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维克被教堂早祷时鸣奏《数字和谐组曲》的清越钟声吵醒了,每一记钟声都像在他后脑勺上重击一下。他非常难受,也非常虚弱,坐久了都会觉得受不了。最后他勉力地拖着脚步走进浴室,洗了一个时间很长的冷水澡。头倒是不疼了,不过身上的感觉还是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肮脏的感觉挥之不去。等到他的脑子能够重新思考之后,头天晚上一些零星事件以及片段的回忆开始在脑海中浮现,很清晰,都是薇阿家聚会上一些毫无意义的小场景。他努力要把这些从脑海中抹去,却发现自己把别的事情也全给忘了。一切,一切都已经变得污秽不堪。他在书桌前坐下,然后就那样瞪着双眼、一动不动,极其痛苦地坐了半个小时。一直以来,他都经常会有窘迫不安、自我感觉像个傻瓜的时候。年轻时,他感觉到其他人当自己是个怪人,他不喜欢他们;后来,他又感觉到了阿纳瑞斯很多人对自己的愤怒和蔑视,而那其实都是他自己主动招惹来的。不过,他从未真正认可他们的评判,也从未因此而觉得羞辱。他不知道,现在这种令他麻痹、令他羞辱的感觉其实是醉酒后的化学反应,就跟头疼差不多。即便知道这一点,他的感觉也不会好多少。耻辱感——也就是自我鄙视、自我厌弃的感觉——是一种启示,让他看清楚了一些新的东西,清楚得可怕,远远超越了关于昨夜在薇阿家的那些互不连贯的回忆。将他引入歧途的不仅仅是可怜的薇阿,也不仅仅是他费了半天劲才吐出来的那些酒精,而是他在乌拉斯期间吃下的所有面包。他双肘支在桌上,捧着脑袋,手指用力摁着太阳穴,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带着这种羞辱的感觉,他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在阿纳瑞斯,他做出了令自己那个社会意想不到的一个选择,要做一项他这个个体受到召唤要完成的工作。这么做意味着反叛,即使如此,他仍要为这个社会以身犯险。而在乌拉斯,反叛行为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是一种自我放纵。在伊奥国,一名物理学家的服务对象不是社会,不是人类,也不是真理,而是国家。在他来到这间屋子的第一天,他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们:“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呢?”现在,他知道他们是如何处置自己的了。齐弗伊李斯克已经将事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了:他们占有了他。他原本还打算跟他们进行交易,一个天真的无政府主义者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个人是不可能同国家做交易的。国家不认货币,只认权力。货币本身就是国家发行的。现在他发现——清楚地发现,从最初开始一件事一件事回想下来——他来乌拉斯是个错误,是他犯下的第一个大错,这个错误很可能会影响他终身。他发现了这一点,并将几个月来一直被自己压制被自己否定的所有那些证据都回顾了一遍——这个过程花了很长时间,其间他一直一动不动坐在书桌面前——最后想到了跟薇阿共处的那个愚蠢的、令人嫌恶的场面,把那个场面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然后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这之后,他慢慢恢复了平静。即便是在醉酒后这种极度懊丧的情绪之下,他也没觉得愧疚。一切都已过去,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接下来他该做什么?他已经任由自己被锁进了监牢之中,怎样才能自由行动呢?他不会为国家的政客做物理研究的。这一点现在明确无误。如果他停止工作,他们会让他回去吗?想到这里,他长嘘一口气,仰起头,视线转向窗外,却对外面那片阳光灿烂、绿意盎然的风光视而不见。这是第一次,他真正起意想要回家。这个念头似乎打开了一道道的闸门,迫切的向往之情如洪水般泛滥开来。他想要讲普拉维克语,要跟朋友们交谈,要见塔科维亚、见皮鲁恩、见萨迪克,要去触摸阿纳瑞斯的尘土……他们不会放他走的。他还没有为这一趟出行买单呢。他也不会让自己走的,那样就是放弃、就是逃跑。在明亮的晨光中,他坐在书桌边,双手用力地敲击着桌子边缘,一下,两下,三下。他的脸色很平静,若有所思。“我该去哪里呢?”他大声说道。有人敲了一下门。艾弗尔端着早餐盘和晨报走了进来。“我今天也是六点钟来的,可是您还在睡觉。”他说,一边在桌上把早餐摆好,动作当中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灵巧熟练。“昨晚我喝醉了。”谢维克说。“喝醉的感觉是很美好的。”艾弗尔说,“就这样吗,先生?太好了。”他灵巧地退了下去。这时候帕伊走了进来,艾弗尔冲他鞠躬致意。“我本来是不想这么冒失进来的,打扰用餐了!我刚从教堂回来,顺便进来看看。”“请坐。喝点儿巧克力吧。”谢维克本来没什么胃口,不过帕伊声称要跟他一起吃点东西,于是他一同吃了起来。帕伊拿了一个蜂蜜卷,在盘子上弄碎。谢维克感觉还是很虚弱,不过肚子已经非常饿了,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帕伊发现,要打开话匣子似乎比平时要难。“你还在看这种垃圾?”最后,他终于用一种轻快的口气说道,一边摸了摸艾弗尔放在桌上的那叠报纸。“艾弗尔拿来的。”“是吗?”“我让他拿的。”谢维克说,一边飞快地用审视的目光瞥了一眼帕伊,“读报可以拓宽我对你们国家的理解。我对你们的下等阶层很有兴趣。多数阿纳瑞斯人都来自下等阶层。”“是的,当然。”年轻人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咬了一小口蜂蜜卷,“我想我还是来点儿那个巧克力吧。”他摇响了大盘子上的铃铛。艾弗尔出现在门口。“再来一杯。”帕伊头也没回,“呃,先生,现在天气转好,我们正打算再带你出去转转,让你多看看这个国家,也许还可以出国参观。不过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恐怕所有这些计划都要泡汤了。”谢维克看了一眼最上头那份报纸的大标题:伊奥国与舍国在本比利首都附近开战。“电传上有最新的消息。”帕伊说,“我们已经解放了本比利首都,哈乌瓦特将军即将重新上台。”“那么说战争已经结束了?”“还没有,舍国仍然占据着东部的两个省份。”“我明白了。那么说你们的军队和舍国军队要在本比利开战,而不是在伊奥国本土?”“是啊,他们如果来侵略我们,那可真是愚蠢到家了,我们去侵略他们也是一样。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野蛮的阶段,不会再让高度发达文明的核心地带发生战争了!权力的均衡就是靠这种警察行为来维持的。不过,我们确实是真正开战了。所以我很担心,那些令人厌烦的老一套禁令又要重新生效。”“禁令?”“比如说,对贵族科学院所做的研究进行分级。其实没什么,只是要盖一个政府的橡皮章而已。有时候,某份报纸会延迟出版,因为高层认为它很‘危险’,因为他们自己不懂……外出旅行也会受到一定限制,尤其是对于你和其他那些非本国人士。我很担心。照我看,只要我们还处于这种战争状态,在没有校长许可的情况下,你就不应该离开学校。不过不用太在意。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时带你离开这里,不用走那些繁琐的手续。”