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阳光晒到谢维克的脸上,他醒了过来。飞船正从尼希拉斯上方的高空通过,随后便径直飞往南方。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睡觉。现在是漫长旅程的第三天,举行告别宴会的那个夜晚似乎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又摇了摇头,想要把耳中飞船发动机那低沉的声响赶出去。然后他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次旅行即将结束,他们应该已经快到阿比内了。他把脸贴到满是灰尘的窗户上,没错,下方两道低矮的赭色山脊之间那一大片被围墙围住了的空地,正是太空港。他凝神细看,想看看起落场上有没有太空飞船。乌拉斯虽然是个可鄙的地方,毕竟也算另外一个世界。他希望能看到一艘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飞船,一个跨过那道没有水的可怕深渊的航行者,一样由外星人制造的东西。不过,太空港里并没有飞船。乌拉斯的货船每年只来八次,装卸完货物之后马上离开。他们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事实上,对有些阿纳瑞斯人来说,他们的存在是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耻辱。他们会带来石油和石油制品、阿纳瑞斯现有工业无法生产的某些精密机械部件以及电子元件,还常常带来某个新品种的果树或粮食供阿纳瑞斯人试用。他们带回乌拉斯的则是整船的水银、铜、铝、铀、锡和黄金。对于他们来说,这是非常划算的一笔交易。每年八次的货物分配是乌拉斯世界政府理事会最显赫的一项职能,也是乌拉斯全球股票市场的一个重大事件。事实上,自由星球阿纳瑞斯就是乌拉斯的一个矿区殖民地。这事是阿纳瑞斯人的一个心病。世世代代的阿纳瑞斯人对此都争论不休。每年在阿比内的PDC辩论会上,那些反对派人士都会强调:“我们为什么要跟这些制造战争的资产者进行这种投机倒把的交易呢?”那些头脑相对冷静的人给出的答案也总是千篇一律:“乌拉斯自己开采矿石要付出更大的成本;所以他们不会侵略我们。不过,一旦我们撕毁贸易协定,他们就会采用武力了。”不过,对于从来没有花过钱买东西的人们来说,成本概念以及市场机制都是很难理解的,两个世界整整七代人的和平也没能换来他们彼此的信任。这一来,那个被称为防卫协会的工作岗位就从来不愁没有志愿者。多数的防卫工作都是极其乏味的,在普拉维克语中它们不被称为工作(在普拉维克语中工作和玩乐用的是同一个词),而是称作克莱吉克,就是苦工的意思。防卫工作人员驾驶十二艘老旧的星际飞船,他们要维修这些飞船,让飞船在轨道上运行,构成一道防卫网络,要在一些边远的地方维护雷达及无线电远程扫描装置,还要在港口做一些极其无聊的工作。即便如此,也总是有志愿者在排队等候着补缺。虽然阿纳瑞斯年轻人被灌输的道德观是要讲求实效,可他们身上依然有着无限的活力,向往着利他主义和自我牺牲。他们希望得到这样的工作,因为它是这种精神的完美体现。孤独、高度警觉、危险、太空飞船,所有这一切交织成了一种极其浪漫的**。现在,也是出于一种纯粹的浪漫情怀,谢维克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舷窗上,直到空无一人的太空港被飞船抛到了身后。他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停机坪上并没有那些可耻的矿石货船。他又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视线转向前方,想看看能见到什么。飞船正在飞越尼希拉斯最后一道低矮的山脊。前方,蜿蜒山脉的南方是一大片绿色的山坳,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他心中充满了赞叹和惊喜。六千年前,他的先人们也曾带着同样的心情欣赏这片风光。在第三个千年期的时候,乌拉斯星球上瑟多努和德夯的祭司天文学家发现,“彼岸世界”茶色部分的明亮度会随着季节变化而改变,于是他们给那些平原、山脉以及反射着阳光的海洋起了带有神话色彩的名字。他们将阴历新年里最先变绿的那片地区称为安斯霍斯,意思是心灵花园:阿纳瑞斯的伊甸园。在接下来那个千年里,他们的发现通过望远镜得到了证实。安斯霍斯成了阿纳瑞斯星球最受关注的地方;第一艘载人登月飞船的降落地点正是介于山脉和海洋之间的这片绿地。不过,他们发现阿纳瑞斯伊甸园其实是一片干冷多风的地带,这个星球的其他地方则比这里还要糟糕。这里生命进化的最高形式只是鱼类和无花植物。空气很稀薄,跟乌拉斯星球上那些海拔非常高的地方一样。这里要么烈日炎炎,要么寒风刺骨,总是尘土飞扬。初次登陆两百年之后,人们对阿纳瑞斯进行勘探,绘制地图,进行实地考察,不过并没有人移居到这里来。在乌拉斯富饶的水岸地带有着充足的空间,为什么要迁居到一片荒凉的沙漠里去呢?不过,这里的矿藏得到了开采。由于第九个千年期以及第十个千年期早期的那种劫掠式开采,乌拉斯的矿脉已经枯竭;随着火箭技术的进步,比起从低品位矿石或海水中提取矿物,到月球上去开采那些必需的金属更为经济。乌拉斯纪年10-738年,人们在尼希拉斯山脚,也就是昔日安斯霍斯的所在,建起了一处居留地。人们在这里开采水银,这个地方被称为阿纳瑞斯镇。其实这不能算一个镇,这里没有女人。男人们到这里来服役当矿工或技术员,两三年后回返家园,回到那个真正的人的世界。月球及其矿藏归世界政府理事会管辖,不过在月球的东半球,舍国搞了点儿小动作:开辟了一个火箭基地和一处居留地,居留地里住的都是金矿工人及其家小。那些人是真正地生活在月球上,不过此事只有他们的政府知情。10-771年,舍国政府垮台,有人便借此机会建议世界政府理事会将月球转让给世界奥多主义协会——在他们彻底颠覆乌拉斯的法律权威和国家政权之前,拿出一个星球来收买这帮人。阿纳瑞斯镇上的人都撤离了,混乱之中的舍国也匆忙派出了最后两艘飞船去接回那些金矿工人。不过,并非所有人都选择了回归,他们中有些人已经爱上了这片荒凉的沙漠。世界政府理事会赠送给选择移居的奥多主义者们十二艘飞船,此后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些飞船在两个星球之间穿梭往返,将上百万名选择了新生活的人们送过了那道没有水的深渊。随后港口关闭,不再接受外来移民,仅对贸易协定允许进入的货船开放。当时,阿纳瑞斯镇人口已经超过了十万,名字也改成了阿比内,这个词在新社会的新语言中意为“头脑”。在奥多对于理想社会的构想中,地方分权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当然她自己没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样一个社会成为现实。她认为不必对社会进行去城市化,同时也指出,一个公社的规模自有其局限,这种局限取决于一个公社对其基本食物及能源直接供应区的依赖程度。她认为,所有公社之间都应当有通信及交通网络,这样物资及思想才能按照人们的需要进行流通,同时也能便利高效地开展管理工作,使所有的公社之间都可以进行物资交换。不过,这样的网络管理并不是自上而下的,其中没有控制中心、没有首都、没有那种永不停歇的官僚机构,也没有哪个个人想要成为老板、统帅或是国家元首。