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所有的颜色——铁锈色和日落色、棕红色和浅绿色在那一片片长树叶上不断交替变化。铜柳树那又粗又皱的根部在流水中呈苔绿色,水流被风缓缓吹出轻柔的漩涡,又似乎被岩石、树根以及悬垂和落下的树叶阻碍,停滞下来。森林中没有一条清晰的路,没有一丝直射的光。总是有树叶、树枝、树干、树根掺入风中或水底,跟日光、星光搅和在一起,混成阴影般朦胧的一团。树枝下的条条小径围绕着树干,穿过树根;它们从不是笔直的,绕开任何障碍,像神经脉络一般迂回曲折。地面也并不干燥坚实,相反却潮湿而富有弹性,这是生命体与叶片和树木那漫长而精准的死亡过程合作的结果:在这富饶的墓地上长出九十米高的树木,以及在直径半英寸的圆圈里发芽的小蘑菇。空气中的味道很微妙,多种多样,带着甜味。视野从来不会很远,除非你举头仰视,穿过树枝一瞥天上的星星。没有什么是纯净单一、干燥沉闷或显而易见的。这里缺乏一种明白的启示,任何事物都不能一目了然:一切都没有确定性。铜柳树那悬垂的叶片上,铁锈和日落的颜色一直在交替互换,你无法说清柳树的叶片是红褐色、发红的绿色还是单纯的绿色。塞维尔走在水边的一条小路上,水流时常被柳树根挡住,流速很慢。他看见一个做梦的老人,便停住了脚步。那老人隔着长长的柳树叶子看着他,便在自己的梦中见到了他。“我能去你的住所吗,我的梦者之主?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老人坐在那里不动。塞维尔下了小路,傍着溪边盘腿坐下。他的头低垂下来,他精疲力竭,必须睡上一会儿。因为他脚不停步,已经走了整整五天。“你是在梦之时还是在世界之时?”那老人终于开口问道。“我在世界之时。”“那就跟我来吧。”老人立刻站起身,领着塞维尔穿过蜿蜒的小径走出柳树林,来到更干燥、更幽暗的长满橡树和荆棘的林地。“我以为你是一位神灵,”他说,独自走在前面,“我好像以前见过你,也许是在梦里。”“你不可能在世界之时见过我。我从索诺尔来。我以前从未来过这儿。”“这个镇子叫卡达斯特。我叫克罗·梅纳,是山楂部族的。”“我名叫塞维尔,我是白蜡树部族的。”“我们那儿有白蜡树的族人,男女都有。还有你的姻亲部族,桦树和冬青树;我们没有苹果树族的女人。不过,你不是来给自己找妻子的对吧?”“我的妻子死了。”塞维尔说。他们到了男人之舍,那是一片长着年轻橡树林的高地。他们弯着腰爬过一段进门的隧道。到了里面,老人在火光中直起身子,但塞维尔依然匍匐在地,无法站起来。眼前有了舒适的依靠,他那被过度驱遣的身体便再也不听使唤。他整个儿倒在地上,眼睛也闭上了。塞维尔带着感激,万分放松地滑向那巨大的黑暗。卡达斯特男人之舍里的男人们照看着他,他们的医者前来为他治疗右臂上的伤。晚上,克罗·梅纳和医者托贝尔坐在炉火边,其他人大多去找自己的妻子了,这里只有两个正在做学徒的年轻梦者坐在长凳上,两个人都已酣然入睡。“我真不明白一个人的脸上怎么会落下那种伤痕,”医者说,“更别说他胳膊上的伤了。那伤口实在太奇怪了。”“他腰带上拴了个奇怪的工具。”克罗·梅纳说。“我看见了,但没有仔细观察。”“我把它放在他的长凳下面了。好像打磨过的铁块,但不像手工做出来的。”“他告诉你说,他是从索诺尔来的。”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克罗·梅纳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接着便滑向了梦境,去寻找那恐惧的来由。因为他已是一个老人,所以精通此道。巨人在梦中游走,他们身形巨大,十分骇人。他们长满鳞片的四肢用布缠裹着;他们的眼睛又小又亮,像锡制的珠子。他们身后蠕动着用铁打磨成的会动的庞然大物。一棵棵大树在他们前面倒下。在倒下的大树之间,一个人在奔跑,他大声喊着,嘴里流着血,跑在一条通向卡达斯特男人之舍的通道上。