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拉斯的第一个早上,谢维克是在沉睡中度过的。醒来时,他觉得鼻塞喉咙痛,还不停地咳嗽。他认为自己是感冒了——即便是奥多主义者的医学也没能战胜普通的感冒——医生的说法却不是这样。这位威严、年长的医生刚才一直等着给谢维克做检查,他说这更可能是一种严重的花粉热,是初来乍到乌拉斯的人对此地的尘土和花粉的过敏症。他开了一些药,又给谢维克打了一针,谢维克很有耐心地配合着对方。医生还用一个托盘给他端来了午餐,谢维克欣然接受,他肚子已经很饿了。医生请他待在房间里,然后就走了。吃完后,他以自己的住处为起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开始了他的乌拉斯探索之旅。他之前躺着的这张四脚大床,几乎把整间屋子的空间都占据了。床垫比“警惕号”上的床铺要软得多,**用品异常繁复,有些像丝织品一样轻薄,有些则厚重又暖和,还有许多枕头堆叠得像厚厚的云层一般。地上铺着松软的地毯;屋里还有一个锃亮的雕花五斗橱,还有一个大得足以装下十个人衣服的壁橱。这间屋子出去就是他昨晚到过的那间带壁炉的宽敞的公共休息室;第三个房间里,有一个浴缸、一个盥洗盆和一个样式精巧的坐便器。这间屋子显然是给他专用的,房门正对着卧室,而且每样用具都只有一件。每件东西都极尽奢华美观,已经远非色情意味那么简单了,在谢维克看来,这是要对排泄过程进行极度的美化。他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几乎一个小时,把每样用具依次用了一遍,把自己收拾得极其整洁。水可以很痛快地用:水龙头如果不关掉就会一直出水;浴缸肯定能装下六十升水,马桶每冲一次得用掉至少五升的水。这一点实在是不足为奇,乌拉斯星球表面有六分之五为水所覆盖,即便是位于两个极点的荒漠也都是冰天雪地。没有必要节约用水;没有干旱……可是排泄物去哪里了呢?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在马桶旁边跪下,仔细研究着它的运行机制。他们肯定是将排泄物从水中过滤出来作为农作物的肥料。在阿纳瑞斯有些沿海地区,人们也用类似的系统来开垦农田。他很想找个人问一问,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在乌拉斯,有很多问题他都始终没有问。他觉得除了头还是很沉之外,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便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屋子里很暖和,于是他也就不急着穿上衣服,光着身子昂首阔步地来回走动。他走到大房间的窗户边,透过窗子往外看。房子很高,一开始他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下。他还不习惯在高过一层的屋子里待着,感觉就像从一艘飞船上往下看;感觉自己远离了地面,高高在上,跟地面不再有关联。他面前的窗户正对着一片小树林,树林再过去是一栋白楼,上头有一座优雅的方塔。白楼再过去的地面往下倾斜,形成了一道宽阔的山谷。山谷里显然都是农田,因为点缀在其中的数不清的绿块都是规整的矩形。往更远处看,那片绿色渐变成了蓝色,不过还是能看出道路的线条、灌木篱墙和那些大树,构成了一个精细的网络,跟人体的神经系统相仿。最远处,山谷的边缘是层层叠叠的蓝色山丘,在浅灰色的平静天空下显现出模糊柔和的轮廓。这是谢维克此生所见最美丽的风景。那些富有活力的柔和色彩、那些人类创造的直线和自然创造的强有力的、层层扩散的轮廓线条的完美融合、相互各异的元素彼此间和谐共存,这一切给他的印象是一个复杂的融合体。以前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象,如果有的话,那也只是这种景象的小小预示,比如有些人沉思之中的平静脸庞。跟眼前的景象相比,阿纳瑞斯的任何一个地方,即便是阿比内平原和尼希拉斯峡谷都显得乏善可陈:贫瘠、单调、原始。西南区的沙漠倒是有一种博大宽广的美,不过那样的美很不友善,而且永远那么单调。即便是人类耕作最多的地方,其风景也像是有人拿黄色粉笔随意勾勒出来的一幅粗糙草图。眼前的景色却生机无限,充满了历史的沧桑,同时预示着无穷无尽的未来。谢维克想,这才是世界应有的面貌。在那片蓝绿色的绝美风光中,还有什么东西在歌唱:那个声音低回婉转,极其优美动听。那是什么呢?一阵小小的、甜美的天籁之音在空气中传播。他凝神屏息,侧耳倾听着。外头传来敲门声。谢维克还光着身子,于是转过身,迟疑片刻后说道:“请进!”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包东西,进门后便站住了。谢维克穿过房间,先是以阿纳瑞斯人的方式跟对方说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又按乌拉斯人的方式,向对方伸出了只手。这个人年纪在五十左右,脸上皱纹密布,面容憔悴。他说了些什么,可谢维克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他也没有跟谢维克握手,也许是因为他手里那些包,不过看他也没有要把包放下、腾一只手出来的意思。他的脸色极其凝重,也许是很窘迫。谢维克本以为自己至少懂得了乌拉斯人相互问候致意的礼仪,看到对方这样便很困惑。“进来吧,”他又说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先生!”因为他觉得,乌拉斯人称呼别人总是要用上头衔或敬称。那个人又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一边侧身往卧室走去。这一次谢维克听懂了几个伊奥词,不过其他的话还是莫名所以。他听任对方往前走,因为看样子对方是想要去卧室。也许这个人是自己的室友?可是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啊。谢维克不再去理会对方,转身回到了窗户边上。那个人急忙跑进卧室,在里头噼里啪啦地来回折腾了好几分钟。谢维克想对方应该是个上夜班的,卧室白天归他用,在阿纳瑞斯,有时候住房紧张的时候就会这么安排。他正这么想的时候,那个人又出来了。他说了些什么——也许是“您请自便,先生”。