不过,她的这些设想是以乌拉斯的富饶土地为基础的。在贫瘠的阿纳瑞斯,因为资源稀缺,各个公社只能四处分散,而且不管人们如何克制,大部分的公社还是不能自给自足。哪怕他们已经极尽克制,甚至只维持着生活的最低限度。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可能倒退回前城市化、前工业化时期的部族生活状态。他们很清楚,现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状态,其前身是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这种文明有着复杂多样的文化、稳定的经济以及高度工业化的科技,这种科技保证了高效的生产和运输。虽然各个居留地之间相距遥远,他们还是构建了复杂的社会结构。他们先修建了道路,随后是房屋。各个地区之间彼此交换各自特有的资源及物产,通过错综复杂的过程实现平衡——生命、自然生态以及社会生态中特有的多样化平衡。不过,根据人们对类推模式的理解,一个神经系统中必须得有至少一个神经节,最好还能有个大脑,总之必须得有个中心。负责实施管理、工作分派、物资分发的电脑,以及绝大多数工作协会的中央联合会,从一开始就一直设在阿比内。从一开始,移居者们便已经意识到,这种不可避免的中央集权化是一种持久的威胁,必须始终对其保持警惕。哦,无政府主义的孩子,无限期望无限谨慎在夜色般深沉的摇篮边我在黑夜中聆听,聆听听孩子是否一切无恙以上诗句作于大移居之后的第十四年,作者是皮奥·阿蒂恩,他的普拉维克语名字是托博。奥多主义者想让自己的新语言、新世界变得富有诗意,他们最初的努力显得无比僵硬笨拙,却总能直抵人心。现在,阿纳瑞斯的头脑以及中心——阿比内就在飞船前方,在那片绿色的大平原之上。那片鲜艳厚重的绿色田野是不可能被认错的:这种颜色并非阿纳瑞斯本土所有。只有在此地以及温暖的凯伦海岸,旧世界的谷物才能茂盛生长。其他地方的主要作物则是霍勒姆灌木和苍白的弥尼草。谢维克九岁的时候,有好几个月,他下午的作业就是照料广原公社的观赏植物——那是些娇嫩的外来植物,必须像照料婴儿一样小心伺候,给它们浇水、施肥、晒太阳。他给一位老人当助手,这是一项需要付出极大耐心、能让人感觉平和的任务。他喜欢上了那位老人,也喜欢上了那些植物、尘土以及工作本身。看到阿比内平原的色彩,他便想起了那位老人,想起了鱼油肥料的气味,想起了光秃秃的小树枝上萌出的第一颗小叶芽那种充满了生机的纯净绿色。他看到远处那片鲜艳的田野上有一道长长的白影。飞船从上方飞过时,白影忽然幻化成许多小方块,就像撒落的盐块。城市边缘闪过一簇耀眼的亮光,他不由得眨了眨眼,几个黑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是一些巨大的抛物面反光镜,作用是给阿比内那些精炼工厂提供太阳能。飞船降落到了镇南端的一个物资分发处。谢维克走下飞船,走进了这个星球最大城市的街道。街道宽阔而整洁,所有的东西都暴晒在太阳下,没有阴影的遮挡,因为阿比内所处的纬度在赤道以北不到三十度,而且街上的房子都很矮。高的只是那些坚固的风轮机塔楼,数量也不是很多。太阳在深蓝紫色的天空中放射着白炽的光芒。空气清新纯净,没有烟雾和湿气。所有的东西都很清晰,棱角分明,透亮异常。每一件东西都呈现出某种遗世独立的姿态。阿比内的组成部分跟其他奥多主义公社毫无二致,这样的模式在众多公社中不断重复,其中包括车间、工厂、住家、宿舍、学习中心、会议厅、物资分发处、仓库和食堂。大一些的建筑通常环绕在露天广场周围,由此构成了城市的基本单元:一个又一个的小公社。重工业及食品加工厂往往聚集在郊区,相关工业也总是分布在同一个广场或同一条街道附近,城市的单元结构由此得到体现。谢维克最先走过的是纺织品区的一连串广场,四周到处都是霍勒姆纤维加工厂、纺织厂、印染厂和布料服装分发处;每一个广场的中间都竖着一些柱子,从上到下挂满了染得五颜六色的旗帜,骄傲地彰显着本地所从事的行业。城市里所有的房子都很相像,朴素坚固,材质则是石块及模压泡沫石。在谢维克看来,其中有些房子非常大。其实那些房子基本上也只有一层,因为此地多发地震。出于同样的原因,房屋的窗户都很小,用的是坚固而不会碎裂的硅塑料。窗户虽小,数量却很多,因为在日出前一小时及日落后一小时这两个时间段里都没有人工照明。室外温度超过55华氏度时,供暖就会停止。这并不是因为阿比内能源短缺,此地有大量的风轮机及用于供暖的地热微分发电机;不过,有机经济的原则是这个社会运行的根本,对于人们的伦理及审美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多余的东西就是大便。”奥多在《类推》中写道,“大便滞留在体内就成了毒药。”阿比内是无毒的:一座毫无遮蔽的城市,光线充足,色彩鲜明,空气纯净,而且非常安静。整座城市让人一览无余,就像撒落的盐一般简洁明了。没有任何遮掩。那些广场、朴实无华的街道、低矮的房子、没有围墙的车间院子,全都充满了活力。谢维克一路走,一路感觉到身边有其他人在走路、干活、说话,不停有人跟他擦肩而过,有人在大声嚷嚷,有人在闲谈,有人在唱歌,人们活着、忙碌着、来来往往。车间和工厂都面朝广场而立,要么就朝着自家敞开的院子,门也全都开着。他经过一家玻璃工厂,一名工人正舀起一大勺灼热的熔液,随意得如同厨师在盛汤。玻璃厂隔壁的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工人们正在浇铸建筑用泡沫石。领头的是一位壮硕的妇女,她穿着一条落满灰尘的工作服,正用响亮的声音指导其他人往模子里倾倒熔化物。这之后是一家小型电线厂、地方干洗店、制造修理乐器的拨弦乐器作坊、地方小型物资分发处、剧院及砖瓦厂。每一处正在进行的活动都很令人着迷,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户外,让人可以看清全部的过程。到处都有孩子,有的在帮大人干活,有的在地上捏泥团,还有一些则在街上玩游戏。一个女孩儿坐在学习中心的屋顶上,低头看书。电线工人用带色的电线在商店店面拉出了藤蔓的形状,非常喜庆华丽。洗衣店大敞着的门口喷出阵阵蒸汽以及人们的谈话声,热闹非凡。没有哪一扇门上了锁,关着的也是极少数。街上没有任何的掩饰,也没有广告。一切都在这里,所有的工作,城市里的所有活动,都让人开目可见、触手可及。不时地,会有一辆车顺着物资街叮叮当当地往下走,车里挤满了人,车外还有不少趴在车两侧支柱上的乘客。一群老太太激烈地诅咒着,因为车子在她们那个站没有减速让她们下车,一个小男孩蹬着自己做的一辆三轮车在后面拼命追赶。经过交叉路口时,车子上方的电线喷出了阵阵蓝色的电火花:似乎每处街道在平静的表面下都潜藏着无限的动力,需要不时地放一放电,释放出爆炸声、蓝色电流以及臭氧的气味。这种交通工具就是阿比内的公共汽车,看到它们经过,人人都会有欢呼雀跃的冲动。物资街的尽头是一大片空地,还有五条街道也呈放射状汇聚于此,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公园,公园里长满了青草绿树。在阿纳瑞斯,大部分的公园都是泥地或沙地运动场,旁边围起灌木或是霍勒姆树。这个公园却与众不同。谢维克穿过空****的人行道,走进公园。他之所以对这个公园感兴趣,是因为他曾多次见过这个公园的照片,也因为他很想近距离地观看外星树木,也就是乌拉斯树木,感受一下式样各异的树叶的那种绿意。日落时分的天空辽远澄澈,天空的最高点正在变暗变紫,那是透过稀薄的大气层看到的外太空色彩。