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区的铁路线大部分都建在路堤之上,路堤同地面的距离都在一米开外。有了这个高度,铁轨上漂浮的灰尘就少了,乘客的视野也更为开阔,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窗外的荒凉景象。在阿纳瑞斯的八个区当中,西南区是唯一一个没有大规模水体的区。在南端有夏季极地融水形成的沼泽;靠近赤道地区只有一些盐碱滩。这里没有山脉,每隔百把公里,会有一些南北走向的丘陵,这些丘陵都是光秃秃的,山体龟裂,风化成岩壁和尖柱形岩石,上面有一道道紫色红色的条纹。岩壁上长着岩藓,这种植物可以承受极端的气温、干旱以及强风。它们在岩壁上构成了一道道灰绿色的粗重线条,跟岩石本身的横条纹交错构成了片片格子图案。盐碱滩有一半的地方为沙尘所覆盖,唯一的色彩就是渐变为灰白色的暗褐色。偶尔会有雷雨云在上空飘过,白色的云朵映衬着略带紫色的天空,色彩鲜明生动。云朵往地面投下的只有影子,而不会是雨水。在火车的前方后方,路堤和闪亮的铁轨笔直延伸,直到视线的尽头。“在西南区这样的地方,你什么也做不了。”司机说道,“只能赶紧从这里过去。”同伴没有作答。他已经睡着了,脑袋随着机车的振动微微摇晃;双手在大腿上耷拉着——看那双手就知道他一定是极度操劳,手上还长了冻疮;脸上长满了皱纹,虽然现在表情很松弛,看起来还是一副愁苦的样子。他是在铜山搭上这趟车的,车上没有其他乘客,所以司机就让他坐在驾驶室,好相互有个伴儿。上车之后他马上就睡着了。司机不时地瞟他几眼,又是失望又是同情。过去这几年里,他见过很多这样疲惫不堪的人,所以在他看来,这个人这样也很正常。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那个人后来醒了,看了看窗外的那片沙漠,问道:“你一直一个人走这趟线?”“三年,啊,四年了。”“车子坏过吗?”“坏过好多次。储藏箱里有很多的配给和水。对了,你饿不饿?”“还不饿。”“一般一天之内,他们就会从孤城把修车的机械送过来。”“最近的一个居留地?”“是的。从西迪普矿区到孤城有一千七百公里,就相邻的两个镇子来说,是整个阿纳瑞斯最远的。我干这个已经十一年了。”“不烦吗?”“不烦,我喜欢一个人工作。”乘客赞同地点了点头。“而且这个工作很有规律。我喜欢按固定程序来,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开十五天车,休息十五天,去新希望镇找我的伴侣。一年,又一年;干旱,饥荒,这个程序总是这样。什么都不会改变,这里每时每刻都处于干旱状态。你能把水拿出来吗?保温瓶在后面的储藏箱底下。”他们都抓过瓶子大喝了一口。瓶里的水略带一点碱味,不过很凉。“啊,真棒!”乘客快意地说道。他放下瓶子,回到位于驾驶舱前方的座位上坐下,双手向上伸,抵着车顶。“那么说,你是有伴侣的。”他说。司机很喜欢他说话那一股子直率劲儿,答道:“十八年了。”“才刚刚开始呢。”“见鬼,我太同意了!现在有些人可不这么看。依我看,你在十几岁的时候要是跟足够多的人上过床,那你就已经尽情享受过了,而且你会发现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当然这也是很妙的一件事情!总之,上床本身是没有什么区别;有区别的是跟你上床的那个人。没错,要想品味这种区别,十八年还只是一个开端——如果这个女人是你想要去品味的。女人总是不露声色,不会把男人当成一个谜看待,不过也许她们是伪装的呢……不管怎样,这就是乐趣所在。什么谜啊伪装啊,等等。还有变化,变化可不是你四处走动就能得到的。我年轻的时候跑遍了整个阿纳瑞斯。在每个区都开过车,搬运过东西。在不同的镇子上结交不同的女孩,总得有一百个吧。最后我厌烦了。我回到这里,每三旬开一趟车,年复一年,就在这片沙漠上,在这里你没办法辨认这个沙丘和另一个沙丘,在这三千公里的路上,不管你往哪个方向看,景色都不会有区别。我就这样开车,然后回家跟同一个伴侣共度时光——从来没有厌烦过。让你保持活力的,不是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而是好好把握时间。不要跟时间作对,要跟它合作。”“没错。”乘客说道。“你的伴侣呢?”“在东北区。已经四年了。”“时间太久了。”司机说,“早就该把你们分到一起了。”“我原来不在那里。”“那在哪里?”“先是急弯,然后是大峡谷。”“听说过大峡谷。”他现在看这位乘客的眼神中带着敬意,历经磨难的人理应得到这样的敬意。他看到这个人黝黑的皮肤显得很干燥,是那种深入到了骨子里的日晒风吹的侵蚀,他在其他那些在土区度过饥荒年月的人身上也看到过。“其实不用费那么大的力去维护那些工厂。”“需要磷肥。”“可是有人说,运送物资的火车滞留在桥门时,工厂还在继续生产,很多干活的人饿死了。快死的时候,他们就往工厂外头走一点点,然后躺下,然后就死了。是这样的吗?”乘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司机没有继续追问,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在想如果有人来抢我的火车我该怎么办。”“从来没有过吗?”“没有。你看,我不运食物的;上西迪普最多只要一卡车的食物。我这条线是运送矿石的。可是如果我是运送食物的,被人截住了,那我该怎么办呢?把他们撞倒,把食物送到目的地去?可是见鬼,你难道要把孩子、老人也撞了吗?他们做的是不对,可是因为这个你就要对他们下杀手吗?我不知道!”车轮下方,笔直闪亮的铁轨不停地往后退。西边的云彩在平原上方投射出了微微抖动的壮观蜃景,那是一千万年前便已干涸的湖泊留下的梦幻影像。“有一个会员,是我多年的熟人,他就那么干了,就在这里再往北,在166年。有人想把他车上一节装粮食的车厢弄下来,他把车子往后退,那些人急忙往铁轨下跑,不过还是有两个人被撞死了。他说,他们就像一些蠕动的虫子,一窝蜂挤到一条烂鱼身上。他说,有八百人在等着那一车厢的粮食,如果不送到,他们又该死多少人呢?