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达里德是亚冯省昔日的首府,这个城市给人的印象是尖尖的:先是一片松树林,在松树的尖顶之上,是更为高峻的一大片塔楼。树木掩映下的街道狭窄阴暗,长满青苔,常常都是湿漉漉的。只有站在横跨河流之上的那七座大桥上抬头看,才能看到那些塔楼的顶端。有些楼高达几百英尺,还有一些则像是已经废弃的普通房屋。有些房子是石头砌的,其他的则贴着瓷砖、马赛克、彩色玻璃片或者是铜、锡、黄金的贴片,精致优雅,绚丽夺目,其华丽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乌拉斯世界政府理事会就位于这些梦幻般的迷人街道当中,已经有三百年历史了。许多国家驻世政会及伊奥国的大使馆及领事馆也设在罗达里德,从这里到尼奥埃希拉以及伊奥国政府所在地只有一小时的车程。地球驻世政会大使馆位于河流城堡,这座城堡坐落在尼奥公路和河流之间,只有一栋低矮简陋的塔楼。塔楼有着方形的屋顶,狭长的水平窗户就像是眯缝着的眼睛。城堡的外墙经受了一千四百年的风吹日晒和各类武器的侵袭。靠着陆地的这一边有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林木掩映着一条护城河,河上有一座吊桥。吊桥已经被放下,大门也是开着的。阳光刺破河上的雾气,护城河、河流、绿色的草地、黑色的墙面、城堡上方飘扬的旗帜,都在微微地发着光。现在是七点,罗达里德城堡里所有的钟都开始疯狂地加入了报时的行列,钟声悠扬和谐。河流城堡里有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前台,前台职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八点之前我们通常是不开门的。”他干巴巴地说道。“我要见大使。”“大使正在吃饭。你必须先预约。”说这话的时候,职员擦了擦自己湿乎乎的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位访客。他来回转动着下巴,盯着对方,说道:“你是谁?你想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我要见大使。”“你等一下。”职员用最纯正的尼奥语音说道。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访客,一边伸手去拿电话听筒。一辆小车停在吊桥大门与使馆门口之间。几个人走下车来,他们的黑色外套上那些金属配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在这时候,另外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从主楼走进大堂,他们的长相和穿着都很奇怪。谢维克快速绕过前台,急匆匆地冲着他俩奔了过去。“救救我!”他说。那两个人惊诧莫名地抬起头。其中一个皱着眉往后退了退,另外一个看了看谢维克身后那帮穿制服的人,那些人正在往使馆这边走来。“到这里来。”他冷静地说,一边拉过谢维克的手,走进旁边一间小办公室,关上门。整个过程中他只跨了两步,做了一个手势,干净利落得如同一位芭蕾舞者。“怎么了?你是从尼奥埃希拉来的吧?”“我要见大使。”“你参加罢工了吧?”“谢维克,我叫谢维克,来自阿纳瑞斯。”这位外星人脸庞是黑色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芒。“我的——上帝呀!”地球人压低嗓门叫了一声,接着又用伊奥语说道,“您是要寻求避难吗?”“我不知道。我……”“请跟我来,谢维克博士。我带您去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他们穿过了好几处门厅和楼梯,其间这个黑人一直搀着他的一只胳膊。有几个人想要帮他脱掉外套,他挣扎着没有同意,担心他们的目的是他衬衣口袋里的笔记本。有一个人用某种外语非常威严地说了句什么,另外一个人便对他说道:“没事的。他只是想看看你是否受伤了。你的外套上沾着血。”“是别人的,”谢维克说,“别人的血。”虽然头很晕,他还是努力地坐了起来。他现在躺在一张**,在一间阳光充足的大屋子里,显然他刚才是晕过去了。两位男士和一位女士站在旁边。他困惑地看着他们。“你现在是在地球大使馆里,谢维克博士。你在这里,就相当于是在地球上,绝对安全。你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这位女士的皮肤是黄褐色的,就像含铁的土壤的颜色。她身上只有头顶那里有毛发,其他部位都没有毛发。她的脸很奇怪,像个小孩子,嘴巴小小的,鼻梁很低,眼睛上覆盖着长长的完整的眼睑,脸颊和下巴圆润丰满。她的身形也很圆润柔软,如同小孩子一般。“你在这里很安全。”她又说了一遍。