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西岭10月14日晚8点45分,时间特工吕潇阳在执行#20891738号任务时失败。特工本人身亡,尸体已被回收。该任务扰动等级评价为A,任务失败将导致本时间线出现大幅扰动。各部门已于二十四小时前进入紧急状态。然而,截至目前,时间线变动幅度低于观测仪器最小误差值,预计未来时间线大幅变动概率低于0.005‰。紧急状态从即刻起解除。鉴于本次任务的异常状况,监察署已派出调查员来时间局开展调查,并责令相关人员紧密配合调查员工作,违者将受到纪律处分。讯问记录#1对象:刘轩职务:人事委员时间:2089年10月15日22∶08……您好,调查员先生。对,当初负责招吕潇阳进来的人是我。您当然有权访问我们的人事记录,这一点管理员已经事先声明过了。要我自己讲吗?没有问题,毕竟配合调查是我们的义务。无论您想知道什么,在时间局里都能得到答案,没人会对您有任何保留。您只管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好了。从何说起呢……作为保密级别最高的单位之一,时间局有一套独立的人才遴选机制。为了确保新成员在各方面的可靠性,每年我们都只在受信任的高校中选择背景清白的应届毕业生作为潜在的发展对象。接下来,我们会进一步观察候选人的智力水平和心理素质,并详细调查他们是否曾经表露过,或者隐藏过任何不恰当的思想倾向。通过以上全部考察的候选人会和我们的代表进行接触,在自愿的基础上前往当地的特遣基地开始试训。如果他们在六个月的试训后仍然没有被淘汰或者自行退出,那他们就会成为一名新晋实习生。之后我们将根据他们在试训期间的表现将他们分配到不同岗位,他们将经历数年的学习和实践,最后才能列入编制,成为时间局的正式工作人员。对有志进入时间局的人而言,这一整套流程中最艰难的部分不是试训或者实习—以他们的能力,咬咬牙也就撑下来了—而是在此之前的考察,当时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时间局的存在,也不知道有人正在调查他们的底细。一般而言,我们的筛选体系是有迹可循的:在数学、物理和计算机相关的专业当中寻找名列前茅的优秀学生。但这只是大部分情况。有些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具备某种……“特殊素质”的人才,即使他在其他方面会稍微差上一点。您感兴趣的吕潇阳就是这样一个人。记得是去年三月份吧,那时候我们就已经基本确定了本年度的候选人,也按流程把名单提交给了上级审核。管理员—就是局长,我们习惯这么叫他—通常不会修改我们的名单,然而那次是个例外:吕潇阳的名字被他加在了最后。我们立刻着手调查他的信息。他的家庭背景挺干净,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虽然他读的大学不算顶尖,但在国内外也是一流水准,专业是工科,平时成绩挺不错,处在班里的上游。要是在社会上,他这种人还挺有竞争力的,但用时间局的标准来看就稍微有点……不过您知道,特事特办嘛。他仍然度过了最艰险的筛选流程。出于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多半也带点好奇心,我亲自接下了考察吕潇阳并和他建立联系的工作。其实在正式和候选人会面之前,我们就通过学校向他们透露了部分消息。接触的流程只是确定一下他们本人的意向罢了。我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一个有点阴郁的年轻人,脸庞瘦削,穿着深色的帆布衣服,说起话来唾沫四溅,一双眼睛闪着白光。我陪着他在操场上走了两圈,那天的天气又阴又冷,风飕飕地刮。他的情绪有点激动,这是意料之中的。我问他有没有考虑清楚,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我只记住了一句,就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进时间局。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我就让他做好准备,然后和他道别了。接洽他去特遣基地是特勤组的职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管理员自始至终没给过我们任何好处。我们都是自愿的,请您相信这一点。私人联系?不,我不这么想。吕潇阳和管理员之间不存在任何有意义的亲缘关系,这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什么?您觉得管理员有权限隐瞒自己的社会关系网?……当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就算这位吕潇阳的确是管理员的某个近亲,我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说到底,带领时间局闯过从前那些大风大浪的,从来都是管理员本人,而不是文书上的那些规定。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服从命令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对了,关于时间局的行事准则,有这么一条座右铭。我现在把它告诉您,说不定会对您的工作起到那么一点帮助:不要和时间开玩笑。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我的资历还不够老,级别还不够高吧。希望您多少能理解一下。讯问记录#2对象:郭子明职务:信息筛选员(实习)时间:2089年10月16日02∶13……是,我和吕潇阳参与了同一期的时间局入职训练,在同一个特遣基地待了半年。