,那边那个戈姆是萨尔伏派公开的特工。”他的态度很随意,说完还笑了起来,好像我做出了什么有趣的回答似的。这之后,他便走到一边取腌鲑鱼去了。何为萨尔伏派,我一无所知。人们陆续落座,这时进来了一个年轻人,跟主人叶吉说了些什么。叶吉随后转身对我们说道:“来自卡亥德的消息,阿加文国王今晨分娩,不到一个时辰孩子便夭折了。”片刻的静默之后,现场响起了一片嗡嗡的低语声。随后,那个名叫戈姆的英俊先生笑着举起啤酒杯,大声说道:“愿卡亥德历任国王都能活这么久!”有几个人举了杯,多数人则没有响应。“看在米西主的分上,别拿孩子的死来寻开心。”一个胖胖的老头说道。他就坐在我旁边,一身紫色的衣服,绑腿松松地绕在大腿上,看起来很像裙子,一脸嫌恶的神色。大家开始讨论,阿加文会立他的哪个克慕儿子为继承人——因为他早已过了四十岁,现在肯定没法再怀孕了——泰博这个摄政王还能当多久。有人认为他马上就会亲政,其他人则不置可否。“你的意见呢,艾先生?”那个叫梅森的家伙问道。他就是奥本索刚才跟我说的卡亥德间谍,很可能就是泰博的亲信。“有谣传说,虽然没有正式宣布,阿加文其实已经退位,将王位传给了他的堂弟。你刚从埃尔亨朗过来,他们那边对于这些传言是怎么说的?”“呃,没错,我是听到过这样的谣传。”“你觉得有根据吗?”“我不知道。”我说。这时,主人插话进来,开始谈论天气,因为大家已经开吃了。仆人们把盘子里和取餐台上堆积如山的各色腌烤食物收走后,我们围坐在了那张长餐桌边;仆人们端上了他们称之为生命水的小杯烈性饮料,他们开始向我提问。在埃尔亨朗接受了医生和科学家的检查之后,这是第一次我又得面对一群人,接受他们的提问。在卡亥德,很少有人——即便是头几个月里跟我一起生活的渔民和农夫——会仅仅通过提问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他们的好奇心通常都非常强烈。他们都喜欢迂回、含蓄和间接的方式,不喜欢直截了当地提问和回答。我想起了阿仁霍德隐居村,想起了法科西巫师关于答案的论述……即便是专家的问题也是严格限于生理学方面,比如我同普通格森人区别最明显的腺体及循环器官的功能。他们从来不会继续往下问,比如,我的同胞所具有的持续性欲对我们的社会制度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们又如何应对自身的“永久性克慕”。他们不会主动提问,只会在我主动告诉他们的时候侧耳聆听;心理学家会认真听我讲神交术;他们中没有人提过足够多的问题,因此也无法对地球或爱库曼社会有足够的了解——也许只有伊斯特拉凡是个例外。而在这里,大家对每个人的威信和自尊不会顾虑重重,显然提问者和被问者都不会觉得那些问题对自己会是个侮辱。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有些发问者其实是想给我设置圈套,想要证实我是一个骗子。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有些心慌意乱。当然,在卡亥德我也遭到过怀疑,但那样的怀疑很少是出于故意。在埃尔亨朗游行庆典那天,泰博搞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对骗局听之任之”的表演,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不过是他陷害伊斯特拉凡那个游戏的一部分。按我看,泰博其实还是相信我的。毕竟,他还去看过我的飞船——那艘把我带到这颗星球的小小的登陆车,也跟其他人一样随时可以看到工程师们发布的关于飞船和安射波的报告。眼前这些欧格瑞恩人都没有见过飞船。我只能把安射波给他们看,不过这个外星制品不是很能令人信服,这个东西让人很费解,你想用它来证明真相,却往往会证明自己是在骗人。按照古老的文化禁运法令,目前这样的阶段严禁往星球上带入任何可分解、可仿制的物品,因此,除了飞船和安射波、那一箱子的图片、我那确乎与众不同的身体以及独特性无法证实的大脑,我再没有其他可资证明的东西了。大家传看着那些图片,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表情,人们在传看别人的家庭照片时脸上也会有那种表情。提问还在继续。奥本索问道:爱库曼是什么——一个星球、一个星球联盟、一个地方还是一个政府?“呃,都是又都不全是。爱库曼是地球人对它的称谓,通用语称其为家庭,用卡亥德语来讲则应该是家族。用欧格瑞恩语该如何称呼,我还不是很肯定,我对这种语言还不够了解。不是共生区,我想,虽然共生区政府同爱库曼之间确实有着相似之处。不过,爱库曼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政府。