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待了一旬之后,谢维克出院回家,住在隔壁45号房间的邻居迪萨尔过来看他。这位邻居是一位数学家,身材瘦高。外斜视的眼睛,没有得到矫正,所以你永远也没法弄清楚他是否在盯着你看,也弄不明白你自己是否在跟他对视。他和谢维克在学院宿舍里做了一年的近邻,两人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还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现在,迪萨尔来到了谢维克的房间里,看着他,当然也可能是看着别处。“怎样?”他说。“我很好,多谢。”“帮你打饭?”“一起吃?”谢维克说。迪萨尔说话惜字如金,像发电报似的,谢维克也受了影响。“好吧。”迪萨尔在学院食堂打了两份饭,拿一个托盘装着,然后他们在谢维克的屋里一起吃饭。接下来的三天里都是如此,直到谢维克可以起床出门为止。很难理解迪萨尔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并不和善,对兄弟情谊似乎也没抱多大指望。他对其他人敬而远之,原因之一是为了掩盖自己做的一些坏事;他要么是懒散得令人咋舌,要么就是个不知掩饰的资产者,因为45号房间里堆满了他无权、也没有理由保有的东西——食堂的餐具、图书馆的书、从一家工艺品仓库拿来的木雕工具、从哪个实验室顺回来的显微镜、八条毯子,把壁柜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服——有些明显不合他的尺寸,还有一些应该是他八岁或十岁时穿过的。情形似乎是他在各个储藏处和仓库里抱回了很多东西,也不管自己需要与否。“你留着这些垃圾干吗?”第一次得到允许进入迪萨尔的房间时,谢维克问过对方。他对着谢维克,目光游移不定。“不知不觉就攒下来了。”他语焉不详地答道。迪萨尔所选的研究领域极其深奥,学院和数学协会里都没有人能够真正去检查他的工作进展,这也正是他如此选择的原因。他以为谢维克的动机也跟自己一样。“工作?”他说,“见鬼去吧。这样的岗位不错。因果,共时——狗屁。”谢维克有时候很喜欢迪萨尔,有时候又很讨厌他,喜欢和讨厌的程度旗鼓相当。尽管如此,他还是刻意地跟迪萨尔保持着频繁的来往,作为自己生活的某种调剂。这次患病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如果继续那么独来独往,自己会彻底崩溃的。他还从道德的层面来审视这个问题,无情地剖析自己。他一直是个独行侠,同兄弟情谊的道德要求格格不入。二十一岁的谢维克绝不是什么道学先生,因为他的道德感中带有**,而且十分强烈。不过,他的想法还是多少有些僵化。那是一种已然内在化的宣传教育、一种过分单纯的奥多主义,也就是普通成年人会向孩子们灌输的那些东西。他一直都做得不对。不能一错再错了,于是他便努力改正。每十个晚上当中,有五个晚上他不让自己去接触物理学。他主动加入学院宿舍管理委员会,积极参加物理协会和学院成员理事会的会议,还加入了一个进行生物反馈训练及脑波训练的团体。去食堂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坐到大桌子边,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坐小桌子,边吃边看书。他觉得很惊奇:大家似乎都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加入。他们接纳了他,对他表示欢迎,邀请他成为自己的伙伴和同事。他们带着他到处转悠。短短不到三旬的时间里,他对阿比内的了解就超出了之前的整整一年。他跟着一拨又一拨兴致勃勃的年轻人去运动场、工艺中心、游泳池,参加各种节庆活动,参观博物馆,看戏,听音乐会。对他来说,音乐会是一种全新的发现,一件极富震撼力的乐事。他以前从未去过阿比内的音乐会,部分原因是他认为音乐应该是一件需要自己身体力行的事情,而不仅仅是用耳朵来听的。孩提时代,他经常在当地的唱诗班和合唱团里演唱或是演奏乐器;他也乐在其中,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赋。他对音乐的了解仅限于此。学习中心教导各种艺术方面的实践技能:歌唱、韵律学、舞蹈以及画笔、凿子、刀、车床等工具的用法。这种教学非常讲求实效:孩子们要学会去看、去说、去听,要学会动手操作。艺术和工艺之间没有区别;艺术本身在生活中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仅仅被认为是生活的一项基本技能,就像演讲一样。因此,建筑学很早就得到了自由发展,已经形成了一种统一的风格,很纯粹、很朴素,比例均衡。绘画和雕塑基本上是为建筑及城市规划服务。作为语言的艺术,诗歌和故事本身都不具备很强的生命力,都是跟歌舞相关联的;只有戏剧完全独立,也只有戏剧被称为“艺术”——是一门完整的艺术。阿纳瑞斯有为数众多的地方剧团和巡回剧团,每个剧团都拥有自己的演员和舞者,还有许多保留剧目轮演剧团,它们通常都有自己的剧作家。这些剧团演出各种悲剧、半即兴的戏剧以及哑剧。在那些彼此隔绝的荒凉小镇,这些剧团像雨水一样受到欢迎,它们的到来是当地的年度盛事。作为阿纳瑞斯人内心孤独感与团结精神的具化产物,戏剧拥有惊人的能量,创造了极度的辉煌。不过,谢维克对戏剧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喜欢那些精彩绝伦的台词,但表演行为本身并不合他的意。直到这一年——他来到阿比内的第二年,他才终于发现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艺术:用时间创造出来的艺术。有人带他去听了音乐协会的一场演奏,第二天夜里他又去听了一场。此后的音乐会他一场不落,如果可能就跟新结识的人一起去,实在不行就自己单独去。相较友谊而言,音乐是他更迫切需要的东西,能给他带来更深层次的满足。他努力摆脱最初那种离群索居的状态,但这样的努力不过是一时狂热,事实上也没有成功。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根本没有交到真正亲近的朋友。他跟许多女孩儿上床,可是从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乐趣。那就像排泄一样,仅仅是为了解决一种需要,而且事后他都觉得羞耻,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把别人当成了排泄对象。他更喜欢**,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方式更为适用。他注定是孤独的,他的遗传基因便是如此。她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工作是第一位的。”说这话时鲁拉格非常平静,用的是那种就事论事的语调。她无力改变这一点,无法逃脱困住自己的那个冰冷囚室。他也是如此。他打心眼儿里向往能靠近那些友善的年轻人,那些跟他兄弟相称的人,但却无法真正靠近他们,他们也无法靠近他。他生来就是孤独的,一个糟糕的冷酷的知识分子,一个自我主义者。工作是第一位的,但经常毫无头绪。它就跟性一样,按理说应当是让人愉悦的,事实却并非如此。他继续翻来覆去地思考那些同样的问题,但却始终无法解决托的时间悖论,哪怕再接近一步都不能,更别提共时理论了。去年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个理论已经触手可及,当时的那种自信现在看来真是难以置信。