他小心翼翼地钻到了那些树下。树叶簇集成团,这么多的叶子是不是很浪费呢?霍勒姆树就只长着必须的刺和针叶,别无其他。这些繁茂的树叶不就是多余的、无用的吗?没有肥沃的土壤、频繁的浇灌和精心的呵护,这些树是不可能茁壮成长的。他不喜欢这样的铺排和浪费。他头顶着繁茂的树荫在这些树之间穿行,脚下是软绵绵的外星青草,感觉就像踩着活生生的肉体。他退回到小径上。树木伸出的枝干阴森地压在他的头顶上方,像许多只绿色的大手。他感到了一种敬畏。他觉得自己是有福分的,虽然他并未为此祈求。他顺着阴暗的小径往下走。前方有一把石头长椅,有人正在那里看书。谢维克慢慢地走了过去。他来到长椅面前,看着那个人。对方正低头看书,金色的天光透过树木泛起些许的绿意,笼罩着她的全身。这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女士,穿着很怪异,梳到脑后的头发打成了一个结。她左手支颐,挡住了大半张嘴,看她嘴部的线条就知道她很严厉,右手放在膝盖上,拿着一摞纸。那些纸很重,纸上面那只冰冷的手也很重。天色渐渐变暗,她却没有抬头,继续看着那摞《社会有机体》的校样——那是奥多的雕像。谢维克站在那儿看着雕像。过了一会儿,他挨着她坐了下来。他对地位等级之类的事情全无概念,何况长椅上也有足够的空间。他这么做仅仅是受了一种友爱之情的推动。他看了看这个坚毅、忧伤的雕像,看了看那双手,那双老妇人的手,又抬头看着那片幽暗的树枝。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想到了奥多——他从孩提时代便知道的奥多,想到这个人的思想在他以及他认识的每个人的脑海中深深地扎下了根,成为了他们的思想准绳。他还想到,奥多从来没有到过阿纳瑞斯。在绿叶树木的树荫之下,在无从想象的辉煌城市里,在说着未知语言的人群当中,在另一个世界里,她生活、死去,最终长眠地下。奥多是一个外星人、一个流亡者。暮色中,一个年轻人和一个雕像并排而坐,不出声也不动弹,跟雕像几无二致。最后,看到天色已晚,他站起身来,折回到街道上,开始向路人打听中央科学院的方向。这段路程并不很远,华灯初上他就到了那里。大门口那间小办公室里,有一位登记员,也许是值班人员,正在看书。门虽然开着,他还是敲了一下,以提请对方的注意。“谢维克。”他说。这是惯例,在跟陌生人开始交谈之前,先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这样对方就可以称呼你了。在阿纳瑞斯,人们相互之间只用名字称呼。这里没有头衔,没有关于头衔的称谓,也没有传统的敬语。“考科凡。”那位女士答道,“你不是昨天就该到了吗?”“飞船的时间表改了。还有哪间宿舍有空床位吗?”“46号房间还空着。穿过院子之后左边那栋楼。萨布尔给你留了一个条,请你上午去物理办公室找他。”“多谢!”谢维克说,然后大步走过那个铺着花砖的宽阔院子,一只手挥舞着行李——一件冬天的外套和一双备用靴子。这个四方院子周围都是房子,现在都亮着灯。寂静之中有一种连续的低沉声音,显示着人的存在。明朗清晰的城市夜色中涌起一股暗流,让人心中悸动,同时又充满希望。现在还是用餐时间,他赶紧沿着弯弯曲曲的路赶去学院食堂,看看是否有多余的食物给突然到访的客人。不过,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已经写进了日常就餐人员的名单里。食物非常丰盛,甚至还有甜点,是一种煨蜜饯。谢维克酷爱甜食。他是最后一批用餐的,看到蜜饯还剩很多,于是又去拿了一盘子。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边吃饭,旁边那些大桌子围坐了好几拨的年轻人,他们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却还坐在那里高谈阔论:他听到他们在谈论氩气在极低温度下的反应,谈论一位化学教师在讨论会上的举动,谈论假想中的时间曲度。有两个人扫了他一眼;在小公社里,人们通常会主动跟陌生人搭讪,现在他们却没有过来跟他讲话;他们的扫视也并没有敌意,也许只是有一点点挑衅的意味吧。宿舍楼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门,门后面显然都是些单人间。他找到46号房,心里好奇登记员为什么把他安排到了这里。从两岁时开始,他就一直住四人到十人的集体宿舍。他敲了敲46号房门,没人回应,于是打开了门。这是一个小小的单人间,里面没有人,只有走廊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他打开灯,屋里有两把椅子、一张书桌、一把旧计算尺和几本书,台**整齐叠放着一条橙色的手织毯子。有人住在这里,那个登记员弄错了。他关上房门,随后又将房门打开去关灯。书桌就在灯的下方,桌上有一张随意撕下的纸条,上头潦草地写着:“谢维克,物理办公室,上午。2—4—1—154。萨布尔。”他把手中的外套放到椅子上,备用靴子放到地上,然后站在那里看了看那些书,都是一些物理学和数学的标准参考书,绿色封皮,封面上印着生命之环。他把外套挂到壁柜里,脱下靴子,然后小心地拉上壁柜的帘子。他从房间这头走到门口:四步的距离。他踟蹰着站了一分钟,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关上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的门。萨布尔是一个壮实的小个子,四十来岁,不修边幅。他脸上的毛发比一般人都更黑更粗,汇聚到下颚那里就成了一把繁密的胡子。他穿着一件冬天穿的厚重束腰外套;看情形,他去年冬天穿的也是这件衣服,袖子的边都已经脏得发黑了。他的态度生硬又勉强,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跟他潦草书写在破纸片上的便条是一个风格。“你应该去学伊奥语。”他用低沉的声音对谢维克说道。“学伊奥语?”“我让你去学伊奥语。”“为什么呢?”“这样你就可以读乌拉斯人的物理学著作了!阿特罗、托、拜斯科这些人的作品。目前还没有人把它们翻译成普拉维克语,没人能做到。在阿纳瑞斯,大概只有六个人能看懂这些作品,更别提翻译了。”“我怎么学伊奥语呢?”“通过语法书和词典!”谢维克毫不退缩:“哪里能够找到这些书呢?”“这里。”萨布尔声音低沉地说道。他在那些放着绿色小开本书的乱糟糟的架子上扒拉了一阵,动作粗暴急躁。他在最底下那个架子上找到了两卷厚厚的、没有装订的册子,扔到桌子上,“等你能够读懂阿特罗的伊奥语作品之后再来找我。在此之前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这些乌拉斯人用的是哪种数学?”“你不懂的。”“这里有人研究时间拓扑学吗?”“有,图勒特,你可以去向他请教,不过你不需要去听他的课。”“我打算去听格瓦拉伯的课。”“为什么?”“她关于频率及周期的研究……”萨布尔坐了下去,然后又站起身来。他这个人非常的焦躁生硬,像一把木锉子,让人难以忍受。“不要浪费时间。在因果理论方面你已经远远地超越了那个老太婆,她在其他方面的那些观点纯属废话。”“我对共时理论很有兴趣。”“共时!弥迪斯都给你灌输了些什么投机取巧的废话呀?”物理学家对他怒目而视,短粗的头发下,太阳穴的血管都鼓起来了。“是我自己对共时理论有兴趣。”“成熟一点儿,成熟一点儿,你该成熟一点儿了。你现在已经来到这里,我们在这里是研究物理学的,不是宗教学。