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地上,植物的情况还算不错,多刺的植物稀稀落落地生长着,而在气候进入尘土飞扬、异常干燥的千年期时,那些尝试到地面上呼吸空气的动物大都灭绝了。但细菌存活了下来,多数是食石菌,此外还有几百种蠕虫及甲壳类动物。人类冒着风险、小心翼翼地适应了这个极度贫乏的生态圈。只要人类能够捕鱼又不致贪得无厌,只要他们耕种土地主要用有机肥,他们就能够适应这里。可是人类没法让其他的物种也适应这里。这个星球上没有草供食草动物食用,没有食草动物供食肉动物食用,也没有昆虫帮开花植物授粉;进口的水果树全部都得靠人工授精。他们没有从乌拉斯引入任何动物,否则就可能危害这里极其脆弱的生态平衡。来的只有迁居的人们,每个人从里到外都仔细地擦洗过,没有人能带上自己的一只动物或是一朵花,连跳蚤都被阻挡在了阿纳瑞斯的大门之外。“我喜欢海洋生物学。”塔科维亚对谢维克说道,这时他俩都在鱼缸前站着。“因为海洋中的生物很复杂,是一个真正的网络。这条鱼吃那条鱼,那条鱼吃小鱼苗,鱼苗吃纤毛虫,纤毛虫吃细菌,细菌又吃这条鱼,周而往复地循环。而在陆地上,只有三个门的动物,而且全是无脊椎的——当然没算上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这很不合理。我们阿纳瑞斯人的孤单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在旧世界,有十八门的陆地动物;这些门又分为不同的纲,比如昆虫纲,昆虫纲底下又分为许多种,种数如此繁多,根本就无法统计,其中有些种拥有数以十亿计的个体。想想看吧:到处都能看到动物,其他的生物,跟你分享这片土地和空气。你会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这个星球的一分子。”光线幽暗的鱼缸中,有一条蓝色的小鱼飞跃而过,划出了一道弧线,她的视线追随着小鱼。谢维克也全神贯注地追随着小鱼的踪迹以及她思想的踪迹。他在鱼缸之间盘桓良久。此后他便经常跟着她来实验室,在鱼缸面前,收起物理学家的傲慢自大,屈从于那些奇妙的小小生灵。对于这些生灵来说,当下就是永恒,它们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也不需要向人类做辩白。阿纳瑞斯人一般每天工作五至七个小时,每旬有二到四天的假期。具体的工作时段和上下班时间,以及哪天休假等,都由个人同自己所在的工作组或工作队或协会甚至是共济联合会商议后决定,看你同哪一级机构之间更容易合作、更容易出结果。塔科维亚自行制订研究计划,不过她的这份工作还有这些鱼儿自有其特殊要求:她每天会在实验室待上二到十个小时,没有假期。谢维克则在两个地方教课,除了在一家学习中心教一门高等数学课,还在学院里有另一门数学课,两边的上课时间都在上午。每天他都能在中午之前到家,那时塔科维亚通常都还没有回来。整个楼里一片寂静。那扇西南朝向俯瞰着城市和平原的双层窗那里还没有晒到太阳,屋子里很阴凉。头顶上,那个精巧的同心转动体高高低低地悬挂着,向着同一个轴心悄然无声地转动,像身体的各个器官以及大脑的推理过程一样神秘、一样具有内在的精确。这时谢维克会坐到窗户下方的桌子面前,开始工作,读书、做笔记或是运算。慢慢地,阳光洒了进来,在桌上的纸间移动,从他放在纸上的双手之间漏过去,照得满室生辉。他继续工作。过去那几年中原以为是错误的开端以及那些毫无结果的努力,现在看来,其实都是根基、是基石,虽隐没在黑暗之中,却砌得很整齐很结实。他以这些基石为基础,抱着确信无疑的态度,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却又驾轻就熟地建起了共时理论美妙坚固的框架。这个理论似乎不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某种知识利用他作为工具来完成的一件作品。跟其他与创新者为伴的人一样,塔科维亚并不总能轻松应对这样的生活。虽然她的存在对谢维克来说必不可少,但当谢维克工作时她在一边待着却可能令他分心。她不愿意太早回家,因为她在家的时候谢维克常常就不工作了,她觉得这样不好。以后,等他们人到中年、身材笨重之后,他也许可以忽视她的存在,但二十四岁的他是做不到的。所以她将实验室的任务做了安排,好让自己到下午三点左右才能到家。这样安排其实也不好,因为谢维克需要她的照顾。在他没有课的时候,当她回到家时,谢维克很可能已经在桌子面前直挺挺地坐了六到八个小时。起身的时候,他会筋疲力尽得身子摇晃,手抖个不停,说话也语无伦次。创新的灵魂对于承载这个灵魂的躯壳使用得非常狠,它会将一具一具的躯壳用坏、抛弃,然后再去寻找一个新的载体。而对于塔科维亚来说,眼前这具躯壳是无可替代的。看到谢维克身体透支的时候,她会表示抗议。她会像奥多的丈夫阿西科曾经干过的那样大喊大叫:“看在上帝的份上,姑娘,你就不能一次只为真理付出一点点时间吗?”——只是在他们这里,她才是姑娘,而且并不知道什么是上帝。