可不止两个,肯定要多得多。这么看似乎他做得也对。可是见鬼!我没法那样算数。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像数数一样来算人的数目。可是话说回来,你该怎么做呢?哪些人是你杀死的呢?”“在急弯的第二年,那时我是工作协调员,工厂协会减少了配给。在车间里干六个小时的人可以得到全额配给——对干那种活的人来说勉强够吃。干一半时间的人得到四分之三的配给。你如果病了或者身体虚弱无法工作,那就只有一半。可就靠这一半的配给,你身体无法恢复,也无法回去工作,只能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我就要负责安排给那些本已病弱不堪的人发放一半的配给。我是全日上班的,八个小时,有时候十个小时,案头工作,所以我得到的是全额配给:这是我挣来的,通过列出挨饿者名单挣来的。”他清澈的眼睛看着前方那片干燥的亮光,“就像你说的,我的工作就是算人的数目。”“你离开了?”“是的,我离开了,去了大峡谷。可是在急弯的工厂里,会有别人接受这个列表工作,总是有人乐意去列名单的。”“这是不对的。”司机在强光下皱起眉头。他的脸和头皮都是棕色的,光光的,从额头到后脑勺之间的毛发都已经掉光了,虽然他还不到四十五岁。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强悍、坚定又很天真。“大错特错。他们应该把工厂关了。不能让人去做那样的工作。我们不是奥多主义者吗?人是会生气的,这无可厚非。抢火车的人就是这样,他们肚子很饿,孩子们很饿,饿了太长时间,现在有食物从你身边经过,却不是给你的,你就生气了,你要去拿。我那位朋友也是一样,那些人要把他负责驾驶的火车拆掉,他生气了,把火车退了回去。他没有清点人数,当时没有!以后也许点了。因为等到他后来明白过来之后他病了。可是他们让你做什么呢,说这个人可以活、那个该死——这样的工作谁都无权去做,也无权要求别人去做。”“现在是困难时期,兄弟。”乘客的声音很柔和。他望着闪亮的平原,湖水的幻影在风中摇来摆去。一艘老旧的货运飞船在山脉上方摇摇摆摆地飞过,最后降落在腰山的降落场上。飞船上走下三名乘客。最后一名乘客脚踩到地面时,地面忽然颠簸起来。“地震。”他说道,他是本地人。“见鬼,看那些尘土!哪天等我们再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山了。”有两位乘客选择了等卡车装完货之后捎上他们。谢维克选择了步行。因为那个本地人说,察喀尔就在山下大约六公里的地方。这条路有许多长长的弯道,每个弯道尽头都有一段很短的上坡路。路左边的上坡和右边的下坡旁都是密密麻麻的霍勒姆灌木;一排排高大的霍勒姆乔木错落有致,似乎是人工栽种的,顺着山腰上流淌的一股股水流正好可以浇灌到这些树。在一处上坡的最高处,谢维克看到,在黑黢黢的层峦起伏的丘陵上方,是清晰的金色落日。除了这条路本身,这里丝毫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前方一片阴暗。他继续往下走,空中传来隐约的隆隆声,他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摇晃,不是震动,而是断层,一种明确的很不对劲的感觉。他把抬起的脚放下去,脚下踩到的还是地面。他继续往前走,路还在脚下。他并没有危险,但是他以前从未感觉自己跟死亡如此接近过。死亡就潜伏在他身体里,在他脚下;大地本身都已经变幻莫测、不可依靠。所谓的永恒、所谓的依靠,不过是人类自己想出来的一个承诺罢了。谢维克感受到嘴里、肺里那冷冽的空气。他支起耳朵倾听。远方,一股山洪轰鸣着向着暗处某个地方奔流而下。他在日暮时分赶到察喀尔。黑黢黢的山脊上方,天空变成了深紫色。街灯孤独地发出亮光。在灯光下,可以看到房屋影影绰绰的正面,后头则是一片幽暗。镇上有许多空地,房屋孤单单地矗立在空地之间:这是一个古老的城镇,一个与世隔绝、人口稀疏的边疆城镇。一位路过的女士告诉谢维克八号宿舍楼的方向:“那边,兄弟,过了医院,在那条街的最里头。”这条街就在山脚下,光线很暗,尽头是一处矮矮的房子。他走进去,看到一间乡镇宿舍楼特有的休息室,他的思绪一下被引回到童年时代,回到了广原鼓山自由镇,他和父亲住过的地方。眼前是幽暗的灯光、打补丁的席子、一张介绍当地机械师培训班的传单、一份协会会议通知,还有钉在公告板上一张关于三旬之前一次戏剧演出的传单;公共休息室沙发上方有一幅业余水平的油画,画的是狱中的奥多,镶在画框里;一架自制的脚踏风琴;大门旁边贴着一张住户表和一张镇上浴室热水供应时间通告。谢鲁特,塔科维亚,3号房间。他敲敲门,一边看着门上反射出的大厅里的灯光。门黑黢黢的,摇摇欲坠地嵌在门框里。门里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请进!”于是他推开了门。屋里的灯光比外面亮,不过没有照到她的脸。他一下之间没法看真切那人是不是塔科维亚。她站起身来对着他,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含义不明、悬而未决的手势,似乎要把他推开,又似乎是要抱住他。他抓过她的手,然后他们紧紧地攥住对方,身子贴到一起,攥着对方的手站着,脚下是摇晃的地面。“进来,”塔科维亚说,“哦,进来,进来。”谢维克睁开双眼。他还是觉得屋里灯光异常明亮,在屋子更里面,他看到了一张严肃、警惕的小孩子的脸。“萨迪克,这是谢维克。”小孩走到塔科维亚身边,抱住她的大腿,哭了起来。“别哭呀,你为什么要哭呢,小东西?”“那你为什么哭?”小孩小声问道。“因为我很高兴!就是因为我很高兴。坐到我腿上来。可是,谢维克,谢维克!你的信昨天才到。我正打算把萨迪克送去睡了之后去电话处呢。你说你今晚会打电话来,不是说人要来!哦,别哭了,萨迪克,你看,我已经不哭了,是不是?”“他也哭了。”“当然了。”萨迪克又怀疑又好奇地看着他。她现在四岁了,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整个人都圆乎乎、黑乎乎、毛茸茸、软乎乎的。