——接着用一种很怪异的方式低了下头,好像他觉得五米外的谢维克要打他的脸似的,然后就走了。谢维克继续站在窗户边上,渐渐地意识到,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冲自己鞠躬。他走进卧室,发现床已经铺好了。他若有所思地慢慢穿好衣服。在他穿鞋的时候,又传来了敲门声。进来一群人,神态跟前面那个人完全不同;在谢维克看来,他们个个神态自若,如同他们有权利进入这里,也有权利进入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拿包裹的那个人则是畏葸不前,几乎可以说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不过,他的脸、他的双手、他的衣服比后来者更接近谢维克心目中正常人所应有的样子。那个偷偷摸摸的人举止很怪异,外表却很像阿纳瑞斯人,后来这四个人举止像阿纳瑞斯人,但是他们的外表,包括他们刮得很干净的脸和他们那华丽的服饰,都更像是外星人。谢维克终于认出来了,他们中有一个是帕伊,另外三个也是昨晚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他告诉对方自己还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于是他们又微笑着自我介绍了一遍:他们是齐弗伊李斯克博士、奥伊伊博士和阿特罗博士。“哦,见鬼!”谢维克说,“阿特罗!幸会幸会!”他双手搭在这位老人的肩膀上,吻了吻对方的脸颊。然后他又意识到,这种亲切的问候方式,在阿纳瑞斯也许很平常,却很可能是这里的人所不能接受的。还好,阿特罗也热情地拥抱了他。他抬头看着谢维克,灰色的眼睛看起来朦胧一片。谢维克这才想起,他已经近乎失明了。“亲爱的谢维克,”他说,“欢迎来到伊奥——欢迎来到乌拉斯——欢迎回家!”“我们一直在相互通信,相互攻击对方的理论,已经那么多年了!”“你总是更有力的攻击者。嗯,等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老人伸手去掏口袋。他那件天鹅绒质地的学院长袍底下是一件外套,外套下是一件背心,背心下是件衬衣,衬衣下也许还有件别的什么。所有这些衣服,还有他的裤子上,全都有口袋。谢维克颇有兴味地看着阿特罗在六七个口袋里摸索一番,每个口袋里头都有东西,最后他终于掏出了一样东西:镶在一片抛光木头上的一小块方形黄色金属。“给你,”他盯着那个东西说道,“这是给你的奖励,你知道,是西奥·奥恩奖。奖金已经打入了你的账户。拿着,这东西过了九年才到了你的手中,不过迟到总比不到好。”他双手颤抖着把那个东西递给谢维克。这东西很沉,那个黄色的小方块是纯金。谢维克手捧着这个东西,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想不想坐下来,”阿特罗说,“我是得坐下了。”于是大家都在那几把软软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谢维克仔细地研究过这些椅子,椅子上头包的材料他从没见过,那是一种黄色的材料,不是织物,手感像皮肤。“九年前你多大年纪,谢维克?”阿特罗是乌拉斯在世物理学家中最有声望的一位。他身上不仅有一种长者的威严,还有习惯受人尊敬的人所特有的那种自信的直言不讳。对此谢维克并不意外,阿特罗正是谢维克所认可的那种权威。他很高兴,对方终于只用他的名字来称呼他了。“我写《原理》时是二十九岁,阿特罗。”“二十九?上帝啊。这么说来,你是近一个世纪以来最年轻的西奥·奥恩奖得主了。我是快六十岁的时候才得奖的……那么,你第一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多大?”“大概二十吧。”阿特罗哼了一声:“当时我还以为你四十了呢!”“萨布尔现在怎么样了?”奥伊伊问道。乌拉斯人的个子在谢维克看来都很矮,奥伊伊则比一般的人还要矮一些;他的脸部平板板的,线条很柔和,一双乌黑椭圆的眼睛。“有那么六到八年左右的时间,你没有再写信来,是萨布尔跟我们保持着联络,不过他从来不会通过你跟我们的无线电连接来跟我们交谈。我们很好奇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萨布尔是阿比内物理协会的高级会员,”谢维克说,“我曾经跟他共事。”“一个年长于你的对手,心里充满嫉妒,还阻挠你的研究;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不用他说我们就知道,奥伊伊。”第四个人,也就是齐弗伊李斯克用一种刺耳的声音说道。他是一个矮壮的中年人,皮肤黝黑,双手纤细,一看就是坐办公室的文职人员。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他没有把胡子完全刮干净,下巴上还留了一撮胡子,跟他那头浅灰色短发相呼应。“用不着故作姿态,说你们奥多主义者就真的亲如兄弟,”他说,“人性都是一致的。”谢维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正巧打了个喷嚏,刚好掩饰了自己的尴尬。“我没有手帕。”他一边道歉,一边擦着眼睛。“请用我的手帕吧。”奥特罗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雪白的手帕。谢维克接过手帕,心里立刻涌起了一个难以忘怀的记忆。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萨迪克,一个黑眼睛的小姑娘,想起她说:“你可以用我的手帕。”这个记忆曾经是那么亲切,现在则让他疼痛难当。为了摆脱这个记忆,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我对你们的星球过敏,医生说的。”“上帝呀,你不会一直这么打喷嚏吧?”老阿特罗关切地看着他问道。“你的佣人还没有来过吗?”帕伊问道。“我的佣人?”“就是你的仆人。他应该给你拿些东西来的,包括手帕,让你在可以自己去购物之前过渡一下。不是什么精挑细选的东西——要我说,对于你这样身高的人来说,没多少现成的衣服可供选择的!”明白过来之后(帕伊说话拉长着声调,语速很快,跟他柔和英俊的长相很相配),谢维克赶紧说道:“你们真是太好了。我觉得——”他看着阿特罗,“我就是,你们所说的乞丐。”现在他跟这位老人说的就像他在“警惕号”上跟齐默医生说过的话一样,“我没法带钱过来,我们那里不用钱。