难道二十岁的他真的以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能够推导出一个足以颠覆宇宙物理学的理论吗?在那次发烧之前他肯定是严重神经错乱了。他加入了两个哲学数学的学习小组,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样的小组合乎自己的需要,同时拒绝承认自己的水平足以胜任这两个小组的导师。他还尽可能地躲着萨布尔。在采取这一系列新举措之初,他曾向格瓦拉伯表示,自己想要增进对她的了解。她尽己所能地给予了回应,但是冬天对她来说一直都不好过;她身体不好,耳朵很背,年老体衰。她准备在春天开一堂课,随后又放弃了。她的状况很不稳定,有一次都几乎认不出谢维克了,过几天又硬拉着他去自己宿舍彻夜长谈。他的有些想法已经超越了格瓦拉伯,所以这样的长谈进行得很不顺利。要么就是格瓦拉伯把他烦上好几个小时,推翻或者部分否定他知道的一些东西,要么就是他试着去纠正她,让她觉得很难过,还会把她搞得迷惑不已。这样的情形已经超出了他这个年龄的人的耐性和应变能力,最后他不得不尽可能地避开格瓦拉伯,每一次都感觉很内疚。除她之外,他再也没有可以讨论专业问题的对象了。学院里的人对于纯粹时间物理学的了解都太有限,不足以跟他交流。他希望自己能去教授这门课,可是他还没有得到教职,学院也没给他教室;师生协会拒绝了他的申请。他们不希望跟萨布尔发生冲突。这一年里,他开始花大量的时间写信给阿特罗以及其他乌拉斯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这些信真正寄出的很少,有些他写了之后就撕掉了。他给数学家劳埃·安寄过一篇长达六页的讲述时间可逆性的论文,后来发现,对方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安的《时间几何学》一书序言中讲述了作者的生平,但是他没有看。还有一些信,他本打算通过乌拉斯货船发出,却被阿比内太空港的管理人员截住了。因为太空港的运营需要多家协会合作完成,因此太空港是归PDC直接管辖的,其中部分协调专员必须懂得伊奥语。太空港的这些管理人员有专门的知识,担任的职位也非常重要,很容易就沾染上官僚习气:他们总是很自然地说“不”。他们怀疑写给数学家的那些信件,因为信中的内容很像一些密码,而且也没有人能够断定它们就不是密码。给物理学家的信件需要经过他们的顾问——萨布尔审核之后才能放行。有些信件谈论的话题不属他所擅长的因果物理范畴,那他是不会审核的。“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他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把信推到一边。谢维克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继续把信投往港口,他们则会将信退回来,上面批着“审核未通过,不予发出”。他在物理学协会上提出这个问题,萨布尔通常不会劳神来参加这种会的。会上的人对于这个话题——跟意识形态上的对立方之间的自由通信——都不怎么重视。有人谴责谢维克,为什么要去研究如此晦涩的领域,因为他自己也已经承认,在他所在的这个星球,没有其他人能够胜任这种研究。“这无非是一个全新的领域而已。”他说。不过,这样的辩白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如果这是一个新领域,那就跟我们分享啊,不要跟资产者去分享!”“从一年前开始,每学期我都想要开一门课。你们却总是说没有足够的需求。就因为它是新的,所以你们就害怕,是吗?”这么一来,再也没人帮他了。他气愤地离开了会场。即便是一封信也寄不出去,他还是继续往乌拉斯写信。给某个人写信,这个人也许能理解自己,也许已经理解了,这个想法让他还能继续写下去、继续想下去。否则他真的没法继续了。时间一旬一旬地过去,然后是一个又一个学期。每年有那么两三次,他的努力能得到回报:收到阿特罗或是伊奥国或舍国哪位物理学家的信。那些信都很长,写得密密麻麻,论证也很严密,从开头称谓到信末签名之间全是理论,全是深奥的超数学—伦理学—宇宙学时间物理理论,出自他不认识的人之手,以他不会讲的语言写就。他们猛烈地抨击他的理论、试图推翻他的理论,那些人是他祖国的敌人,也是他的对手;是陌生人,也是兄弟。收到信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会变得暴躁,同时又兴高采烈,没日没夜地工作,新的观点像喷泉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随后,在极度猛烈的喷射和挣扎之后,他又缓缓地回到现实之中,回到干燥的地面,进入干涸枯竭的状态。在他来到学院的第三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格瓦拉伯去世了。他请求在她的追悼会上发言。依照惯例,追悼会在死者生前工作的地方举行:这次是在物理实验室大楼的一个演讲厅里。他是会上唯一的发言者。没有学生到场,格瓦拉伯开始授课到现在还不到两年。在场的只有学院几位年长的会员,还有一位中年人是格瓦拉伯的儿子,他是东北区的一位农业化学家。谢维克站在这位老教授曾经站着讲课的位置,用嘶哑的声音——现在一到冬天他就会习惯性地感冒——告诉在场的诸位,格瓦拉伯是时间科学的奠基人,是整个学院里最伟大的宇宙学家。“我们物理学界现在有了自己的奥多。”他说,“我们拥有她,但是我们并没有给她应有的荣誉。”会后,一位老太太眼里噙着泪水,向他表示了谢意。“我们总是在一起过旬末,我们俩,在我们街区的门房值班,我们聊得非常愉快。”她说,楼里吹出的冰冷的寒风吹得她直眨眼。那位农业化学家跟他们嘟哝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就匆匆地去赶回东北区的飞船了。谢维克感到莫名的愤怒,这中间又夹杂着悲伤、烦躁和无奈,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走。在这里三年,他取得了什么成就?一本书(已经被萨布尔据为己有)、五六篇未发表的论文、为一位逝者所写的悼词。他所做的一切都得不到理解。更坦率地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不管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他都没有起到任何必需的作用。事实上——在他这个领域这种现象并不罕见——二十岁的时候,他的能量便已全部耗尽。他不可能再有什么成就了。他已经撞上那堵墙,永远回不了头了。他在音乐协会礼堂前停下来,看着这一旬的节目单海报。今天晚上没有音乐会。他转过身,跟一个人打了个照面,是比达普。比达普向来很有防范意识,又有些近视,所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谢维克拽住他的胳膊。“谢维克!见鬼,居然是你!”他们相互拥抱、亲吻对方,分开来,随后又再次拥抱。谢维克心中满溢着爱意。怎么会这样?在地区学院的最后一年里他甚至都不是很喜欢比达普了。这三年来,他们彼此没有通过信。他们的友情仅限于少年时代,那是早已过去的事了。不过友爱之情还在,就好像一块煤又熊熊燃烧起来。他们边走边聊,谁也没注意自己到底在往哪里走。他们挥舞着手臂,不时地打断对方的话。阿比内的宽阔街道在冬夜里异常静谧。每一个街角都有一盏黯淡的街灯,射出一圈银色光晕。干燥的雪花在这圈光晕中翻腾飞舞,像一群一群小小的鱼,追逐着自己的影子。