屋里除了两张台床之外,别无他物。塔科维亚抱着萨迪克坐在一张**,谢维克在另一张**坐下来,双腿舒展开来。他用手臂擦着眼睛,然后把手伸给萨迪克看。“看,”他说,“手都湿了,鼻子也在流鼻涕。你有手帕吗?”“有。你没有吗?”“我以前有,可是在洗衣房里弄丢了。”“你可以用我用的那块手帕。”萨迪克顿了一下说道。“他不知道手帕在哪里呀。”塔科维亚说道。萨迪克从妈妈身上跳下来,从壁橱的一个抽屉里拿来手帕。她把手帕递给塔科维亚,塔科维亚传给谢维克。“是干净的。”塔科维亚笑着说。谢维克擦鼻子的时候,萨迪克目不转睛地在一边看着。“刚刚这里是不是地震了?”他问道。“这里整天都在地震,你都感觉不到了。”塔科维亚说。萨迪克很乐于把自己的所知跟人分享,她用沙哑的声音大声说道:“是的,晚饭之前还有一次大地震呢。地震的时候,窗户嘎啦啦地响,地板晃个不停,你得走到门口或者到外面去。”谢维克看了看塔科维亚;她也看着他。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起码四岁,她的牙向来就不好,现在又掉了两颗,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两个空洞。她的皮肤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细腻紧绷,整齐往后梳着的头发也没有了昔日的光泽。谢维克清楚地看到,塔科维亚已经不复年轻时的优雅,看上去就像一个疲累不堪、极其普通、即将步入中年的女子。这一点任何人都不可能比他更清楚。任何人都不能像他这样留意到塔科维亚身上的一切,因为他跟塔科维亚多年来的亲密无间以及这几年来对她的渴望。他看到的是真正的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在——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他问道,脸马上红了,显然慌乱之下只好随口说出这么一句。她明显感觉到了他心中的起伏,他那股澎湃的欲望。她的脸也微微红了,于是笑了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哦,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那样。”“那已经是六旬之前了!”“在这里,每一天过得都差不多。”“这里很美——那些丘陵。”他觉得塔科维亚的眼睛如山谷一般幽暗。他对于性的渴望突然强烈起来,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很快地克制住自己,让自己**的下体缩回去。“你觉得你以后会想继续留在这里吗?”他说。“无所谓。”她说,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很含糊。“你的鼻子还在流鼻涕。”萨迪克说道,她的声音很急切,不过没有不满的成分。“很高兴就这么多。”谢维克说。塔科维亚说:“嘘,萨迪克,不要自我主义!”两个大人都笑起来。萨迪克继续研究着谢维克。“我真的喜欢这个地方,谢夫。这里的人很好——每一个人;活也不多,就是医院实验室那点活儿。技术人员短缺的情况很快就要成为过去,很快我就可以走了,也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我想回阿比内,如果你也这么想的话。你得到再次分配了?”“没有申请过,也没去查过。过去这一旬我一直在路上。”“你在路上做什么呢?”“前进,萨迪克。”“他穿越了半个世界,从南方,从沙漠出发,来找我们。”塔科维亚说。孩子微笑着,更舒服地安坐在她腿上,还打了个哈欠。“你吃饭了吗,谢夫?累坏了吧?我得送孩子去睡觉了,你敲门的时候我们正打算出发呢。”“她去集体宿舍睡了?”“这学期开始的时候。”“我那时候就四岁了。”萨迪克郑重宣布。“你应该说,我现在四岁了。”塔科维亚说,一边轻轻地把她放下,好去给她拿壁橱里的衣服。萨迪克站起身,侧身对着谢维克;她非常在意他,特地转过身来对着他,纠正塔科维亚的话:“可是我那时候是四岁,现在我已经四岁多了。”“也是一个时间学者,跟父亲一样!”“你不可能同时是四岁又是四岁多,对不对?”孩子问道,感觉到大人的嘉许之后,现在她是直接跟谢维克对话了。“哦,可以的,这很容易。而且,你可以同时是四岁又是快五岁了。”他坐在低矮的台**,他的头可以跟孩子保持平行,这样她就不用仰视了。“可是你看,我差点儿忘了你都快五岁了。我上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儿呢。”“真的吗?”她的语气中的的确确有着挑逗意味。“是啊,大概就这么长。”他把双手张开一点点。“那我会说话了吗?”“你会说哇哇,还有其他的一些话。”“我是不是把宿舍里所有人都吵醒了,就像谢本的宝宝一样?”她欢快地笑着。“当然了。”“我是什么时候真正学会说话的呢?”“大概一岁半的时候。”塔科维亚说道,“然后你的嘴巴就再也没闲过。帽子呢,萨迪克宝贝儿?”“在学校。我讨厌我戴的这顶帽子。”她告诉谢维克。街上风刮得很厉害,他们陪着孩子往学习中心宿舍走去,一直把她送到了大厅。这个地方很小、很破,不过显得很有活力,因为有孩子们的那些绘画作品、几个精致的黄铜机车模型,还有一堆乱糟糟的玩具房子和五颜六色的木头人。萨迪克吻了妈妈,道过晚安,然后她冲着谢维克张开双臂,他弯下身子,她吻了他一下,不带什么情感,却很实在,说了声“晚安!”。她跟着夜间值班员走了,一边打着哈欠。他们听到她的声音,还有值班员那温柔的嘘声。“她很漂亮,塔科维亚。漂亮、聪明、坚定。”“我很担心她被我宠坏了。”“没有,没有。你做得很好,太出色了——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在这里还不算很糟,没有南方那么糟。”她说,一边抬头看着他,他们从宿舍楼里往外走。“在这里,孩子们不会饿肚子。