我也没法带什么礼物,我们那里没有你们缺的东西。所以我就这么来了,就像一个真正的奥多主义者一样,‘两手空空’地来了。”阿特罗和帕伊安慰他说,他是客人,不存在什么付费的问题,接待他是他们的荣幸。“而且,”齐弗伊李斯克用他那刺耳的声音说道,“买单的是伊奥政府。”帕伊目光严厉地瞟了他一眼,不过齐弗伊李斯克没有理会,而是直直地盯着谢维克,毫不掩饰自己黝黑面庞上的表情。不过谢维克并没看明白,那是警告,还是同情。“你这个顽固的舍国人。”老阿特罗带着鼻音说道,“可是谢维克,你的意思是说,你随身没有带任何东西过来——没有论文,没有新成果吗?我本以为你会带一本书过来,带来物理学上的又一个重大变革。这些雄心勃勃的年轻人都在等着挑战你哩,就跟你当年拿《原理》挑战我一样。你最近在研究什么?”“呃,我一直在读帕伊——帕伊博士关于封闭宇宙、悖论及相对论的那些论文。”“这几篇论文都很出色。赛奥是我们的当红明星,这一点毫无疑问。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看的,是吧,赛奥?可是,那跟奶酪的价格有什么关系呢?你的综合时间理论呢?”“在我的脑子里。”谢维克边说边露出了亲切爽朗的笑容。片刻的沉寂。随后奥伊伊问他,是否看过一位外星物理学家——地球的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论文。谢维克没有看过。大家都对此表现了强烈的兴趣,除了阿特罗,他已经过了拥有强烈情感的年龄了。帕伊跑回自己的房间,给谢维克拿来一份爱因斯坦论文译文的复印件。“这篇论文是好几百年前写的,不过里头有些见解对我们来说还很新鲜。”他说。“也许吧,”阿特罗说,“不过这些外星人里没有一个能够理解我们的物理学。海恩人称之为唯物主义,地球人称之为神秘主义,然后就对它置之不理了。现在一切外星的东西都很受追捧,不要让这种潮流影响到你啊,谢维克。他们的东西对我们一无用处。锄你自家园子里的草吧,我父亲以前就常这么说。”他以老年人特有的方式擤了一下鼻子,然后站起身来,“跟我一起去小树林里走走吧。难怪你鼻子塞,这里头实在是太闷了。”“医生说我得在这间屋子里待三天,不能出去,否则可能会——被感染?还是感染别人?”“老弟啊,千万别信医生的话。”“不过也许这件事情上得信呢,阿特罗博士。”帕伊用他那舒缓宜人的声音说道。“不管怎么说,医生是政府派来的,是吧?”齐弗伊李斯克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敌意。“我相信,那是他们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医生。”阿特罗表情严肃地说道。他没有再催谢维克,自己走了。齐弗伊李斯克也跟着出去了。另外两个年轻人留下来陪着谢维克,他们一起聊物理学,聊了很长时间。谢维克感到极度地心满意足,还有一种发现某事物恰如其分的强烈认同感。有生以来第一次,谢维克在跟人交谈时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弥迪斯是一个很棒的老师,正是在她的鼓励之下,谢维克开始探究新的理论领域,但是在这方面,她的认识永远也没法跟上他。吉瓦拉伯是他认识的人当中,所受的教育及能力都跟他相当的唯一一人,但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之后,谢维克跟许多很有天赋的人共过事,但因为他一直不是阿比内学院的全职人员,因此也就没能够把他们带到更深入的研究中去;他们仍然停顿在那些老问题上、在传统的因果物理学上停滞不前。一直以来,他都没有遇到跟自己旗鼓相当的人,现在,在这处处都是不平等的地方,他终于遇到了跟自己的学识平等的人。这是一种启示,一次解放,这所大学里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逻辑学家、生物学家云集,要么是他们来找他,要么是他去找他们,大家一起交谈,一个又一个的新领域就此形成。思想的本性就是沟通,它需要被写下来、讲出来,付诸实践。思想就像草坪,它渴望阳光、喜欢人群,杂交会使它成长得更加茁壮,踩踏会使它生长得更为繁茂。就在这个下午,在这所大学里,跟奥伊伊和帕伊一起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久已向往的某种东西,就像孩提时代,他跟蒂里恩和比达普能说上半宿的话,相互取笑攻讦,最终却总能促成思想的大胆飞跃。他还清楚地记得其中的几个晚上,蒂里恩当时的样子也如在目前。蒂里恩说:“如果知道了乌拉斯的真实情景,我们当中有些人也许会想去那里的。”他当时大受震动,狠狠地斥责了蒂里恩,蒂里恩马上予以还击;他总是会对别人的反对予以还击,这个可怜可恨的家伙,而他也总是对的。谈话告一段落。帕伊和奥伊伊都不说话了。“很抱歉,”他说,“我觉得头很沉。”“对这里的重力有感觉吗?”帕伊问道,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他就像一个机灵的小孩,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魅力。“这倒没什么感觉,”谢维克说,“只是这里,这地方怎么说?”他指着腿上的一处说。“膝盖——膝关节。”“对,膝盖。它的机能好像变弱了。不过我会习惯的。”他看了看帕伊,又看了看奥伊伊,“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不会冒犯到你们。”“没关系,先生!”帕伊说道。奥伊伊说:“我看你并不知道怎么冒犯我们。”奥伊伊不像帕伊那样讨人喜欢。即便是在谈论物理学的时候,他也有些含糊其词、不够坦率。不过在他这种做派的背后,谢维克却感觉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可信任的东西;而在帕伊那股迷人魅力的背后,又会是什么呢?唉,无所谓了。他必须得相信他们所有人,他会相信的。“女人都在哪里呢?”帕伊大笑起来。奥伊伊微笑着问道:“从哪种意义上来说?”“什么意义都行。我在昨天晚上的聚会上看到过女人——五个,也许十个——男人却有好几百人。按我看,那些女人都不是科学家。她们是些什么人呢?”“妻子呗。事实上,她们当中有一位就是我的妻子。”奥伊伊带着他那鬼鬼祟祟的微笑说道。“其他的女人呢?”“哦,这完全不是问题,先生。”帕伊马上答道,“只要告诉我们你喜好的类型,这事儿再简单不过了。”