“哦,现在就没什么疑问了,”克罗·梅纳说着,滑出梦境,“他是从索诺尔跨海直接来这儿的,或者绕过我们这边的凯尔梅·德瓦海岸徒步过来的。旅行者说,这两个地方都有巨人。”“他们会跟着他来这儿。”托贝尔说。两个人都没有回应这个问题,那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对可能性的陈述。“你曾经见过一次巨人吧,克罗?”“就一次。”老人说。他做起梦来。他已是一个老人,不像以前那样强壮,因此,有时他会坠入睡梦一小会儿。天已破晓,正午也过去了。屋子外面一群人准备外出狩猎,孩子们叽叽喳喳,女人们用流水般的声音交谈着。门外有个干巴巴的声音叫着克罗·梅纳。他爬到外面傍晚的阳光中,他的妹妹站在那儿,愉悦地嗅吸着芳香浸染的轻风,表情却依然严峻。“那个陌生人醒了吗,克罗?”“还没有。托贝尔在照料他。”“我们得听听他的故事。”“显然他马上就会醒的。”埃波尔·邓德普皱了皱眉。作为卡达斯特的女头领,她很担心自己族人的安全。不过她没有让人去打扰那个受伤的人,也没有为坚持自己有权进屋而得罪这些梦者。“你不能叫醒他吗,克罗?”她最后问道,“如果后面有人……追赶他,怎么办?”他无法像掌控自己那样驾驭他妹妹的情感,尽管他对此有所感觉。她的焦虑击中了他。“如果托贝尔允许,我就叫醒他。”他说。“弄清他带来了什么消息,要快。我真希望他是个女人,那样很快就说明白了……”陌生人已经自己醒来了,像发了热病一般躺在半明半暗的小屋里。病痛带来的紊乱梦境在他眼里闪动着,但他还是坐了起来,用克制的声音说话。克罗·梅纳听着,仿佛自己身体里的骨头都在抽缩,躲避这恐怖的故事、新奇的东西。“我以前住在索诺尔的艾士瑞斯,那时我的名字是塞维尔·瑟勒。我的城市被羽曼毁了,他们把那里的树木砍光了。我是给他们服务的人之一,我的妻子瑟勒也是。她被那里的一个人强奸后死掉了。我袭击了那个杀了她的羽曼。那人当时差点把我杀掉,但另一个人把我救了下来并放我走。我离开了索诺尔,因为那里的城镇现在全被羽曼占据了,我来到这边的北部岛屿,在凯尔梅·德瓦海岸的红树林住下。眼下那里也来了羽曼,开始砍伐世界。他们毁掉了那里的一座叫盆勒的城镇。一百个男人和女人被抓去为他们干活,并住在围栏里。我没被他们抓去。我跟其他逃离盆勒的人一起住在凯尔梅·德瓦北面的沼泽地里。有时候我在晚上接触那些住在羽曼围栏里的人,他们告诉我那个人在那儿——那个我想要杀死的人。一开始我想再尝试一次;或者把围栏里的人放出去,但我总是看着大树被砍掉,见到世界被夷为平地在那儿腐烂。那些男人大概已经逃跑,但女人被关在更牢靠的地方跑不了,都快要死了。我跟躲在那边沼泽地里的人谈过。我们全都很害怕,很愤怒,也无法发泄恐惧和愤怒。所以,在谈了很长时间,做了很长的梦并订好计划以后,我们白天出击,用弓箭和狩猎的长矛杀掉凯尔梅·德瓦的羽曼,烧掉他们的城镇和机器。我们什么都没留,但那个人走掉了。他一个人回去了。我对他唱着歌,把他放走。”塞维尔沉默下来。“然后……”克罗·梅纳低声说。“然后从索诺尔来了一条飞船,在森林里寻找我们,却没发现任何人。他们就放火烧森林,但接着下起了雨,林子受损不大。大多数从围栏解救出来的人,还有其他人,都跑到更远的北部和东部的赫勒山那边去了,因为我们担心会有很多羽曼来抓我们。我是一个人单独走的。这些羽曼认识我,你看,他们认识我的脸。这一点让我很害怕,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害怕。”“你的伤口是怎么来的?”托贝尔问道。“就是那个人,他用他们的一种武器打的,但我唱着歌放他走了。”“你独自击倒了一个巨人?”托贝尔面目狰狞地笑了一下,不肯相信。“不是我自己,还有三个猎人,我还拿了他的武器——就是这个。”那东西让托贝尔往后躲了一下。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克罗·梅纳开口了:“你告诉我们的事情十分黑暗,路也是向下的。