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姆月奥德伊尔尼日。艾躺在睡袋里问我:“你在写什么,哈斯?”“做记录。”他笑了笑:“我也应该做些记录,好加到爱库曼档案中去。不过,没有语音书写仪我是坚持不下来的。”我解释说,我这些笔记是写给我的伊斯特尔同胞看的,他们会以他们认为合适的方式,将这些日记加到领地档案中去。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家族、我的儿子。我努力要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走,于是问道:“你的父亲——应该说是你的父母——还健在吗?”“不在了。”艾说,“已经去世七十年了。”我觉得很困惑,艾现在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呢。“你们说的一年跟我们的一年时间不一样吧?”“不是的。哦,我明白了。我经历了时间跳跃。从地球到海恩戴夫南特花了二十年,从那里到奥鲁尔花了五十年,从奥鲁尔到你们这里则是十七年。我离开地球不过七年,我的出生时间却是在一百二十年之前。”早在埃尔亨朗的时候,他就跟我解释过,在以近光速速度航行的星际飞船上,时间是如何被缩短的,不过我从没有把这一现象跟人的寿命以及他远离的那颗星球上人的寿命联系到一起。他乘着那些不可思议的飞船在星球之间穿行,几小时的航程之中,他远离的那些人便已经老去、死去,甚至他们的后代也已老去……最后我说道:“我本来以为只有我才是流亡者。”“你因为我而流亡——我则是因为你们而流亡。”他又轻声笑了起来。周围一派沉闷寂静,他的声音却是那么欢快。我们从山口走下来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我们走得非常艰难,而且收效甚微,但艾却不再沮丧,也没有盲目乐观,对我也越来越有耐性了。也许是因为那些药物已经随着汗水从他体内挥发出去了,要不就是我们终于学会了齐心协力。昨天我们花了一整天爬上了一道岩坡,今天则要下这道坡。从山谷那里看,这道岩坡似乎是通向冰原的一条捷径,但是,越往高处,脚下的碎石以及光滑的岩面就越来越多,坡度也越来越大,即便不拉着雪橇我们也爬不上去。今晚我们回到了坡脚下石头密布的冰碛山谷。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大大小小的岩石、石块和泥浆。在五十年或一百年前,此处流淌着一条冰河支流,后来冰河消退,留下星球的骨骼**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星球的血肉——泥土——则**然无存,一片不毛之地的光景。散布在山谷各处的火山气孔喷射出阵阵浓重的黄雾,低低地在地面上盘旋,空气中充满了硫酸的气味。气温华氏十二度,无风,多云。我们要穿越这片鬼地方,到达在山脊上看到的西边几英里外的那道冰河支流,我希望在这中间不要再下起大雪。那条冰河看起来很宽,源头在那片高地上的两座火山之间,山顶终日缭绕着云气和烟雾。如果能沿着近处那座火山爬上去,也许我们就可以顺着冰河上到冰原。在我们东边还有一条小冰河,尽头是一个冰湖,不过那条河弯弯曲曲,而且河面上有许多大裂缝,站在我们这里都清晰可见。我们现在这样的装备是没法从那上头走的。我们俩都认为应该走夹在两座火山之间的那条冰河,尽管这样我们得往西走,势必要浪费两天的时间:第一天往西行,第二天则是往回走。揭姆月奥帕珀斯瑟日,尼塞雷姆【5】雪,休整一天。整整一天,我们俩都在睡觉。我们已经拉着雪橇走了将近半个月,睡眠可以帮助我们恢复体力。揭姆月奥托托尔蒙波德日,尼塞雷姆雪。我们睡足了觉。艾教我玩一种地球游戏,拿一些小石子在许多小方格里走。游戏的名字叫作“围棋”,一种很难但是很好玩的游戏。如艾所说,这个地方有的是石子来玩“围棋”游戏。他现在的御寒能力相当不错了,要是能再多一些勇气的话,就可以像一条雪地虫那样耐寒了。气温在零度以上时,他居然还穿着赫布衣跟大衣,竖起风帽,那样子可真是奇怪。不过,当我们拉着雪橇行进时,如果太阳出来了或者风刮得不是很猛,他很快就会脱掉大衣,然后跟我们一样拼命出汗。在加热帐篷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彼此妥协。