它是一种尝试,想将神秘同政治联合在一起,当然这样的尝试通常都是失败的,不过比起前辈们所取得的种种成功,这样的失败对人类有更大的益处。它是一个社会,有自己的文化,至少是一种潜在的文化。它是教育的一种方式;从一个层面来看,它很像是一所很大的学校——非常大。它的精髓是沟通与合作,因此,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它是星球的联盟或者说联合,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传统中央集权机构的功能。我所代表的正是这种层面的爱库曼,代表着这个联盟。爱库曼通过协调而非控制来实现其作为政治实体的功能。它不实施法律,决议的基础是审议和一致同意,而非多数同意或命令。作为经济实体的爱库曼非常活跃,努力地拓展着星际沟通,维持着八十颗星球之间的平衡贸易。精确地说,应该是八十四颗星球,如果格森星加入爱库曼的话……”“爱库曼不实施法律,什么意思?”斯娄斯说。“爱库曼没有法律。每一个成员国都施行自有的法律,如果成员国之间发生冲突,爱库曼会进行调停,努力做出合法或合乎道德的调整、协调或选择。如果作为超机体实验的爱库曼最终失败了,它也可以变为一个维护和平的力量,或者成为一支警察队伍,等等。不过,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各个主要星球在几百年前都经历了一个灾难性的时代,现在正处于恢复期,正在致力于复苏失去的技术和文化,学会如何重新对话……”我该怎么给这些人解释敌视时代及其产生的一系列后果呢?他们的字典中根本没有战争这个词。“这真是太有趣了,艾先生。”今天的主人叶吉总督说道,他面容清秀、衣冠楚楚、目光敏锐,说话时带着一种拖腔,“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们想要跟我们合作什么。我的意思是,第八十四颗星球对他们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呢?而且,我得说,这颗星球可不怎么先进,因为我们连星际飞船之类的东西都没有,他们那些星球可都是有的。”“我们以前也都没有,海恩人跟西蒂安人来了之后才有的。还有一些星球几百年里都不准使用飞船,直到爱库曼确立关于某项事务——按我看,用你们这里的话来说就是自由贸易——的准则之后才取消了限制。”这句话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因为“自由贸易”是共生区内叶吉所在的党派或者说派别的名称,“我来的目的就是与这里建立自由贸易关系,交易的内容当然不仅仅是物资,还有知识、技术、思想、哲学、艺术、医药、科学、理论……我很怀疑,格森星能否经常跟其他星球直接往来。离这里最近的爱库曼星球是奥鲁尔,你们称之为阿希奥姆斯,跟你们相距十七光年;最远的星球在两百五十光年之外,你们都无法看到它。通过安射波通信仪,你们可以跟那颗星球对话,就像通过无线电跟相邻的镇子通话一样。不过我想,你们也许没法跟那里的人碰面……我提到的这种贸易可以带来丰厚的利润,不过其形式主要是简单的通信而非货物运输。我来这里的使命,确切地说,就是了解你们是否愿意同人类大家庭的其他成员互通往来。”“‘你们’。”斯娄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身子前倾,态度热切,“是指欧格瑞恩吗?还是指整个格森星?”我迟疑了片刻,这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此时此地,它指的是欧格瑞恩。不过,这种契约是不具备排他性的。如果希斯、列岛国或者卡亥德决定加入爱库曼,他们也可以加入。此事需要每个国家分别做出自主的选择。在格森这样高度发达的星球,接下来的情况通常就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区、不同国家共同建立起一个完善的代表机构,作为这个星球内部以及同其他星球之间交往的协调人——我们称之为当地的固定站。通过这种方法,可以节约大量的时间。因为费用平摊,这样做还可以节约资金。比如,当你们打算建造自有的恒星飞船时。”“米西主啊!”我身边那位胖子哈姆瑞先生说道,“你想要把我们发射到虚无空间去吗?哎哟!”他又是厌恶又是逗乐地说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很像手风琴弹出的高音。戈姆说:“你的飞船呢,艾先生?”他柔声问道,脸上似笑非笑,似乎这是一个极度微妙的问题,而他希望我能注意到其中的微妙之处。无论是按照男性的标准还是女性的标准,他都是一个异常俊美的人,我忍不住一边回答一边盯着他看,心里又在疑惑萨尔伏到底是什么。