他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有一位男士伸手在他的胸部轻轻地推了一下,说道:“请躺下,请躺下。”他依言躺下,嘴里仍轻声地说道:“我要见大使。”“我就是大使,我叫肯恩。很高兴你能来找我们。你在这里是安全的。现在请好好休息,谢维克博士,我们可以稍后再谈。不用着急。”她的声音有点儿奇怪,像在唱歌,不过也有一点儿沙哑,跟塔科维亚的声音很像。“塔科维亚。”他用自己的语言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睡吧。”于是他就睡着了。两天吃饱睡足的日子之后,他把自己那套灰色的伊奥国服装穿了回去——他们已经帮他洗熨过了——随后被带到了城堡三楼的大使私人会客室里。大使没有向他鞠躬,也没有跟他握手,只是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笑着说:“很高兴你恢复了健康,谢维克博士。不,我应该只叫你谢维克,是吧?请坐。很抱歉我只能用伊奥语——这种语言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外语——跟你交谈。我不会讲你的语言。我听说那是最有趣的一种语言,是唯一一种依照逻辑创造出来并为一个伟大民族所用的语言。”在这位温文尔雅的外星人身边,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非常笨重,而且整个人毛茸茸的。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屋里有很多这样很深的软椅。肯恩也坐下来,她同时还做了个鬼脸。“我的背都快驼了,”她说,“因为老坐这种舒服的椅子!”谢维克这才意识到她并不像自己原先以为的那样不到三十岁,她其实已经六十开外了。她光洁的皮肤和孩子一般的体形将他蒙蔽了。“在我的家乡,”她继续说道,“我们一般就坐在地上的垫子上。可如果我在这里也那么坐的话,那我就得更频繁地仰视每一个人了。你们西蒂安人都那么高!……我们有一个小问题。其实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伊奥政府的问题。在阿纳瑞斯,你的同伴,你知道,那些跟乌拉斯保持无线电通信的人,一直在迫切地要求跟你交谈。伊奥政府非常尴尬。”她笑了笑,笑容里透着纯粹的愉快心情,“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平静,就像一块长期被水冲刷的石头。盯着她看的时候,你也会觉得心情平静。谢维克靠回到椅背上,思索良久才开了口。“伊奥政府知道我在这里吗?”“呃,没有正式知会他们。我们什么也没说,他们也没有问。不过使馆里有好几位伊奥国的职员和秘书。所以,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对你们有危险吗——我在这里?”“哦,没有。我们是驻世政会大使馆,不是驻伊奥国的。你完全有权利到这里来,理事会其他成员国会强迫伊奥国认可这一点。而且我已经说过,这个城堡是地球的领土。”她又笑了笑,光洁的脸庞上起了很多的小褶子,随后又平复如初,“外交官的美妙幻想!这座距离我的星球十一光年的城堡,这间位于托西蒂星系乌拉斯行星伊奥国罗达里德某个城堡中的屋子,是地球的领土。”“那么,你们可以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好的。这样会让事态简单化。我是希望能先征得你的同意。”“没有……给我的信息吗,来自阿纳瑞斯的?”“我不知道。我没有问。之前我没有从你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你担心什么的话,我们可以通过无线电向阿纳瑞斯发送信息。我们当然知道你的同伴所用的波长,不过我们从来没有用过,因为没有人邀请我们这样做。看起来,最好的做法是别太着急。不过,我们很容易就可以为你安排一次通话。”“你们有发射机?”“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飞船转播——绕着乌拉斯轨道运转的海恩飞船。你知道,海恩和地球是盟友。海恩大使知道你在我们这里,他是我们正式知会的唯一一个人。因此,你可以随便使用飞船上的无线电装置。”他诚恳向她表示感谢,思想纯朴的他向来不会去揣摩别人帮助背后的居心。她打量了他一会儿,目光很精明、很直接,同时又意味深长。“我听过你的演讲。”她说。他看着她,目光迷离恍惚。“演讲?”“就是你在国会广场那次大游行中的讲话,一周前的这一天。我们一直在收听地下电台,收听社会主义活动家和自由论者的广播。当然喽,他们报道了那次游行。我听到了你的演讲,非常受感动。然后就是一片杂音,一片奇怪的杂音,我们能够听到人群开始喊叫。广播里也没有做任何的解释,只能听到尖叫声,随后这个声音就戛然而止。