忘掉那些神秘主义,成熟起来吧。你学伊奥语要多久?”“我学习普拉维克语就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谢维克说。萨布尔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话语中那轻微的讽刺意味。“我花了十旬的时间,就可以读懂托的《绪论》了。哦,该死,你需要一本学习资料,最好是这本。这里,等一下。”他在一个塞得满满的抽屉里翻找一阵,最后找出一本书。这本书样子很怪异,封皮是蓝色的,封面上也没有生命之环。书的标题是一些烫金字母,看样子是Poilea Afio-ite。这些字母没有任何意义,其中有些字母的字形也是谢维克所不知道的。谢维克盯着这本书看了看,然后从萨布尔手中接了过来,但没有打开它,就那样一直拿着。他一直都很想见识一下这样的东西——外星造物,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号。他想起了帕拉特给他看的那本书,那本关于数字的书。“等你看得懂这个的时候再来找我。”萨布尔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道。谢维克转身离去。萨布尔抬高了声音:“这些书只能你自己看!不是谁都可以看的。”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片刻之后,他很平静又带些挑衅地说道:“我不明白。”“不要让别人看这些书!”谢维克没有作答。萨布尔又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听着,你现在是中央科学院的一名成员,一个物理学理事,跟我萨布尔共事。你信奉什么?特权即义务,是吧?”“我要学习不得与他人分享的知识。”片刻踌躇之后,谢维克答道,把这句话说得跟一个逻辑学命题似的。“如果你在街上发现了一包爆炸雷管,你会跟路过的每个孩子‘分享’这些雷管吗?那些书就跟炸药一样。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是的。”“那就好。”萨布尔板着脸转过身去。他的表情不像是因为具体某事而发怒,倒更像是一种风土病的后遗症。谢维克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包“炸药”离开了,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反感和无尽的好奇。他开始学习伊奥语,独自一人在46号房间学习。这一方面是因为萨布尔的警告,另一方面也因为,独自工作对他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跟周围那些人在有些方面是不同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识到这种区别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在他什么也没有做,而且也没有能力去做什么的时候,他不能证明这种区别是正当的。对于这样的小孩来说,如果能有个值得信赖、充满爱意、本身也与众不同的大人在身边,那将是唯一的安慰;但是谢维克没有。他完完全全地信赖自己的父亲、深爱自己的父亲。不管谢维克是什么样子、不管他做什么,帕拉特都会认可他,对他的爱不会有丝毫动摇。但是,帕拉特身上没有这种让人痛苦的与众不同的特质。他跟其他人一样,跟所有那些非常合群的人一样。他深爱着谢维克,却没法告诉谢维克什么是自由,也没法让他知道,承认孤独本身就是对孤独的一种超越。因此,谢维克早已习惯了这种内在的孤独。在公社的时候,他每天都要跟别人接触和交流,还有几个朋友陪伴,这种孤独由此得到些许缓解。在阿比内他没有朋友,而且因为他住的不是集体宿舍,所以也没有交到新的朋友。二十岁的他对自己的想法和怪异性格异常敏感,没办法做到开朗外向。他表现得十分孤僻冷淡,他的同学们感觉到他这种超脱是发自内心的,所以也没人尝试过要接近他。他很快就喜欢上了独处一室的私密状态,继而尽情享受着这种完全的独立。他离开房间只是为了去食堂用餐,还有就是每天去街道上快走,这么做是为了让身上的肌肉放松,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锻炼。然后他就会回到46号房间,继续钻研伊奥语语法。每隔一两旬的时间,他要去做一次“旬末轮值”的公社劳动,不过一起干活的人都是陌生人,不像以前在小公社的时候大家彼此都很熟悉,所以从心理上来说,这为时几天的体力劳动并不能使他的隔绝状态,以及伊奥语的学习进程有所中断。伊奥语语法很复杂,毫无逻辑,而且有很多固定用法,他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一旦掌握了基本的词汇之后,学习进度就很快了,因为他懂得自己所阅读的内容;他理解这个领域,也理解那些术语。每次遇到难点时,他自己的直觉或者某个数学等式总能够引导他走出困境。这些难点并不全是他以前接触过的,因为托的《当代物理学绪论》根本不是什么入门手册。等到他磕磕绊绊地看到这本书中间部分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学伊奥语,而是在读物理学了;他由此理解了为什么萨布尔要让他从乌拉斯物理学家的著述着手。从任何角度来说,这些著述都远远领先于阿纳瑞斯,至少领先二十到三十年的时间。事实上,萨布尔本人关于因果物理的研究成果中最有见地的部分都是从伊奥语翻译过来的,不过这一点他并没有说明。他继续潜心研究萨布尔给他的其他书籍,都是乌拉斯当代物理学的重要著作。他更加深居简出了。他从不参加学生协会的活动,也不参加其他协会或联合会的会议,在物理协会的会议上也总是昏昏欲睡。这些团体的会议是社会活动和社交的一种手段,在小公社里则是生活的一种基本方式,但在这座城市里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事情总有其他的人愿意去做,而且做得足够好。除了旬末轮值和宿舍及实验室例常的值班任务之外,谢维克的时间全归他自己支配。他经常忘了锻炼,有时候还忘了吃饭。不过,有一门课他从来没落过一次,那就是格瓦拉伯的频率及周期课程。格瓦拉伯实在太老了,经常讲着讲着就跑题,有时候还唠叨个不停。来听她讲课的人很少,人也不是很固定。因此,她很快就记住了一个固定的听众——那个瘦瘦的大耳朵男孩儿。她开始只为他一个人讲课。那双明亮、坚定、睿智的眼睛迎着她的目光,让她保持冷静,将她唤醒。她的眼睛由此焕发了光彩,视力也得到了恢复。有时她会忽然情绪高涨,其他学生抬头看着她,或困惑或震惊,甚至还有些恐惧——假使他们还有那种机灵劲儿去感到恐惧的话。格瓦拉伯眼中的世界远远超出大多数人的理解范畴,令他们震惊不已。可那个有着明亮眼睛的男孩总是坚定地注视着她。在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自己曾拥有的那种喜悦。此前从未有人能与她分享她的奉献,她终其一生的全部奉献。现在,他接受了,也分享了。跨越五十年的鸿沟,他成了她的兄弟,成了她的救星。在物理学办公室或食堂相遇时,他们通常会直接谈到物理学;但是赶上格瓦拉伯精神不济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没什么可聊的,因为这位老妇人跟这个年轻人一样害羞。“你吃得太少了。”