雪后的风更冷更刺骨。他们嘴唇发麻、牙齿打战,说话都受到了影响。他们赶上了十点钟的末班公交车,回了学院;比达普的宿舍在城郊,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要去那边太过费力了。他惊奇地看着46号房间,用讽刺的语气说道:“舍夫,你过得可真像一个腐朽的乌拉斯投机分子。”“别逗了,还不至于那么糟。你给我找一样无用的垃圾出来!”房间里的东西跟谢维克第一次进来时几乎完全一样。比达普用手一指:“那条毯子。”“我来的时候就有了。那是手织出来的,他们搬走的时候留这里了。像这样的夜晚,有一条毯子难道过分吗?”“这样的颜色实在是太无用了。”比达普说,“作为一个功能分析家,我得向你指出,橙色绝对不是必须的。对于社会生物体来说,橙色起不到任何不可或缺的作用,不管是在细胞层面还是组织层面,当然在整个有机体以及绝大多数核心道德层面来说也不是必须的;在这种情况下,放弃是比忍耐更好的选择。把它染成暗绿色吧,兄弟!这堆东西是什么?”“笔记。”“用密码记笔记?”比达普很冷静地翻看其中一本笔记。谢维克想起来了,这种冷静是比达普的一个特点。对于隐私——或者私人所有权——他比绝大多数的阿纳瑞斯人还要无动于衷。比达普从没有过喜欢得要随身携带的铅笔,也没有哪件衬衣是他喜欢得舍不得扔进垃圾篓的。如果有人送给他礼物,考虑到送礼者的感受,他会留下那件礼物,最后却总会丢掉。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声称这表明他比多数人都要先进,是天生的纯粹奥多主义者,是完美人类的早期样本。不过,他其实也是有隐私意识的。这种意识针对的是头脑里的想法,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但也仅限于此。他从来不偷窥他人。现在他说道:“还记得那些傻乎乎的信吗,你去参加造林工程时,我们用密码写的那些信?”“这是伊奥语,不是密码。”“你学伊奥语了?那为什么要用伊奥语写呢?”“因为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所说的东西,他们也不想理解。唯一一个理解的人三天前去世了。”“萨布尔去世了?”“不是他,是格瓦拉伯。萨布尔活得好好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有什么问题吗?”“萨布尔的问题?一半是嫉妒心,另一半是无能。”“我一直以为他那本关于因果论的书应该是一流的。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原来也这么以为,不过后来我看到原文。那些都是乌拉斯人的观点,而且还不是新观点。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过自己的见解了,大概也有二十年没洗过澡了。”“那你的观点呢?”比达普一只手放在那摞笔记本上,凝神看着谢维克。比达普眼睛很小,有一点点斜视,五官鲜明,身材短粗。他啃着指甲盖,多年来他一直有这个习惯,指甲已经变成了细细的一条,贴在他那肥厚而敏感的指尖上。“我没什么观点。”谢维克坐到**,“我入错行了。”比达普咧嘴笑着。“你?”“我想,这个期末我就去要求换岗。”“换去做什么呢?”“无所谓。教师、工程师,只要远离物理就行。”比达普在书桌前那把椅子上坐下来,继续啃着指甲盖,说道:“这个想法好奇怪啊。”“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局限,我是指在物理学方面。你身上有各种局限和缺点,不过都不是物理学方面的。我知道,我不懂什么共时理论!可是,你并不是非得会游泳才能了解一条鱼,也不是非得会发光才能懂得星星……”谢维克看着这位朋友,冲口而出——以前他从来没能确切地表述出这个想法:“我一直想自杀,经常想,就在今年。这似乎是最好的出路。”“这并不是什么摆脱苦难的好方法。”谢维克的笑容有些僵硬:“你还记得这个?”“记得很清楚。对我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一次谈话,我想对塔科维亚和蒂里恩来说也是。”“是吗?”谢维克站起身来。屋子的空间只能踱上四步,不过他还是没法待着不动。“当时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他站到窗户边上,“不过来这里之后,我已经变了。这里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我清楚。”比达普说,“是那堵墙,你碰壁了。”谢维克大惊失色地转过身来。“墙?”“对你来说,这堵墙显然是萨布尔,还有他在科学协会和PDC的那些拥护者。拿我自己来说,我来阿比内的时间只有四旬,四十天,却已经看出来了,在未来的四十年里,我在这里会一事无成。我希望能够改进学习中心的科学教学,但却不会有任何收获。除非现实有所改变,或者我加入到对立方去。”“对立方?”“那些小人。萨布尔的朋友们!那些掌权的人。”“你到底在说什么,达普?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权力机构。”“没有吗?那萨布尔为什么那么强势?”“没有权力机构,没有政府,这里毕竟不是乌拉斯啊!”“是的,没错,我们是没有政府,没有法律。但是据我的观察,思想从来不是由法律及政府来控制的,即便在乌拉斯也是如此。如果他们控制了思想,那奥多主义是怎么产生的呢?奥多主义运动怎么能发展成一项世界性的运动呢?当权者也曾试图用武力镇压,但是失败了。你不能通过镇压来粉碎一种思想,你只能去忽视它——拒绝思考,拒绝改变。而这一点正是我们的社会现在所做的!能利用你的时候,萨布尔就利用你;没法利用的时候,他就阻挠你,不让你发表论文,不让你教书,甚至不让你工作。对吧?换句话说,他有权力凌驾在你之上。他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权力呢?不是哪个既定的当权机构,因为并没有这样的机构;也不是因为他在学术上的建树,他根本没有建树。他的这种权力得自人性中那种天生的怯懦,得自公众的认同!这个权力机构,他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懂得如何利用它。这是一个未经确认、未经授权的政府,它在僵化每一个人的思想,借此统治这个奥多主义社会。”谢维克双手支在窗台上,透过玻璃上那些模糊的影子望着外面那一片黑暗。最后他说道:“你这么说真是太疯狂了,达普。”“不,兄弟,我的头脑很正常。真正使人疯狂的是想要脱离现实生存的意图。现实太糟糕了,足以置你于死地。假以时日,它绝对可以把你杀死。现实就是痛苦——这是你说的!可是让你发疯的是这些谎言,是对现实的逃避。你想要自杀,也是因为这些谎言。”谢维克转过身来对着他。“可是你不能真的认为有什么政府存在,在这里!”“托玛尔的《释义》中是这么定义的:‘政府:权力的合法运用,以保有并扩展权力。’将‘合法’两字改为‘约定俗成’,就是对萨布尔,教育协会,还有PDC的定义。”“PDC!”“到目前为止,PDC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当权的官僚机构。”过了一会儿,谢维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嗯,说下去,达普,挺有趣的,不过有点儿病态,是吧?”“舍夫,你有没有想过‘疾病’这个词的类推说法——愤恨社会、心怀不满、疏远他人,如此种种?你有没有想过,‘疾病’的类推说法也可以是‘疼痛’?说到疼痛的时候你指的是什么?苦难吗?