“你总是有办法的。”谢维克笑得很坦率。“哦,我在这方面绝对是专家。我很喜欢避开规则,挑战权威。也许我就是一个天生的无政府主义者吧,呃?那个老傻瓜上哪儿去了?”“他应该是下楼去厨房给你拿巧克力了。”“也不用花这么半天吧。呃,我不等了。不再占用你宝贵的早晨时间了。对了,你看最近一期《太空研究基金会公报》了吗?他们发表了卢米尔的即时通信仪计划。”“什么是即时通信仪?”“那是他对一种即时通信工具的称呼。他说,如果那位时间物理学者——当然就是指你了——能够得出那个时间惯性等式,那么工程师们——也就是他自己——就能造出这个该死的东西,进行测试,然后就可以在几个月或几周之内捎带着证明这个理论的正确性。”“工程师自身就是因果可逆性存在的证据。你看,在我给出原因之前,卢米尔就已经得出结果了。”他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没那么坦率了。帕伊把门关上的时候,谢维克猛地站起身来。“你这个丑陋的投机骗子!”他用普拉维克语说道,脸色气得发白,双手紧握,免得自己抓起某样东西朝着帕伊扔过去。艾弗尔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是一套带茶碟的茶杯。他突然止住脚步,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心领神会。“不用拿了,艾弗尔。他不——他不想喝这杯巧克力了。现在你把它喝了吧。”“好的,先生。”“听着,我不想接待任何访客,我要安静一会儿。你可以帮我挡住他们吗?”“这个很容易,先生。有谁要特别关注吗?”“对,特别是他,其他人也一样。就说我在工作。”“听到你在工作他会很高兴的,先生。”艾弗尔说,他先是满脸恨意,随后又带上了敬重和亲密的表情,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没有人能够过我这关。”最后他说话的口气也回到了适宜的尺度,“谢谢您,先生,祝您有一个愉快的上午。”在食物和肾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谢维克不再觉得麻痹了。他在房间里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他想要有所行动。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却一事无成,像个傻瓜一样任人摆布。是时候做点儿什么了。呃,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研究物理。为了以自己的才能宣告,任何社会的任何个人都有这样的权利:工作的权利、通过工作自立的权利、跟所有愿意接受的人分享成果的权利。这样的权利属于每一位奥多主义者、属于每一个人。没错,这些好心的、对他呵护备至的主人让他工作,让他在工作时衣食无忧。问题出在了第三步。不过他自己也还没有到达这一步。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他自己还没有获得成果,自然也就无法跟他人分享。他走回到书桌边坐下,从自己身上那条合体时髦的裤子上那个最难掏、最不常用的裤兜里掏出两片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字。他将纸摊开,看着上面的内容。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萨布尔了:在破纸头上写很小的字,总是使用缩写。现在他明白萨布尔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是个占有欲强、鬼鬼祟祟的人。那样的行为在阿纳瑞斯被视为变态,在乌拉斯却是合情合理的。谢维克又一次一动不动地坐着,低头研究着那两张小纸片,上面记着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想到的统一时间理论的关键要点。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基本上就是坐在书桌面前,盯着那两张纸片。不时地,他会起身在屋里走动一下,写下一点儿什么,用一下桌上的电脑,叫艾弗尔给自己拿点儿吃的,要么就躺下睡觉。然后他又会坐回到书桌边。第三天晚上,他换了一个地方,坐到了壁炉边的大理石椅子上。他来到这间屋子——这所条件宜人的监狱——的第一个晚上,就坐在这里。此后有客人来访时,他通常也会在这里就座。现在没有访客,不过他正在思考着赛奥·帕伊这个人。跟所有追名逐利者一样,帕伊也是目光短浅,思想浅薄,缺乏感情和想象。他的头脑说白了只是一个粗糙简陋的器具,但其中也确实存在潜质。帕伊是一位非常机敏的物理学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在物理学方面长于判断。他没有做出什么原创性的成果,但是他的投机、他对于利益的敏锐感觉,一次次地将他引向最具前途的领域。他有一种本领,能够判断出应该朝哪个方向努力,这种本领谢维克也有。谢维克尊敬他们共有的这种本领,因为对于科学家来说,这是极其重要的一种特质。正是帕伊给了谢维克译自地球的那本书,书中的内容是一些关于相对论的专题论文,其中的观点最近正逐渐地为他所接受。有没有这种可能,他来乌拉斯仅仅是为了遇见赛奥·帕伊这个敌人?也许他一直就在寻觅这个人,知道自己能从这个敌人身上得到他的兄弟和朋友无法给予的东西、任何一个阿纳瑞斯人都无法给予的东西:外星人的知识……他把帕伊抛到一边,开始去想那本书。他还无法说清楚,究竟是什么让他为这本书如此激动。毕竟,其中绝大多数跟物理学相关的东西都已经过时了,而且研究方法很繁琐;书里的外星立场有时候也很难令人苟同。地球人曾经是知识帝国主义者,满怀嫉妒地建起了一道又一道围墙。即便是这一理论的创造者爱因斯坦,也迫于无奈给出了这样的说明:他的物理理论只与纯粹的物理有关,并不含有任何形而上的哲学或伦理学隐喻。这一点当然是最明白不过的,可他还是使用了数字——正如贵族科学院最早的那些创始人所说——“无可辩驳的数字”,而数字是理性与感性、精神与物质之间的桥梁。这样一来,他实际上就在自己的理论中引入了数学,后者居于一切学科之先,是一切学科的基础。爱因斯坦也知道这一点,他带着一种可爱的警惕,偷偷地承认,他相信自己的物理学理论的确反映了事实。陌生而又熟悉:这位地球人思想上的每一步推演都给谢维克这样的感觉,不停地吸引着他。此外,他还有一种心有戚戚的感觉:因为爱因斯坦跟他一样,一直在追寻一个统一场理论。他已经将重力归结为时空几何体的一种作用,还一直努力要将电磁作用也涵盖进来。他没有成功。在他的有生之年以及他辞世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他那个世界的物理学家们背离了他那些没有结果的努力,致力于研究宏大的量子不相干理论,因为这样的研究在技术层面能有高产出。他们太过关注理论研究的技术层面,最终走入了死胡同,人类的想象力由此遭到灾难性的失败。不过他们最初的直觉却很正确:他们在不确定性研究方面取得了进展,那种不确定性是老爱因斯坦所拒绝接受的。他的这种拒绝也同样是正确的——从长远角度看,只不过当时他没有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工具:萨伊巴变量、无限速率理论以及综合原因理论。按照西蒂安物理学,他心目中的那个统一场是存在的,但它存在的前提也许是他不愿意接受的,因为他那些伟大理论的基础就是:光速是速度的极限。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都很美、很正确,经历了这么多个世纪之后也仍然很有用。