她会这么说。他则报以微笑,耳朵也跟着变红了。两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来到学院半年之后,谢维克交给萨布尔一份三页纸的论文,题目是《评阿特罗的无限延续假想》。十天后,萨布尔将论文还给了他,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道:“把它译成伊奥语。”“我本来用的基本上都是伊奥语。”谢维克说,“因为我用了阿特罗的术语。我只要把初稿誊出来就可以了。做什么用呢?”“做什么用?这样那个该死的投机主义者阿特罗就可以看到了!下旬第五天会来一艘飞船。”“飞船?”“乌拉斯的货船!”谢维克这才知道,原来在这两个彼此隔绝的世界之间往来的不只是石油、水银和书籍——比如他一直在看的这些书——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信件!信件!这些信件的收件人是那些资产者,那些在以不公权力为基础的政府统治之下的国民,那些不可避免地受他人剥削同时又剥削他人的人们——因为他们甘愿充当国家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这些人跟自由人交流思想能本着互不侵犯、自觉自愿的原则吗?他们能够真正地认可平等的原则、致力于学术交流吗?还是仅仅为了居高临下支配他人、炫示自己的力量、取得控制权呢?现在真的要跟资产者交换信件了,这样的念头让他惊恐不已。不过,去发掘事实真相应该是很有意思的……到阿比内的前半年时间里,他经受了无数新发现的冲击,由此很不情愿地认识到自己曾经是——也许现在仍然如此——多么天真幼稚。对于一个极富才智的年轻人来说,要承认这一点是相当不容易的。最初的发现,也是到目前为止仍然最难接受的一个发现,就是他奉命去学习伊奥语,但却不能跟人分享自己所学。这样的情形他以前见所未见,令他非常困惑,到现在还是没能想明白。显然,他不跟别人分享自己所学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从另一方面说,让别人知道他懂伊奥语,这又能有什么伤害呢?他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去学啊。自由应当是公开坦率,而不应当是遮遮掩掩的,而且自由总是值得付出一些风险的。再说了,他也没看出哪里会有风险。有一次他忽然想到,是萨布尔想将乌拉斯物理学的新发现保密——将其据为己有,借此凌驾于他的诸位阿纳瑞斯同事之上。这样的想法同谢维克的思维习惯格格不入,所以要让他清楚意识到这点很难。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但却马上将它强压下去,似乎这真是一个非常龌龊的念头。接下来就是那个单人房间,另一个让谢维克如坐针毡的问题。孩提时代,如果让你自己一个人睡,那意味着,你这个人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你让宿舍里的其他人烦到忍无可忍了。一个人独处相当于是一种耻辱。对于大人来说,单人房间给人最主要的联想就是性。每一幢宿舍楼里都会有很多单人间,想过**的一对男女可以用上一个晚上或者一旬,想用多久就用多久。一对男女结为夫妇后可以拥有一个双人房间;那些小镇子里没有现成的双人房间,这些人通常会在宿舍楼的一头搭出一个双人房间,这样的房间一个接着一个,宿舍楼后头就有了一长排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被称为“夫妻车队”。除了**的需要之外,没有理由不睡在集体宿舍里。你可以选择宿舍的大小,如果你不喜欢这间宿舍的室友,也可以搬到其他宿舍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场所:车间、实验室、工作室、机器房或是办公室;浴室你可以选择单间或是公共浴室;性隐私在哪里都能得到保证,也是为社会所接受的;这种隐私之外的其他隐私就没有必要了,都是多余的浪费的。如果让个人拥有自己的住宅和公寓,阿纳瑞斯的经济就无法满足这些建筑的建造、维护、取暖及照明需要。一个人如果生性不爱交际,那他只能远离社会,自己照顾自己。他完全有这样的自由。他可以随心所欲选择一处地方给自己建造房屋(不过,假使他破坏了一处好景致,或是占用了一点点的农田,他就会处于重压之下,邻居们会强迫他搬到别处去)。在阿纳瑞斯一些比较古老的公社外围,有许多的独居者和隐士,他们声称自己并非这社会的一分子。不过,多数人认为团结是人的权利也是义务。对于他们来说,隐私只有在有作用的时候才是有价值的。对于自己被安排住进了单人间,谢维克一开始很不高兴,以致觉得是一种羞耻。为什么他们要把他塞到这里来呢?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原因:这个地方很适合他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如果半夜时分他想到了什么点子,就可以马上打开灯,把它写下来;哪怕是在黎明时分,也不用担心四五个室友同时起床的那种喧闹和混乱会把它吓跑;如果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能整天坐在书桌跟前盯着窗外看,那也不会有人在他背后嘀咕他为什么这么懒散。事实上,隐私于物理学正如于**一般合宜。不过话说回来,隐私真的是必须的吗?学院食堂晚餐时总会有一道甜点。谢维克非常喜欢吃,每次都会把最后剩下的甜点打扫干净。可是他的良知,他那关于有机社会的良知,却消化不良了。从阿比内到极远地区的每一个食堂里都能吃到同样的东西吗?每一个人都能有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吗?食物是均分的吗?一直以来他听说的、所到之处所见到的确实都是这样。当然会有地区差异: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特有的食物,有些东西会短缺,有些又会有盈余,特殊情况下——比如在野外作业营地里——只能将就,厨师也有好有坏。事实上,虽然社会的大框架是一致的,其中的细节却有着无尽的变数。不过,厨师再能干,没有原料也是做不出甜点来的。多数食堂一旬当中只能供应一两次甜点,这里则是每晚都有。为什么?难道中央科学院里的人高人一等吗?谢维克没有拿这些问题去问别人。对于多数阿纳瑞斯人来说,社会良知、其他人的看法,是他们行为最强大的精神驱动力,不过这种驱动力在他身上相对要弱那么一点点。他的许多问题都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所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默默地去解决。于是,他尝试自己来处理这些问题。从某种意义来看,对他来说,这些问题比物理学上的问题还要难。他没有去问别人的意见,只是以后也不再吃食堂里的甜点了。不过,他并没有搬到集体宿舍去住。他将自己道德上的不安同现实的好处进行了某种权衡,发现后者分量更重。他在那间单人间里能更好地工作。这个工作很值得去做,他做得也很好。从根本上来说,这个工作对他的社会是有用处的。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责任,他现在享有这种特权也就无可厚非了。