吃得不算好,不过够吃。这里有一个公社能生产食物。就算别的没有,霍勒姆灌木总是有的。可以收集野生霍勒姆种子,捣碎了来吃。这里没人挨饿。可我真是把萨迪克宠坏了。我给她喂奶一直喂到三岁,当然了,断奶之后又没有别的什么好东西吃,干吗不喂奶给她呢?可是他们都反对,罗尔尼研究站的人都反对。他们想让我把她送去全托。他们说在对待这个孩子的问题上我表现得像个资产者,在危急时刻没有全力以赴为社会做贡献。事实上,他们说得都有理。可是他们太正义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孤独的感觉。他们全都惯于群居,全都是没什么特点的人。说我不应该喂奶的还都是些女人,这些身体投机分子。我之所以在那里坚持下来,是因为那里的食物很好——试吃各种藻类,看它们是否美味可口,有时候你能够拿到的东西要比标准配额多得多,虽然那个东西尝起来就像胶水一样——一直到他们找到了另一个人可以接替我。然后我去了新开端,待了大概十旬。那是两年前的冬天,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没法收寄邮件,也是你最困难的时候。在新开端,我看到这个岗位,于是就来到这里了。萨迪克一直跟我住一个宿舍,直到今年秋天。到现在我还是很想她,她走了之后,屋里太安静了。”“你不是有一个室友吗?”“谢鲁特,她人很好,可是她在医院上夜班。那时候萨迪克也走了,跟别的孩子住在一起对她有好处,她有些害羞。她在那里的表现可好了,非常随遇而安。小孩子都很随遇而安。他们哪里被碰了一下会大哭大闹,但对大事情却能随遇而安,不会像很多大人那样抱怨。”他们肩并肩走在路上。秋日的星空中,星星竟然如此繁多璀璨,令人叹为观止,星星在闪耀,在地震激起的灰尘以及风的作用下,甚至觉得它们是在闪动,如此一来整个天空似乎都在晃动,像无数的小钻石在摇摆,像映射在黑色海面上流光溢彩的阳光。在这片搅动的辉煌景象之下,是坚固的黑色丘陵、屋顶清晰的轮廓和柔和的路灯灯光。“四年了,”谢维克说,“从我上次回到阿比内时,四年过去了。我从南台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红泉赶回去的。那天晚上的情景跟今晚相仿,刮着风,有很多星星。我一路跑着,从平原街一路跑回宿舍。可你却不在那里,你走了。四年了!”“离开阿比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很傻。不管有没有饥荒,我都应该拒绝那次调配。”“那样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萨布尔正等着告诉我,我被赶出学院了。”“如果我没走,你也不用到沙漠里去。”“也许吧,不过也还是有可能被分到不同的地方。有那么一段时间,似乎什么东西都会给拆得七零八落,不是吗?西南区那些镇上——已经没有小孩子了。现在还是没有。他们把孩子送去北方,送到那些能自产食物或者有这个可能的地区去了。他们自己留下来,让矿区和工厂继续运行。我们居然挺过来了,我们所有的人,真是一个奇迹,是吧?……可是天哪,现在我终于可以有点儿时间做我自己的工作了!”她攥住他的胳膊。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她的触摸让他当场触电身亡了。她微笑着晃了晃他。“你没有吃饭吧?”“没有。哦,塔科维亚,我一直都在想你,想得好苦!”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在这条幽暗的街道上,在路灯之间,在星空之下。他们突然又分开了,谢维克身子退到最近的一堵墙上。“我还是去吃点儿东西吧。”他说。塔科维亚跟着说道,“是,否则你该瘦成一块平板了!走吧。”他们穿过一个街区来到公共食堂,这是整个察喀尔最大的建筑。已经过了正常饭点,厨师们正在吃饭。他们给了他一碗炖菜,面包随便吃。他们坐在紧挨厨房的那张桌子上。其他桌子都已经清洁整理好了,准备明天早上用。这间屋子大得如同一个深邃的洞穴,屋顶高耸,线条无法看得分明,屋子另一端也看不真切,只有黑暗处某张桌子上的一个碗或是一个杯子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厨师们和服务员们都很安静,一天的劳作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们快速地吃着饭,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注意塔科维亚和那个陌生人。他们陆续吃完饭,起身把碗碟拿到厨房的洗碗机里。有一位老太太起身时说道:“别着急,兄弟,他们洗碗还得洗上一个小时呢。”她板着脸,显得很严厉,没有母性也不慈祥;但她的声音很有感情,显得平等友爱。她没法为他们做什么,只能跟他们说:“别急。”然后就看着他们,眼神里满怀兄弟情谊。他们也没法为她做点儿什么,也没法再为彼此做什么。他们回到八号宿舍楼三号房间,长久以来积聚在心中的欲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他们甚至都没有开灯;他们都喜欢在黑暗中**。第一次当谢维克进入塔科维亚身体的时候,他们马上都达到了**;第二次他们不停地变换姿势,狂喜地大声叫喊,尽量地把**往后延,就像一个劲地把死亡的时刻往后拖;第三次他们都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绕着那个带来无限快乐的中心点旋转,绕着彼此的身子旋转,就像两颗行星在盲目地安静地旋转,在强烈的阳光下,绕着共同的重力中心,永无止境地摇摆旋转。塔科维亚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她用手肘支着身子,看了看谢维克身后那方灰色的窗户,然后看着谢维克。他仰面躺着,呼吸极其平静,胸部几乎看不出起伏,晨曦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默然又决绝。