真是太可怕了,听这样的广播真是太可怕了。而你当时就在现场。你是怎么逃离那里的呢?你是怎么逃离那个城市的呢?老城区现在仍然处于封锁状态,在尼奥有整整三个团的军队,每天都有上百个罢工者和嫌疑犯遭到逮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他含糊地笑了笑。“坐出租车。”“这样就能通过所有的检查站?你还穿着那件沾血的外套呢?而且所有人都认得你。”“我躲在后排座位底下。那辆出租车已经被征募了,是这么说的吧?有人确实为我冒了很大的风险。”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紧握着的双手。他非常安静地坐着,说话也很小声,不过透过他的眼睛和唇边的皱纹,还是能看出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他思索片刻,继续用那种漠然的方式说道:“最初运气不错,在我走出藏身地的时候。我很幸运,没有马上被抓住。不过,接着我又去了老城区,那之后就不光是运气了。他们帮我计划该去哪里、怎么去,他们冒了很大的风险。”他用自己的语言说了一个词,接着又将它翻译了过来,“团结……”“真是奇怪。”地球大使说道,“我对你们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谢维克。因为你们不允许我们去你们的星球,所以我所知道的,只是乌拉斯人所告诉给我们的。当然喽,我知道那个星球很贫瘠、很荒凉,知道那个聚居地是如何建立起来的,知道那是一个无政府共产主义的试验品,也知道它已经存在了一百七十年。我读过一点儿奥多的著作,不是很多。我曾经以为,那个社会不过是一个有趣的实验,它非常遥远,对于乌拉斯现在发生的事情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可是我错了,是吧?它是很重要的。也许阿纳瑞斯是乌拉斯的答案……尼奥的革命家们,他们这么做也是出于同样的传统。他们罢工,不只是为了提高工资、反对征兵。他们不仅仅是社会主义者,还是无政府主义者;他们罢工是为了反对强权。你看,这次游行的规模,公众对游行的深切同情,还有政府的恐慌反应,似乎都让人非常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暴乱?这个国家的政府并不专制暴虐。有钱人确实有钱,不过穷人也并不是那么穷,他们没有受到奴役,也没有忍饥挨饿。为什么面包和演讲不能让他们心满意足呢?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过于敏感呢?……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了。不过有一点仍然无法解释,那就是,伊奥政府明明知道这种革命的传统依然很有活力,也知道工业城市中民众的不满,却还要让你来到他们国家。这就好比往火药厂里扔了根火柴啊!”“我并没有接近火药厂。他们让我远离平民,生活在学者和有钱人中间。我不会看到穷人,也不会看到任何丑陋的东西。我被包进了一张棉纸里,再包进一个盒子里,外面是纸箱子,再外面还有塑料膜,就像这里所有的东西一样。按他们的设想,我应当在那里过得很开心,做自己的工作,这个工作在阿纳瑞斯我无法做。等这个工作完成之后,我应当把成果交给他们,然后他们就可以拿这个来威胁你们了。”“威胁我们?你是说,地球,还有海恩,以及其他外太空政府吗?他们拿什么来威胁我们呢?”“消除空间技术。”她沉默片刻。“那就是你在做的工作?”她用她那温柔、愉快的声音说道。“不,我做的不是这个!首先,我不是发明家和工程师,我是一个理论学家。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的是一个理论,一个时间物理学的统一场理论。你知道这个吗?”“谢维克,你们西蒂安的物理学,你们的贵族科学,我一无所知。数学、物理和哲学都不是我的专业,而你们的物理学似乎就是包括这些,还有宇宙哲学,以及其他的一些东西。不过,你说的共时理论我还是知道的,正如我知道相对论一样;就是说,我知道,从相对论可以得出一些伟大的实践成果;所以我想,你的时间物理学应该也能让某些新科技成为现实。”他点了点头。“他们想要的,”他说,“就是事物在空间的瞬时迁移。跃迁,你看,也就是没有空间移动和时间间隔的太空旅行。按我看,他们将来终究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但不会是借助我的公式。不过,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倒可以借助我的公式制造出即时通信仪。人类无法跨越广大的时空,思想却能够。”“什么是即时通信,谢维克?”“这是一种概念。”他微微笑了笑,但心情并不怎么好,“那应该是某种仪器,可以让太空中某两点之间的通信没有任何的延时。