“听说过阿纳瑞斯风俗的一些独特之处,不过我想,你想要什么我们基本上都可以实现。”奥伊伊说。谢维克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挠了挠头:“那么说,这里的科学家都是男的喽?”“科学家?”奥伊伊问道,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可思议。帕伊咳了一声。“科学家,哦,是的,确实都是男的。当然,在女子学校里也有一些女教师,不过她们都没法超出学历教育的水平。”“为什么呢?”“她们做不了数学,没有抽象思维的头脑,简单说就是不合适。你也知道的,女人所谓的思考是通过子宫来进行的!当然啦,总会有那么几个例外,那些头脑发达、**萎缩的讨厌女人。”“你们奥多主义者会让女人来做科研?”奥伊伊问道。“呃,是的,她们也在从事科学工作。”“我想不会很多吧。”“嗯,大约占到一半吧。”“我就说嘛,”帕伊说道,“女技师们经过恰当的训练,可以在任何一种实验室里帮男人分担各种工作。对一些重复性的工作,她们的确更灵巧也更高效,而且她们更听话——不那么让人烦。如果我们可以用女性,就可以让男性更快地解放出来,去从事一些创新性的工作。”“在我的实验室里,绝对不行。”奥伊伊说,“就让她们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吧。”“谢维克博士,你发现过哪位女性能胜任创造性的智力工作吗?”“呃,应该说是她们发现了我。比如北景的弥迪斯,她是我的老师。还有格瓦拉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她吧。”“格瓦拉伯是个女的?”帕伊显然是大吃一惊,而后笑了起来。奥伊伊好像并不相信,而且显得很不愉快。“当然喽,从你们的名字是看不出男女的。”他冷冷地说道,“我想,你的看法是,不要区别对待男性和女性。”谢维克和缓地说道:“奥多就是女性。”“那就是了。”奥伊伊说。他没有耸肩,不过也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帕伊脸上充满了崇敬之意,一边点了点头,就像在听老阿特罗叨叨的时候的反应。谢维克发现,自己已经触及了这些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敌对情绪,这种情绪并非出自个人因素。显然,这些人的背后是备受压迫、沉默无声、动物化的女性。她们被他们所压制,囚在笼中。他没有权利取笑他们。他们所了解的人际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占有。他们依然执迷不悟。“一位美丽而贞洁的女人,”帕伊说,“是给我们带来灵感的缪斯——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谢维克感到很不舒服,于是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你们的星球,非常漂亮。”他说,“我希望能对你们星球有更多的了解。不过我现在只能在屋里待着,你们能给我一些书看看吗?”“当然可以,先生!什么书呢?”“历史、照片、故事,什么都行,也许应该是一些儿童读物。你们瞧,我对你们这里所知甚少。我们学过有关乌拉斯的知识,可那些都是奥多那个时代的事情。在那之前还有八千五百年的时间呢!而且迁居阿纳瑞斯之后又过了一个半世纪了;从最后一名迁居者乘坐最后一艘飞船走了之后——我们就对你们一无所知了。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你们对我们也是一样。你们是我们的过去,我们也许会是你们的未来。我想要去了解,而不是忽视这一切。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们应该相互了解。我们不是原始人,所遵循的也不再是那些部落的道德观,那样是不行的。这样的无知是一个错误,这样的错误还会引发新的错误。所以我来学习了。”他说得非常诚恳。帕伊热心地表示了赞同:“说得太好了,先生!我们完全认同你这个目的!”奥伊伊用自己那双朦胧的黑色眼睛盯着他,说道:“那么,从根本上来说,你是作为你那个社会的使者来的喽?”谢维克走了回去,坐到了壁炉边上的大理石椅子上。他早已将这个地方当作了自己的座位、自己的领地。他想要有一片自己的领地,也觉得自己需要小心谨慎。不过让他感觉更强烈的是沟通的需要,是摧毁那些墙的愿望,正是这种需要和愿望带领着他跨越了那道没有水的深渊,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我此行的身份,”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是首创协会的会员,就是过去两年来一直通过无线电跟乌拉斯保持对话的那个组织。不过你们看,我并不是某个当权机构或者公共机构的使者。希望你们提问时不要将我看作是那种身份。”“不是的。”奥伊伊说,“我们提问的对象是——物理学家谢维克。当然,这也经过了我们的政府以及世界政府理事会的批准。不过,你在这里的身份是伊尤尤恩大学邀请的客人。”“好的。”“不过,我们不确定你此行是否也经过了批准……”他迟疑着说道。谢维克咧嘴一笑:“我的政府的批准?”“我们知道,从名义上来说阿纳瑞斯是没有政府的。不过,肯定会有管理部门吧。我们猜想,派你来的那个团体,也就是你所在的首创协会,是某种类型的党派,也许是个革命党派。”“在阿纳瑞斯,所有人都是革命者,奥伊伊……负责行政管理的网络系统被称为PDC,也就是生产分配协调处。这是一个协调体系,在所有从事生产工作的协会、联盟以及个人之间进行协调。他们管的不是人,而是生产。他们没有权力支持我或是阻止我。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将我们公众的意见——社会舆论对我们的看法——转告给我们。这是你们想要了解的吗?呃,大多数人都反对我和我的朋友们。大多数的阿纳瑞斯人并不想了解乌拉斯的一切。他们害怕这个星球,不想跟资产者搭上任何关系。很抱歉我说得太无礼了!在这里也是这样,有些人也是这样看的,是吧?有蔑视、有恐惧,也有宗族主义。嗯,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能改变这种状况。”“这是你的个人意愿。”奥伊伊说。“这是我此行的唯一动机。”