塔科维亚想:我们跨越了千山万水,再次重逢。我们总是这样,总是能跨越遥远的距离,跨越时间,跨越命运的深渊。因为他远隔千山万水来到这里,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什么都不能,空间、时间,没有什么距离能远过我们之间本已存在的差距,性别的差距,我们身体和精神的差别;这个差距、这道鸿沟,我们通过一个眼神、一次抚摸、一句话便可跨越,这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情。看他离我有多远啊,睡着的时候,看他离我多远啊,他总是离我很远。可是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回来了……塔科维亚跟察喀尔医院打过招呼,说自己要走了,不过在找到接替的人之前,她还一直去实验室上班。她每天值八个小时的班——在168年第三个季度,很多人仍然坚守在紧急岗位上,长时间地工作着。因为虽然旱情在167年便已结束,经济却远未恢复到原先的水平。“多干活少吃饭”仍然是这些从事着专业工作的人们的准则,不过,在你干了一天活之后终于能吃饱饭了,这在一年或者两年前都是不可能的。谢维克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做。他倒没有觉得自己生病了,在经历了四年的饥荒之后,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身体的不适以及营养不良,觉得这样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他现在患有南方沙漠地区的地方病尘咳,一种类似于硅肺病的慢性支气管炎以及其他一些矿工职业病,在他生活的地方这些也是人们所习以为常的。他只是很高兴,如果自己不想做事情,那就可以不做。好几天以来,白天他和谢鲁特待在房间里,两个人都睡到太阳快落山才起床。谢鲁特四十岁,性情平和,后来她搬去跟另外一个上夜班的女伴一起住了。他们在察喀尔停留的最后四旬时间里,谢维克和塔科维亚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塔科维亚上班的时候,他要么睡觉,要么去野外那些干燥的光秃秃的山上走走。傍晚的时候他经过学习中心,看着萨迪克和别的孩子在操场上玩耍,有时候也参与到孩子们中间去跟他们一起活动——大人们常常这么做——一帮七岁孩子组成的热闹非凡的木工组,或者是两个沉静的十二岁的测量员,在进行三角测量时遇到了麻烦。然后他跟萨迪克一起回家,随后他们去接塔科维亚下班,接着一起去澡堂,再去食堂。饭后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和塔科维亚把孩子送回学生宿舍,然后回家。在这样的秋阳之下,在这样静谧的群山之间,这样的日子真是平静祥和。在谢维克看来,这是时间以外的时间,在时间流之外,那么虚幻、永恒,似乎被施加了魔法。他和塔科维亚有时候会聊到很晚;有时候他们天黑不久就上床,伴着山间幽深、澄澈、静谧的夜晚,睡上十来个小时。他来的时候随身带着行李:一个破旧的纤维板小箱子,他的名字用黑墨水大大地写在上面;阿纳瑞斯人出门在外时都会随身携带各种文件、纪念品、一双换洗靴子,放在同样的一个橙色纤维板做成的箱子里,箱子上全是刮痕和凹痕。他的箱子里还放着他回阿比内时取的一条新衬衣、两本书和一些论文,另外还有一样古怪的东西。这东西放在箱子里,似乎就是一连串的线圈和几颗玻璃珠子。到这儿的第二天晚上,他神神秘秘地把这个东西拿出来给萨迪克看。“是一根项链。”孩子带着敬畏说道。小镇上的人们常常会戴着很多珠宝。而在复杂世故的阿比内,人们得更小心地在无产原则以及装扮自己的冲动之间取得平衡,在那里一枚戒指或是一个发夹就是体现好品位的极限了。可在别的地方,不必担心美化自己同有产之间的深层次关联;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装扮自己。多数地区都会有一位为爱和荣誉工作的专业宝石匠,也会有一间工艺品店铺。你可以依照自己的品位,来对手里有限的原料进行加工——铜、银、珠子、尖晶石以及南台的石榴石和黄钻石。萨迪克虽然没有见识过什么很漂亮很精致的东西,但也知道项链这种物事,所以以为这个就是项链。“不是的。看。”她爸爸说道,一边郑重地灵巧地将那根连接着不同线圈的线提起来。那个东西在他手里就活起来了,那些线圈自由地旋转着,在空中陆续地画出一个个的圆圈,玻璃珠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哦,好漂亮!”孩子说,“这是什么呢?”“要让它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有钉子吗?在我去补给站要到钉子之前,先用衣帽钩吧。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萨迪克?”“不——是你做的。”“是她做的,妈妈,是她。”他转过身,对着塔科维亚,“这一个是我最喜欢的,以前就挂在我的书桌上方。我把其他的都给比达普了。我可不想把它们留给走廊那头那个——她叫什么来着——嫉妒老妈妈。”“哦——布努波!我有好多年没想起过她了!”塔科维亚笑得身子直颤。萨迪克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东西在安静地旋转,努力要达到平衡。“我希望,”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有一天晚上我可以把它吊在我宿舍的**头。”“我会给你做一个的,亲爱的。你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你真的会做吗,塔科维亚?”“呃,我以前做过。我想我现在还可以给你做一个。”塔科维亚眼里已经闪出了泪花。谢维克伸出胳膊搂住她。到了现在,他们也还是那么敏感、那么情绪化。