你在你们那边的男人之舍里是个梦者吗?”“是的。艾士瑞斯再也没有男人之舍了。”“男人之舍都是一家,我们说的同样是过去的语言。在阿斯塔的柳树林中你初次跟我说话时叫我梦者之主。我的确是。你做梦吗,塞维尔?”“现在少了。”塞维尔回答。他低下那伤痕累累、烧得发红的脸,顺从地应对盘问。“清醒吗?”“清醒。”“梦里看得清楚吗?”“不太清楚。”“你能把梦握在手里吗?”“是的。”“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成形,指引或跟随,开始和停止吗?”“有时可以,但不总是。”“你能按着梦的路径走吗?”“有时候能,有时候我害怕。”“谁不害怕呢?你的情况总体来说还不太糟,塞维尔。”“不,总体来说很糟糕,”塞维尔说,“好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剩下。”说着,他颤抖起来。托贝尔给他喝下柳树浸剂,让他躺下。克罗·梅纳还得问女头领的那个问题。他不情愿地在病人身边跪下来。“那些巨人,就是你说的羽曼,他们会不会循迹而来,塞维尔?”“我没留下什么踪迹。我在从凯尔梅·德瓦赶往这里的路上,整整六天没见到过人。不会有任何危险。”他挣扎着再次坐起来,“听着,听着。你们看不见危险。你们怎么能看见它呢?你们没有做过我做的事情,你们也从未梦见过那种杀死两百人的事情。他们不会跟踪我,但他们会跟踪我们所有人。抓捕我们,就像猎人追赶兔子一样。这才是危险所在。他们会杀死我们。把我们全杀掉,一个不留。”“躺下吧……”“不,我没有说胡话,这是真的,也是梦境。凯尔梅·德瓦有两百个羽曼,现在他们死了。我们杀死了他们。我们杀他们的时候就好像他们并不是人。他们不会反过来也这样做吗?迄今为止他们单个杀死我们,现在他们会像杀死那些大树一样,成百、成百、成百地杀掉我们。”“安静些,”托贝尔说,“发热时梦境里会发生这种事情,塞维尔。它们不会发生在清醒的世界。”“世界永远是新的,”克罗·梅纳说,“无论它的根多么古老。塞维尔,对世界来说,那又是怎样的一些生物呢?他们看着像人,说话像人,难道他们不是人吗?”“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发了疯,人会杀人吗?哪一种动物会杀自己的同类?只有昆虫。羽曼如此轻易地屠杀我们,就像我们猎杀蛇一样。教导我的那个人告诉我说,他们互相残杀,争吵时会杀人,也成群厮杀,就像蚂蚁打架那样。虽然我从未见过,但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一个跟他们索命的人。他们会砍那已经低下的脖颈,这我见识过!他们内心具有杀戮的欲望,因此,我认为应当杀死他们。”“那样,所有人的梦就会改变,”盘腿坐在阴影里的克罗·梅纳说,“这些梦将永远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我再也不会走那条昨天跟你走过的小径,那条从柳树林往上延伸的路我已经走了一辈子。它改变了。你在上面走过,但它已经完全变了样。一天之前,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事情;我们要走的路是正确的道路,引导我们回家。现在我们的家在哪儿?因为你做了你不得不做的事情,那是不正确的。你杀了人。我见过他们,五年前,在雷姆甘山谷,他们乘飞船来到那儿。我躲起来窥视这些巨人,他们一共六个,我见他们说着话,查看岩石和植物,烹煮食物。他们是人类。不过你在他们那儿生活过,告诉我,塞维尔,他们做不做梦?”“像小孩子那样,睡觉的时候做。”“他们没有训练?”“没有。有时候他们会说起各自的梦,医者也使用梦来治病,但任何人都没有经过训练,也不具备做梦的技巧。留波夫,就是那个教导我的人,我给他讲如何做梦,他也理解,但即使如此,他仍把世界之时看成‘真实的’,把梦之时看成‘不真实的’,好像这就是它们二者的区别一样。”