然而,这两个理论的依据却是一个无法证明的假设。不仅如此,这个假设在某些条件下是可以证伪的,已经有人这么做过了。可是,如果一个理论的全部要素都可以证实,这样的理论难道不是简单的重复吗?只有在无法证实,甚至可以证伪的领域,人们才有可能突破循环,继续向前。同时共存假说具有无法证实的特性,这三天来,确切说是过去十年里,谢维克一直在为它的这个特性绝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现在看来,这一点真的有那么要紧吗?他一直在摸索,想把握住确定性,似乎这是他可以拥有的某种东西。他一直在要求某种安全、某种保障。当然,他并没有得到这样的安全和保障,假使得到,那也会成为一个牢笼。只需要假设同时共存状态确实存在,他就可以自由地应用可爱的相对几何学,也就能继续前行了,因为下一步已经非常清晰明朗。连续性的共存可以通过萨伊巴转换级数来处理;做完了这一步,连续发生跟同时并存之间根本就不再对立了。顺序与共时之间的根本统一将由此变得一目了然,而间隔的概念可以将宇宙的静态及动态方面连接起来。事实就在眼前,十年了,他怎么就一直视而不见呢?现在,继续前行已经毫无困难。事实上他已经在前进,已经做到了。通过这最初的、看似不经意的一瞥,他理解了久远过去中的那次失败,由此看到了方法,也看到了未来的全部前景。墙轰然倒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全部景象。眼前的一切非常简单,比任何事物都要简单,其中包含着所有复杂事物、所有承诺。它是启示,是没有障碍的路径,通往家园、通往光明的路径。此刻他的心情就像一个在太阳下奔跑的小孩子。前方没有尽头,没有尽头……不过在这样全然放松、无比愉悦之时,他却又害怕地战栗起来。他双手颤抖,眼中充满泪水,似乎正在直视着太阳。人毕竟是血肉之躯,知道自己毕生的目标得以实现,那种感觉真是奇怪,太奇怪了。不过他还是继续盯着太阳,望向更远的地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欢天喜地。直到突然发现没法再往前的时候,他才转回头,泪眼婆娑地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已经黑了,高耸的窗户外已是满天星斗。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他看着它离自己而去,并没有想要抓住它。他知道,自己是它的一部分,而非它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在它的掌握之中。片刻之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开灯。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小会儿,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一本书的封皮、一盏灯罩,很高兴自己又回到了这些熟悉的东西当中,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一刻,这个星球和那个星球,乌拉斯和阿纳瑞斯,对他来说,就如同沙滩上的两颗沙粒一般没有任何分别。世上不再有深渊,不再有墙,也不再有背井离乡的人。他已经看到了宇宙的基石,牢固的基石。他脚步发虚、慢慢走进卧室,衣服也没脱就跳上床。他双手枕头躺在**,漫无目的地盘算着下一步研究中各种各样的细节,沉浸在一种庄严愉悦的感恩情绪之中,然后慢慢地进入安详的幻境,再之后便睡着了。他睡了十个小时,醒来之后就开始思考用什么等式能够表达时间间隔的概念。他走到书桌边,开始推算这些等式。这天下午他有课,于是去上了课,之后又去高级教员食堂吃饭,在那里跟同事们聊天气、战争,还有他们提起的所有话题。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即便他们注意到了,他也没有发觉,因为他其实对他们毫不在意。这之后,他又回到屋里继续工作。按照乌拉斯计时方法,一天是二十小时。整整八天里,他每天都会花上十二到十六个小时坐在桌前,要么就在屋里转悠。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不时地看看窗户,窗外要么是煦暖的春阳,要么是满天繁星和渐渐亏缺的茶色月亮。艾弗尔端着早餐盘走了进来,看到谢维克衣服脱了一半躺在**,双眼紧闭,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外国话。他赶紧把谢维克叫了起来。谢维克打个激灵,醒了,接着从**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另一间屋子,走到空空如也的书桌跟前;他愣愣地盯着电脑,电脑里的数据已经被清空了,然后他就那样站着,就像一个被打了一闷棍,还没缓过劲儿来的人一样。艾弗尔费力地帮着他重新躺回**,问道:“先生,您发烧了。要叫大夫吗?”“不!”“真的不用吗,先生?”“不用!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就说我病了,艾弗尔。”“那么他们肯定会叫大夫来的。可以说您还在工作,先生。他们喜欢听这个。”“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谢维克说。自己的血肉之躯令他很是沮丧;他筋疲力尽,虚弱不堪,感觉很烦躁很惊慌。他害怕帕伊,害怕奥伊伊,害怕警方的搜查队。他听过、读过的关于乌拉斯警察、秘密警察的一切以及他自己的一知半解,都可怕而生动地进入了他的大脑,就像一个患病的人回想起自己看到过所有同癌症有关的词汇。高烧让他痛苦不堪,他抬头看着艾弗尔。“您可以信任我。”艾弗尔用他那柔和而不自然的声音很快地说道。他给谢维克拿来一杯水,重新走了出去,外屋的门锁咔嗒一声撞上了。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一直照看着谢维克,那种周到和老练跟他所受的仆人训练并无多大关系。“你以前是大夫吧,艾弗尔。”谢维克说。他现在只是身体还比较虚,那种难受的疲乏已经没有了。“我那老伴也这么说。赶上得了毛病,她从来不要别人照顾,只认我。她说:‘你有这能耐。’我自己觉着也是。”“你以前给人看过病吗?”“没有,先生。不想跟医院搅和。我有次差点儿死在一家医院里,真是暗无天日啊,都是些瘟疫横行的地方。”“你说医院吗?怎么回事?”“也没啥,先生。您的病就算再厉害,他们也不会带您去那儿的。”艾弗尔的语气很亲切。“那你指的是哪类医院呢?”“我们去的医院。脏极了,活像垃圾工的屁眼儿。”艾弗尔就事论事地说道,语气并不粗鲁。“也很旧,我的孩子就死在一家这样的医院里。那里的地板上都是洞,很大的洞,透着光,明白吗?我说,‘怎么会有这些洞?’看,老鼠从洞里爬出来,直接爬到**了。他们说:‘老房子,六百年前就是一家医院了。’神圣和谐贫民医院,这就是它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个屁眼儿。”“你的孩子就是死在这家医院吗?”“是的,先生,我的女儿莱阿。”“她是怎么死的?”“心脏瓣膜有毛病,他们说的。她没长多大,死的时候才两岁。”“你还有别的孩子吗?”“生了三个,一个都没活下来。我老伴难受坏了。可现在她说了,‘哦,也好,不用再为他们操碎心了!’。还要我做什么吗,先生?”艾弗尔突然又改回上流社会的说话方式,把谢维克震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说道:“嗯!