萨迪克用冷静的目光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看着“占领无人区”。每天晚上,就剩他们俩的时候,他们常常会谈起萨迪克。因为一直以来没有其他亲密的人在身边,塔科维亚对孩子有些太过关注了,一名母亲的雄心和焦虑淡化了她原本强烈的公共意识。对于她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竞争欲同保护欲在阿纳瑞斯人的生活中都不会很强烈的。她很乐意通过倾吐来消除自己的烦恼,有谢维克在,她终于可以这么做了。最初那几个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在说话,他则安静地聆听,也不急于给出回应,就像听音乐、听流水的声音一样。这四年以来,他一直沉默寡言,已经没有了交谈的习惯。她把他从沉默中释放了出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后来就变成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了,不过前提是有她的回应。“你还记得蒂里恩吗?”有一次他问道。屋里很冷,现在已经是冬天了,他们这间屋离宿舍楼的暖气炉最远,就算把节气门完全打开也不够暖和。他们把两张**的被褥全归拢到了靠近暖气的那张**,两人搂在一起,裹得严严实实。谢维克穿着一件洗过好多遍的很旧很旧的衬衣,因为他喜欢坐着,这样可以让胸部保持暖和。塔科维亚什么也没穿,耳朵以下全都裹在毯子里。“那条橙色毯子呢?”她问道。“真是个资产者!我没拿。”“留给嫉妒大妈了?真是让人伤心。我不是资产者。我只是念旧,那是我们一起盖过的第一条毯子。”“不是的。我们在尼希拉斯应该盖过一条毯子的。”“就算是,我也不记得了。”塔科维亚笑道,“我们刚刚说什么来着?”“蒂里恩。”“不记得了。”“在北景地区学院。那个黑黑的男孩,翘鼻头……”“哦,蒂里恩!当然记得。我以为你说的是阿比内的人呢。”“我看到他了,在西南区。”“你看到蒂里恩了?他怎么样?”谢维克沉默片刻,一个手指顺着毯子的纹路摸索着。“记得比达普说的关于他的情况吗?”“他不停地被派去做‘克莱吉克’,在不同的地方,最后去了赛格维纳岛,是吧?他后来的行踪达普就不知道了。”“你看过他写的那个剧吗,就是给他惹来麻烦的那个?”“是你离开之后那个夏季戏剧节?没错。我记不太清了,时间过去太久了。挺无聊的。蒂里恩是很机智诙谐,但这个剧很无聊。是关于一个乌拉斯人,没错。这个乌拉斯人藏在前往月球的货运飞船上的水培箱里,靠一根麦秆来呼吸,饿了就吃那些植物的根。我告诉过你很无聊的!他就这样偷渡到了阿纳瑞斯。然后他就四处奔走,想去补给站买东西,想把东西卖掉。他积攒了很多金块,后来金块太多,他搬不动了。于是他只好待在原地,后来他建起了一座宫殿,自称是阿纳瑞斯的主人。其中有一场特别搞笑,他想要跟一个女的上床,那个女的双腿大张,做好了准备,可是他却不行,非得先给这个女的一些金块,付钱给她。可这个女的却又不想要。那个场面很搞笑,那个女的猛地躺倒,摇着大腿,那个男的扑到她身上,然后突然蹦起来,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一边说:‘不可以!这是不道德的!这不是好生意!’可怜的蒂里恩!他那么幽默,那么有活力。”“他自己演那个乌拉斯人?”“是的,他演得太棒了。”“他给我演过这个剧,很多次。”“你在哪里遇到他的?大峡谷?”“不是,在那之前,在急弯。他在工厂看门。”“是他自己的选择吗?”“我不认为蒂里还能自己做选择,到那个时候……比达普一直以为他是不得已才去了赛格维纳,觉得是别人逼着他提出治疗申请的。我不知道是否属实。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接受治疗已经好几年了,他这个人已经彻底毁了。”“你是说他们在赛格维纳对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收容所确实是要为病人提供保护,收容他们。从他们协会的出版物来看,他们至少是利他的。我猜应该不是他们把蒂里逼疯的。”“那么是什么把他毁了呢?就是因为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岗位吗?”“是那个剧。”“那个剧?那帮讨厌的老家伙们的大惊小怪?哦,可是,能被那种假道学的叱责逼疯,说明你本来就已经疯了。其实他只要充耳不闻就行!”“蒂里是本来就已经疯了,以我们社会的标准来看。”“你的意思是……”“呃,我觉得蒂里是天生的艺术家,不是那种工匠——而是一个创作者。一个创作者,也是一个破坏者,就是那种要颠覆一切的人。一个讽刺作家,通过极度暴烈的方式来进行讴歌创作。”“那个剧有那么好吗?”塔科维亚天真地问道,身子从毯子底下往外探了一两英寸,一边端详着谢维克的侧影。“不,我不这么认为。当然,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应该是很有趣的,毕竟他当时只有二十岁。他一直在写这个剧,他再也没有写过别的东西。”“他一直在写同一个剧?”“他一直在写同一个剧。”“哎哟。”塔科维亚的口气有同情也有厌恶。“每隔两旬时间,他就会来找我,把剧本给我看。我会看一看,或者说是假装在看,然后努力跟他谈一谈剧本的事情。他非常急切地想要谈论这个剧本,可是他做不到,他太害怕了。”“害怕什么?我不明白。”“怕我,怕每一个人,怕社会有机体,怕整个人类,怕弃他而去的兄弟们。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孤立于所有人之外时,他是会害怕的。”“你是说,就因为有些人说他的剧不道德,说他不应该得到教师的岗位,他就认为所有人都在反对他?真够傻的!”“可是谁支持他呢?”“达普——他的朋友们。”“可他失去了他们。他被派到别处了。”“那么他为什么不拒绝呢?”“听我说,塔科维亚。