谢维克微笑着、极其恳切地说道。接下来的两天,他跟来访的科学家聊天、看帕伊拿来的书,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双拱顶的窗户下,看着那个夏意渐浓的大峡谷,一边倾听外头那简单甜美的歌声。现在他知道这些歌唱者的名字了,是鸟儿,而且通过书上的图片知道了它们的长相。不过,当他听到它们的歌声或是瞥见翅膀在树木之间扑闪而过时,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充满惊奇。他曾经以为,自己在乌拉斯会感到不习惯,会失落,会觉得格格不入,会很困惑——不过现在一点儿这种感觉也没有。当然,让他不明白的东西总是在不停地涌现。现在他只是粗略地看到了许多东西:这个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社会,其中包含着不同的国家、阶级、等级、教派、风俗,还有着令人震惊、伟大漫长的历史。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一个谜,总是能够出乎你的意料。不过,他们并非他原先以为的那种粗俗冷酷的自我主义者,他们跟他们的文化、跟他们的风景一样复杂、多样化;他们很有智慧,也很善良。他们对他就像兄弟一样,尽己所能不让他觉得失落、格格不入。他们要让他觉得自在,而他也确实觉得很自在,这种感觉是情不自禁的。这整个世界、柔和的空气、透过那些小山丘照耀过来的阳光,还有更加明显的重力作用,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里就是家园,就是自己种族生活的世界;这里享受到的美好的一切都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到了晚上,他就会回想起阿纳瑞斯的静寂,那种绝对的静寂。那里没有鸟儿在歌唱,除了人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静寂,再有就是贫瘠的土地。第三天,老阿特罗给他拿来一摞报纸。帕伊——他常来陪谢维克——当时没跟阿特罗说,等老人走了之后才告诉谢维克:“讨厌的垃圾,那些报纸,先生。很有趣,不过上面写的东西都不能相信。”谢维克拿起最上面的那张报纸。纸张很粗糙,印刷也很劣质——是他在乌拉斯见到的第一样拙劣的物品。事实上,看起来它们就像是PDC的公告和地区报告,而在阿纳瑞斯那些也就相当于报纸。不过,他手里这份报纸的风格跟阿纳瑞斯那些脏兮兮的、出于实用目的而印刷出来的东西不一样,上面全是感叹号和照片。有一张照片的内容是谢维克站在飞船跟前,皱着眉头,帕伊搀着他的胳膊。图片上方有一行巨大的文字:首位月球来客!谢维克好奇地往下读了起来:他在地球上迈出了第一步!谢维克博士是一百七十年来首位从阿纳瑞斯居留地来到乌拉斯的客人,昨天他乘坐月球定期飞船抵达佩尔太空港。这位杰出的科学家,因其为全世界人民做出的贡献获得了西奥·奥恩奖,并被伊尤尤恩大学授予教授职位,是享受这一殊荣的外星第一人。当被问及初次到访乌拉斯的感受时,这位身材高大的杰出物理学家答道:“能受邀来到美丽的贵星球,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希望这是全西蒂恩友谊新时代的开端,由此我们的双子星球可以和平友爱,携手并进。”“可是我根本没说话!”谢维克告诉帕伊。“当然没有,我们当时就没让那帮人靠近你。可这样也没法限制那帮鸟食记者的想象力!他们想让你说什么,就会在报道里写什么,才不管你有没有说呢。”谢维克咬着嘴唇。“呃,”最后他说道,“我如果说的话,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话。不过,‘全西蒂恩’是什么意思?”“地球人把我们称作‘西蒂恩人’。我想是因为他们对我们的太阳的称呼。大众传媒是最近才开始用这个词的,这个词现在很时髦。”“那么说,西蒂恩人是乌拉斯人和阿纳瑞斯人的统称喽?”“我想是吧。”帕伊说道,听得出来他兴致不高。谢维克继续看报纸。他看到自己被描述成了一个高大的人,还说他没有刮毛发,一头厚密的灰色长发,像“鬃毛”,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关于他的年龄有三个版本,分别是三十七、四十三和五十六。报纸说他写了一部伟大的物理学巨著,书名是《共时原理》或《贡时原理》(拼写因不同报纸而各异),说他是奥多主义政府派来的友好大使,是素食主义者,还说他跟所有阿纳瑞斯人一样不喝东西。看到这里他实在控制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肋骨都隐隐作痛。“见鬼,他们是很有想象力!难道他们以为我们是靠水蒸气存活的吗,像那些岩苔一样?”“他们是说你们不喝含酒精的饮料。”帕伊也笑了,“我想,关于奥多主义者,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你们不喝酒。顺便问一下,确有其事吗?”“有些人将霍勒姆树根发酵,从中提取酒精用以饮用。他们说这样能让潜意识自由地起作用,就像是进行脑波训练。比起喝酒,多数人都更喜欢这个,非常容易而且不会导致某种疾病。这里的人也会这么做吗?”“更多的还是喝酒。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疾病,是什么病?”“叫酒精中毒吧,我想。”“哦,我明白了……不过辛勤劳作的人们想要高兴高兴,想要有一个晚上能暂时摆脱这世界的悲哀,这个时候他们做什么呢?”谢维克面无表情:“呃,我们……我不知道。也许我们的悲哀是无法摆脱的吧?”“有趣。”帕伊友好地笑了笑。谢维克继续往下看。有一份报纸所用的语言他看不懂,还有一份连字母都完全陌生。帕伊解释道,第一份是舍国的,另一份是本比利的,本比利是位于西半球的一个国家。舍国报纸印刷质量很好,版式也很庄重:帕伊解释说这是一份政府出版物。“您看,在伊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了解新闻是通过电传、广播、电视以及周刊评论。看这些报纸的几乎全是档次比较低的人——是一些半文盲写来给另一些半文盲看的,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伊奥的媒体是完全自由的,这就意味着无可避免地会有很多垃圾。舍国报纸的报道写得比较好,不过报道的内容仅限于舍国中央常务委员会想要报道的内容。