他们在一起时会聊天、散步或是洗澡,然后去学院食堂吃晚饭。饭后他们有时去开会,有时去听音乐会,或者去拜访别人:他们共同的朋友——比达普、萨拉斯以及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迪萨尔和学院里其他的人,塔科维亚的同事和朋友。不过会议和朋友对他们来说都是次要的。诸如此类的社交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非有不可;对他们来说有彼此的陪伴便已足够,他们从不掩饰这一点,其他人也不以为忤,相反还对此颇为欣赏。比达普、萨拉斯、迪萨尔还有其他一些人总是主动来找他们,就像口渴的人来到泉水边一样。对他俩来说,其他人都无关紧要,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俩却至关重要。他们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也并不比别人更和蔼或者更健谈;不过他们的朋友们都热爱他们、依赖他们,经常带礼物来给他们——那都是一些在这帮一无所有同时又拥有一切的人之间相互流动的小东西:一条手织围巾、一小块镶嵌着石榴石的花岗岩、制陶协会车间里手工制作的一个花瓶、一首描述爱情的诗、一套木头雕刻的纽扣,或是一个来自索卢巴海的海螺壳。他们要么把礼物交给塔科维亚,说:“给,舍夫可以拿这个当镇纸。”要么交给谢维克,说:“给,塔科也许会喜欢这个颜色。”通过这样的馈赠,他们希望能够分享谢维克和塔科维亚所分享的一切,希望能表达自己对他们的颂扬和赞美之情。这是一个漫长的夏天,大移居之后的第一百六十个夏天,空气温暖明亮。因为春季的大量降雨,阿比内平原现在一片绿意,灰尘也不再四处飞扬,空气变得极其的清澈;白天日光煦暖,夜晚群星璀璨。月亮升起时,透过月亮上方那些令人眼花的涡旋状白云,可以很清楚地识别出月球上各大洲海岸线的轮廓。“月亮为什么这么漂亮?”塔科维亚说。他们俩现在关了灯,并排躺在**,盖着那条橙色毯子。他们的上方是悬在天花板上的“占领无人区”,影影绰绰;窗外是悬在天空的月亮,熠熠生辉。“我们知道那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一颗行星,只是那里的气候比我们好,人比我们坏——我们知道他们都是资产者,他们发起战争、制定法律,有人在忍饥挨饿有人却大啖美食,而且他们也都会变老,都会交霉运,膝盖会得风湿,脚上会长鸡眼,跟我们这里的人一样……我们知道这一切,但为什么那颗行星看上去还是那么快乐——生活在那里的人应该也很快乐吧?看着这道亮光,我没法想象那上面会住着那种讨厌的小个子,没法想象上面会有像萨布尔那样衣袖油腻、大脑萎缩的人。完全没法想象。”他们**的胳膊和胸部都沐浴在月光之中。塔科维亚脸上那些若有若无的纤细的绒毛形成了一个朦胧的光环,罩着她的面部;她的头发以及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则是阴暗的。谢维克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和谢维克的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银。清冷的月光下,这样的抚摸却异常温暖,令谢维克赞叹不已。“如果将事物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他说,“它们都是很美的,行星啦,生命啦……但如果靠近看,不过是一个由尘土和岩石构成的世界。生命本身也是一项艰辛的工作,日复一日,你会感到疲倦,会迷失方向。你需要跟它保持距离,需要中途停下来喘口气。要了解这个世界有多美,就要像在远处看月亮一样看它。要了解生命有多美,就要以逝去之人的观点居高临下来看它。”“对于乌拉斯可以这样,就让它远远地作为我们的月亮——我也不想靠近它!可是我没法站到一块墓碑上,俯视着生命,说‘哦,可爱的生命!’。我想要的是身处其中并窥其全貌,就在此时此地。我可不奢望什么不朽。”“这跟不朽无关。”谢维克咧嘴笑起来,他那瘦瘦的、毛发棱的身体上光影斑驳,“要窥其全貌,就是要了解生命是有尽头的。我会死去,你也会死去;若非如此,我们为什么能够彼此相爱呢?太阳也有燃尽的一天,到那时还有什么能让它闪耀呢?”“啊!你又说教了,你这个可恶的哲学家!”“说教?这不是说教,不是辩论,只是手的触摸,我触摸到了全部,我把它举起来。哪个是月光,哪个是塔科维亚?我为什么要害怕死亡?我能举起它,我能用手举起月光……”“别搞得像个资产者似的。”塔科维亚嘟哝着。“亲爱的,不要哭。”“我没有哭,是你在哭。那是你的眼泪。”“我很冷。月光很冷。”“躺下来吧。”当她张开双臂抱住他时,他全身剧烈地颤了一下。“我很担心,塔科维亚。”他喃喃说道。“兄弟,亲爱的,嘘。”他们相拥入眠,那天晚上,以及此后的很多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