接着往下说。”也许是因为他这话说得突然,又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身体不适,应当尽量顺着他,这一次艾弗尔没有紧张。“有一阵子,我想去当随军卫生员,”他说,“不过他们却先来找我了。征兵。他们说:‘勤务兵,你来当勤务兵。’于是我成了勤务兵,训练有素的勤务兵。退伍之后,我就直接当上了贴身男仆。”“在部队里,你本来可以受训成为一名卫生员,是吗?”他们继续聊着。对谢维克来说,交谈的语言和内容理解起来都有点儿困难。艾弗尔跟他讲了很多此前他从未见识过的东西。以前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老鼠、兵营、精神病院、救济院、当铺、死刑、小偷、出租屋、收租人,也没有听说过有人想要工作却找不着工作,阴沟里发现了死婴之类的事情。艾弗尔回忆着所有这一切,似乎它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事,或者说是司空见惯的暴行。谢维克只得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再把自己关于乌拉斯所有零敲碎打的知识全都调动出来,这样才能听明白他说的话。不过,这些倒比很多他在这里见识过的东西感觉更熟悉,他确实也能够理解它们的意义。这才是他在阿纳瑞斯学校里学过的那个乌拉斯,这就是他的祖先所逃离的那个世界。他的祖先宁可忍饥挨饿,宁可在漫漫沙漠中忍受永无止境的流亡生涯,也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正是在这个世界,奥多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又因为宣扬这种思想而八次入狱。正是这个世界人们受苦受难的这种现状,让他那个社会的理想得以萌发,这种现状就是他们那个社会萌芽的土壤。但这也不是“真实的乌拉斯”。他和艾弗尔现在所在的这间高雅美丽的屋子跟艾弗尔生长的那个肮脏贫穷的环境一样真实。对他来说,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其职责不是为了一种现实而否认另一种现实,而是兼容并蓄,将各种现实连接起来。这个职责可并不轻松。“您好像又累了,先生。”艾弗尔说,“您还是休息吧。”“不用,我不累。”艾弗尔打量了他一会儿。在履行仆人职责的时候,艾弗尔那张满是皱纹、刮得非常干净的脸上毫无表情;而在过去这一个小时里,谢维克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极富变化的表情:严肃、幽默、玩世不恭,还有痛苦。现在,他脸上则是一种疏远的同情。“跟您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艾弗尔说。“很不一样。”“在那里,没有人会失业。”他的语气中带有些微的讽刺,也可能是疑问。“没有。”“也没有人挨饿?”“不会有人在吃饭,有人却在挨饿。”“啊。”“不过我们确实挨过饿,我们闹过饥荒。你知道,八年前,闹过一次旱灾。我知道,当时有个女的杀了自己的宝宝,因为她没有奶水,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小宝宝吃。在阿纳瑞斯并不是……不是遍地牛奶和蜂蜜,艾弗尔。”“对此我毫不怀疑,先生。”艾弗尔突然又奇怪地换回了那种礼貌的语气。接着,他做了个怪相,嘴唇往里收了收,说道:“不管怎样,那边没有那些人。”“哪些人?”“您知道的,谢维克先生,您之前说过的。那些占有者。”第二天晚上,阿特罗顺道过来拜访。帕伊肯定是一直在监视这里,因为艾弗尔把老人让进来之后没几分钟,他也晃了进来,对谢维克的小恙嘘寒问暖。“最近这两周,你干活太卖力了,先生,”他说,“你不用把自己弄得这么累的。”他没有坐,很快就走了,真是非常礼貌。阿特罗接着跟谢维克谈论本比利战争,这场战争,用他的话说,正在发展成“一场大规模行动”。“这个国家的人民赞同这场战争吗?”谢维克打断了对方关于战略的宏论。鸟食报纸上谈到这个话题时,没有发表任何道德方面的评判,对此他很是困惑。他们放弃了那种激昂的演说,用词都跟政府发布的电传公报一模一样。“赞同?你不会是认为我们会躺倒下来,任由那些该死的舍国人践踏我们的躯体吧?我们作为世界强国的地位正在受到危害!”“我指的是人民,而不是政府。那些……必须上战场的人。”“对他们来说又能怎样呢?他们已经习惯了大规模征兵。这是他们的职责,我亲爱的朋友!为自己的祖国而战。让我来告诉你吧,一旦应征入伍,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伊奥国的男人更好的士兵了。在和平时代,他们也许鼓吹什么多情善感的和平主义,不过这只是表面,内心深处他们是很刚强的。军营一直是我们这个国家最伟大的资源。正是凭借这点,我们的国家才能领导这个世界。”“踏着堆积的儿童尸体?”谢维克说,不过出于愤怒,也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不愿意伤害这位老人的感情,他的话说得很含糊,阿特罗没有听见。“不,”阿特罗接着说道,“当国家面临威胁时,你会发现人民的意志变得像钢铁一般。在尼奥和那些工业城镇,有那么几个煽风点火的家伙在大放厥词,但是当国家处于危难的时刻,各个阶层的人都紧密团结,这才是主流。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奥多主义的问题,你知道,亲爱的老弟,就是它太女性化了,没有包含人性中阳刚的一面,正如那首老诗里写的,‘血与钢,战争的光芒’。奥多主义不理解勇气——对于国旗的热爱。”谢维克沉默片刻,然后温和地说道:“从一方面来说,这也许是对的。说到底,我们是没有国旗的。”阿特罗走了之后,艾弗尔进来取餐盘。谢维克叫住他。他走到艾弗尔身边,说:“抱歉,艾弗尔。”然后把一张纸条放在餐盘上,纸条上写着:“这间屋子里有窃听器吗?”仆人弯下身子看了看纸条。他看得很慢,然后抬头久久地盯着谢维克,两人彼此之间离得很近。之后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壁炉的烟囱。“卧室?”谢维克也用同样的方法问对方。艾弗尔摇了摇头,放下盘子,然后跟谢维克走进卧室。他在身后把门关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不愧是一位出色的男仆。“那个是第一天的时候看到的,打扫的时候。”他咧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变成了道道沟壑。“这里面没有吗?”艾弗尔耸耸肩。“没有看到过。可以将那边的水开着,先生,间谍故事里都是这样写的。”他们走进那间金碧辉煌、神庙一般的卫生间。艾弗尔把水龙头全都打开,看了看四面的墙壁。“没有,”他说,“这里没有。如果有间谍眼我肯定能看出来。以前在尼奥为一个人服务时,我学会了辨别这个东西。一旦你懂得辨别,就不会看走眼了。”谢维克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片纸,拿给艾弗尔看。“你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吗?”这是他在外套口袋里发现的那张纸条:“加入我们吧,我们都是你的兄弟。”过了一会儿——他看得很慢,双唇虽然紧闭,却在不停地动着——艾弗尔说:“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谢维克深感失望。