不,我对他没有任何好感。我为时间局损失了一名特工而感到惋惜,但我绝不会怀念吕潇阳这个人。这不是私人恩怨的问题。我可以告诉您试训期间发生的那些事,但请您不要以为我是在恶意诋毁死者的名誉。如果您怀疑我陈述的真实性,可以向当时基地里的其他人求证。从一开始,吕潇阳的待遇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在封得严严实实的防弹巴士上挤了五个多小时,骨头都快散架了才开进特遣基地的大门;而他坐着特勤组的直升机从基地上空降下来,还有好几个特工专程护送,我们还以为是特勤组长亲自驾到……您要知道,大家都被这番排场镇住了。假如他对别人的态度稍微友善一点,他必然会成为我们这一批试训生中最受尊敬甚至爱戴的人物。但他却完全没有这么做,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训练正式开始之后,我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关注别的事了—试训生有体能训练和理论学习两大任务,每一项都要求严格,更别提还是同时进行的。在训练刚启动的那段时间,吕潇阳总是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四处走动,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所有试图和他打交道的人都被他冷漠的态度挡了回去。其实这也不是问题,这里独来独往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也不至于如此引人反感。事情是从我们去参观悖谬引擎的那一天起开始改变的。悖谬引擎是什么?那是整个时间局的核心。我们之所以称局长为管理员,就是因为他具有控制悖谬引擎的最高权限。简而言之,引擎的功能分为两部分:向过去的引擎发送信息,接收未来的引擎发出的信息。它的技术关键在于快子[1]发生器,经其调制之后的快子流能够携带二进制数据,从而实现信息在逆时间方向上的传输。至于编解码的具体过程……对不起,我绕远了。那天我们参观的只是悖谬引擎的子机,还是站在钢化玻璃后面,隔着五米多的距离看的,但我们仍然兴奋得像一群被老师带去春游的小学生,争着要拍照留念,虽然我们知道这些照片一出基地就要统统删除。唯一一个表现平静的人是吕潇阳,当时他靠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盯着玻璃后面的引擎,眼睛眨也不眨,毫无意识地用力磨着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那天晚上,我们正在食堂吃饭,他突然从位置上站起来,兴奋得难以自抑,用狂热的语气向我们“开诚布公”了一件事。他说,作为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关系、没有特殊能力,和这里的其他人比起来毫不出色的普通人,他一直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招募进时间局,也不明白自己凭什么配得上如此的重视和待遇。但今天,在看到悖谬引擎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既然引擎每时每刻都在接收从未来发出的消息,那其中会不会有一封信,或者一份名单、一条新闻,上面的信息表明了他吕潇阳日后将拥有难以想象的权位,就连管理员本人都要毕恭毕敬地对待他呢?……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我们这些高才生怎么就被这样的疯话给镇住了。兴许因为这里是时间局,所以越荒谬的事有时反而显得越有道理。打从那天之后,吕潇阳的身旁就多了一帮唯命是从的跟班。他们对吕潇阳的豪言壮语信得死心塌地,成天围着他打转,希望他功成名就之后还能想起当年的老朋友们。剩下的人虽然不至于刻意讨好他,但也都对他多了一分敬畏。唯一一个对此嗤之以鼻的人叫王文波,他压根不相信吕潇阳,好几次表达了对他这番话的怀疑。其实这点怀疑根本不会对吕潇阳的名声造成任何损害,但他本人不这么觉得。在他看来,任何怀疑都无异于是对他本人的侮辱,因此,他发誓不让王文波好过。他和他手下的那群跟班是怎么日夜不停地骚扰王文波的,我都不想提。王文波有整整一个月寝食难安,人都瘦了一圈。后来他实在熬不住,主动找吕潇阳求饶去了。您猜吕潇阳是怎么做的?……他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大言不惭地宣称:王文波是他最好的朋友,从今往后谁敢再碰他一个手指头,就是和他吕潇阳过不去。您现在应该看出这家伙的手腕来了。兴许这就是管理员对他青睐有加的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训导员根本不管这些事,可能他也不想得罪未来的大人物吧。训练结束之后,只有吕潇阳一个人当上了见习特工。能够不用每天和他见面,不管分到什么岗位我都觉得舒服。但反正他已经死了,我也就不再说他的坏话了。积点口德对自己有好处,我想,应该是这样。讯问记录#3对象:杨晏如职务:情报员时间:2089年10月16日07∶33……每名时间特工在正式上任前都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见习。和其余职务的不同之处在于,不能胜任工作的特工没有保持见习身份的机会,而会立刻被调到别的岗位。原因很简单:时间不容许你和它开玩笑。在见习期内,组织将给见习特工们安排一些难度不高的任务,视其完成度和数量来决定特工的去留。“时间特工”这个名字听上去唬人,其实干的大部分都是些杂活。