你有没有想过,苦难跟疼痛一样,对机体是有作用的呢?”“不!”谢维克口气很强烈,“我说的是个人的、精神层面的痛苦。”“可当时你讲的是肉体痛苦,讲的是那个被烧死的人。我讲的才是精神的痛苦!有些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才能、自己的成果、自己的整个人生白白浪费,睿智的头脑要屈从于愚蠢的头脑,力量和勇气被扼杀,因为嫉妒,因为对权力的渴望,因为对变革的恐惧。变革就是自由,变革就是活力——奥多主义思想的基本不正在于此吗?可是现在不再有变革!我们的社会是病态的,这你也知道。给你带来痛苦是这个社会的痼疾,导致其自取灭亡的痼疾!”“够了,达普。别再说了。”比达普没有再往下说。他又开始有条不紊地啃起了手指甲,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谢维克坐回到**,双手托着下巴。接着是长久的沉默。雪已经停了。一阵阴冷干燥的风撞击着窗玻璃。屋里很冷;两个年轻人都没有脱掉外套。“听着,兄弟,”谢维克终于开了口,“阻挠个人创造力的不是我们这个社会,而是阿纳瑞斯的贫瘠。这个星球并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文明。如果我们不信任彼此,如果我们不能弃绝自己对于公共财物的占有欲,这个贫瘠不毛的星球上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我们了。人类的团结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团结,没错啊!就算在乌拉斯,在那个树上会直接掉下食物的地方,在那里,奥多也说,人类团结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可是我们已经背叛了这个希望。我们任由合作变质为遵从。在乌拉斯他们有代表少数人的政府,在这里我们有代表多数人的政府,不过那也是政府啊!社会良知已经不再是一个生命体,而是成了一台机器,一台权力机器,被官僚所控制的权力机器!”“你我也可以去自愿报名,几旬之内,我们就可以通过抽签被安排去PDC的某个岗位上班。难道那样我们就变成官僚、变成老板了吗?”“舍夫,问题不在于被安排去PDC的每一个人。他们多数人都跟我们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满腔热忱,天真幼稚。问题也不仅仅存在于PDC,而是在阿纳瑞斯的每一个地方。学习中心、学院、矿区、磨坊、渔场、罐头厂、农业发展研究站、工厂、生产某种单一产品的公社——任何一处需要专门技术以及稳定的制度来维持运转的地方。这种稳定性就为权力欲的膨胀提供了空间。大移居之初,我们对这一点是有意识的,并且一直有所防范。当时的人们非常谨慎地将对事的管理同对人的控制进行了严格的区分。他们当时做得非常好,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在人性中,对于控制权的欲望跟对于互助的渴望是同时并存的,而我们应当世世代代对每个人进行训练,以便约束这种欲望。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奥多主义者,就如没有人生来就是文明人一样!可是我们忘掉了这一点。教育是社会有机体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活动,而我们的教育却逐渐退化。我们的教育现在已经变得非常教条、流于说教、独断专行了。孩子们鹦鹉学舌般的学习奥多说过的话,把这些话当成了法令——这完全是对奥多的亵渎!”谢维克踌躇不语。比达普所说的这种教育方式,他经历得太多了,从孩提时代开始,甚至现在在学院里还是如此,他无法反驳比达普的这种谴责。比达普还在乘胜追击。“自己不去思考自然会更安逸。找一个恰当安全的社会等级去对号入座好了。不用去做什么改变,没有遭人反对的危险,也不会让你的协会烦心。接受别人的统治总是最省心不过的事情。”“可这不是政府,达普!那些专家和经验丰富的人对工作人员或某个协会只是在进行指导;他们最清楚该如何开展工作。工作总得有人去做呀!至于PDC,没错,如果当初在构建时没有刻意预防,它也许真会变成一个统治集团,一个权力机构。可是看看它的构成吧!志愿者,通过抽签选出,一年的培训,四年在册,然后就离开了。在这样的一个体系当中,没人能够获得统治他人的权力,他们只能在里面待上四年。”“有些人不止四年。”“顾问吗?他们又不参加投票。”“投票本身无关紧要。幕后有人在操纵……”“得了吧!纯属胡思乱想!幕后操纵——怎么操纵?什么幕后?任何人都可以列席PDC的任何一次会议,假如他是一位理事,又对该议题有兴趣,他还可以参与辩论和投票!你是要宣称我们这里也有政客吗?”谢维克近乎狂怒,两个耳朵都涨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现在已经很晚了,院子周边那圈宿舍已经一片漆黑。45号房间的迪萨尔敲了敲墙壁让他们安静。“我所说的你自己也很清楚。”比达普的声音低了许多,“那就是,真正掌控着PDC的是萨布尔之流,年复一年。”“既然你知道这一点,”谢维克也压低嗓门来抨击对方,语气却更加严厉了,“那么为什么你不将它公之于众呢?既然你知道了事实真相,为什么不提请你所在的协会召开一次评判会议呢?如果你的观点无法经受公众的考验,那我也不想在夜半时分听你窃窃私语地告诉我。”比达普的眼睛眯成两个点,像两颗钢珠。“兄弟,”他说,“你太自以为是了,向来如此。突破你那该死的纯洁道德,往外看一看吧!我来跟你窃窃私语,是因为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去你妈的!我还能跟谁说呢?难道我想落得蒂里恩那样的下场吗?”“蒂里恩那样的下场?”震惊之余,谢维克不由得又提高了声音。比达普冲着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小点儿声。“蒂里恩怎么啦?他现在哪里?”“在赛格维纳岛的收容所里。”“收容所?”比达普在椅子边上坐着,弓起膝盖抵着下巴,双手环抱膝盖。现在他说话时显得很平静,尽管有些不情不愿。“蒂里恩写了一个剧本,搬上了舞台,就在你走之后的那一年。那个戏很有趣,也很疯狂,你知道他的风格。”比达普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头乱糟糟的浅棕色头发,把头发捋散开来,“在愚蠢的人看来,那个戏似乎是反奥多主义的。而愚蠢的人是很多的。于是这部戏引起了一片哗然。他遭到了谴责,公开的谴责。此前我从未见识过类似的事件。所有的人都跑到协会会议上来进行声讨。他们以前会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某个专横的工长或是管理人员,提醒他要有自知之明。而现在,他们用这个方法只是为了告诫某一个人,让他不要独立思考。确实很糟糕。蒂里恩无法接受。我觉得这事儿确实让他有点儿失常了。在那之后,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反对他。他开始变得唠唠叨叨——都是一些含有恨意的话。那些话也不是完全没有理性,但总是很刻薄,满怀恨意。而且他跟所有人都那样讲话。最后他从学院毕业,取得了数学教师资格,便请求安排工作。他得到的工作是去南景的一个修路队。他提出了抗议,说这样的安排是个错误,但是被分配处的电脑给驳回了。于是他只好出发。”“从我认识他起,蒂里从来没有做过户外工作。”谢维克插了一句,“从他十岁开始。他总是想法子弄到案头工作。分配处这样做是公平的。”比达普对他的话没有在意。