在舍国审查工作是非常彻底的。国家就是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这对于奥多主义者是不可想象的,是吧,先生?”“那这份报纸呢?”“我不了解。本比利是一个落后的国家,总是在闹革命。”“本比利有一帮人通过首创协会的波长给我们发送过信息,就在我离开阿比内之前不久。他们称自己为奥多主义者。在伊奥有这样的组织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谢维克博士。”碰壁了。到现在,出现碰壁情形的时候,谢维克已经能够有所意识了。眼下这堵墙就是隐藏在这个年轻人的魅力十足且谦恭有礼的外貌下那淡漠的态度。“我觉得你很怕我,帕伊。”他突然用欢快的口气说道。“怕你,先生?”“因为我的存在,是国家有必要存在的反证。不过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不会伤害你的,赛奥·帕伊,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没有攻击性的……听着,我不是博士。我们是不用头衔的,我叫谢维克。”“我知道,很抱歉,先生。你看,在我们看来,这样叫是很失礼的,总之就是不对劲。”他讨好地道着歉,希望能得到原谅。“你就不能将我看作是一个跟你平等的人吗?”谢维克问道,看着他,眼神里既没有宽恕也没有怒气。帕伊头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可是,先生,你真的是,你知道,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你们没有理由非得因为我改变习惯。”谢维克说,“没关系的。我以为除掉这些不必要的礼节,你会很高兴,仅此而已。”三天在屋里足不出户,谢维克觉得自己精力过剩。重获自由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请陪同的人带自己到处去看看。他们陪他在校园里转了转。大学本身就是一个城市,一共有六万名师生。校园里宿舍、食堂、剧院、会议室等等一应俱全,跟奥多主义者的公社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里非常古老,清一色全是男性,豪华得惊人,而且这里的组织结构不是联盟式的,而是一个自上而下的分级体系。虽然如此,谢维克还是觉得这里像个公社。他不得不偷偷提醒自己两者是有区别的。他们租了几辆车,开车去了郊外。车很漂亮,样子很特别、很雅致。一路上很少见到有车:很少有人拥有自己的车子,因为车辆税很高,租车的话费用也很贵。这样的奢侈品如果对公众完全放开,就会耗尽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由此产生的废气废料还会污染环境,因此都通过法律和税收得到了严格的控制。他的导游们对此颇以为豪。他们说,好几个世纪以来,在生态控制及自然资源的节约使用方面,伊奥一直处于全球领先的位置。在第九个千年期曾经有过对资源的过度使用,那都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过去了,唯一的后遗症是某些金属的稀缺,好在这些材料都可以从月球进口。接下来他们或乘汽车或乘火车继续前行,沿途他看到了村庄、农场和城镇;封建时代留下的堡垒;阿伊古城凋敝破败的城堡,这座古城是四千四百年前一个帝国的都城。他看到了农田、湖泊和亚冯省的丘陵,这个省位于伊奥国的中心位置,在北方的地平线上则是嵋特伊山脉绵延不绝的白色山巅。这片土地的美丽和富庶让他惊叹不已。导游们说得没错:乌拉斯人知道如何善加利用自己的星球。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告诉他,乌拉斯是一个极度腐败的邪恶社会,这个地方没有公正,浪费过度。可是,他所打交道的人,所看到的人——即便是在最小的小村子里——都是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而且,跟他预期完全不同的是,他们个个都很勤勉。没有人满脸不乐意地站在那里等着别人给自己派活。跟阿纳瑞斯人一样,他们都在忙碌地工作。这让他很惊奇,他原来以为,如果你剥夺了一个人天生的劳动欲望——他的主动性、他发自内心的创造力——而代之以外界的刺激和强迫,那么他就会变成一个懒惰的、没有热情的劳动者。可是,没有热情的劳动者是开垦不出那些可爱的农田、造不出那些华丽的汽车和舒适的火车来的。原来他被教导要相信发自内心的主动性,但是现在看来,利益的**和推动力显然更加强大。在那些小镇上他看到了一些体格强健、神情倨傲的人,他本来想跟他们说说话,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他们是否觉得自己很穷;因为如果这些人算穷的话,那他就得改变一下自己对这个字的理解了。可是,导游们要带他看的地方实在太多,因此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时间去问。伊奥国其他的大城市距离大学都很远,不可能一天之内就赶到。不过他们带他去了尼奥埃希亚,那里距离大学五十公里。那边举行了一系列的活动接待他。他不太喜欢这样的活动,认为那根本就算不上是个聚会。所有人都温文有礼,都在高谈阔论,却没有谈什么有趣的东西;他们笑得太多,看着都有点儿神经质了。不过,他们的服装确实华丽。他们似乎把自己举止中所欠缺的愉悦都体现到了服装、食物和各种各样的饮料上头。举行招待仪式的那些宫殿的房间里都陈设着极度奢华的家具和装饰品,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尼奥埃希亚有五百万人口——相当于他的星球全部人口的四分之一。他们带他参观了这座城市的各处景点。他们带他去了国会广场,领着他观看了国会大楼——伊奥政府所在地——高大的青铜门;他还被许可现场旁听了参议院的一次辩论以及一次国会会议。他们带他去了动物园、国家博物馆和科技博物馆,还带他去了一所学校,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可爱的孩子们为他演唱了伊奥国歌。他们带他参观了一个电子配件厂、一个全自动的炼钢厂和一座核电站,以便让他看到在一个资本经济社会里,生产及能源供给是如何高效运转的。