他想把帐篷弄得热乎乎的,我则希望冷一些——一个人觉得舒服,另一个人却要染上肺炎。我们折中了一下,他在睡袋外头的时候会瑟瑟发抖,我在睡袋里头的时候则会汗流浃背。不过,想想我们从相隔那么遥远的地方走到了一起来分享一座帐篷,能做到这样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山内尔姆月吉瑟尼日。风雪过去,天放晴了,气温全天都保持在华氏十五度左右。我们扎营在距离较近的那座火山西面的矮坡上。根据我那张欧格瑞恩地图的标注,这座火山的名称是德雷米戈尔山,与其隔着冰河相望的那座山则叫德拉姆内山。地图粗制滥造,在我们西边还清晰可见一座高大的山峰,地图上却没有标注,而且比例也不对。显然,欧格瑞恩人不怎么来火焰山区。确实,除了景色壮丽之外,这儿实在就没什么值得来的了。我们今天走了十一英里,走得很艰难,沿途全是岩石。艾已经睡着了。下午我的脚卡到了两块巨石缝当中,我拔脚出来却傻乎乎地把脚后跟的跟腱扭伤了,一下午都一瘸一拐的。不过,休息一晚就会好了。明天我们就该下山往冰原进发了。我们的食物似乎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不过这是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吃那些体积庞大的食物。我们有九十磅到一百磅粗粮,其中一半是我在图卢夫偷来的。走了十五天,吃了六十磅粗粮。我已经开始每天吃一磅积芪密芪了,这样就留下了两袋卡迪克芽、一些糖和一箱干鱼饼,以后我们可以换换口味。在图卢夫偷来的那些笨重东西吃完了我倒还挺高兴的,这样雪橇拉起来就轻多了。山内尔姆月索尔德尼日。气温华氏二十多度,冻雨,冰河上狂风涌动,很像是隧道里的穿堂风。我们扎营在一条狭长平坦的永久性积雪带上,离河四分之一英里远。德雷米戈尔山下山的路险峻异常,岩石嶙峋。冰河边缘有多处裂缝,冰层里陷进了许多沙砾和石块,很不好走,所以我们又在雪橇上装了轮子。还没走出一百码远,有一个轮子陷进了裂缝当中,轮轴被压弯了。我们只好改用滑板。今天我们只走了四英里,而且还是在往西绕行。在戈布林高原上,这条冰河似乎是往西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在这两座火山之间的河面宽度大约是四英里,往河中间再走一点应该不会很费劲,不过开裂状况比我预期的要严重,河面也已开始融化。德拉姆内火山正在喷发,冻雨落到嘴唇上都带着烟和硫黄的气味。西面终日一片漆黑,降雨的地方也是如此。不时地,云、冻雨、冰、空气等所有的一切都会全部变成暗红色,随后又慢慢退回灰色。脚下的冰河也在微微地颤抖。埃斯克齐韦·雷姆·伊阿·赫尔曾经提出过这样一个假说:欧格瑞恩西北部及列岛地区的火山活动在过去这一两万年间日益活跃,这预示着冰原世纪即将终结,或者至少冰原会后退,会出现间冰期。火山释放出的二氧化碳进入大气层后,假以时日将形成一个保温层,留住地表反射的长波热能,而太阳热能可以直接进入大气层,不会有任何损失。他认为,最终全球的平均气温将升高大约华氏三十度,最终达到华氏七十二度。幸好,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艾说,地球上的学者也提出过类似的理论,以解释地球上最近一次冰原世纪至今仍在逐步消退的现象。所有这类理论都无法驳倒,但也无法证实。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冰原为什么会来,又为什么会走。这是一片“无知之雪”,至今无人踩踏。德拉姆内山矗立在黑暗之中,它的上方如今燃烧着一大团颜色阴沉的火焰。山内尔姆月爱普斯日。里程表显示我们今天走了十六英里,不过从直线距离来说,我们离昨晚的营地不到八英里,还是在两座火山之间那个冰山口里。德拉姆内火山还在喷发。大风吹开沸腾翻滚的灰烬、烟雾以及白色蒸汽的时候,就能看到道道火苗如蠕虫一般顺着黑色的山坡往下蠕动。空气中充斥着一种细微的嘶嘶声,这个声音连绵不绝、无处不在,如果你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去听反而是听不见的。但它又无孔不入,钻进了你身体的每一处缝隙。