“你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情。”克罗·梅纳沉默了一会儿重复道。他的目光隔着阴影与塞维尔的目光相遇。塞维尔脸上的绝望的紧张感稍稍缓解,他那疤痕累累的嘴巴松弛下来,他重又躺下,再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他是一位神灵。”克罗·梅纳说。托贝尔点点头,近乎解脱般的接受了老人的判断。“不过跟其他神灵不一样。不像‘追随者’或者那个没有面孔的‘朋友’,也不像游走于梦境森林的‘白杨叶女人’。他不是‘守门人’,不是‘蛇’或者‘七弦琴手’,也不是‘雕刻匠’或‘猎手’,尽管他跟他们一样进入世界之时。我们可能最近这些年梦见过塞维尔,但我们不会再梦见他了。他已经离开了梦之时。在森林中,穿过他来时的森林,那树叶落下、大树倒下的地方,一个知悉死亡的神,一个杀戮的、自己不再重生的神灵。”女头领听着克罗·梅纳的叙述和预言,继而行动起来。她命令卡达斯特镇处于警戒状态,每家每户准备好迁移出去,备齐口粮,为老弱伤病准备担架。她派年轻妇女去南面和东面侦察,及时汇报羽曼的消息。她派一组配备武器的狩猎者在镇子周围连番值守,其他猎人照常每晚外出狩猎。当塞维尔稍稍强壮一些,她便坚持要他走出小屋,讲他的故事:羽曼是如何在索诺尔杀人、奴役他们,砍掉森林的;凯尔梅·德瓦的人是如何杀掉羽曼的。她迫使那些未能理解这一切的女人和不做梦的男人再去听一遍,最后他们听懂了,一个个惊骇莫名。埃波尔·邓德普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当她的哥哥——“伟大的梦者”告诉她塞维尔是一位神灵、一个改变者、一座现实间的桥梁时,她便相信并开始行动。梦者负有审慎之责,保证他的判断句句是真。她的职责则是接受判断,照此行动。他目睹应做之事,她见证事成之果。“所有森林里的城市必须倾听!”克罗·梅纳说。然后,女头领派出了她年轻的信使。其他城镇的女头领们听了以后,也派出了她们的信使。凯尔梅·德瓦的杀戮事件和塞维尔的名字在森林人使者的奔跑相传中,传遍了整个北部岛屿,跨海散布到其他地方,在这个消息靠口耳相传或诉诸笔墨的地方,速度已经足够快了。在世界这“四十块土地”上生活的不是单一的种族,他们语言的种类比大大小小的岛屿还要多。说同一种语言的不同城镇都有各自的方言,礼节、道德、风俗习惯和工艺技术都有无限的分支;五大岛屿上的体质类型也不尽相同,索诺尔的人身形高大,面色苍白,善于经商;瑞什沃的人身材短小,大多长着黑色的皮毛,他们吃猴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不过气候很少改变,森林很少改变,大海则永远不变。好奇心、常规的贸易路线,以及为自己找到合适树种的丈夫或妻子的需求维持了城镇与城镇以及岛屿之间的便利流动,因此,所有人之间都具有某种相似之处,除了最遥远的边沿地带——最东和最南面的近乎谣传的野蛮人小岛。在所有四十块土地上,大城小镇都由女人掌管,几乎每个镇都有一座男人之舍。这些小屋里的“梦者”说着古老的语言,而这语言在每块陆地上都稍有不同,它很少被女性或依然从事狩猎、捕鱼、编织及建筑的男性掌握,这些人只能在屋子外面做短小的梦。由于大多数书信都是用这种小屋语言书写,所以当女头领派出飞毛腿姑娘送信时,信件会由一座男人之舍传到另一座男人之舍,由梦者翻译给那些老年女人,就如翻译那些文件、传言、难题、神话和梦一样。不过,相信与否的选择权永远掌握在那些老年女人手里。塞维尔待在埃申的一间小屋里。屋门没有锁,但他知道如果开门的话,就会有某种坏东西进来。如果让它一直关着就会安然无事。麻烦的是这里长着许多小树,房子的正前方有一个培育树苗的园子;不是果树或者坚果树,而是其他树种,他记不清是什么了。他走出去查看到底是什么树种。