“哦,这可不是什么秘密;卡亥德的广播里提到过好多次了。把我送到霍尔登岛的那枚火箭现在就在技工学校的皇家铸造车间里,至少主体还在吧。按我看,这方面那方面的专家在检查完火箭之后,捎带着拿走了火箭身上的一些东西。”“鞭炮?”哈姆瑞问道,因为我用的这个词在欧格瑞恩语中是鞭炮的意思。“这个词简洁明了地说明了登陆艇的推进方式,先生。”哈姆瑞喘得更厉害了。戈姆微微一笑,说道:“那么说你没有办法回到……呃,你来的地方了?”“哦,有办法的。我可以通过安射波跟奥鲁尔通话,让他们派一艘纳法尔飞船来接我。十七年之后飞船就能到达这里。或者我也可以通过无线电联系把我送进正处在你们太阳系的那颗恒星飞船。它现在正绕着你们的太阳飞行。它来这里也就是几天的事儿。”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这话在他们中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即便是戈姆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奇了。他们的态度出现了分歧。这个重要事实我在卡亥德时没有透露,跟伊斯特拉凡也没有说。如果现实情况确如我的推断,欧格瑞恩人对我的了解仅仅限于卡亥德人有选择地透露给他们的一些事实,那么他们便会有很多次惊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不过,这个惊奇可不普通,它是一个大大的惊奇。“这艘飞船在哪里,先生?”叶吉问道。“它在绕太阳飞行,在格森星跟库衡星之间的某个地方。”“你是怎么从飞船上来到这里的?”“通过鞭炮。”老哈姆瑞说道。“正是如此。在同一颗有人类居住的星球建立公开的通信或者结盟之前,我们的星际飞船是不会在这颗星球上登陆的。因此我是乘着一艘小火箭艇来的,登陆地点是在霍尔登岛。”“你可以跟——跟那艘大船通过普通的无线电进行联系,艾先生?”问话的是奥本索。“是的。”我没有跟他们说,我那颗小通信卫星已经由火箭发射进入轨道。我不想给他们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们的天空中充斥着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这需要功率相当强的发射机,不过那种东西你们有的是。”“那么说,我们也可以通过无线电跟你的飞船联络喽?”“是的,前提是你们发送的是恰当的信号。飞船上的人处于一种我们称为静态平衡的状态,你们的说法也许是冬眠。我在这里履行我的使命,他们就年复一年地等着,这样的状态保证了他们不会虚度光阴。通过恰当的波段发出恰当的信号,便可以启动飞船上的机械装置,他们便会脱离静态平衡状态;之后他们便会通过无线电跟我交流,或者以奥鲁尔为中继点,通过安射波跟我联系。”有人不安地问了一句:“他们有多少人?”“十一个。”听闻此言,有人轻轻地舒了口气,笑了一声。紧张的气氛稍有缓和。“如果你一直不给他们发信号呢?”奥本索问道。“从现在算起,大约四年之后他们会自动脱离静态平衡状态。”“那么他们会来这里找你吗?”“不会的,除非我给他们发了消息。他们会通过安射波请示奥鲁尔跟海恩的固定站。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会决定再试一试——再送一位特使下来。第二位特使开展工作通常会比前任容易。他不需要做那么多的解释,人们更有可能相信他……”奥本索咧开嘴笑了,其他多数人则依然若有所思,一脸戒意。戈姆傲慢地冲我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在为我的敏言善辩喝彩:来自阴谋家的赞许。斯娄斯目光炯炯,似乎正在进行紧张的思索。他中断了自己的思绪,突然转向了我。“啊,”他说,“特使先生,在卡亥德那两年里,你怎么从来没提起过另外这艘飞船呢?”“我们怎么知道他没有提呢?”戈姆微笑着说道。“我们确切无疑地知道,他没有提过,戈姆先生。”叶吉也微笑着说道。“我没有提。”我说,“原因在于,有一艘飞船在空中等我的消息会引来恐慌。按我看,现在你们当中就有些人觉得恐慌。在卡亥德,我跟同我打交道的那些人之间的信任度还不够,不敢冒险把那艘飞船的事儿说出来。而你们之前已经花了很多的时间来了解我。你们愿意在公开场合听我说话,你们的恐惧感没有那么强。我之所以冒这个险,是因为我认为时机已到,而且欧格瑞恩正是合适的地点。”“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艾先生,你是正确的!”斯娄斯激动地说道,“这个月之内你就可以向飞船发信号,欧格瑞恩会热烈欢迎它的到来,它是一个全新时代的有形前兆与象征。现在还在自障眼目的那些人到时就可以见识到了!”