脚下的冰河不住地颤抖,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暴风雪也许在裂缝之间搭起过冰桥,现在都已**然无存,被嗡嗡作响、不停跳动的冰层以及冰层下方的陆地给摇倒或震倒了。我们来来回回地走着,寻找一处裂缝的尽头,好让雪橇整个通过,接着又寻觅下一处尽头。我们想要往北走,却总是被迫往西或往东走。在我们上方的德雷米戈尔山跟德拉姆内山同声共气,都在隆隆作响,喷吐着污浊的烟雾。今天早上,艾的脸被严重冻伤了,我偶尔转头看他时,发现他的鼻子、耳朵和下巴都成了死灰色。我用力揉他的脸,总算把他救了回来,也没有留下后遗症,不过我们还是得更加小心才行。从冰原上呼啸而下的狂风显然足以致人死命,而我们却必须顶风而行。我真希望能离开这条夹在两个不断咆哮的怪物之间、布满了裂缝和褶皱的冰河。山脉适合用眼睛来看,不适合用耳朵来听。山内尔姆月阿尔哈德日,嗍麸雪,气温介于华氏十五至二十度之间。今天我们走了十二英里,有效距离大约是五英里,戈布林冰原的边缘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高耸在我们的北面。现在我们看到的冰河宽有几英里:介于德拉姆内山跟德雷米戈尔山之间的那个“手臂”从这里看来只是一个指头而已,我们现在所处的则是“手背”的位置。从帐篷所在的地方回头远眺,只见众多冒着滚滚黑烟的山峰横亘在冰河中,将冰河阻截、割裂开来,河面也变得不再平静。而在我们的前方,河面愈来愈宽、愈来愈高,超越了那些黑黢黢的山脊,缓缓地蜿蜒而上,与远处掩映在云层、烟雾和飞雪中的冰墙相接。火山渣和火山灰随雪飘落,有的厚厚地铺在冰面上,有的嵌进了冰层之中。这样的路面适于行走,拉动雪橇却很艰难,滑板的涂层也亟须修复。有那么两三次,火山岩落在了我们身边。这些石头呼啸着降落下来,在冰面上烧出一个大洞。火山渣啪嗒啪嗒地随雪飘落。这是一个处于形成过程中的世界,肮脏,一片混沌。处身其中,向着北方迤逦而行的我们显得那么渺小卑微。赞美这未竟的造物!山内尔姆月尼德哈德日。早上雪就停了。天阴,有风,气温大约华氏十五度。我们脚下这条有着众多支流的大冰河从西面注入峡谷,现在我们则是在冰河的最东头。德雷米戈尔山跟德拉姆内山基本上已经被我们抛到了身后,不过德雷米戈尔山陡峭的山脊依然耸立在我们的东面,几乎与视线平行。我们一路爬行,现在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是沿着漫长弯曲的冰河往西走、慢慢登上冰原呢,还是直接攀爬今晚营地以北一英里处的冰岩峭壁,这样可以缩短二三十英里的路程,但是很危险。艾倾向于冒险一试。他这个人身上有个脆弱的地方:他完全不会自我保护,就连他的**也总是露在身体外面的;不过他很强壮,强壮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不敢肯定他拉雪橇的耐力是否强过我,不过他拉得确实比我猛、比我快——力量是我的两倍。遇到障碍物时,他不管从前面还是后面都可以抬起雪橇,而我除非是进入多瑟状态,否则是抬不起那样的重量的。与他的脆弱及强壮相配的是,他很容易泄气,也很容易斗志昂扬,脾气暴烈而急躁。我们这些天来迟缓又艰难的爬行,使得他心力交瘁,如果他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我会觉得他是一个懦夫,不过他绝不懦弱。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英勇无畏的人。他已经做好了冒险的准备,迫切地要迎接这突如其来的悬崖考验。“火焰和恐惧,好仆人,坏主人。”他让恐惧为他效力,我却差点任由恐惧带着我绕远而行。他身上有勇气和理智。这本来就是一趟艰险的旅程,寻求安全路线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些路线显然缺乏理性,那我也不会去走,但是,肯定没有一条路线是安全的。山内尔姆月斯特里斯日。运气很差。我们花了整整一天,也没能把雪橇拉上山。狂风大作,嗍麸雪夹杂着密集的火山灰。大风从西边盘旋而至,漫天都是德拉姆内山的火山灰,暗无天日,一片漆黑。这上头冰面颤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当我们攀爬一处倾斜的悬崖时发生了一次剧烈的震动。嵌进冰面的雪橇被震松了,我也被跌跌撞撞地拖出了四五英尺远,幸好艾的力量很大,牢牢地抓住了雪橇,我们才幸免于跌回崖底的命运。