“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他给我写过几次信,每一封信都是经过重新投递的。他总是被派去那些边远的小公社,去干体力活。他给我写信说,他辞职了,要回北景来看我。可是他没有来,信也没有了。最后我通过阿比内劳工档案找到了他的下落。他们给我寄来一份他的卡片的复印件,最后一个条目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治疗中,赛格维纳岛。’治疗!难道蒂里恩杀人了吗?他是强奸犯吗?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理由要把他送进收容所呢?”“他们不会把人送进收容所的,除非你自己要求去那里工作。”“别再跟我说这些废话了。”比达普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从来没有主动要求去那里!是他们把他逼疯,然后把他送进去的。我说的是蒂里恩,蒂里恩,你还记得他吗?”“我是在你之前认识他的。你觉得收容所是什么地方——监狱吗?那是一个避难所。假使那里有杀人犯和持续旷工者,那也是他们自己要求去的,在那里他们不再有压力,而且不会受到惩罚。可是,你口口声声说的这些‘他们’指的是谁呢?‘他们’把他逼疯。你是想说这整个社会体系都是邪恶的,‘他们’是迫害蒂里恩的人,你的敌人。‘他们’,事实上就是我们——这个社会有机体吗?”“如果你的良心能够简单地将蒂里恩划归为一个旷工者,那我跟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比达普蜷成一团坐在椅子上。他的话语中明显地带着忧伤,谢维克出于正义的愤怒就此烟消云散。半晌,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我还是回去吧。”比达普直起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从这里回你那里要走一个小时。别傻了。”“呃,我以为……既然……”“别傻了。”“那好吧。厕所在哪里?”“左边,第三个门。”等他回来之后,比达普提出自己睡地上,不过房间里没有垫子,而且只有一条保暖的毯子,这个主意——谢维克还是同样的评论——太傻了。两个人都闷闷不乐,板着脸,很恼火,好像他们刚刚用拳头打了一架,却没有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谢维克打开褥子铺好,两个人并排躺下来。关灯以后,屋里便陷入黑暗,不是那种漆黑的暗,而是城市夜晚的半明半暗。地面上有雪,还反射着微弱的灯光。天气很冷,俩人都觉得对方的体温很宜人。“我收回关于毯子的评论。”“听着,达普,我不是真的……”“哦,早上再说吧。”“好。”他们越靠越紧。谢维克把身子俯卧过来,两分钟之内就睡着了。比达普拼命想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也陷入了那阵暖意之中,越陷越深,接着又进入了临睡时那种放松、信赖的状态,随后便睡着了。夜里,他们中有一个人一边做梦一边大声叫嚷。另一个睡意蒙眬地伸出手,低声安慰着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温暖具有无比的分量,超越了所有的恐惧。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一起,讨论他们是否应该合住一段时间,就像少年时期那样。这事儿需要好好合计,因为谢维克是绝对的异性恋,比达普则是纯粹的同性恋。合住对比达普来说更合意,不过,谢维克也非常乐意去巩固昔日的友情。当他发现这件事情中性的成分对比达普来说非常重要,而对他来说则只是一个任务,于是他就采取了主动。他非常温柔,又非常坚持,确保比达普晚上还会愿意跟他在一起。他们在市区的一个宿舍楼里要了一间单人房,两个人在那里住了大约一旬,然后他们又分开来住了,比达普回自己的宿舍,谢维克回46号房间。双方都没有很强烈的维持性关系的欲望,只是重新恢复了对彼此的信任。此后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不过谢维克有时候也会好奇地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信任这个朋友。他发现自己很讨厌比达普现在所持的那些观点,而比达普却坚持要谈这些,这也令人生厌。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吵得面红耳赤,彼此都给对方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分开的时候,谢维克老是自责,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那种不再合时宜的忠诚呢,同时又会怒气冲冲地发誓再也不见比达普。但事实是,他现在比小时候更喜欢比达普了。无能、固执、武断、消极,这些也许都可以用来形容比达普。可是他已经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这正是谢维克所渴望的,虽然这种自由的外在表露方式让他讨厌。比达普改变了谢维克的生活,谢维克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自己终于能够继续走下去了,而这力量正是来自比达普。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比达普抗争着,但终于还是走下来了。他跟对方辩论,伤害对方的同时自己也受着伤害,以此来寻找——通过愤怒、否定和拒绝——自己所寻求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但却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在他的感觉中,这段时间跟过去那一年同样不快乐。他的工作仍然毫无进展;事实上,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时间物理,退而求其次做起了低级的实验室工作:在放射实验室跟一位寡言务实的技术员搭档,一起做了很多的实验,研究次原子速率问题。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研究领域,他进入这一领域虽然有些晚,不过在他的同事们看来,这表明他终于不会再去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了。学院员工协会安排了一门课由他任教——给新入校学生讲数学物理学。终于给安排了一门课程,他却一点儿成就感也没有,因为这门课也不过是别人给他的,经过别人许可的。身边的一切几乎都无法给他带来安慰。他自己那严格刻板的道德观所构筑成的墙壁已经往外扩展了很多,已经可以包容一切,其中唯独没有安慰。他觉得很冷,迷失了方向。但是,他没有地方可以退却,没有东西可供遮蔽,只能向着寒冷继续前进,越发地迷失了方向。比达普交游广阔,来往的多是一些很古怪很叛逆的人,他们中有些人挺喜欢内向的谢维克。比起他在学院里认识的那些相对保守的人,这些人给他的感觉也没亲近多少,不过他发现他们那种独立的思想很有趣。他们甚至不惜付出变成怪人的代价,也要保有自己精神的自治。他们中有些是知识分子中的“那曲尼比”,已经好多年不在固定岗位上工作了。不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谢维克对他们都非常不以为然。