他曾经以为艾弗尔最可能是放纸条的人,对他来说,悄悄塞点儿什么东西到“主人”的口袋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干的。”“是谁?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又是短暂的沉默。“这么做很危险,谢维克先生。”他转过身,把龙头的出水拧得更大了。“我不会把你牵扯进来的。你只要告诉我——告诉我去哪里找。我只问这个,就算只有一个名字也好。”更长久的沉默。艾弗尔的神情显得很痛苦,似乎正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我不……”他开了个头,又打住了。然后,他用很低很急促的声音说道:“听着,谢维克先生,上帝知道,他们想要您,我们需要您,可是我要告诉您,您并不清楚状况。您怎么能够藏身呢?像您这样的人?像您这个长相的人?这里是个陷阱,可别的地方也都是陷阱。您可以逃,但是您没法藏起来。我不知道该告诉您什么。当然,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您。随便找一个尼奥人问问,他都可以告诉您该去哪里。我们已经受够了,我们需要可以呼吸的空气。可是,您会被抓起来、被枪毙,要那样我会是什么感觉呢?我服侍您八个月了。我喜欢上了您,敬佩您。他们总是来找我,我说:‘不,不要烦他了。他是一个好人,他跟我们的问题没有关系。让他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在那里,人们是自由的。我们已经被这个该死的监狱困住了,就让别人得到自由吧!’”“我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我想见那些人。”艾弗尔站在那儿没做声。也许是他身为仆人的习惯使然——他已经习惯了遵从,最后他终于点点头,小声说道:“杜伊奥·玛伊达,就是这个人。在老城玩笑街,一家杂货店里。”“帕伊告诉我不许离开学校。如果坐火车被他们看到,我会被截住的。”“也许可以坐出租车。”艾弗尔说,“我可以帮您叫一辆,您走楼梯下去。我认识站岗的卡伊·奥米蒙,他是个好人。不过我也说不好。”“那就好。就现在吧。帕伊刚刚来过,看到我了,他肯定以为我病了,会在屋里待着。现在几点了?”“七点半。”“如果现在走,我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找地方。叫出租车吧,艾弗尔。”“我得给您打个包,先生——”“打包什么?”“您需要的衣服……”“我穿着衣服呢!去叫车吧。”“您不能空着手去。”艾弗尔断然反对,这件事情让他前所未有地焦虑不安。“您有钱吧?”“哦,对。我得带上钱。”谢维克马上开始行动。艾弗尔挠了挠头,表情凝重,不过还是跑到门厅去打电话叫车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谢维克已经穿着外套,在门厅外头等着了。“那您下楼吧。”艾弗尔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卡伊正在后门,得等五分钟。让司机从树林路走,那里没有检查站,千万不要走正门,在那里您肯定会被截住的。”“他们会把这怪罪到你头上吗,艾弗尔?”“我并不知道您走啊。明天早上,我就说您还没有起床,还在睡觉。再拖上他们一会儿。”谢维克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拥抱了他,然后又握了握他的手。“谢谢你,艾弗尔!”“祝您好运。”仆人似乎有些慌乱。等他回过神来,谢维克已经走了。在跟薇阿共度的那奢侈的一天里,谢维克把手头大部分现金都花光了,现在去尼奥的出租车又花了十元钱。他在一个主要的地铁站下了车,然后借助手头那张地图的帮助,坐地铁去了老城,这个城市的这片区域他以前从未见识过。地图上没有标出玩笑街,于是他在老城区最中间那个站下车。从宽敞的大理石车站走到街道上时,他困惑地停住脚步。这个地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尼奥埃希拉。天空中正飘着灰蒙蒙的细雨,天色很黑,却没有路灯亮着。路灯柱倒是有的,可是灯却没有打开,也有可能已经坏掉了。四下里那些紧闭的窗户中漏出道道微弱的黄色光柱。街道那一头很明亮,因为有一扇门是敞开的。门口懒懒散散地坐了一群人,正在大声说话。人行道被雨水弄得滑滑的,上头乱扔了许多纸片和垃圾。他能看到的那些店面都很矮,全都拉着厚重的金属或是木头的门。只有一家店面,显然是遭过火灾,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大洞,破损的窗户上还挂着些碎玻璃片。人们匆匆地经过,像一个个静默的影子。他身后的台阶上走来一位老太太,他转过身向她问路。借着地铁入口那个黄色球形指示灯的亮光,他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面庞:苍白,皱纹密布,呆滞的目光中似乎充满敌意和厌烦,两只大玻璃耳环在两颊边来回晃动。她费力地上着楼梯,弓着背,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有关节炎甚或背部残疾。可是她其实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老,她连三十岁都不到。“请问,玩笑街怎么走?”他磕磕巴巴地问道。她漠然地瞟了他一眼,快步迈过最后几级台阶,一言不发便走掉了。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往下走。本来他还为自己的突发奇想以及成功逃离伊尤尤恩大学而兴奋不已,现在这种兴奋开始变成了忧惧,有一种被驱逐被追赶的感觉。他避开聚在门口的那堆人,直觉告诉他,一个单独的外来者是不应该去接触这种人的。他看到前头有一个人在赶路,于是赶上去,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那人说:“我不知道。”然后也走掉了。现在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一个相对明亮一些的十字路口,两头的路都是弯弯曲曲的,路边那些俗艳的告示牌和广告在细雨中闪着微弱的光芒。路边有很多的酒馆和当铺,有些还开着门。街上熙熙攘攘,酒馆里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有个人躺在路边的排水沟里,外套揉成一团蒙着脑袋,就那样在雨天中躺着,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病了,甚至是死了。谢维克惊恐地看着这个人,以及眼前那些神情漠然的往来路人。他这样呆立着的时候,有人在他身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这个人年纪大约是五十或六十岁,个子很矮,脖子是歪的,脸上胡子没刮,眼睛红红的,现在正咧嘴笑着,嘴里已经没有牙齿。他就那样傻乎乎地冲着这个惊恐的大个子笑着,一边伸出一只抖抖索索的手指着他,嘴里咕哝着:“你这些头发是咋回事?呃,呃,这些头发,怎么有这么多头发?”“请——请问玩笑街怎么走?”“嗯,玩笑,我就在开玩笑,不开玩笑的是我真的破产了。嘿,这么冷的天,你能给我点儿钱去喝上一杯吗?你肯定是有钱人。”他把身子凑近了一些。谢维克往后退了退,看到对方摊开的手,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得了吧,先生,开个玩笑而已,一点点钱就行。”那个家伙机械地咕哝道,语气中没有胁迫也没有请求。他还是那样咧着嘴傻笑,手伸着。谢维克现在明白了。