那高度得有二十多英尺,如果我们中有一个摔断了腿或胳膊,那我们俩也许就全完蛋了。危险无处不在——身处其境时,就越发恐怖。我们身后,低处的冰河山谷为白色的水汽所笼罩:在那里,火山熔岩已经跟冰层相遇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明天得向西面再前方的那些陡坡发起进攻。山内尔姆月伯尔尼日。运气还是很差,我们必须继续西行,一整天都暮气沉沉的。我们呼吸时都觉得很疼,不是因为寒冷(因为刮西风的缘故,即便是夜间,气温也在零度以上),而是因为吸入了火山灰和烟气。这两天工夫都算是白费了,我们手足并用,爬上一座座陡峭的岩壁和冰岩,却总有无法攀爬的光滑冰面或是陡崖拦截在眼前。我们只好继续努力,却一再地受挫。艾被弄得筋疲力尽、怒气冲冲。他似乎要哭了,不过最终也没有哭出来。按我看,哭泣对他来说应该是不吉利、不体面的。即便是在我们逃亡生涯的最初那几天里,他身体不适并且极度虚弱时,也是背着我偷偷流泪的。这里有个人、种族、社会和性方面的原因——我怎么猜得出来艾不让自己哭泣的原因呢?不过,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声痛苦的大叫。在埃尔亨朗我初识他时就听到了这声痛苦的叫喊,现在看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听到“一位外星人”在讲话,就问他的名字,听到的便是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声,划破了夜空。现在他睡着了。他的双臂在颤抖抽搐,强壮的身躯显得那么脆弱。我们周遭的一切:冰与岩石、雪与灰烬、火焰与黑暗,都在颤抖、抽搐、呻吟。片刻之前,我看到,悬浮在黑暗天空中的巨大云团下方绽放开了一朵暗红色的花,那是火山发出的巨大亮光。山内尔姆月奥尼日。很不走运。这是我们此行的第二十二天了。从第十天开始,我们就没有往东方前进过一点距离,反而因为老往西走而倒退了二十到二十五英里的路。第十八天之后,我们往哪个方向都没有前进,还不如静坐不动呢。就算能爬上冰原,我们的食物还足够穿越冰原吗?这个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火山喷发产生的烟雾严重阻挡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没法很好地选择路径。艾想要挑战每一处有可能通向冰原的上坡,不管坡度有多大。对我的谨小慎微,他显得很不耐烦。我们都必须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再过个一两天我就要进入克慕期了,紧张的情绪会进一步加剧。与此同时,在这片冰冷幽暗的灰烬当中,我们在冰岩峭壁上四处碰壁。要是让我来写一本新的尧米西教义,我要把那些贼死后送来这里——那些在图卢夫借着夜色偷走大袋食物的贼、那些剥夺了一个人的家庭和名誉并将他屈辱放逐的贼。我的脑袋非常沉重,已经无力再去回顾这一切,只能等以后再把这一切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了。山内尔姆月哈尔哈哈德日。登临戈布林冰原。旅程的第二十三天,我们终于登上了戈布林冰原。今早我们一出发就发现,离昨晚的营地仅仅几百码的地方,就有一条直达冰原的路,这是一条弯曲的宽阔大路,铺满了火山渣,从布满了碎石和裂缝的冰河蜿蜒而出,穿越处处冰岩峭壁,直达冰原。我们顺着大路往上走,宛如沿着希斯大堤漫步。我们终于登上了冰原,终于又向着东方,向着故土的方向行进了。艾为我们的成功欢欣不已,我也受到了感染。不过冷静一想,上了冰原之后,我们的处境还跟先前一样糟糕。我们现在是在冰原的边缘。从这里往冰原的深处,密布的裂缝——有些裂缝宽得足以吞没掉整个村庄,不是一座房子一座房子地吞,而是将整个村庄一次吞没——向着北方延伸,望不到尽头。多数的裂缝都正好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所以我们还是得往北,而不是往东走。冰原表面崎岖不平,我们拉着雪橇在巨大的冰块和没完没了的碎冰之间迂回穿行,这些碎冰是巨大的可塑性冰层同火山剧烈撞击形成的。