信息当然不是由仪器本身传输的;共时性就是同一性。但是根据我们的理解看来,这种共时就表现为一种传输、发送的过程。因此我们可以借助这个仪器在不同的星球之间进行谈话,不必像电磁波信号一般要花很长时间来发送和接受信号。那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东西,就像一种电话。”肯恩笑了起来。“对物理学家来说才简单吧!那么说,我可以拿这个——即时通信仪,对吧?——跟我在德里的儿子通话喽?还有我的孙女,我离开地球的时候她才五岁,我搭乘接近光速的飞船从地球来乌拉斯的路途上,她已经又长了十一岁了。我能够知道现在家里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十一年前的陈年旧事,我们可以做出决定,可以跟别人达成共识,可以分享信息。我可以跟齐佛沃尔的大使交谈,你可以跟海恩的物理学家交谈,不同星球之间思想的交流不再遥遥无期……你知道吗,谢维克,按我看,你这个非常简单的东西也许可以改变九个已知星球上数十亿人的生活哩?”他点了点头。“这让星球联盟有了实现的可能。现在,我们彼此之间间隔着漫长的年月,从一地到另一地要花上几十年,提出问题后,得到回答也得等上几十年。你这样就好比发明了人类的交谈!我们可以交谈了——我们终于能够一起交谈了。”“到时候你会说些什么呢?”他语气中的愁苦让肯恩不知所措。她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身子前倾,一只手痛苦地揉着额头。“呃,”他说,“我必须向你说明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以及之前为什么要来这个星球。我来这里是为了这个理论,纯粹是为了这个理论,来向别人学习、向别人讲授、跟别人分享这个理论。你看,在阿纳瑞斯,我们是与世隔绝的。我们不跟其他人或跟其他外星人交谈。在那里我无法完成我的工作。即便我能够完成,他们也不会想要的,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处。于是我来到这里。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对话、分享。在光实验室做的那个实验证明了原先无法证明的东西,而来自外星球的一本叫《相对论》的书也提供了我所需要的外来刺激。所以,最后我终于完成了工作。还没有把它写成文字,不过我已经完成了公式和推理,这个理论其实就已经完成了。不过对我而言,这些想法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对我而言,我所在的社会也是一个理论,我是被这样一个社会所造就的。这个理论就是自由、变革、人类团结,这同样重要。尽管我很愚钝,最后我还是发现,如果我努力去实现其中的一个抱负,物理学的抱负,那我就背叛了另一个抱负。我就要听任资产者从我这里将真理收买走。”“那你还能怎么做呢,谢维克?”“难道除了出卖自己的东西我就别无选择吗?这世上难道没有礼物这样东西吗?”“有的……”“你明白吗,其实我想把这个理论给你们,还有海恩和其他的星球,还有乌拉斯星球上的各个国家,给你们所有人?那样的话,你们谁也不能够借此凌驾于他人之上,也不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富有、打更多的胜仗,伊奥国就是这么想的。那样,你们就不能将这个理论用于牟取私利,只能用于谋求公众的福祉。”“最终,真理通常都是服务于公众福祉的。”肯恩说。“最终,没错,可是我不愿意等到那时候。我只有一次生命,不希望将它耗费在贪得无厌、牟取私利和无休止的谎言上。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主子卖命的。”跟他们谈话之初相比,肯恩的平静已经显得很勉强,更像是一种装出来的样子了。谢维克的人格力量强大得令人生畏,任何自我警示的意识或是自我防卫的考虑都不能将其遏制。她被他深深地震撼了,看他的眼光中已经带上了同情和一定程度的敬畏。“造了你的那个社会,”她说,“是什么样的呢,会是什么样的呢?我听了你在广场上的演讲,讲阿纳瑞斯,边听边掉泪,不过我当时对你的话并不全信。人们说到自己的家乡、说到远方的某个地方时总是会这样……可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身上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只是想法。”他说,“而且,我也正是基于那样的想法来这里的。为了阿纳瑞斯。我想,既然我的同胞们拒绝去看外部的世界,那我也许可以让其他的人来关注我们。我想我们最好不要被一堵墙隔开,最好能够融入其他的社会,与其他的星球连为一体,彼此互通有无。