树苗全都倒伏在地,被连根拔起。他拾起一棵树苗那银色的树枝,那断茬处流出点点鲜血。“不,不要在这儿,不要再次发生啊,瑟勒,”他说,“哦,瑟勒,在临死前来我这里吧!”但她没有来。只有她的死亡在这儿,这折断的桦树,这开着的门。塞维尔转过身,赶紧回到小屋,发现它跟羽曼的房子一样,整个都露在地面以上,很高,里面充满阳光。穿过这高高的房间,对面墙上有另一扇门,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街道,直通羽曼的城市“中心”。塞维尔的腰间挂着一支枪。如果戴维森来这儿,他就射杀他。他在敞开的门前等待着,望着外面的阳光。戴维森来了,他身形高大,跑得很快,他在宽阔的街道上左冲右突,塞维尔根本无法瞄准——很快——越来越近。那枪很沉,塞维尔扣动扳机,它却没有射出火焰。愤怒和惊恐之中他扔下了枪,梦也随之离去。厌恶而又沮丧,他啐了一口,叹息着。“是个噩梦?”埃波尔·邓德普问道。“都是噩梦,都是一样的。”他说,但回答这话的时候,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苦痛已稍有减轻。凉爽的晨光透过卡达斯特桦树林那新发的细嫩的枝叶,落下一片斑驳。女头领坐在那里,用一种黑茎的蕨草编篮子,她喜欢手上有点儿活干,塞维尔躺在她的身边,或半梦半醒,或深入梦境。他已经在卡达斯特待了十五天,身上的伤正在愈合。他仍然睡得很多,但好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重又在清醒时进入梦境,很频繁,晨昏之间不止一两次,而是在昼夜循环之间以梦的真正起伏和节奏进行十到十四次。这些全都是噩梦,充满惊恐和羞耻,但他欣然等待它们。他担心自己已被切断了根,担心他在梦中的死亡之地走得太远,无法找回通往现实的路。现在,尽管那水很苦涩,他又喝了起来。短暂的瞬间,在被烧毁营地的灰烬中,他又将戴维森打倒在地。但这次他没有唱歌,而是用石头砸向他的嘴巴。戴维森的牙齿被打掉,白色的碎片之间流出鲜血。这个梦很有用处,坦白地表达了愿望,但他让它停在那儿,因为这梦做过太多次了——在凯尔梅·德瓦海岸的灰烬中遇到戴维森之前,还有之后。这梦除了安慰以外再无其他。一啜平淡的水,这苦涩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应该远远倒退回去,不是回到凯尔梅·德瓦海岸,而是回到那名为“中心”的外来者之城那长长的、可怕的大街上,回到他与“死亡”搏击并被打败的地方。埃波尔·邓德普边干活边哼唱着。她纤细双手上柔滑的绿色绒毛随着岁月变成银色,那手穿梭于黑茎蕨草之间,进进出出,灵巧而快速。她唱的是一首收割蕨草的歌,是小姑娘们经常唱的:我左摘右采,不知他是否回来……她微弱苍老的声音像蟋蟀一般发颤。阳光在白桦树的叶子上抖动着。塞维尔把头伏在两只胳膊上。白桦林几乎是在卡达斯特的镇中心。八条小径左转右绕,勉强穿出林子延伸出去。空气中带有一丝烟雾;在树枝稀疏的南部边缘,你能看见房舍的烟囱冒着青烟,像绿叶丛中散开的一团蓝色的纱线。若是你认真观察,就能在橡树和其他树种之间看见竖起的一座座屋顶,离地面几米高,大约在一百到两百个之间,实在难以计数。这些木板房的四分之三陷入地下,像獾的洞穴一样稳稳咬合在树根之间。梁柱上的屋顶四周用小树枝、松针、茅草和地衣堆成护坡。这种屋顶既隔热又防水,从外面几乎看不见。森林和八百人的社区在白桦林的周围繁衍生息,埃波尔·邓德普正坐在林子里用蕨草编织篮子。有只鸟儿在她头顶的树枝上叫,“啾——啾”,声音甜美。人声比往日更为嘈杂,因为近几天有五六十个陌生人,大部分是年轻的男女,他们因为塞维尔的出现而浪游至此。有的来自北部的其他城镇,有些是跟他一起参与凯尔梅·德瓦屠杀的人;他们循着传言来到这里追随他。