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总是这么说,你也说过——你应该拒绝去罗尔尼。我人一到急弯,马上就说: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不用非得来这里!……我们总是这么想,这么说,但我们没有付诸实践。我们把自己的自主性牢牢地锁在大脑里,就像一间我们随时可以进出的房间,一边说:‘我不是非得去做什么事情,我自己做决定,我是自由的。’然后我们离开大脑里那个小房间,去了PDC派我们去的地方,一直待下去,直到下一次派遣。”“哦,谢夫,不是这样的。这是旱情发生之后才有的情形。在那之前,没有那么多派遣,一半都不到。人们只在需要自己的地方工作,参加或者自己组织某个协会,然后在分配处登记注册。分配处大部分的派遣都是针对那些愿意分在普通劳力组里的人。现在,一切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了。”“我不知道。当然,应该是这样的。可即便在饥荒之前,事情也不完全是照着这个方针发展,而是背离这个方针的。比达普是对的:每一次紧急事件,甚至每一次劳力分配方案,都会让PDC向着官僚机器更近一步,变得更加僵化;PDC一直就是这样运作的,现在也是这样,它必须这么运作下去……在旱情发生之前,很多事情就已经是这样了。这五年来严格的管制也许已经让这种情况成为永远的定式。不要摆出这么怀疑的神情!我问你,你知道有几个人拒绝接受调派的——就算是饥荒之前?”塔科维亚思考了一下。“‘那曲尼比’不算吧?”“不,‘那曲尼比’是很重要的拒绝派遣的一类人。”“呃,达普的几个朋友——那个人很好的作曲家萨拉斯,还有几个邋遢的家伙。我小时候,环谷来过一些真正的‘那曲尼比’。我一直在想,他们肯定是在撒谎。他们的谎话和故事都那么动听,还会算命,他们在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们,愿意收留他们,给他们吃的。可是他们从来都待不长。不过总有些人会收拾行李离开镇子,通常都是小孩,他们有些人就是因为讨厌农活,他们就离开岗位,走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人在这么做。他们不停地前进,寻找一些更美好的东西。你不能把这个称作拒绝派遣!”“为什么?”“你要说什么呢?”塔科维亚咕哝着,往毯子里头再缩了缩。“呃,这个,我要说的就是,我们都羞于说出我们拒绝派遣。社会意识完全支配了个人意识,而不是两者取得平衡。我们不是在协作,我们是在顺从。我们害怕被遗弃,害怕别人说我们懒,说我们没用,说我们以自我为中心。我们对邻居评价的惧意,更甚于我们对自己选择自由的敬意。你不相信我,塔科,可是试一试,试着跨过那条线,想象一下,看看你会有什么感受。你会认识到,蒂里恩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为什么会崩溃、会失落绝望。我们制造了犯罪,跟那些资产者一样。我们把一个人赶出了我们认同的圈子,然后为此而声讨他。我们发明了法律,常规行为的法律,在我们身边筑起了墙壁,我们却看不到这些墙壁,因为它们已经成了我们思想的一部分。蒂里却不这样。我从十岁开始就认识他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他从来没有筑起过墙壁。他是一个天生的叛逆者,他是一个天生的奥多主义者——真正的奥多主义者!他是一个自由的人,而我们,他的兄弟们,因为他第一次的自由行动而惩罚他,逼疯了他。”“我觉得,”塔科维亚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一副自卫的神色,“蒂里不是很坚强。”“是的,他极度脆弱。”然后是长久的沉默。“难怪他老找你。”她说,“他的剧本,你的书。”“可是我比他幸运。科学家可以宣称他的作品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不带私人色彩的事实。一个艺术家却无法拿事实来打掩护,他无处遁形。”塔科维亚斜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翻身坐起,把毯子拉到下巴那里,裹住整个身子。“啊!好冷啊。我错了,是吗,关于那本书?让萨布尔把书删节并署名。这么做似乎是对的,似乎是更多考虑了工作而非做工作的人,考虑了自尊而非虚荣,团体而非自我,好像是这样。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对吗?事实上是投降,向萨布尔的权力投降。”“我不知道。可是书确实出版了。”“结果是正当的,方法却是错误的!谢夫,我想这件事想了很久,在罗尔尼的时候。我来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我当时怀孕了,孕妇是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只有最原始的牺牲冲动。什么书啊,伴侣啊,事实啊,如果它们威胁到了宝贝的胎儿,那就都见鬼去吧!这是维护血统存续的一种冲动,可这种冲动跟团体是冲突的。这冲动是生物学意义,不是社会学意义的。男人很幸运,他们不会受到这种冲动的控制,所以对此他应该能比女人有更好的认识,可以保持警惕。我想这就是以前的统治阶级将女人看作一种财产的原因。女人为什么甘愿如此呢?因为她们时刻处于怀孕状态——因为她们已经被占有、被奴役了!”“也许是这样,可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真正的团结的共同体,奥多的精神无处不在。做出这个承诺的是一个女人!你现在在做什么——纵容自己的内疚感,让自己在泥沼中打滚吗?”他的原话其实不是“打滚”,因为在阿纳瑞斯没有在泥沼中打滚的动物;他用的是一个复合词,字面意思是“不停地往身上粘上厚厚的粪便”。