我们继续交谈,一直谈到晚餐上桌,用了晚餐之后便各自回家。我感到筋疲力尽,不过总体说来,事态的发展还是令人满意的。当然,眼前也还存在着危机以及不明朗的地方。斯娄斯想让我成为众人顶礼膜拜的对象;戈姆想要揭穿我是个骗子;梅森则想要证实我是卡亥德间谍,从而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过,奥本索、叶吉和其他一些人要更加高瞻远瞩一些,他们想要跟固定站取得联系,要让纳法尔飞船在欧格瑞恩土地上降落,从而说服或者强迫欧格瑞恩共生区同爱库曼联盟。他们相信,这样一来,欧格瑞恩就可以获得持久的声望,其威名可以超过卡亥德,而运筹帷幄的总督们也会在自己的政府中取得应有的威望和权力。他们所在的自由贸易派别在三十三人集团中属于少数派,这个派别对继续西诺斯谷争端,总体说来代表了一种保守、温和、反民族主义的政策。他们长期得不到实权,现在则把我指出的这条路看成了自己卷土重来的康庄大道,尽管这条路上也有一些风险。他们的眼光仅限于此,我的使命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标,当然这样也没什么大的害处。一旦上了道,他们也许就会有些感觉,知道该向着何方前进。而且,就算目光短浅,他们至少还是很现实的。奥本索一直努力想要说服其他人,当时他说:“一个可能是,这次联合赋予我们的力量会让卡亥德心生畏惧——请记住,卡亥德对新方法、新观点总是惧而远之的——进而停滞不前,被我们抛到身后。另一个可能是,埃尔亨朗政府鼓起勇气,过来请求加入联盟,那也是在我们之后,是第二位了。无论哪种可能,这对卡亥德的希弗格雷瑟都是一种羞辱;而且无论哪种可能,我们都会取得上风。如果我们头脑清醒,及时把握住这个机会,就会永远处于优势地位,可以实实在在地受益!”随后他转过身来对着我,“不过爱库曼必须要真心地帮助我们,艾先生。我们得让我们的人民看到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你自己一个人,你在埃尔亨朗时大家就已经知道你了。”“我知道了,总督。你们想要一个有说服力、惹人注目的证据,我很乐意提供。不过,在飞船的安全以及诸位的名节都能得到可靠保证之前,我不能让它下来。我需要你们政府公开宣布的同意与保证。按我的理解,你们的政府就是所有的三十三位总督。”奥本索的脸沉了下来,不过还是说道:“言之有理。”我跟叙斯吉斯一起坐车回家。在今天下午,叙斯吉斯除了开怀大笑之外,没有任何的作为。我问他:“叙斯吉斯先生,萨尔伏是个什么机构?”“内务部的一个常设机构,负责调查虚假登记、非法出行、冒名顶替他人职务、造假,诸如此类的垃圾事情。在欧格瑞恩下层民众的语言中,萨尔伏的意思就是垃圾,如同一个绰号。”“那么说,那些检查员都是萨尔伏的特工?”“呃,有些是的。”“还有警察,我想多少也受它的管辖吧?”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对方回答得也很审慎:“我想是的。当然,我是在外务部工作,不可能了解内务部所有的部门。”“那里面的结构想必会很复杂。那么其他的呢,比如水利部是做什么的?”我尽量把话题从萨尔伏上头引开。叙斯吉斯谈到这个话题时如此审慎保留,对海恩人或者说幸运的齐佛沃尔人来说根本就没什么,可是我是来自地球的。有着犯过罪的先祖有时候也不全是坏事。如果你的祖父是个纵火犯,你的鼻子没准儿就会对烟味特别敏感。有趣的是,格森星的政府机构设置跟古代地球有着惊人的相似:君主政体,还有一个真正的完备的官僚机构。萨尔伏这样的新发展也很令人惊叹,不过却不怎么有趣。社会越是发达,就越是阴险邪恶,这一点真是很奇怪。这么说来,那个想要指认我是骗子的戈姆就是欧格瑞恩秘密警察的特工。奥本索了解他的底细,他自己心中有数吗?毫无疑问是有数的。这么说,他是个奸细?他在名义上是支持还是反对奥本索的派系呢?三十三人集团政府中,哪个派系控制着萨尔伏,或者说是被萨尔伏所控制呢?我最好能把这些都搞清楚,不过这事儿应该没那么容易。我在这里的使命一度似乎是一片光明坦途,现在看来也是前途未卜、危机四伏,跟在埃尔亨朗时并无分别。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我想,直到昨天晚上,伊斯特拉凡像影子一样出现在我身边。“伊斯特拉凡勋爵在米什诺里担任什么职务呢?”我问道。叙斯吉斯蜷在角落里,车子行驶得非常平稳,他似乎已经打起盹来了。“伊斯特拉凡?你知道,我们对他的称呼是哈斯。在欧格瑞恩我们称呼别人时是不带头衔的,进入新纪元后,那些就全都弃之不用了。呃,据我所知,他是叶吉总督的侍从。”“他住在叶吉府上?”“我想是吧。”昨晚他出席了斯娄斯家的晚宴,今天却没有出现在叶吉家里,真是奇怪,我差点就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不过,一想今晨那次简短的碰面,我又不觉得奇怪了。