不过那随处可闻的呼喊声、女人洗澡的汩汩声或小孩子在溪流下面玩耍的声响并未盖过清晨的鸟鸣、昆虫的嗡嘤和活着的森林那潜在的噪声——城镇仅是那森林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女孩快步跑来,她是个年轻的女猎手,肤色如桦树叶般苍白。“从南方海岸捎来口信了,母亲,”她说,“女信使正在女人之屋。”“等她吃过饭,就把她带到这儿来。”女头领轻声说,“嘘——托尔巴,你没看见他在睡觉吗?”那女孩俯身捡起一大片野烟草的叶子,轻轻将它盖在塞维尔的眼睛上,正有一道强烈的光柱照在上面。他躺在那儿,两手微微张开,那张被伤痕毁坏的脸孔向上仰着,显得脆弱而笨拙,这伟大的梦者熟睡时就像一个孩子。但埃波尔·邓德普望着的却是那女孩儿的脸。它闪着光,在飘忽不定的阴影中,带着怜悯、恐惧和敬慕。托尔巴跑开了。一会儿,两个老年女人带着信使来了,她们排成一列,在洒满细碎阳光的小路上默默前行。埃波尔·邓德普抬了抬手让她们别做声。那信使立刻躺倒在地,开始歇息。她那带着褐色斑点的绿色毛皮积满灰尘,浸了汗水。她跑得很快,跑了很远。两个老年女人在斑驳的阳光中坐下,便寂然不动了。她们像两块古老的灰绿色石头一样坐在那里,只是长着一对明亮、充满生机的眼睛。塞维尔与自己无法掌控的睡眠之梦搏斗着,像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叫喊着醒了过来。他去溪边喝水,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六七个一直追随他的人。女头领把干了一半的活计放下,说:“欢迎你,信使。讲吧。”信使站起身,朝埃波尔·邓德普鞠了一躬,然后报出她带来的信息:“我从特列塞特来。我带着索布隆·德瓦的口信,在那之前还有海峡上水手的,再之前还有来自索诺尔的布罗特的。这些消息是送给所有卡达斯特的人听的,也要说给一个生于艾士瑞斯的白蜡树、名叫塞维尔的人。内容是这样的。在索诺尔的巨人城里有了新的巨人,很多是新来的女人。黄色的火船在一个名叫佩阿的地方飞上飞下。在索诺尔,众人皆知艾士瑞斯的塞维尔烧毁了凯尔梅·德瓦的巨人城市。在布罗特的流亡者中,有伟大的梦者梦见了那些巨人,他们比四十块土地上的大树还多。这就是我带来的所有口信。”声音单调的叙述结束后,他们全都沉默着。稍远的地方有只鸟儿在叫,“啾——啾?”像在测试自己的声音。“这是非常糟糕的世界之时。”一位老女人说,一边揉搓着患风湿的膝关节。一只灰色的鸟从标志着镇北边缘的一棵大橡树上飞来,盘旋着,慵懒的双翅驾驭着清晨上升的气流。每座城镇边上都有这类灰鸢的栖息树,它们是垃圾清理工。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跑过白桦林,稍稍年长的姐姐在后面追赶着,他们那细细的嗓门尖叫着,听上去像蝙蝠。男孩摔在地上哭了起来,女孩把他扶起来,用一片大大的树叶为他擦去眼泪。两个人手牵着手跑进了森林。“有个叫留波夫的人,”塞维尔对女头领说,“我跟克罗·梅纳谈起过他,但没有跟你讲过。有个人要杀死我时,是留波夫救了我。也是他为我治疗伤口,然后放我走的。他想了解我们,因此,我会回答他提的问题,他也会回答我的提问。有一次我问他,他的种族的女人那么少,如何繁衍生存。他说,在他们来的那个地方,种族里有一半是女人;不过要等男人们准备好合适的地方,才会把女人带到四十块土地上来。”“要等男人给女人准备出地方?好吧,那他们得等待很久了。”埃波尔·邓德普说,“他们跟榆树梦里的那些人很像,他们屁股朝前,脑袋拧到后面。他们把森林变成了一片干燥的沙滩,”——她的语言里没有“沙漠”这个词——“难道这叫给女人准备合适的地方?他们应该先把女人送过来。也许他们的女人会做伟大的梦,谁知道呢?他们在倒退,塞维尔。他们毫无理智。”“一个族类不可能毫无理智。”“但是你说,他们只在睡觉时做梦;如果他们想在清醒的时候做梦,就得服用毒药,那么梦就会失去控制,这也是你说的!还有比这更疯狂的族类吗?他们区分不出什么是梦之时、什么是世界之时,跟小孩子一样。