他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自己身上最后那点儿钱,塞到乞丐的手里,然后从乞丐身边快步走过,往最近一扇敞着的门那边走去。乞丐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还想伸手抓他的外套。那扇门上面有一块牌子,写着“超值典当旧货”。屋里是一排排的货架,上面摆满了破衣服、鞋子、披肩、破工具、坏了的灯、单只的盘碟、茶叶罐、餐匙、小珠子以及其他各种残破的器物和碎片,每样垃圾上都标着价格,他站在这堆东西中间,一时间有些恍惚。“找什么东西吗?”店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他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跟谢维克一样高,不过背有点儿驼,而且非常瘦。他上下打量着谢维克:“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去那里找一个人。”“你从哪里来?”“我需要去这条街,玩笑街,离这里远吗?”“你从哪里来,先生?”“我来自阿纳瑞斯,月球。”谢维克生气地说,“我必须去玩笑街,马上,就今晚。”“你就是那个人?那个科学家?你来这里做什么?”“躲开警察的控制!你是想去告发我在这里呢,还是愿意帮助我?”“见鬼。”店主说道,“见鬼。听我说——”他本来打算说点儿什么,说点儿别的什么的,却迟疑着打住了。“那你就去吧。”接着他马上又改了口,显然就在这片刻之间改变了主意,“好吧。我把店关了,带你去那里。等一下。见鬼!”他去后面倒腾了一番,关上灯,跟谢维克一起走出店门。他把金属百叶拉门拉下来,锁好,再把店门锁上,然后跟谢维克说:“走吧!”跟着就飞快地往前走去。他们走过二三十个街区,进入那些由弯曲街道和小巷构成的迷宫的深处。这里就是老城区的中心。街道上明灭不定,细雨轻柔地飘洒着,带出一种腐烂的味道,一种石头和金属被打湿的味道。他们拐进了一条没有灯光也没有路牌的小巷,两边都是高大的老房子,房子的底层几乎全是店铺。店主在其中一户的窗边停下来,敲了敲关着的窗户,这家店铺的铺名是:V. 玛伊达,新奇杂货店。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当铺店主跟里头的人商量了一下,然后冲谢维克招招手,两人一起进屋。里面是一个女孩子。“杜伊奥在后头,进来吧。”她抬起头,借着后面走廊里传来的微弱灯光看着谢维克,“您就是那个人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急切,还怪怪地笑着,“您真的是那个人吗?”杜伊奥·玛伊达年约四十,肤色黝黑,看上去很理性,又有些不自然。他正在一本书上写东西,他们进来时,他迅速合上书,站起身。他直呼其名地跟当铺店主打了招呼,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谢维克。“杜伊奥,他到我店里来,问怎么来这里。他说,他是,你知道的,是那个来自阿纳瑞斯的人。”“你的确就是,是吧?”玛伊达缓缓地说道,“谢维克,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目光炯炯,警觉地看着谢维克。“寻求帮助。”“谁让你来的?”“我问过的一个人。我并不知道你。我问他哪里可去,他说让我来找你。”“还有别人知道你来这里了吗?”“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明天会知道的。”“去叫里梅维来。”玛伊达跟那个女孩说道。“请坐,谢维克博士。你最好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谢维克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坐下来,不过没脱外套。他累得身子发颤。“我是逃出来的,”他说,“从大学里,从那个监牢里逃出来的。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这里到处都是监牢。我来这里,是因为他们谈到了下层阶级、工人阶级,我想,这好像是自己人,这些人也许能够互相帮助。”“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谢维克努力地让自己振作起来。他环视这间又脏又乱的小办公室,然后直视着玛伊达。“我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说,“一种概念,一个科学理论。我从阿纳瑞斯来到这里,我原来以为在这里,我可以得出成果,将它发表。我当时没有明白,在这里,成果是国家的财产。我不是为某个国家工作的。我不能拿他们给我的钱和东西。我想要离开这里。可是我不能回家。所以我到这儿来了。你们不会觊觎我的科学成果,而且你们大概也不喜欢你们的政府。”玛伊达微笑着。“是的,不喜欢,不过我们的政府同样也不喜欢我们。你挑的这个地方并不是最安全的,对你对我们都是……别担心。今晚就这样,我们会想出下一步的打算的。”谢维克将外套口袋中发现的那张纸条拿出来递给玛伊达:“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来找你们的。是你认识的人吗?”“‘加入我们中来吧,我们是你的兄弟……’我不知道。也许是认识的吧。”“你是奥多主义者吗?”“一部分是吧,我是工联主义者,也是自由论者。我们跟舍国主义者、社会主义工人协会携手作战,我们都是反对中央集权主义。你知道,你来的这个时候可是一个非常时刻啊。”“战争吗?”玛伊达点点头。“三天前,示威游行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这次游行是抗议征兵、战争税以及食品价格上涨的。尼奥埃希拉有四万失业者,他们却还要提高税收和粮价。”交谈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谢维克。现在,他把目光移开,身子靠回到椅子上,似乎已经完成了对谢维克的考察。“这个城市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们需要的是一次罢工,一次全面罢工以及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就像当年奥多领导的九月大罢工一样。”他不自然地干笑了一下,“现在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奥多,而且这一次他们已经没有月球,没法收买我们了。我们就要在此地实施正义。”接着他又看了看谢维克,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些,“英雄,你知道,在过去这一百五十年来,你们的社会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吗,这里的人彼此祝福时,他们就会说,‘祝你能去阿纳瑞斯得到新生!’我们知道这样一个社会活生生地存在着,这个社会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剥削,他们就不能再声称,这不过是海市蜃楼,不过是理想主义者的白日梦!我不知道你是否完全明了他们为什么要将你如此隐蔽地藏在伊尤尤恩大学,谢维克博士。