他们当中有一位名叫萨拉斯的作曲家,萨拉斯跟谢维克都想相互学习。萨拉斯对数学所知有限,不过每次谢维克从类推或者应用的角度来说明物理学问题时,他总是非常热心地聆听,而且很有领悟力。谢维克也同样很乐意聆听萨拉斯跟他讲的音乐理论,以及萨拉斯用磁带播放或者自己用便携乐器演奏的各种音乐。不过萨拉斯跟他讲的有些东西他觉得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工作是在阿比内以东的特米大平原开挖河道。他利用每旬三天的假期进城来,跟这个那个女孩一起度过。谢维克原以为他做这个工作,是因为他想干一段时间的野外作业作为调剂;不过后来谢维克发现萨拉斯从来没有做过跟音乐相关的工作,他只做那些无需特殊技能的工作。“你是在分配处的哪一类名单上?”他好奇地问萨拉斯。“普通劳力组。”“可是你是有技能的!你在音乐协会的音乐学校学过六年还是八年,不是吗?他们为什么不安排你去教音乐呢?”“他们安排过,不过我拒绝了。我可不打算再花十个年头去教书。请记住,我是一个作曲家,不是表演者。”“可是应该也有作曲家这样的岗位吧。”“哪里?”“在音乐协会吧,我想。”“可是音乐理事们不喜欢我的创作。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喜欢,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组成一个协会吧?”萨拉斯是个瘦瘦的小个子,前额和头顶都秃了;他把剩下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在后脑勺和下巴那里形成了一个柔滑的米色圆圈。他甜蜜地笑着,那张表情丰富的脸皱了起来。“你看,我并不是按照音乐学校里所教的方法来作曲的,我创作的是无用的音乐。”他笑得更甜蜜了,“他们想要的是赞美诗,我讨厌赞美诗。他们想要的是赛欣尔创作的那种悦耳和谐的乐曲,我讨厌赛欣尔的音乐。我正在创作一首室内乐,自己琢磨着可以将它命名为‘共时原理’。五种乐器,循环往复地独立演奏各自的主题:没有旋律的承前启后,乐曲的推进完全依靠各部分之间的关联,这会是一曲很美妙的音乐。可是他们是不会听的,他们没法听,他们听不懂!”谢维克沉思片刻。“如果你将名字改为‘团结欢乐曲’,”他说,“他们会愿意听一听吗?”“妈的!”在一边听着的比达普说道,“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说话这么愤世嫉俗,谢夫。欢迎加入劳动阶级!”萨拉斯大笑起来。“他们会听的,不过他们不会同意录音,也不会拿到各地去演奏。这首曲子的风格不是有机的。”“难怪我住在北景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专业的音乐。可是大家怎么能认可这样的审查呢?你创作的是音乐!音乐是一门创造性的艺术,本身就是有机的、社会的。音乐也许是我们现在所能进行的最高贵的社会活动形式,也是个人能从事的最高贵的一项工作。音乐的本性、任何一种艺术的本性,都是分享。分享是艺术家创作的根本。不管你的理事们是怎么说的,那分配处怎么能同意不给你安排自己所在的领域的工作呢?”“他们不想分享我的音乐。”萨拉斯用轻快的口吻说道,“它吓着他们了。”比达普的口吻就比较沉重:“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这么做,因为音乐是没有用处的。河道开挖倒是很重要,你知道,音乐只是一种装饰而已。我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最令人鄙视的投机功利主义上头去了。复杂性、生命力、原创自由以及主动性,都是奥多主义最本质的理想,现在全被我们抛弃了。我们回到了蛮荒时代。如果这是一件新事物,赶快离开它;如果你啃不了这块骨头,那就把它扔掉!”谢维克想到了自己的工作。他无话可说,但还是不能附和比达普这样的批判。事实上,比达普已经强迫他认识到了自己是一个革命者;可是内心深处,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奥多主义者,一个阿纳瑞斯人,因为他从小所受的家教以及后来的学校教育。他不能背叛他的社会,因为按照正确的理解,他的社会是一个变革的社会、永恒的社会,可以持续不断向前发展。他想,如果你想要重申它是正当的、是有力量的,只需要付诸行动,不要害怕惩罚,也不要奢望奖赏,只是发自心底的行动。比达普和一些朋友一起休了一旬的假,徒步去尼希拉斯旅行。他说服了谢维克跟他们同行。谢维克对在山里过上十天很憧憬,但又不想听比达普唠叨十天——跟比达普说话就像开批判会,而批判会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种集体活动。在这种会上,人人都要站出来,控诉公社运行中的种种问题,通常还要就邻居们的性格缺陷进行控诉。假期越是临近,他的期待就越少一分。不过后来他还是去了,兜里揣了一个笔记本,那样到时他就可以假装自己在工作,借以躲开比达普的说教。凌晨时分,他们在东部岬角物资分发处后头碰头,三女三男。那几位女士谢维克都不认识,比达普却只给他介绍了其中的两位。当他们向着山脉进发时,谢维克走到第三位女士旁边。“谢维克。”他说。她说:“我知道。”他意识到自己以前应该在哪里见过对方,而且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他的耳朵变红了。“你在开玩笑吧?”比达普走到他的左边,“在北景学院的时候,塔科维亚是跟我们一起的啊。她来阿比内已经两年了。难道你们俩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吗?”“我看到过他几次。”女孩说道,一边冲他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嘴巴大张着,很孩子气,喜好美食的人都喜欢这么笑。她个子很高,有一点瘦,双臂浑圆,臀部很宽。她算不上很漂亮,脸有点儿黑,看起来很聪明,兴致勃勃的样子。她的眼睛柔和,颜色乌黑,不是那种明亮的黑色,而是一种意味深长的黑,就像深邃细腻的黑色灰烬。当他们四目相对时,谢维克就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居然把她给忘了,而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饶恕,知道自己交上了好运,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从此改变。他们继续往山里走去。远足第四天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和塔科维亚坐在峡谷上方一处光秃秃的陡坡上。他们下方四十米,一股山洪在湿润的岩石间奔腾而下。在阿纳瑞斯很少有流动的水;绝大部分地方河床都很低,河面延伸不了多远。只有在山间才有湍急的水流。对他们来说,水流的咆哮声、撞击声和欢唱声都是非常新鲜。他们在山区里这样的峡谷中上上下下走了一整天,已经很累了。其他同伴都去了中途客栈,那是一间石头小屋,是以前的一些度假者修建的,为的是给后来的度假者提供方便。小屋保护得很好;在管理保护阿纳瑞斯有限的“风景区”方面,尼希拉斯协会是最为积极活跃的志愿者组织之一。在一位夏季住在这里的消防员的帮助下,比达普和其他人正从备货充足的食品储藏室往外取东西,打算整治出一顿晚餐。塔科维亚和谢维克就在这个时候分头出去,都没有跟大家说要去哪里。事实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在陡坡上找到了她,她正坐在月棘丛中。