也许他们砍树的时候以为大树还能活过来吧!”塞维尔摇了摇头。他仍在跟女头领说话,就好像他和她单独待在白桦林里一样,声音平静、犹疑,近乎昏昏欲睡。“不,他们十分理解什么是死亡……当然,他们不能看见我们所见的东西,但对确定的事物他们比我们知道得多、理解得多。留波夫理解大部分我跟他讲的东西。而他跟我说的很多事情我却都不明白。并非因为语言妨碍了我的理解,我知晓他的语言,他也学会了我们的话。我们把两种语言都汇到一起。但他说的一些事情我无法理解。他说羽曼们是从森林之外的地方来的。这一点很清楚。他说他们需要森林:用大树做木材,用这些土地种草。”塞维尔的声音尽管依然柔和,却引发出回声;银色树林间的人们聆听着。“这一点,对我们那些目睹他们砍伐世界的人来说也十分清楚。他说,羽曼是跟我们一样的人,我们实际上密切相关,如同近亲,就像赤鹿跟灰鹿的关系一样。他说,他们来自另一个地方,那里不是森林;那里的树木都被砍掉了;那儿有一个太阳,不是我们的太阳,我们的是一颗星星。你看,这些话我就弄不清楚。我能重复他的话,但不知道好些话是什么意思。这并不十分重要,很明显他们需要我们的森林为己所用。他们的形体是我们的两倍,他们有比我们射得更远的武器,还有火焰喷射器和飞船。现在他们运来更多女人,然后就会有孩子。他们现在大概有两千人,也许有三千,大部分在索诺尔。但如果我们等上一代或两代人,他们就繁衍起来,数量就会加倍、再加倍。“他们屠杀男人女人,他们不放过那些要求偿命的人。他们不会在争斗中唱歌。他们把自己的根丢在身后,也许是丢在他们离开的那个森林里,那个没有树的森林。因此他们服用毒药,放出他们心里已经死亡的梦,但这样只能让他们迷醉或者生病。谁都无法断言他们是不是人,他们头脑清醒还是疯狂。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应该被赶出森林,因为他们很危险。如果他们自己不走,就必须把他们从土地上烧掉,就像必须烧掉城市树林里那些蜇人蚁的巢穴一样。如果我们坐等下去,被熏出来烧死的就是我们自己。他们会像我们踩死蜇人蚁一样踩死我们。“有一次我见到一个女人——那还是在他们烧毁我的城市艾士瑞斯的时候——她躺在一条小道上,挡在一个羽曼的前面,向他索偿性命,而他一脚踩在她的背上,碾碎了她的脊梁骨,然后就像踢一条死蛇一样把她踢到一边。我亲眼看见的。如果羽曼们是人,那么他们这些人不适合做梦或像人一样行事,或者未受过这样的教育。因此他们深受折磨,去杀戮,去摧毁,被内心的神灵驱使着。他们不把这些神灵释放出来,而是试图予以铲除、否认。如果他们是人,他们一定是邪恶的人种,否定自己的神灵,害怕在黑暗中见到自己的脸。卡达斯特的女头领,请听我说,”塞维尔站了起来,在坐着的女人中显得突兀而高大,“我认为时候已到,我该返回自己的土地,返回索诺尔了,回到那些被放逐、被奴役的人中间,告诉那些梦见了焚城的人跟我去布罗特。”他朝埃波尔·邓德普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桦树林,仍是一瘸一拐,胳膊上打着绷带;不过,他快捷的步伐和头部的姿态让他看上去比其他人更健全。年轻人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他是谁?”特列塞特来的信使问道,一边用目光追随着他。“艾士瑞斯的塞维尔,你的消息就是送给他的——我们之中的一个神。你以前见过神灵吗,女儿?”“我十岁的时候,七弦琴手到过我们镇上。”“不错,是老埃特尔。他跟我同属一个树种,也跟我一样来自北部溪谷。这样算来,你已经见过两个神灵了,这一位更了不起。把他的事情讲给你们在特列塞特的人。”“他是什么神,母亲?”“一个新的神灵。”埃波尔·邓德普用她那干涩衰老的声音说,“他是森林之火的儿子,是被屠杀者的兄弟。他就是那个不再重生的人。现在走吧,你们大家都去男人之舍吧。看看谁会跟塞维尔走,看看他们是否带上了食物。