尽管如此,他故意退避三舍的做法还是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叙斯吉斯在软软的座位上挪了挪他肥壮的臀部:“他们在南方一家鱼胶厂还是鱼罐头厂,总之是这一类的地方发现了他,帮他逃离了贫民窟。我说的他们是指自由贸易派的一些人。当然,他在还是科尤雷米议员及首相的时候帮过他们,所以现在他们对他很关照。我想,他们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梅森难堪。哈哈!梅森是泰博手下的间谍,他当然自以为很机密,其实他的底细尽人皆知。哈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可真是让他寝食难安啊——他想对方也许是个叛国贼也许是个双重间谍,拿不准到底是哪种情况,又不敢拿希弗格雷瑟去冒险一探究竟。哈哈,哈哈!”“那么,叙斯吉斯先生,你认为哈斯是哪种人呢?”“叛国贼,艾先生。这事儿再明白不过了。他出卖自己国家对西诺斯谷的主权,目的在于阻止泰博当权,不过做得不够高明。换作是我们这里,他会受到比流放更为严重的惩罚。米西主啊!如果背叛了自己的阵营,你会一败涂地的。这些只爱自己、没有爱国心的家伙是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不过我看,只要能够往上爬、能够享有权势,哈斯可不怎么在乎自己人在哪里。你看,在这五个月里,他在这里干得还不坏。”“是不坏。”“你也不相信他,是吧?”“是的,我不相信他。”“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不明白叶吉跟奥本索为什么要跟这个家伙搞在一起。事实已经证明,他是个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两面三刀的人,现在,艾先生,他又想要利用你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我的看法。呃,如果他想要搭我的便车,我才不会同意呢!”叙斯吉斯气喘吁吁地用力地点着头,对自己的观点很是自得,一边微笑着看着我,那是一位正义之士对另一位正义之士的微笑。汽车平稳地驶过灯光明亮的宽阔街道。早晨下的雪已经基本融化,只有排水沟旁边还剩下一些黑乎乎的雪堆。外头天气阴冷,下起了蒙蒙细雨。米什诺里市中心那些高大的建筑——政府机关、学校、尧米西教堂,笼罩在雨雾之中,高耸的路灯柱泻下如水的灯光,房屋似乎正在慢慢融化。房屋的棱角变得模糊,墙面也带上了斑纹、粘上了水雾,变得一片朦胧。在这座巨石造就的厚重城市,这个用同一个名称指代部分和整体的巨石国家,有某种流动、虚幻的东西。我这位乐天开朗的主人叙斯吉斯,这个健壮的人,这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人,棱角也变得模糊起来,显得有一些——只是有一些——不真实。四天前,我驾车穿越欧格瑞恩辽阔的金色原野,向着内陆、向着神圣的米什诺里,开始了我的胜利之旅,早在那个时候,我便已经失去了某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感觉自己被隔离起来了。最近几天我一直没有感觉到寒冷。在这里,他们把屋子弄得温暖宜人。最近几天,我吃得都很不合意,欧格瑞恩的食物都索然无味,这个当然没有坏处。不过为什么我遇到的这些人,不管是对我有好感的人还是怀有恶意的人,看上去也都那么索然无味呢!他们有着鲜明的个性——奥本索、斯娄斯,还有那个令人厌恶的英俊的戈姆——但是他们身上都缺乏某种特性、某种存在的体量感。他们都缺乏说服力,给人的感觉也都很不实在。那感觉就像,我想到,他们都没有影子。这种相当有深度的思考是我最根本的一项职责。如果没有这种能力,我就不是一名合格的机动使。我在海恩接受过这方面的正式培训,在那里这种能力有一个庄严堂皇的名称,叫远灵。远灵的目的可以形容为通过直觉去感知某个个体的心理;对于这种感知的表述并非借助理性符号,而是通过隐喻。我向来就不是一位杰出的远灵术士,今晚又非常疲惫,更不会去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回到自己的套间之后,我冲了个热水澡来抚慰自己。即便是冲澡的时候,我也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觉得那些热水一点都不真实可靠,完全无法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