于是他继续工作。他瘦了,走路的时候脚步轻飘飘的。他不参加体力劳动,没有职业变化,也没有社交及**。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欠缺,只意味着自由。他是一个自由的人: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情,想做多久就做多久。他就是这么做的,就这么一直不停地工作,并乐在其中。他随时记录下自己的各种假想,正是这些假想最后发展成一套完整的共时理论。这时他又开始觉得这不过是个小目标;他已经有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如果可以的话,他要得出一个关于时间的综合理论。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锁在了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处于一大片空旷原野的正中央:如果他能想到办法出去,外头就是清晰的路径。这种直觉日渐困扰着他。在那年的秋天和冬天,他逐渐地偏离了原有的睡眠习惯。夜里睡两个小时,白天抽时间再睡两个小时,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而且现在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沉沉入眠,而只是浅睡辄止,即使睡觉也保持某种半清醒的状态,无时无刻不在做梦。他的梦境都很清晰生动,做梦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在梦中,他看到时间在倒退,一条河往源头倒流。他的左手和右手同时抓住两个时刻;他把双手分开,看到那两个时刻也分开了,就像裂开的肥皂泡,他微笑起来。他起床,匆匆写下之前思索了几天一直没能想出来的那个数学表达式,其实人并没有真正地清醒。他看到空间朝自己不停地收缩,就像一个球被压扁时不停地挤压中间的空隙,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后他惊醒过来,想要大叫救命,声音却被堵在了嗓子里。于是他只好在沉默中挣扎,努力摆脱这样一个念头:自身的存在是永恒的空虚。一个寒冷的暮冬下午,他从实验室回家时顺道去了物理办公室,看看邮件筐里是否有自己的信。其实应该不会有他的信的,他从来没有给北景区的朋友们写过信;不过这几天他感觉一直不太舒服:他否定了自己几个最美妙的假想,半年的辛劳之后又转回了原先的起点,因为那个相位模型实在太过含糊,没有什么用处;他的喉咙也很痛。他希望能收到哪个熟人的来信,如果有谁在物理办公室的话,也可以跟对方打声招呼。不过,办公室里只有萨布尔一个人。“看这个,谢维克。”这位长者递给他一本书:一本薄薄的书,绿色封皮,封面上印着生命之环。他接过来,看了看标题:《评阿特罗的无限延续假想》。里面是他那篇论文、阿特罗的感谢及辩驳以及他对此的回应。内容全部被译为普拉维克语,由阿比内的PDC出版社出版。署名是:萨布尔、谢维克。萨布尔探头过来看着谢维克手里的书,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很开心地说道:“我们把阿特罗击垮了,彻底击垮了,这个该死的投机分子!现在让他们自己去解释这个‘不够缜密的轻率结论’吧!”萨布尔对伊尤尤恩大学的《物理学评论》含恨已久,后者曾经对他的理论成果下了“观念偏狭、幼稚、不严密,处处都体现着奥多主义教条的影响”的评语。“现在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观念偏狭!”他咧开嘴笑着说道。跟他认识了将近一年,谢维克想不起来之前还有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笑脸。谢维克走到屋子另一头,将一把长椅上的一摞纸拿开,给自己腾地方坐下来;物理办公室一共有两间屋子,理所应当是公用的,可是萨布尔却在这后一间屋子里乱糟糟地堆满了他自己要用的各种资料,几乎没有给别人留任何的空间。谢维克低头看了看还拿在他手里的那本书,又看了看窗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好,还显得很紧张;不过在萨布尔面前他从未有过胆怯或是局促,他在自己没兴趣去了解的人面前向来如此。“我不知道您在翻译这个。”他说。“不只是翻译,还有编辑。我对不尽完善之处做了润色,还把你遗漏掉的一些衔接之处补上了,等等。花了好几旬的时间哩。你应当为此自豪,在很大程度上,你的观点是最后成书的基础。”这本书中的观点完全是谢维克和阿特罗两个人的。“是的。”谢维克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会儿之后说道:“我想将这个学期写的关于可逆性的论文发表。应该让阿特罗看看,他会有兴趣的,他现在还在因果律问题上头困着。”“发表?在哪里?”“用伊奥语,我是说在乌拉斯发表。寄给阿特罗,就像这篇论文一样,他会拿到那边某份期刊上发表的。”“你不能把我们这里还没有发表过的作品拿去他们那里发表。”“可这本书我们就是这么做的。这本书上所有的内容,除了我的反驳之外,都在《伊尤尤恩大学评论》上发表过——在我们这里发表之前。”“这种事我无法阻止,可是为什么你要认为是我急着要将它出版呢?你认为PDC的每一个人都赞同我们像现在这样跟乌拉斯交流观点,是吧?防卫协会坚持认为,通过那些货船运出这个星球的每一个文字都应当由PDC认可的专家来审核。除此之外,那些没法跟乌拉斯沟通的外省物理学家,你以为他们都不会嫉妒我们吗?有的是人在虎视眈眈,巴不得我们走错路。如果我们被抓住了,那么我们就会失去乌拉斯货船这个邮件往来的通道。你现在明白了吗?”“学院是如何优先得到这个权利的呢?”“十年前,派格弗尔入选了PDC。”派格弗尔曾经是一位很有声望的物理学家。“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谨小慎微,让这个权利得以保留。明白?”谢维克点了点头。“不管怎样,阿特罗也不想看你的那个东西。好几旬之前,我就看了那篇论文,后来又还给了你。你把时间浪费在格瓦拉伯痴迷的这些错误理论上,打算到什么时候才罢手呢?她已经在这上头浪费了自己的一生,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那你也会变成一个白痴。当然,这是你不可剥夺的权利。不过,你可不要把我当成一个白痴。”“那么,如果我拿这篇论文去投稿,就在我们本地,用普拉维克语投稿,又会怎样呢?”“浪费时间。”谢维克耐着性子微微地点了下头。他站起身来,身体还是那样的纤长、瘦骨嶙峋。他站了一会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炫目的冬日阳光照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现在梳到脑后扎成了一个辫子——和他沉静的面庞。他走到写字台边上,从那一小摞新书中拿了一本。“我想寄一本给弥迪斯。”他说。“你想拿多少本都可以。听着,如果你认为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所做的一切,那就把论文拿去投稿。不需要经过批准!你知道,这里不分什么等级!我不能阻止你。