这些月棘长在山腰上,像一丛丛精致的缎带,僵直脆弱的枝条在黄昏的微光中闪着银色的光芒。透过东边山峰之间的罅隙可以看到天空中泛起了亮光,这是月亮即将升起的预兆。这片光秃秃的高大的群山之间万籁俱寂,唯有水流的喧嚣声。没有风,也没有云彩。山间的这片空间就像一块紫水晶,坚硬、清澈而又深邃。他们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从来没有哪个女的能像你一样吸引我。这次远足刚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谢维克的语气很冷淡,近乎愤恨。“我并不想破坏你的假期。”她说,又是那样孩子气地大笑起来。在这样的黄昏时分,她的笑声显得太响了。“没有破坏!”“那就好,我以为你说我让你分心了呢。”“分心!对我来说就像一次地震。”“谢谢你。”“要说感谢的不是你,”他的声音很刺耳,“是我。”“只是你自己那么想而已。”她说。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如果你想要**,”她说,“为什么不向我发出邀请呢?”“因为我无法确信那就是我所想要的。”“我也是。”她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听着,”她说,声音很柔和,谈不上什么音色,跟她的双眼一样模模糊糊,“我必须告诉你。”可是好半天,她也没说出她得告诉他什么。最后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恳求和忧惧,她只好赶紧说了出来,语速非常快,“呃,我要说的是,我现在不想跟你**,跟谁都不想。”“你禁欲了?”“不!”她愤愤不平地说道,但没有解释。“我大概也是这样。”他把一块小圆石扔进河里,“要不就是**了。已经有半年,我只跟达普有过,事实上是将近一年。每一次都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最后我放弃了努力。不值得,不值得这么费力。但是我——我记得——我知道真正的**应该什么样子。”“嗯,就是这样。”塔科维亚说道,“我原来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直到我十八岁为止,要不就是十九岁。很刺激,很有趣,很快乐。可是……我也不知道。就像你说的,变得难以忍受。我不想要快乐,我的意思是,单纯为了快乐。”“你想要孩子吗?”“是的,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又扔了块石头到河里。前方的河水消失在峡谷的阴影中,只在身后留下巨大的轰鸣声,无数的不和谐音构成一支永不停歇的和谐音乐。“我想要完成一项工作。”他说。“禁欲对此有帮助?”“这其中有关联。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关联,两者并不是因果关系。大约在我开始觉得**索然无味的时候,我的工作也开始变得乏味,而且愈演愈烈。三年时间毫无进展。没有任何成果,在任何方面都没有成果。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曝晒在无情烈日之下的不毛沙漠,一片没有生命、没有道路、没有目的、没有**的荒地,到处散落着那些不幸旅客的骸骨……”塔科维亚没有笑,她发出一种近似嘲弄的叹息,似乎谢维克的话很伤人。他想要看清楚她的脸,但她的脸处于阴暗之中,背景是明亮的天空。“快乐有什么不对呢,塔科维亚?为什么你不想要呢?”“快乐并没有不对,我想要快乐,只是我并不需要。如果我享用了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那就永远也得不到我真正需要的东西了。”“那你需要的是什么呢?”她低头看着地面,手指甲抠着岩石的表面。她倾身向前,抓过一根月棘树枝,但是没有把它折下来,只是握着它,摸着那软软的茎和娇嫩的叶子。谢维克从她这些不安的举动中看出来,她正在努力忍耐、控制着自己心中突发的情感,这样才能够继续说话。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而且有一点儿词不达意。“我需要两个人的结合,”她说,“真正的结合,肉体、灵魂以及生命中的每一年。我要的就是这个。”她抬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挑衅,也许是恨意。一阵奇妙的欣喜在他心中升腾而起,就像在黑暗之中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他感觉毫无拘绊、清澈澄明,似乎是已经获得了自由。在塔科维亚脑后,月亮正在升起,天空变得越来越亮;远处山峰的银色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是的,就是这样。”他说道。他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也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跟别人说话,只是自然地说出了心里想到的话:“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塔科维亚的话语中依然带着些许愤恨:“你不需要想。”“为什么?”“我想是因为你从来没意识到过这种可能性。”“什么意思,可能性?”“关注某一个人!”他思索着她的这句回答。他们隔着大约有一米距离。两人都抱着膝盖,因为气温越来越低了,把空气吸入喉咙的感觉就像喝冰水。月光越来越亮,他们彼此都能够看到对方呼出的淡淡水汽。“我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塔科维亚说,“就在你离开北景学院的那个晚上。那天大家搞了一个聚会,你还记得吧。我们几个人坐在那边聊了一整个晚上。不过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你甚至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她话语中已经没有了怨恨,似乎打算原谅他了。“那么,当时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正是这四天来我在你身上所看到的吗?”“我不知道。很难表述。不只是性。那之前我也留意过你,跟性有关。那一次却不一样,我看到了你。可是我不知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当时我对你根本就不了解。只是,在你说话的时候,我似乎看清楚了你,看到了你的内心。不过,也许你跟我所以为的有很大不同。不管怎样,那并不是你的错。”她接着又补了一句,“我只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正是我所需要的,而不只是我想要的!”“可你来阿比内两年了,却没有……”“没有什么?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自己的想法,你甚至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不管怎样,单凭一个人是没法建立起关联的!”“然后你担心,如果你来找我,我也许不会想要这样的关联。”“不是担心。我知道你这个人……不愿受到强迫……呃,没错,我是担心。