普拉维克语很灵活又很精确,说话者经常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说出一个生动的比喻。“呃,不是的。有了萨迪克,感觉真好!可是关于那本书,我做错了。”“我们都做错了。我们总是一起犯错。你不会真的以为,是你帮我做的决定吧?”“在那件事情上,我想是的。”“不是的。事实是,我们俩谁也没有做决定,我们谁也没有做出选择。我们让萨布尔为我们做了选择。盘踞在我们自己内心的那个萨布尔——传统,道德观强,害怕被社会抛弃,害怕与众不同,害怕享有自由!呃,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虽然学得很慢,但还是学到了。”“那你打算怎么做?”塔科维亚问道,她的声音因为欢欣激动而颤抖。“和你一起回阿比内,组建一个协会,一个印刷协会。把《共时理论》完整印刷出来,还有其他我们想印刷的东西。比达普的《关于开放式教育科学的设想》,PDC是不想出版的。还有蒂里恩那个剧本,这是我欠他的。他让我明白了监狱的概念,让我明白是谁建造了监狱,那些建造起墙壁的人就是自己的囚徒。我要发挥我在社会有机体中应有的作用。我要去摧毁那些墙壁。”“风好像大了。”塔科维亚缩在毯子里说道。她偎依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拥住她的肩膀。“我想是的。”他说。塔科维亚入睡了之后,谢维克还久久地保持着清醒,他双手枕头,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一团安静。他想起了自己在沙漠里的长途跋涉,想起了沙漠里的起伏地面和海市蜃楼,想起了那个司机光秃秃的褐色脑袋和率直眼神,他说过,人应当跟时间合作,而不是与之作对。在过去这四年里,谢维克对自己的意志力多了一些了解。正是在意志力受挫的时候,他了解到了它的强大力量。社会的或者道德的强迫力量都无法同它抗衡,甚至连饥饿也无法将它压制下去。他拥有的东西越少,他存在的必要性就变得越纯粹。他认识到了这种必要性,用奥多主义的词汇来说,这是他的“细胞功能”,这是个人特性的类比说法,即他最擅长的工作,他做这个工作便可以为社会做出最大的贡献。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允许他自由发挥最适合自身的功能,与此同时其他所有人的这种功能也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这是奥多《类推》一书的核心思想。阿纳瑞斯这个奥多主义社会虽然不甚理想,但在他看来,自己对这个社会的责任并没有因此减少,相反还增加了。没有国家这种荒诞的事物,社会同个人之间的互动及互惠关系就越发清晰了。个人也许必须做出牺牲,但绝不会是妥协:因为尽管唯有社会才能予人以安全感、稳定感,却唯有个人,每一个人,才有力量做出道德选择——这是一种改变的力量,是生命最本质的作用。按照奥多主义的观点,社会就是永不停息的变革过程,而变革正是源自善于思考的头脑。谢维克之所以能想到这些,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已经是一个纯粹的奥多主义者了。到现在,他已经很肯定,他对于创新那种激进的、毫无保留的愿望,从奥多主义的角度来看,是完全正当的。他对于自身工作那种原始的责任感,并不会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把他跟同伴、跟这个社会割裂开来。相反,这种责任感会把他跟他们彻彻底底地联系到一起。同时他还觉得,一个人对某件事物有了责任感,就应当把这种责任感施加到其他所有事物上。仅仅将自己看作这件事物的工具,为了它而牺牲其他所有的义务,那是不对的。这种牺牲就是刚才塔科维亚谈到的,她意识到自己怀孕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她刚才的语气中有某种厌恶和自责,因为她也是一个奥多主义者,在她看来,将手段同最终结果分割开来,是不对的。对他们而言,终点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过程,过程即全部。你前进的方向也许很有希望到达终点,也许是错的,但是在你出发的时候并未想过要在哪里停下。这样一来,你心目中所有的责任,所有的承诺便都有了实际的意义和坚持的韧性。正因为此,他跟塔科维亚彼此的承诺,他们的关系,在经历了四年的离别之后,依然保有着全新的活力。他们都因此受过苦,受过很多的苦,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要背弃承诺以逃避苦难。现在,躺在塔科维亚温暖的身子旁边,他又想,毕竟,他们追寻的都是快乐——也就是完满的生命。如果你逃避了苦难,那也就错过了得到幸福的机会。你也许可以得到感官乐趣,甚至很多乐趣,但是你无法达到完满,也不会懂得“回家”这个概念。塔科维亚在睡梦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对他的想法表示同意,然后翻了个身,追寻某个安宁的梦境去了。完满,谢维克想,是时间的一个作用。对于感官乐趣的寻求是循环的、重复的、不在时间范畴之内的。旁观者、寻觅刺激者以及性乱者的不同追求都只会得到同样的结果。它是有尽头的,到了尽头之后又得重新开始。这不是出发和归来,而是一个封闭的循环、一间锁住了的屋子、一间牢房。这间锁住了的屋子外面就是时间的天地。在这片人类无法居留的天地中,灵魂可以借助运气和勇气,建成脆弱而近于幻想的信念之路、信念之城。只有在过去和未来的背景之内,行为才具有人性的意义。坚持过去和未来的统一性、将时间连为一体的忠诚信念是人类力量的根基。没有这份信念,人类将一事无成。所以,回顾过去的四年,谢维克不觉得那是虚度的光阴,而是他和塔科维亚正在用生命修建的大厦的一部分。顺时而行,而不是逆时而行,他想,意思就是,时间没有虚度,痛苦自有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