我所能做的只是给你提出建议。”“你是媒体协会物理学稿件的审稿人。”谢维克说,“我认为现在就问问你的意见,可以节省大家的时间。”他的口气很柔和,却毫无妥协之意;因为他并没有打算要胜人一筹,所以也不用向别人屈服。“节省时间,什么意思?”萨布尔怒冲冲地说道。不过,萨布尔也是一位奥多主义者:他扭动着身子,似乎正在遭受自身虚伪的折磨。他把身子转过去,又转回来对着谢维克,然后恶狠狠地开了口,声音都因为愤怒而更加嘶哑:“去吧!去投那份该死的东西吧!我将宣布我的能力不足以对它进行审核,会让他们找格瓦拉伯来审稿。她是共时理论的专家,我不是。狂热的神秘主义者!宇宙是一把巨大的竖琴,通过振动出现复又消失!顺便问一句,那它会弹出什么音调来呢?我想应该是《数字和谐组曲》中的某一节吧?事实就是,我没有能力——换句话说,是不愿意——为PDC或出版社审核那些知识大便!”“之前我为你所做的工作,”谢维克说,“就是我在格瓦拉伯共时理论指引下所做工作的一部分。既然你接受其中一个,那就必须接受另外一个。在北景我们有一种说法,稻谷在粪肥的浇灌下长得最好。”他继续站立片刻,见萨布尔并未作答,于是跟对方道了再见,离开了办公室。他知道自己赢得了一场战斗,很轻松,而且也没有明显地冒犯对方。不过,终归还是冒犯了。正如弥迪斯所预见的,他成了“萨布尔的人”。萨布尔多年前便已不再是一位真正的物理学家,他的声望是建立在剽窃他人观点的基础之上的。比如这次,进行思考的是谢维克,荣耀则归萨布尔所有。这样的情形从道义上来说显然是难以忍受的,谢维克可以进行公开的抨击,也可以拂袖而去。只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需要萨布尔,想要发表自己写的东西,想要把它们寄给能理解它们的那些人,乌拉斯的那些物理学家;他需要他们的观点、他们的批评、他们的合作。于是他们讨价还价,他和萨布尔,像投机者一样讨价还价。这已经不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交易。你给我这个,我就给你那个。你拒绝我,我也拒绝你。成交吗?成交!谢维克的事业,就跟他所处的这个社会一样,依赖于一份契约的存续,这份契约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份利益合同,只是没人这么承认。不是那种互助团结的关系,而是一种相互剥削的关系;不是有机的,而是机械的。如果一样事物从根本上来说是机能紊乱的,那么它还能真正发挥作用吗?可我想要的只是完成这项工作,谢维克在心里为自己辩护。这是一个多风的午后,天阴沉沉的,他正沿着林荫路往宿舍楼院子走去。这是我的职责、我的乐趣,是我整个人生的意义所在。我所共事的这个人争强好胜,统治欲很强,是一个投机分子,不过我无法改变这一切;如果我想要工作,就必须跟他共事。他想到了弥迪斯和她的警告,想到了北景学院以及他临走前夜的那次聚会。现在看来,那些似乎都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那些时光是那么天真、平静、无忧无虑,他想起来就会淌下恋旧的泪水。他从生命科学院大楼的门廊下走过时,身边经过的一个女孩儿侧眼看了看他。他觉得她很像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聚会时吃了好多炸面圈的短发女孩儿,于是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可是女孩儿已经拐过去了。不管怎样,眼前这个女孩儿可是一头长发的。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从门廊下走出来,迎着风。风中稀疏地夹杂着几缕细雨,等雨水最终落下时就更稀疏了。这是一个干燥的世界,干燥、阴沉、充满敌意。“敌意!”谢维克用伊奥语大声说道。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伊奥语;听起来怪怪的。雨水打在他脸上,就像沙子一样,这是充满了敌意的雨水。他最初是嗓子疼,后来头也疼得很厉害。他回到46号房间,躺到**——床跟门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平常要远得多。他在发抖,浑身不由自主地打战。他拉过那条橙色毯子裹住身子,整个人蜷成一团,努力地想让自己睡着,可是他仍在不停地打战,因为从他身体的四面八方,那些微小原子在不停地撞击着他,随着温度的升高,撞击力也越来越大。他以前从来没生过病,身体上的不适最多限于疲劳,对于高烧他一无所知。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在清醒的间隙,他想,自己快要疯了。等到白天的时候,他在恐惧的驱使下开始去寻求帮助。他不敢去找同一楼道里的邻居:夜里他曾听到自己大喊大叫、胡言乱语。他拖着病体去了附近的诊所,要走过八个街区。冰冷的街道沐浴在初日的光芒中,在他身边阴险地打着转。在诊所里,医生诊断他的这种错乱其实是轻度肺炎,然后给他安排了二号病房的一个床位。他表示不想去。助理医师批评他太自我主义了,然后解释说,如果他执意回家,那么就得麻烦一个医生出诊,还得给他安排私人护理。于是他去了二号病房。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是老人。一位助理医师进来给了他一杯水和一片药。“这是什么?”谢维克满腹狐疑地问道。他的牙齿又开始打战了。“退烧药。”“有什么作用呢?”“把你的热度降下来。”“我不需要。”助理医师耸了耸肩。“随便。”她说,然后就走开了。多数的阿纳瑞斯年轻人都觉得生病是一种耻辱:这一方面是他们这个社会过去成功预防的结果,另外也许是“健康”和“生病”这两个词的类推用法让他们困惑。他们认为生病是一种犯罪,只不过并非出于故意。向这种犯罪的冲动屈服,或是使用药物来缓解痛苦,都是不道德的。他们对吃药打针敬而远之。等进入中年老年之后,多数人才改变想法。疼痛比耻辱更加难以忍受。助理医师把药分发给二号病房里那些上了年纪的病人,他们跟她开起了玩笑。谢维克在一边看着,既觉得无趣,又觉得难以理解。之后又来了一位医生,手里举着一个注射器。“我不想打针。”谢维克说。“别自我主义了。”医生说,“翻过身来。”谢维克照做了。再后来又来了个女的,递了杯水给他。可是他抖得太厉害,洒出来的水把毯子都弄湿了。“别管我了。”他说,“你是谁?”对方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过他没听明白。他让她走开,说自己感觉挺好的。然后他开始跟她解释,为什么周期假设虽然本身意义不大,却是他研究共时理论的根本基础。他一会儿说自己的母语,一会儿说伊奥语。他还拿粉笔在一块石板上把那些公式和等式写了出来,好让她和小组其他的人能听明白,因为他很担心他们对这个基础会有误解。她摸了摸他的脸,帮他把头发梳到脑后。她的双手凉凉的,摸在他脸上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他伸手去抓她的手,没有抓到,她已经走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清醒过来。他又能顺畅呼吸了,感觉自己通体舒泰。他不想动弹,担心任何动作都会扰乱这一完美安逸的时刻,扰乱这无比平衡的世界。天花板上那道斜斜的阳光美得无法形容。他就那样躺着,看着那道阳光。病房另一头那帮老头正在齐声欢笑,声音苍老又沙哑,听着却也很美。