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允许你出现在任何面向公众的会议上,为什么一旦发现你不见了,他们就像猎狗追野兔一样四处找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要你的这个思想,而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思想,一个危险的思想,你就是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化身,现在来到了我们中间。”“那么说,您已经找到您的奥多了。”那个女孩急切地小声说道,在玛伊达说话的时候她又走回来了,“说到底,奥多不过是一种精神,谢维克博士就是这种精神的明证。”玛伊达沉默片刻。“一个无法向公众展示的明证。”他说。“为什么?”“如果大家都知道他在这里,警察也会知道。”“就让他们来好了。”女孩儿笑道。“游行应当是完全非暴力的。”玛伊达的口气突然强烈起来,“这一点就连社会主义工人协会也是同意的!”“我不认可,杜伊奥。我可不想让那些黑衣人揍我的脸或者砸破我的脑袋。如果他们出手伤人,我会反击的。”“既然你喜欢他们那种方法,那就加入他们好了。实现正义不能通过武力!”“一味被动也无法获得权力。”“我们寻求的不是权力,我们寻求的是权力的终结!你认为呢?”玛伊达希望能得到谢维克的支持,“手段即结果。奥多一生都是这么说的。只有和平的手段才能带来和平的结果,只有公正的行为才能带来最终的正义!明天我们就要举事了,不能在这个时候搞分裂啊!”谢维克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女孩儿和一直站在门边紧张听着他们谈话的那个当铺店主。他很疲惫地小声说道:“如果我有用处,那你们就利用吧。也许我可以在你们的报纸上发表一项关于此事的声明。我来乌拉斯不是为了躲躲藏藏的。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这里,也许政府会有顾忌,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来拘捕我。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这样,”玛伊达说,“当然会这样。”他的黑色双眸兴奋地闪耀着,“里梅维到底去哪儿了?西罗,去找他妹妹,让她去把他找来。——你就写你为什么来这里,写一写阿纳瑞斯,写你为什么不愿意将自己出卖给政府,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会将它发表的。西罗!把梅斯舍也叫来。我们会把你藏匿在某个地方,但是,我们会让伊奥国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这里,你跟我们在一起!”他滔滔不绝地说道,一边在屋里飞快地来回走动,双手不住地**,“然后,在游行罢工之后,一切便会见分晓了。到那时,事态也许就会有所改变!也许你就不需要再藏起来了!”“也许所有监狱的大门都已经被打开了。”谢维克说,“那么,给我一些纸吧,我要开始写了。”西罗走到他身边,微笑着弯下身子,似乎在鞠躬,然后略带羞怯又很谦恭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这才出去。她的双唇很凉,那种触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他在玩笑街一栋屋子的阁楼里待了一天,又在一个旧家具仓库的地下室里待了一天两晚,这个地方很奇怪,光线黯淡,堆满空镜框和破损的床架。他写了那个声明。几小时后,他们把印刷出来的东西拿来给他看:最初是在《摩登时代》报纸上,后来,《摩登时代》报社被关闭、编辑被拘捕之后,换成了一个地下出版社印刷的传单,此外还有关于示威游行和大罢工的计划和动员令。他没有细看自己写的东西,也没有用心去听玛伊达和其他人的谈话,他们向他讲述了报纸如何让大家群情激昂、罢工计划如何得到源源不断的响应,而他如果出现在游行队伍中,又将令全世界如何震动。等他们离开,就留下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偶尔会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看着用符号记下的关于时间统一理论的笔记和等式。他眼睛看着本子,却完全读不进去,也理解不了里面的东西。他把笔记本重新收好,双手抱头坐在当地。阿纳瑞斯是没有旗帜的,不过在大罢工的时候,除了罢工标语牌以及工联主义和社会主义工人协会的蓝白色旗帜外,还有很多自制的带有绿色生命之环标志的标牌,这个标志是两百年前奥多主义运动用过的一个象征符号。这些色彩绚烂的旗帜和标牌在阳光下飘扬着。在那些上锁的屋子里躲了那么些时候,现在能够重见天日真是太好了。在这样一个春日的早晨,能够边走边挥舞手臂、呼吸新鲜的空气,真是太好了。在这么多人、如此庞大的一个群体当中,跟数千人一起前进,穿过所有的小街小巷、通衢大道,虽然有些恐惧,却也令人愉悦。等大家齐声高歌的时候,那种愉悦以及恐惧都变成一种狂喜。他的眼里充满泪水。歌声很低沉,从各处街道的深处传出,在空中传播过长远的距离之后,变得柔和、含糊,这是数千人的合唱,势不可挡。从街道另一头远远传来的队伍最前列的歌声,还有后头那无数人的歌声,彼此都脱节了,因为歌声要传递的距离太远,于是总有些歌声慢了一拍,在努力地追赶其他声音,像一支卡农曲。似乎每个时间都有人同时在唱歌曲的不同部分,实际的情形却是每个唱歌的人都是从头到尾唱下来的。他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内容,就只能听着,和着音乐一起前进。最后,从缓慢前进的人流中一波一波地传来了一阵他很熟悉的旋律。他昂起头,用他自己的语言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学过这首歌,是“起义赞美歌”。两百年前,在这些街道,在这条街道,同样是这些人,他的自己人,曾经唱过这首歌。哦,东方的亮光,唤醒沉睡的人们!黑暗被打破,誓言永存。谢维克旁边队列中的人都止住了歌声,听他唱歌。他微笑着,一边放声高歌,一边跟着他们往前走。国会广场上聚集了大约一万人,也许是两万人。如此庞大的人群,每个人就像原子物理学中那些微小的粒子,难以计数;每个人的位置也无法确定,行动也无法预测。不过这个人群却在罢工组织者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行事。人群聚集起来,有秩序地行进、歌唱,最后来到国会广场,把整个广场以及周边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无数人站立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虽然躁动不安,却都耐心地听着讲演者的发言。那些讲演者的说话声被话筒放得出奇的大,夹杂着话筒的噪声和呼吸声,在国会大楼洒满阳光的墙面上回**,盖过了人群发出的连续不断、深沉而又模糊的嗡嗡声。广场上站着的人比整个阿比内的居民人数都多,谢维克想道。不过,对亲身体验进行量化的想法是毫无意义的。他跟玛伊达还有其他一些人站在国会大楼的台阶上,就在那些柱子和高大的青铜门前,俯视着那片涌动的、由肃穆的面庞汇成的海洋,跟他们一起听着演讲。他们聆听并领会着,那感觉似乎并不是许多理性的个体在感知在领会,而是“一个人”在审视和聆听自己的思想,或者干脆就像一个思想在进行自我感知和自我领会。在他讲话的时候,说跟听之间没有多大的分别。他没有受到任何意愿的驱使,也不再有自我的意识。不过,远处那些扩音器传来的回声,还有那些庞大建筑的石砌立面,却给他带来了些许的干扰。他会不时地踌躇一下,放慢语速。