现在让我独自待一会儿。我像一个愚蠢的老头子一样被预感淹没了,我该做梦了……”那天夜晚,克罗·梅纳陪着塞维尔走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溪流边的铜柳树下。很多人跟随塞维尔南行,大约有六十人,大多数人从未见过这样一大群人一道前往某地。他们会造成巨大的轰动,在跨海前往索诺尔的途中聚拢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塞维尔在这一晚行使自己梦者的孤独的特权,一个人先行一步。他的追随者会在一早赶上来。从此,他便同人群一起行动,很少有时间缓慢、深入地操控那些伟大的梦了。“我们在这里相遇,”老人说,他在弯下的树枝和那低垂的树叶帷幕间停下脚步,“也在这儿分手。毫无疑问,此后那些走上我们这条小路的人,会把这里命名为塞维尔之林。”塞维尔一时间未发一言,定定地站在那儿,就像是一棵树。他四周飘**不停的银色树叶随着遮蔽星辰的云朵逐渐变厚而暗淡下来。“你比我自己更加相信我。”他最后说,那是黑暗中仅有的声音。“是的,我确信,塞维尔……我受过良好的制梦教育,而且我已年老。我已几乎不再为自己做梦了。有什么必要呢?对我来说,任何事情都不再新奇,生命中期望的东西也都得到了,甚至比期望的更多。我度过了整个一生。岁月如同森林中的叶子。如今我已成了一棵空心的树,只有树根未死,所以,我的梦跟所有人的梦一样。我既无远见,也无心愿。我看见事物的本貌。我看见果实在枝头成熟。四年来它一直在成熟,这是那深深扎根之树的果实。四年来我们一直在担惊受怕,尽管我们住得离羽曼的城市很远,只是从暗处偷偷窥见过他们,或者目睹他们的飞船从空中飞过,看到过他们砍伐世界后留下的死亡之地,耳闻这样那样的故事。我们全都害怕,孩子们会被巨人从睡眠中吓醒,大哭大叫;女人外出交易也从不走远;男人们在屋子里也不再唱歌。恐惧的果实正在成熟。我看见你在收集它。你就是那收获者。我们所害怕知悉的事情,你都已亲眼目睹,都已知悉;流亡,耻辱,痛苦,世界的屋顶和墙体坍塌下来,母亲在悲惨中死去,一个个孩子则无人教导、无人抚育……这是世界的一个新时代:一个坏的时代。“你经受了其中的一切。你走得最远。而在那最远的地方,在那黑色小径的尽头生长着那棵树,树上的果实已经成熟,现在你伸出手来,塞维尔,现在你摘下了它。当一个人手里拿着那棵树的果实,而它的树根比森林还要深时,世界就会整个改变。人们会了解的。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了解你。要认定一个神灵,人们并不需要一个老人或者一个伟大的梦者的指点!你所到之处都会燃起火焰,只有瞎子无法看见。但请听好,塞维尔,这是我所看见的,或许其他人无法看清,这便是我爱你的原因:在我们于此相见之前我就梦见过你。你在一条小径上走着,年轻的树木在你身后生长,橡树和桦树,柳树和冬青,冷杉和松树,桤树和榆树,开白花的白蜡树,整个世界的屋顶和墙垣,不断获得重生。现在告别吧,亲爱的神,亲爱的儿子,一路平安。”塞维尔动身时夜色已深,而他那穿透黑夜的双眼,除了黑色的团团块块以外一无所见。开始下雨了。他刚走出卡达斯特几英里,就必须点上火把才能继续赶路,否则就得停歇下来。他决定停下,在暗中摸索着,在一棵巨大的栗子树的树根处找到一块地方。他坐在那儿,后背靠在一根粗大、扭曲的树干上,上面还依稀残留着一丝阳光的温暖。看不见的细密雨丝在黑暗中飘洒着,哗啦啦敲打着头上的树叶,落在他那被如丝般细密的毛发保护着的胳膊、脖颈和头上,落在周围灌木丛下的泥土和蕨草上,落在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上,不分远近。塞维尔像栖息在他头顶树枝上的灰色猫头鹰那样安静地坐着,并未入眠,正睁大眼睛对着雨中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