可是我错了,完全错了。”“为什么会这样?当然……”“因为在乌拉斯没有我们阿纳瑞斯人需要的东西!一百七十年以前,我们空着双手离去,我们是对的。我们什么也没带走,因为在这里,只有国家和他们的武器,只有富人和他们的谎言、穷人和他们的不幸。在乌拉斯,一个人没有办法凭着良心公正行事。如果一件事情不能带来利益,那你就没法去做,人人都患得患失,对权力满怀渴望。在彼此不知道或者没搞清楚谁‘级别’更高之前,两个人之间没法互道早安。你不能像兄弟一样对待其他人,你对他们要么利用、要么支配、要么服从、要么欺骗。你不能接触其他人,虽然他们并不会让你一个人独处。没有自由。这是一个盒子——乌拉斯是一个盒子,一个包装盒,包在漂亮的蓝色天空、草地、森林和大城市中间。你打开这个盒子,里头是什么呢?一个灰尘遍布的幽暗的地窖,还有一个死人。这个人一只手被子弹打掉了,因为他向别人伸出了手。最后,我进入了地狱。迪萨尔说得没错,就是乌拉斯,地狱就是乌拉斯。”他满怀**,话说得很坦率直接,还带有那么一点点的谦恭。地球大使又一次以那种带有警惕同时又夹杂着同情和惊叹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坦率直接有些无所适从。“在这里我们都是外星人,谢维克。”她终于开口说道,“我来自一个更为遥远的时空。不过我觉得,对于乌拉斯,我倒没有你那么格格不入……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看这个星球的吧。在我,以及所有看到过这个星球的我的地球同胞看来,在所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中,乌拉斯是最为和善友好、最具多样性、最美丽的一个星球。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星球就像天堂一般。”她用冷静敏锐的目光看着他,他一言不发。“我知道,这里有很多邪恶的事物,人与人之间有许多的不公正、贪婪、愚蠢和挥霍。可是,也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有美景、活力和成就。一个星球就应当是这个样子!乌拉斯很有活力,非常有活力——虽然有邪恶的一面,却仍然充满活力和希望。难道不是吗?”他点了点头。“你来自一个我根本无从想象的世界,我所认为的天堂在你的眼中却是一个地狱,现在,你想不想知道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没有说话,明亮的双眸坚定地看着她。“我的世界,我的地球,是一个废墟,是被人类毁掉的一个星球。我们拼命繁衍、攫取资源、打仗,最后这个星球上什么也没有了,然后我们开始消亡。我们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和暴行;我们没有好好去适应。我们是自取灭亡,不过首先被我们毁掉的却是这个世界。在我的地球上,森林不复存在。空气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气候总是很热。当然人还可以住,还是可以住在那里,但是跟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活的世界,一个协调融洽的世界。我的世界却已经不再和谐。你们奥多主义者选择了沙漠;我们地球人则是自己创造出了沙漠……我们跟你们一样,在沙漠里艰难地生存着。生活非常艰苦!我们现在还有大约五亿人。而在以前一度有过九十亿的人口。随处可以看到昔日城市的废墟。尸体和砖块已经化为尘土,那些小片的塑料却不会——它们同样没有适应。我们失败了,我们这个社会种群失败了。我们现在能在这里,跟其他世界的人类社会平起平坐,全拜海恩人所赐。他们来到我们的星球,给我们帮助,为我们造了飞船,这样我们才能够离开我们那个已然毁灭的世界。他们对我们友善慷慨,就像一个强壮的人对待一个病人一般。海恩人很奇怪;他们的历史比我们其他人类都要悠久;他们的慷慨是没有限度的。他们是利他主义者。他们受着某种负疚感的驱动,虽然我们也犯下了很多罪行,却还是无法理解他们这种负疚感。我想,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受着他们的过去、他们无尽过去的驱动。呃,我们挽救了一切还可挽救的东西,在地球的废墟上努力生存下来,用的是唯一可行的一种方法:完全的集中化,对每英亩土地、每小片金属、每盎司燃料实行完全的集中化管理。完全的配给制:控制生育、实施安乐死、全面征召劳动力。为了整个种族的延续,对每一个人实行完全的管辖。海恩人来的时候,我们的目标已经基本实现了。他们给我们带来了……一点点的希望,不是很多。我们已经挺过来了……我们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这个辉煌的世界、这个充满了生机的社会、这个乌拉斯星球、这个天堂。