在强压力作用下断裂的山脊呈现出各种奇形怪状,有的像倒塌的高塔,有的像没了腿的巨人,还有的则像弹弓。此处的冰层厚度是一英里,再往前方,冰面越来越高,冰层越来越厚,仿佛是要穿越这些高山,堵住那些火山口。北面数英里处,一座山峰高耸在冰层之上,那是一座年轻火山形状优美的火山锥,比这个冰层年轻数千年。冰层不住地挤压、撞击,形成了多处深坑,以及巨大的冰砾和冰脊。冰层之下是绵延六千英尺的矮坡,我们看不见它。白天,我们转头就能看到后方德拉姆内山喷发出的灰褐色烟雾,同冰原表面融为一体。东北风持续地刮过地面,将我们几天来一直在呼吸的、星球内脏排放出来的烟灰和臭气清扫一空,在我们身后,这些烟雾像一个黑色的盖子覆盖着冰河、下方的山脉、石头峡谷,将星球其他部位全部罩在了里头。冰原说,天地之间唯有冰的存在,北方那座年轻的火山却另有想法。天上没有下雪,高空有着薄薄的阴云。黄昏时分,冰原上的气温是华氏零下四度。脚下坚硬的新冰与陈冰混杂。新结的冰很滑,呈现出光亮的蓝色,似乎上方有一层白色的釉彩。我们都摔了好几跤。有一次,我在光滑的冰面上摔了个狗啃泥,滑出了十五英尺远。艾套着挽具,弯腰捧腹大笑。随后他向我道歉,并解释说,他还以为在格森星上,只有他会在冰面上摔跤呢。今天走了十三英里,不过在这样沟壑纵横、裂缝密布的冰原上,如果一直保持这个速度,我们会把自己累趴下,或者遇到比摔跤滑倒更为严重的不幸。天空中一轮低低的盈月,阴暗得如同干燥的血液,周围是一圈巨大的褐色虹晕。山内尔姆月盖伊尔尼日。下了些许的雪,风力加强,气温下降。今天又走了十三英里,从离开第一个宿营地开始算,我们已经走了二百五十四英里,平均每天的行程大约是十英里半。如果不算等候风暴过去的那两天,那么是每天十一英里半。其中有七十五到一百英里都是走弯路。同出发时相比,我们现在与卡亥德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近很多。不过我想,现在我们到达卡亥德的胜算却已经高了很多。走出火山的阴影之后,我们就不再全心为劳累和焦虑所困,又开始了晚餐后的帐篷夜谈。尽管我处于克慕期,但要做到对艾视而不见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因为现在我们是共处一个帐篷之中,所以还是挺困难的。当然,麻烦在于他也处于克慕期,以他特有的怪异方式:他永远都是处于克慕期。那应该是一种不很强烈的奇异欲望,一年到头每一天都在蔓延,不需要选择性别,但一直都在,而现在又有我在他的身边。今晚,我对他的生理渴求达到了极致,难以遏制,而且我太疲惫了,无法将这种渴求转化为非眠或者通过其他的修炼途径化解掉。他终于问道,他是否冒犯了我。我有些尴尬地向他解释了我的沉默,心里很担心他会嘲笑我。毕竟他其实也不是什么怪人和性变态,跟我是一样的:在这高高的冰原之上,我们两个人都是孤单一人,与世隔绝。我与我的同胞、我的社会及其规则隔绝了,他也是一样。在这里并没有一个格森人的社会来解释并支撑我的存在。最后,我们俩终于平等了,彼此都是外星人,都是孤单一人。当然他并没有笑,语气还特别温柔,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识过这样的温柔。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也开始谈起了与世隔绝,谈起了孤独。“在你们这个星球上,你们的种族真是孤独得可怕。没有别的哺乳动物,没有别的双性动物,也没有足以驯化成宠物的智慧动物。这种特殊性必然会影响到你们的思维。我指的不仅仅是科学思维,虽然你们其实是非凡的理论家——这种非凡体现在,你们同低等动物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却得出了有关进化的理论。我所说的还包括哲学和情感思维,你们生活在如此恶劣的一个世界,如此孤独,这势必会影响你们的整个世界观。”“尧米西主会说,人的特殊性也就是他的神性。”“没错,地球上的神祇也是这么说的。其他星球上的其他宗教也得出过同样的结论。这样的宗教通常都属于那些强大、富于侵略性、破坏了生态平衡的文化。欧格瑞恩的文化就属于这一类别;至少,他们似乎试图控制一切。韩达拉教的说法呢?”“呃,韩达拉教……你知道,没有理论,没有教义……也许,他们对人兽之间的这个鸿沟没有那么在意,关注更多的是彼此的相似性和关联性,关注所有生物构成的这个大同世界。”