不过,他对自己要讲的内容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用他们的语言说出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为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生命的本质说过同样的话。“我们汇聚一堂,是因为我们所受的苦难,而不是因为爱。爱不受理智控制,受到逼迫时爱会转变成恨。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这种纽带是超越于自愿之上的。我们是兄弟。我们是兄弟,因为我们彼此分享的一切。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受苦难,在苦难中,在饥饿中,在贫穷中,在希望中,我们发现了我们的兄弟情谊。我们知道这种情谊的存在,我们必须了解它。我们知道,唯有在彼此的身上,我们才能得到帮助,除了我们相互伸出的友爱之手,没有别的手可以拯救我们。你们伸出来的手都是空的,我的也一样。你们一无所有,你们没有占有任何东西,你们没有拥有任何东西。你们是自由的。你们所有的就是你们自己,以及你们所付出的一切。“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你们在我身上看到了那个承诺,两百年之前我们在这个城市做出的那个承诺——这个承诺一直被保持着。在阿纳瑞斯,我们保持了这个承诺。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拥有自由,我们能给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的自由。我们没有法律,只有人人互助这条基本原则。我们没有政府,只有自由联合这条基本原则。我们没有国家、没有总统、没有总理、没有长官、没有将军、没有老板、没有银行家、没有地主、没有工资、没有慈善团体、没有警察、没有士兵、没有战争,别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我们是分享者,而不是占有者。我们那里并不富裕昌盛,我们没有人很富有,没有人有权力。如果你们向往的就是阿纳瑞斯,如果这就是你们寻求的将来,那么我告诉你们,你们应当空着双手前往那里。你们应当**着身子独自前往,像一个刚来到这世界的新生儿一样去迎接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过往,没有任何财产,生命完全依赖于他人。你们不能未予先取,应当完全奉献出自我。你们不能花钱购买革命,也不能制造革命。你们必须是革命的本身。革命就在你们的灵魂之中,否则革命就无所依存。”他快讲完的时候,警方的直升机也在向广场这边靠近,飞机的轰鸣声淹没了他的讲话声。他从麦克风面前往后退了退,抬起头,在阳光中眯着眼睛看着上方。人群中有很多人也开始往上看,他们的头和手一起动起来,那场景就像一阵风刮过阳光下的一片麦田。议会广场就像一个巨大的石头盒子,在这个盒子里,螺旋桨转动时发出机械怪兽般的恐怖声音,令人难以忍受。直升机里机关枪的射击声也被这个声音所掩盖。人群的**声也无法盖过这个声音,这是武器毫无意识的咆哮、毫无意义的话语。直升机的火力集中射向站在国会大楼台阶上以及附近的人。大楼的柱廊马上成为台阶上那些人的避难所,一会儿工夫柱廊就挤满了人。人们惊恐地往通向国会广场的那八条街道上冲出去,人群的喧闹声很快变成哀号声,感觉像刮过了一阵大风。直升机就在他们的头顶徘徊,不过无从判断它们是否还在开火;人们彼此挨得太近,死去的和受伤的人都不会倒下。随着一声爆炸,国会大楼那些包铜大门轰然打开,不过那个声音并没有人听到。人们蜂拥而入,想要躲开外面的枪林弹雨。好几百人挤挤攘攘地冲进这些高大的大理石大厅;有些人一看到有避身之处就马上藏了起来;有些人拼命往前冲,想要穿过大厅,到大楼后头去;还有些人一路大肆破坏,直到士兵们出现。清一色黑色外套的士兵们踩着已经死亡和正在走向死亡的男人、女人,大步迈上台阶,在中央大厅锃亮的灰色高墙上,在人视线的高度,写着大大的两个血字:打倒。离那两个字最近的人已然死去,他们仍冲着死者补了几枪。后来,事态平息之后,人们用水、肥皂和抹布要把那两个字从墙上洗去,但那两个字一直都在:这两个字已经被说出来了,它们是有意义的。他的同伴越来越虚弱,脚步已经开始踉跄,他意识到,带着同伴不可能走远。现在无处可去,只能远离国会广场,但也没有地方能够停留。在米西大道上,人群两次重整旗鼓,想要跟警察正面对抗,但军队的装甲车紧随在警察队伍之后,把人群向老城区驱赶。两次对抗中黑衣人都没有开枪,但其他那些街道上传来了枪声。直升机在街道上空巡航,没人可以逃脱他们的视线。他的同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拼命想吸入一些空气。谢维克几乎是背着他走过了好几个街区,他们现在已经落在大部队后面很远,追赶是徒劳的。“来,在这里坐一下。”这是个地下室,他帮助对方在通向入口最上面那级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个地下室似乎是一个仓库,窗门紧闭,窗户之间的墙壁上用大大的粉笔字写着“罢工”两字。他走到一扇门前,试着去推门,门是锁着的。每一扇门都上了锁,这是一处私人产业。他从台阶一个拐角的地方拿过一块松动的铺路石,把门的搭扣砸碎,把门打开。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既没有偷偷摸摸,也没有怀恨在心,而是成竹在胸,就像在开自家的前门。他探头进去看了看,整个地下室里装满了柳条箱,没有人。他扶着同伴下了台阶,进了屋,然后把门关上,跟同伴说道:“在这里坐吧,也可以躺下来。我去看看有没有水。”这个地方显然是堆放化学药品的仓库,有一排洗涤槽,还有成套的消防软管。谢维克回去的时候,同伴已经晕过去了。他赶紧用消防软管里滴出来的水洗了洗同伴的手,然后察看对方的伤口。伤势比他预计的严重,肯定有不止一颗子弹打中他的手,两根手指被打掉了,手掌和手腕也都撕裂了。骨头碎片像牙签一样支棱着。直升机开火的时候,这个人就站在谢维克和玛伊达旁边,中弹之后,他就靠到谢维克身上,抓着他的身子寻求支撑。在逃离国会大楼的整个过程中,谢维克一直用一只胳膊抱着他。最初的疯狂奔逃中,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站得稳。他拿一根止血带尽量帮对方控制住了流血,然后包扎,或者至少是遮住了那只伤手,接着又扶那个人去喝了点儿水。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从他的白色臂章可以判断他是社会主义工人协会的成员,他的年纪看起来应该跟谢维克相仿,四十岁或者再往上一些。在阿纳瑞斯西南区的碾磨厂里,谢维克看到过有人意外受伤,伤情比这还要严重。他知道人能够不可思议地承受极其严重的伤痛并存活下来。但是在那里,伤者会受到妥善照料,会有外科医生帮他做截肢手术,有血浆帮助补充失去的血液,还有一张床给他躺着。那个人躺在地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谢维克在他身边坐下,环视着堆积在一起的柳条箱,箱子之间长长的通道、前面的墙壁上隔着木栅的窗户缝隙中透过来的惨白的日光、天花板上一道道白色硝石、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工人的脚印和机车的轮胎印。一小时之前,成千上万的人在辽阔的天空下放声高歌;接下来这个小时,两个人藏在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