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对它表示赞叹欣赏,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嫉妒。别无其他。”“那么阿纳瑞斯呢,你听我谈过阿纳瑞斯——阿纳瑞斯对你意味着什么呢,肯恩?”“不意味着什么,谢维克。在几百年之前,在阿纳瑞斯社会形成之前,我们就已经失去了成为阿纳瑞斯的机会。”谢维克站起身,走到一扇窗旁。跟塔楼里其他窗户一样,这扇窗是水平狭长的。窗下的墙壁上有一个地方是凹进去的,弓箭手可以踩在这里,瞄准大门口的进攻者;如果不踩着这个,你就只能看到被阳光照射之后略带薄雾的天空。谢维克站在窗子底下往外张望,阳光溢满了他的眼睛。“你没有理解时间的概念,”他说,“你说过去已经过去,将来则是虚幻,一切都不会改变,不再有希望。你认为阿纳瑞斯是遥不可及的将来,你们的过去则无法改变。所以真实的只有当下,只有这个乌拉斯星球,这个富有的、真实稳定的当下,只有现在这一时刻。你认为这才是能够拥有的!你对此有一点点的嫉妒。你认为这是你想要拥有的东西。可是你知道,这并不真实、不稳定、不可靠——没有东西是稳定可靠的。事物在不停地变化。你无法拥有任何东西……而且,你最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就是当下,除非你同时接受过去和将来。过去和将来,将来和过去!因为它们也是真实的:只有认可了它们的真实性,当下才成其为真实。如果你不认可阿纳瑞斯的真实存在,不朽的存在,你就无法达到这个目的,甚至无法理解乌拉斯。你说得没错,我们就是答案。可是当你那么说的时候,你并不是真的这么认为。你不相信阿纳瑞斯,你不相信我,尽管我就站在你身边,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这一刻……在这个问题上,我那个世界其他人是对的,而我却错了;我们是不能接近你们的。你们不会让我们这么做。你们不相信变革,不相信机会,不相信发展。你们会毁了我们,而不是承认我们的真实存在,承认希望的存在!我们不能接近你们。我们只能等着你们来找我们。”肯恩的脸上浮现一种大受震动、若有所思的表情,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眩晕。“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最后她终于说道,“你就像我们世界以前的有些人,古时候的理想主义者、梦想自由的人;不过我还是听不懂你说的话,好像你跟我说的是未来的一些事情,可是,正如你所说,你就在此时此地!……”这话表明了她头脑的敏锐,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呢,谢维克?”“哦,把那个思想给你,你知道,就是我的理论,免得它沦落为伊奥人的财产,沦落为某种投资或武器。如果你愿意,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这些公式广播出去,将它们发给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物理学家,还有海恩人和其他那些星球。尽快。你愿意这么做吗?”“愿意之至。”“只有几张纸的篇幅,论证以及某些相关的东西篇幅也许会长一些,不过那个可以以后再弄出来,而且就算我不能去做,其他人也可以把它们弄出来的。”“可是,这之后你的打算呢?你是想回尼奥去吗?这个城市现在显然已经恢复平静了;起义似乎被镇压下去了,至少目前是这样;不过我很担心伊奥政府会将你视为起义者。当然,还有舍国……”“不,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不是利他主义者!我想回去,如果你还愿意帮我的话。没准儿伊奥人也愿意送我回去,按我看,他们有理由这么做:他们想让我消失,想要否认我的存在。当然,他们也许会觉得杀了我或是把我终身监禁更加省事。我还不想死,更不想死在这个地狱里。死在地狱里的话,灵魂会去哪里呢?”他笑了起来,态度又变得温柔亲切。“不过如果你们愿意送我回去,我想他们也会松口气的。你知道,死去的无政府主义者会成为烈士,名声不朽几百年。而那些从人们视野中消失的,则很快就会被遗忘。”“我曾经以为自己理解‘现实’的含义。”肯恩说。她微微笑了笑,不过并不自在。“既然你不理解希望,那么你怎么能够理解现实呢?”“谢维克,评价我们时不要太过苛刻。”“我没有对你们做评价。我只是请求你们的帮助,对此我是无以为报的。”“无以为报?难道你的理论不是吗?”“将它同一个人的自由灵魂相比,”他转过身子面对她,“孰轻孰重呢?你能判断出来吗?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