我担心的是你,不是担心自己会犯错,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错。可是你——就是你。你知道,你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我担心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变得很凶,不过片刻之后,她又很亲切地柔声说道:“你看,其实没什么要紧的,谢维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把身子转向她,说话磕磕绊绊、近乎窒息:“没什么要紧的?你先是让我明白,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紧要的,什么是我这一生真正需要的,然后你又说它不要紧了!”他们现在已经是面对着面了,不过还是没有挨着。“那么,这是你需要的吗?”“是的,这种关联,这个机会。”“现在,还是一生?”“现在以及整个一生。”寒冷的黑夜之中,穿行在岩石间的湍急水流说道:一生——一生——从山上回来之后,谢维克和塔科维亚就搬到一起,住进了一个双人房。学院附近的街区已经没有空余房间了,不过塔科维亚知道在离学院不远的地方,城北的一幢老宿舍楼里还有一个空的双人房。他们去找街区住房管理员——整个阿比内分为两百个行政区域,称为街区——管理员是一位在家办公的磨镜工,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所以她把住房档案放在壁柜最顶上的那层架子上,好让孩子们够不着。她查了一下,发现那间屋子确实还空着;于是谢维克和塔科维亚签下了双方的名字,登记入住了。搬家的过程也很简单。谢维克拿了一箱子文件、他那些冬靴和那条橙色毯子。塔科维亚则必须跑上三趟。第一趟是去地区服装分发处给两人各领一套新衣服,她有种模糊却又强烈的感觉,这是开始他们同居生活必不可少的一步。然后她回了两趟原来的宿舍,第一次是取衣服和各种书面材料,第二次是跟谢维克一起,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些用金属线绕成的形状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挂在天花板上时,就会缓慢地向着轴心内部移动、改变形状。这些东西是她从手工艺品仓库拿来的废线头和工具做成的,她称之为“占领无人空间”。房间里两把椅子中有一把已经破旧不堪,于是他们把它送去修理车间,在那里又挑了一把已经修好的椅子。这样一切就都收拾妥当了。新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屋子里通风良好,而且也有足够的空间供工艺品“占领者”占领。这幢宿舍楼在阿比内一处丘陵旁,依山而建,他们的房间有一个角窗,在这里能够晒到午后的太阳,还能看到城市的风貌:街道和广场、许多房子的屋顶、公园里的绿地以及城市外头延伸着的平原。长久孤独之后,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这种欢欣,对于谢维克和塔科维亚来说都是一个考验,考验着他们的决心。最初几旬里,他时而极度得意,时而极度焦虑;她则会不时地发发脾气。两个人都过分敏感,又缺乏经验。这种紧张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他们逐渐适应了彼此。他们对性依然满怀渴望,他们的**充满了**和愉悦,他们每一天对于分享都会有新的渴望,因为每一天的渴望都能得到实现。现在谢维克想清楚了——此前他会觉得这么想是很愚蠢的——他之前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凄惨的几年都是现在这种巨大幸福的一部分,因为那几年都是现在的铺垫,是为幸福做准备的。当时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在这种际遇的组成部分。塔科维亚没能看出这种结果-原因-结果之间微妙的关联,不过话说回来,她本来就不是搞时间物理的。她只是单纯地将时间看作一条延伸的道路,顺着这条路向前走,会到达某个地方。如果足够幸运,就能到达某个值得一去的地方。谢维克把她这个比方稍加改动,用他自己的方式加以诠释:除非过去和未来通过记忆和展望成为当下的一部分,那么对于人类来说,就根本没有什么道路,也没有地方可去。他还没有把自己的意思完全表述出来,她就点了点头。“没错。”她说,“我的生活正像你说的这样,现在的幸福不全是运气,运气只是原因之一。”她现在二十三岁,比谢维克小半岁。她出生在东北区的环谷,那是个农业公社,地处偏远。来到北景学院之前,塔科维亚干活干得比绝大多数阿纳瑞斯青年人都要辛苦。因为环谷几乎从来没有劳力充足的时候,而他们那个公社不大,生产率也不高,不足以让分配处的电脑为他们优先安排劳力,因此他们必须自力更生。塔科维亚八岁的时候,每天在学校里待了三个小时之后,还要去磨坊干三小时的活,将霍勒姆谷粒中的禾秆和石子挑拣出来。她小时候接受的实践训练跟个人成长几乎没什么关系:这些训练只是为了帮助整个公社存活下去。在收获和播种季节,所有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人都得整天在地里干活。十五岁的时候,她就负责协调安排环谷公社耕种的四百处农田的生产进度,并协助规划公社食堂的饮食安排。所有这些并没有特别的出众之处,塔科维亚也很少会想起,不过这样的经历还是对她的性格以及世界观产生了一定影响。谢维克很庆幸自己完成了分内的“克莱吉克”,因为塔科维亚非常鄙视那些逃避体力劳动的人。“你瞧狄南,”她说,“被派去收割霍勒姆根才四旬时间,就这么哀号不已。他可真是娇弱啊,你会以为他是一粒鱼子呢!他有没有摸过泥土啊?”塔科维亚对人并不宽容,而且还是个烈性子。她在北景地区学院学习生物学,成绩优异,于是决定到中央学院来进修。一年后她受邀加入了一个新创立的协会,这个协会组建了一个实验室,研究如何增进阿纳瑞斯三个大洋中可食用鱼的产量及质量。人们问她从事什么工作时,她就会说:“我是鱼类遗传学家。”她喜欢这个工作。这个工作结合了她看重的两种东西:讲求实效的严密研究以及增产增效的明确目标。若非如此,这个工作是不能令她满意的。不过这个工作也不能完全令她满足,塔科维亚内心深处的绝大部分东西其实跟鱼类遗传学并无多大关联。她对户外风景以及各种生灵有着近乎狂热的关注。这种关注勉强可以称之为“对自然的热爱”。但在谢维克看来,这是比爱更为宽广的一种情感。有那么一些人,他想,他们的脐带并未被割去,他们跟宇宙的关联从未中断。他们不会畏惧死亡,相反却盼望着自身腐烂掉、转化为腐殖质。看到塔科维亚手中拿着一片叶子,甚至是一块石头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跟它们已经互为延伸,融为一体。她带谢维克去实验室看海水鱼缸,鱼缸里有五十多种鱼,个头有大有小,色彩或单调或艳丽,游动起来或端庄或怪异。他看得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敬畏之情。阿纳瑞斯星球的陆地上几乎没有动物,与之相反,三大洋中却生机盎然。这三个大洋彼此分开已经好几百万年了,因此其中的生物体都有着各自的进化历程,产生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种。此前谢维克从未想过,生命可以如此恣意生长、蓬勃发展——也许蓬勃才是生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