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在他床边坐下。他看着她笑了笑。“感觉如何?”“如获新生。你是谁?”她也微笑起来:“母亲。”“新生。不过我想,我应该得到一个新的身体,而不是原来这具旧皮囊啊。”“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说的不是这里的事情,是乌拉斯的事情。新生是他们信仰的一部分。”“你还是有些神志不清。”她摸了摸他的前额,“没有发烧。”她说这几个字的声音触碰到了谢维克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是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地方,某个被隔绝开了的地方,她的声音在这个隐秘的地方反复地回响着。他看着这个女人,惊恐地说道:“你是鲁拉格。”“我跟你说过我是。说好几次了!”她的神情还是那样的漠然,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开心。谢维克再没法装腔作势了。他没有力气挪动身子,只是直往后缩,带着明显的惧意,似乎她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死神。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举动,总之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她的长相很端庄,皮肤是黝黑色,五官纤巧匀称。她应该已经超过四十岁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她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很和谐、很有节制。她的声音低沉悦耳。“我原先不知道你来阿比内了。”她说,“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连你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我去出版社的库房里找最新的出版物,为工程图书馆挑些图书,然后我看到了一本书,是萨布尔和谢维克合著的。萨布尔我当然知道。可是谢维克是谁?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一时之间我都没能想明白。很奇怪,是吧?可是,当时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的那个谢维克才二十岁,应该不可能跟萨布尔合写什么超宇宙论的论文。不过,也许别的什么谢维克还不用等到二十岁呢!……于是我就过来看看。宿舍楼有个男孩告诉我你在这里……这个诊所真是太缺人手了。我不明白协会为什么不要求多给医学岗位一些配额,或者就少收一些病人嘛;这里有些助理医师和医生一天要工作八个小时!当然,医学界有些人就希望这样,就因为那种自我牺牲的冲动。可惜的是,这并没有让效率最大化……真是不可思议,居然还能找到你。本来我可能再也见不着你了……你跟帕拉特有联系吗?他还好吗?”“他已经死了。”“啊。”鲁拉格的声音中没有假装出来的震惊或是悲痛,只有一种干巴巴的平常态度,一丝凄凉的韵味。谢维克被这个声音打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终于能够将她看作一个真实的人了。“多久了?”“八年了。”“他那时候还不到三十五岁。”“广原发生了一次地震。我们在那里住了大概五年的时间,他是公社的建筑工程师。学习中心被震毁了。他跟其他人一起去解救困在里头的学生,然后又来了第二次地震,整个房子都塌了。一共死了三十二个人。”“当时你在那里吗?”“在地震之前大概十天,我开始去地区学院学习。”她陷入了沉思,脸色安详沉静:“可怜的帕拉特。不过这倒很像他的风格——跟其他人一起死去,成了一项统计数据,三十二个当中的一个……”“如果他不进楼里去的话,这个数据会是更大的数字。”谢维克说。她盯着他看,从目光里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情感,又或是没有什么情感。她的话也许是发自内心,也许出于故意,不过这无从分辨。“你很喜欢帕拉特。”他没有回答。“你长得不像他。事实上你长得像我,除了肤色之外。我本来以为你会像帕拉特。我这么猜的。真是奇怪,人居然可以凭借想象做出这样的假设。那么,他以前跟你住在一起?”谢维克点了点头。“他很幸运。”她没有叹气,声音却很压抑。“我也很幸运。”短暂的沉默。她淡淡地笑了笑:“是啊。我本来可以跟你们保持联系的。你是不是对我很反感,因为我没有跟你们联系?”“对你很反感?我对你压根就不了解。”“你了解的。在你断奶之后,帕拉特和我还是把你留在我们身边一起住。我们俩都想要这样。人一生最初那几年是人际交往的关键时期;心理学家已经确切地证实了这一点。只有从小就得到关爱,以后孩子才能很好地适应社会生活……我是想维持这段关系的。我努力想让帕拉特也调到阿比内来。可他那个工种一直不缺人,其他岗位他又不愿意来。他生性固执……最初他还不时写信来,告诉我你的情况,后来他就不再写了。”“无所谓的。”年轻人说道。这场病让他更瘦了,瘦削的脸上如今布满小汗珠,脸颊还有前额都亮晶晶的,像抹了油。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鲁拉格用她那很有节制的悦耳声音说道:“呃,有所谓的,过去就有,以后还有。不过,是帕拉特一直陪在你身边,见证了你的成长岁月。是他把你抚养成人,尽到了父母的责任,而我却没有。对我来说,工作是第一位的,向来如此。不过,谢维克,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了这里。现在,也许我能帮上你一点儿什么了。我有体会,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来说,阿比内是很难让人产生亲近感的地方。你会感觉失落、孤立无援,没有小镇子上那种单纯融洽的氛围。我认识一些很有趣的人,你也许愿意结识,或许有些人还能助你一臂之力。我认识萨布尔;我多少能猜到一些你对他、对整个学院的反感。他们支配着一切,需要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你才能知道如何击败他们。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来到这里。我现在很开心,以前从未奢望过的开心——一种极度的喜悦……我看了你的书。书是你写的,对吧?否则萨布尔干吗要跟一个二十岁的学生合作出书呢?这个问题已经超出我的能力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工程师。我承认你令我骄傲。很奇怪,是吧?不合情理,甚至有些资产者的意味,好像你是我拥有的某件物品一样!不过一个人年龄越长,就越需要某些安慰,这些安慰并不全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为了继续活下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