他们带他去看政府出资兴建的一个新住宅区,这样他可以看到国家对民众的体恤。他们还带他去坐船观光,从挤满世界各国船只的苏阿河口顺流而下,一直去到大海。他们带他去高等法院,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旁听了各类民事及刑事案件的审理,听得他又是迷乱又是胆战心惊;不过他们坚持说,他应该什么都看看,想去的地方都应该去一去。他有些底气不足地问他们是否能去看看奥多的墓地,他们很爽快地马上带他去了泛苏阿区一个古老的公墓。他们甚至还允许那些臭名昭著的报纸记者前来拍照,拍他站在古老高大的柳树树荫下,看着那块保护得很好的简朴墓碑:莱阿·阿西伊奥·奥多698—769统一即分割;远游即归程。他们带他去了世界政府理事会所在地罗达里德,在该机构的一次全会上发了言。他本希望能在那里接触到、至少是看到一些外星人,看到那些来自地球和海恩的使者,不过日程表安排得太紧,他没能达成愿望。他下了很大的功夫来准备自己的演讲,呼吁新旧两个世界应当自由沟通、相互认可。听完他的演讲之后,全场起立鼓掌,时间长达十分钟。那些受人尊崇的周刊对此发表评论予以肯定,称其为“一位伟大科学家为人类和谐共处所做的一个无私的道德指引”,但却没有引用演讲的内容,那些大众报纸也没有。事实上,虽然听众鼓掌很热烈,谢维克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根本没有人在听自己讲话。他们对他很优待,很多地方他都可以去:光研究实验室、国家档案局、核技术实验室、位于尼奥的国家图书馆、位于米费德的加速器基地以及位于德里奥的太空研究基地。虽然在乌拉斯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意犹未尽,不过这样的游历有几个星期也就够了: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迷人、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令人惊叹,最后他觉得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他想要在大学里安定下来,开始工作,花一些时间好好想一想所见的一切。不过他还是请他们带自己去太空研究基地转转,作为最后一天的观光项目。听到他提这个要求,帕伊似乎非常高兴。最近所见的很多东西令他敬畏,是因为那些东西很古老,有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历史。太空基地则不同,是座很新的建筑,建成时间还不到十年,采用的是目前所流行的那种奢华、优雅的风格。设计师非常富于**,运用了许多大面积的色块,屋子的高度以及纵深因此都被夸大了。实验室很宽敞很通透,所附带的工厂及机械车间外面都是尼奥·夏安堂式柱廊,有着华丽的拱门和柱子。机库的面积非常大,上方是一个半透明的彩色穹顶,极其瑰丽。这里的工作人员却非常沉静稳重,与建筑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带谢维克参观整个基地,包括他们正在研制的星际推进实验系统,还给他看了电脑及制图板上的计划,加上一艘未完工的飞船。飞船就停在那个穹顶机库里,在橙色、紫色、黄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庞大,颇具梦幻色彩。这次参观,平常陪同他的人并没有随行。“你们的条件真好。”谢维克跟负责接待他的那位名叫奥伊吉奥的工程师说道,“你们有这么多的资源,做得也很出色。这一切真是太伟大了——这种协作,这种配合,再加上如此伟大的一项事业。”“你们那里不能进行这么大型的工程,是吧?”工程师笑着说道。“飞船吗?我们的飞船队就是当年的移民者离开乌拉斯时搭乘的那些飞船——是在这里,在乌拉斯生产的——快有两百年历史了。在我们那里,就算造一艘运谷物的海船——不如说一艘驳船——也需要一年的规划,对我们的经济也是很大的负担。”奥伊吉奥点了点头:“呃,我们终归也收到了你们的货物,还好。不过你知道,只有你能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该放弃这整个工作——彻底放弃。”“放弃?你的意思是……”“比光速更快的,”奥伊吉奥说,“跃迁。传统物理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地球人也说不可能。但是海恩人——毕竟我们现在所采用的驱动方式就是他们发明的——说这是可能实现的,只是他们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实现,因为时间物理的概念他们还是从我们这里学去的。如果说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中有谁掌握了这种方法的话,那肯定就是你,谢维克博士。”谢维克冷冷地盯着对方,眼神明亮清澈又很坚决:“我是一个理论家,奥伊吉奥,不是设计师。”“如果你可以提供一种理论,一种将时序与共时性联合起来的时间统一场理论,那么我们就可以设计出这样的飞船,让我们可以在离开乌拉斯的瞬时到达地球、海恩,或者另外一个星系!这个老爷船,”他低头看着机库,看着那艘未完工飞船沐浴在紫色、橙色光柱中的模糊身影,“就会像牛车一样变为老古董了。”“你们能将梦想变作现实,太了不起了。”谢维克说,他还是那么落落寡合、神色冷峻。奥伊吉奥和其他人还想带他去看看别的,跟他探讨一番,不过他很快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简单明了,其中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你们还是带我回陪我来的那些人那边去吧。”他们照做了。大家热情地挥手道别。谢维克钻进车子,然后又钻了出来。“差点儿忘了,”他说,“还有时间去看看德里奥的另外一个地方吗?”“德里奥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帕伊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谦恭有礼,努力掩饰着恼怒的情绪——谢维克跟着工程师们单独行动了五个小时。“我想去看看那座堡垒。”“什么堡垒,先生?”“建于列王时期的一座古老城堡。后来改作了监狱。”