特米尔的诗句终日在我脑海中萦绕,此刻我便将它吟诵了出来: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生死归一,如同相拥而卧的克慕恋人,如同紧握的双手,如同终点与旅程。吟诵之时,我的声音是颤抖的,因为我记起了我的兄长,他去世前给我的信中也引用了同样的句子。艾沉思良久,说:“你们是孤独的,但是并未被弃绝。也许你们专注于整体,就如同我们专注于二元论。”“我们也是二元论者。二元论是一切事物的本质,不是吗?只要本我和他我的概念存在。”“我和你,”他说,“是的,毕竟这个概念比性别广泛……”“跟我讲讲,你们种族中的异性同你们到底有何区别。”他看上去非常震惊,事实上,这个问题让我自己也很震惊。克慕情欲让人变得很冲动。其实我们俩一直都是很克制的。“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说,“你从来没有见到过女人。”他说的这个词来自地球语言,我能听懂。“我见过你带来的照片。那些女人看上去就像怀孕的格森人,不过胸部更大一些。这些人在思维方式上跟你们差异很大吗?是否就像另外一个人种?”“不是这样,不完全是,当然不是这样,没有那么大的差异。不过,这种差异还是非常重要的。我觉得,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影响最为重大的一个因素,就是你的性别是男是女。在多数社会中,这一点决定了一个人对自己的期望、行为、世界观、道德观、生活方式——几乎所有的一切。你的语言、符号的使用,衣着,甚至饮食。女人……女人通常食量会小一些……将先天差异同后天习得的差异区分开来,是极其困难的。即便在一个社会中,女性同男性平等地参与各项事务,生育后代终归是女人的事情,相应地,养育后代的大部分责任也由她们承担……”“那么说,平等并非普遍原则?女人的智力不如男人吗?”“我不知道。她们好像很少会成为数学家、音乐家、发明家或思想家,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愚蠢。从生理上来说,她们没有男人强壮,但是耐力却要强一些。在心理方面——”他久久地盯着炽热的炉子,随后摇了摇头。“哈斯,”他说,“我没法告诉你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知道,以前我没有在理论上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上帝呀!现在,从实际的角度来说,我也已经忘了女人是什么样的了。我来这里已经两年了……你不会明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人对我而言比你对我还要陌生。不管怎样,我们是同一个性别的……”他把目光挪开,苦笑着,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自己的感觉也非常复杂,随后我们便抛开了这个话题。山内尔姆月伊尔尼日。今天我们用滑板,借着罗盘的指引往东北方向走了十八英里。在头一个时辰里,我们便彻底翻越了那些隆起的山脊和大裂缝。我们都套着挽具,一开始我拿着探测器在前头走,其实已经没有探测的必要了:结实的冰面上是几英尺厚的陈雪,陈雪上是最近一次降雪留下的好几英寸厚的坚实新雪,这样的路面非常好走。我们和雪橇都不可能再将冰面弄出裂缝,雪橇拉起来非常轻快,几乎感觉不到我们现在每个人还拖着一百磅的重物。下午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轮换着拉雪橇,因为这么易行的路面,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应对了。想想真是遗憾,在上坡路和岩石间艰难的攀爬都是在负担还很沉重时完成的。现在我们轻松了。我们吃得确实太少了。一整天我们都轻快地行进在一片坦途的冰原上。淡蓝色的天空下方,纯白一色的冰原绵延不绝,中间只有几座黑色的冰原岛峰——早已被我们抛诸身后,在岛峰的后方是德拉姆内火山喷出的黑色熏烟。眼前所见别无其他,只有为云雾遮挡的太阳以及茫茫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