“那样的东西应该都被拆掉了,太空基地重建了整个镇子。”他们进到车里,司机关上车门。齐弗伊李斯克(他可能是另一个导致帕伊心情不佳的原因)问道:“谢维克,为什么你想看城堡呢?我还以为,看了那么多古老的废墟,你应该有一阵子不想看了呢。”“奥多在德里奥的这座堡垒里待了九年。”谢维克答道。自从跟奥伊吉奥谈过话之后,他就一直是同一副表情。“那是在747年的暴动之后。她在这里写了《狱中书》和《类推》。”“这座堡垒恐怕已经被推倒了。”帕伊用同情的口气说道,“德里奥原本是个濒临绝灭的小镇,于是太空基地干脆推倒了原有的一切,然后重起炉灶。”谢维克点了点头。但是当车子顺着沿河公路往通向伊尤尤恩大学那条岔道上行驶时,经过了塞西河河湾的一处悬崖,悬崖上有一座建筑,厚重、残败、摇摇欲坠,黑石砌成的塔楼已经破败不堪。这座建筑跟太空研究基地那些色彩明快的华美建筑、瑰丽的穹顶、明亮的工厂、整齐的草坪和小径极度不协调。在它的映衬之下,那些东西就像是一堆纸片,再没有别的东西更能让人有这样的感觉了。“那个,我想应该就是那座堡垒。”齐弗伊李斯克说道,他总喜欢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帕伊说,“里头肯定都空了。”“要停下来去看看吗,谢维克?”齐弗伊李斯克一边问,一边准备去敲包围着司机座位的格栅。“不了。”谢维克说。想看的他已经看到了。德里奥那座堡垒仍然还在。他没必要进到里面,顺着破败的走廊去找奥多待过九年的那间牢房。他知道监狱的牢房是什么样子。他抬起头来,还是冷冷地板着脸,看着现在几乎盘踞在车子上方那些沉重阴暗的墙壁。“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堡垒说道,“现在我还在。”在高级教员食堂吃过饭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坐在没有点火的壁炉边上。现在是伊奥的夏天,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虽然时间已过八点,天却还没有黑。透过穹形窗户,可以看到天空依然带着些白昼的色彩,一种纯净的浅蓝色。和煦的空气中带有割过的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气息。小树林外那座小教堂里亮着一线灯光,微微涌动的空气中还有模糊低沉的音乐声。那不是鸟儿的歌唱,而是人在唱歌。谢维克侧耳聆听着。有人在教堂里伴着风琴练习《数字和谐组曲》。谢维克跟乌拉斯人一样熟悉这些曲子。奥多在致力于复兴人际关系的时候,也曾经努力复兴人同音乐最基本的关联。对于必需的东西,她总是很尊重的。移居阿纳瑞斯的人将人类的法则抛诸身后,却一直遵循着和谐的法则。这间安谧的大屋子阴凉平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谢维克环视着屋子,看着那些完美的双弧形窗户、木地板边缘微微的亮光、略有弯曲的石砌烟囱、镶着木板的墙壁,这一切都是那么协调,令人赏心悦目。这是间很漂亮很有人情味儿的屋子,同时也非常古老。他们告诉他,这栋高级教员楼建于540年,距今四百年了,距离阿纳瑞斯大移居则有两百三十年。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们在这栋房子里生活、工作、交谈、思索、睡觉、死去,一切都发生在奥多出生之前。在草坪上、在小树林阴暗的树叶之间,《数字和谐组曲》已经飘**了好几个世纪。“我在这里很久了,”房间对谢维克说道,“现在我还在。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有权利享用这个世界的优雅和富饶,那是这个世界的人用劳作、奉献和忠诚换来并一直保持着的。天堂是为创造天堂的人所有的,而他不属于这些人。他是一个边缘人,属于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和历史的那一类。移居阿纳瑞斯的人们只选择了未来,摈弃了旧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一切过往。可是未来必定会成为过往,过往则会成为未来。否定是不能让人如愿的。离开了乌拉斯的奥多主义者是错误的,错在他们那不顾一切的勇气,错在否定了自己的历史,也放弃了回归的可能。一个不愿意踏上归途、不愿意让自己的飞船回返将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人的开拓者并不是真正的开拓者,只是冒险家,而他的孩子们也只能是天生的流亡者。他已经开始爱上了乌拉斯,可是他这种一厢情愿的爱有什么用呢?他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自己出生的那个世界。他在登上“警惕号”之后头一个小时里体会到的那种孤独,那种确切无疑的疏离感再次袭上心头,明白无误地向他宣告:无人理会、备受压抑才是他的真实处境,无可逃避。他在这里是孤立的,因为他来自一个自我放逐的社会。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也一直都是孤立的,因为他将自己放逐出了那个社会。移居者们迈出了一步,他则是迈出了两步。他遗世独立,因为他在哲学上以身犯险。他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帮助两个世界走到一起,而他自己却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这真是够傻的。他盯着外面蓝色的夜空。在影影绰绰的树叶以及小教堂的尖塔上方、在那片小山丘黑色的轮廓上方——那些小山丘在晚上似乎变小变远了——升起一个亮亮的东西,投射出大片柔和的光芒。月亮升起来了,他想,心里涌起一种又亲切又感激的感觉。时间仍然是统一的。他曾经多次看过月亮升起。孩提时代,他跟帕拉特一起,透过广原住处的窗户看过月亮;少年时代也曾看着月亮在丘陵上方升起。他在干燥的沙漠平原上看过月亮,也曾在阿比内的屋顶上和塔科维亚一起赏月。可是,彼月亮非此月亮。时当满月,阿纳瑞斯从外星的丘陵上方升起,闪着莹莹的光,蓝白色的光轮中点缀着暗褐色的斑点。月影在他周遭移动,而他木然呆坐。他空空的双手之中,满溢着自己那个世界投射过来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