为了闭合因果链,很多时候你需要大费周章地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拿我自己来说,我曾经用伪造的证明潜入一个高档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把硬币大小的感应炸药片贴在一辆私家车的轮胎上,为的不过是让车主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被摄像头抓拍到而已。我们当初一共六个人,只有吕潇阳一个经过重重考验,最后成为正式特工。他是个挺厉害的人,缺点就是太独,总是不拿正眼看人,好像别人抢了他东西似的。其实他一开始并不是最杰出的那个,比他领先的还有个刘曜。他是从西南分局调到总部来的,为人谦和,做起任务来也滴水不漏。我们都看好他,可他很快就挨了处分,又被调回原部门去了。处分刘曜的理由是他和外部人员发展情感关系—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时间特工在职期间严禁谈恋爱。至于这件事是怎么被发现的,说起来颇有些蹊跷。为了防止暴露,刘曜和他的女朋友一直采用最原始的书信方式进行交流,他会趁着出任务的间隙把信投进街角的邮筒里。可没想到有一次,他寄出去的那封信出现在了特勤组长的书桌上……然后吕潇阳就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第一的宝座。不,我并不是在暗示什么,毕竟相关性不等于因果性嘛。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实在有点可疑。不管怎么说,吕潇阳的个人能力是不容怀疑的。扰动等级D以下的任务,他一人完成了一百三十二个,平均完成率百分之百,超出我们其他人一大截。他还创下了时间局里的两大纪录:在最短时间内晋升为正式特工的实习生,以及唯一一个在晋升仪式上由管理员亲自颁发制服和徽章的特工。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当时还引起了特工内部的一点风波。您要知道,时间特工向来只有在完成极为艰险的任务后才可能得到管理员亲自授勋的荣誉。吕潇阳的表现再出色,他也不过是个新人罢了,怎么能配得上这样的待遇?……虽然没人直接说出口,但谁都能感到一种愤愤不平的气氛。我觉得,正是为了在其余特工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吕潇阳才选择了这个A级任务作为自己转正后的首次亮相。绝大部分特工在转正后执行的第一个任务都不过是C级,偶尔有人执行B级任务,那都算得上新闻了。假如他真的完成了这个任务,所有人都会心服口服,不会再多说一句话的。其实现在同样也没人多嘴了。作为一名时间特工,他死在自己主动请缨的任务上,也算得上英勇殉职,死得其所。局里过两天还要给他开追悼会呢。……虽然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去就是了。讯问记录#4对象:张向远职务:计算师时间:2089年10月16日10∶24……悖谬引擎收到的信息可分为三类。第一种是我们从未来传回的资料,包括当时的国际局势、经济数据、黑天鹅事件[2]等,我们把这些信息按类别和重要程度整理好,然后提交给上级部门,为他们的决策做参考;第二种是毫无规律的乱码,我们把它们复制下来,等时间到了再送回过去,以完成“发送—接收”因果链;第三种是自然涌现的信息,也是最难处理的一种。为了理解它们的来源,您需要把因果关系颠倒过来:普通的信息是先被采集,而后被发送,最后被接收;而涌现的信息是先被接收,然后被采集,最后才被发送。没人知道这些信息为什么会被送来,但只要它们出现在了悖谬引擎的显示屏上,就代表它们必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被送回当下。它们描述的内容、产生的来源都完全无法预测,因此,我们才用“涌现”这个词来形容这些信息。时间特工的职位就是为回收这些涌现信息而设立的。只讲理论或许有点干涩,让我举个例子来向您说明我们的工作流程。昨天晚上,悖谬引擎收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站在街角抽烟的男人。这显然不是什么重要资料,也不是乱码,因此,它属于要谨慎对待的涌现信息。计算师首先会评估这条信息所代表的因果链在未能闭合的情况下会对时间线产生多大的扰动,也就是所谓的扰动等级。就这张照片而言,是E级,适合交给见习特工练手用。接下来需要判定的是时间、地点和采集设备这三大关键参数。一般情况下,识别算法在信息生成的时候就已解决这个问题—今天上午9∶43, A城中心广场东出口,K4000型号手持相机。然后就轮到时间特工出动了。他们会提前赶到目标地点,对周围的状况进行勘查。有时信息能够自然生成,就像刚刚发生过的那样:那个男人已经站在街角抽烟,旁边也有一个四处张望的街头摄影师。碰上这种好事,特工只需要看着摄影师拍下照片就好了。时间局的网络稍后会自动回收所有信息。这是比较简单的情况,但假如事情没有那么顺利,特工们就需要帮上一把。比如说,那个站在街角的男人手上可能一根烟都没有,这时特工就会在他旁边点上一根,等他忍不住时把烟掏出来,或者厚着脸皮向特工讨要。把时间的细线精确无误地穿进现实的针孔,这基本就是时间特工要做的工作。秘诀就在于要顺水推舟,而非拔苗助长,一名称职的时间特工能够领会两者之间的微妙差别。区别在于它不仅需要耐心和专注,更需要一点特殊的天分。很多东西学是学不来的。……我们不能忽略那些看似无用的涌现信息。即使内容无关紧要,但它们始终代表着一种确切的未来。假如这种未来需要时间特工的协助才能达到,而我们又对它置之不理的话,时间线就会受到扰动,已经发生过的事就会被更改。即使是微小的扰动,也可能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我们所处的现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韧,支撑它存在的不是坚固的金属支柱,而是几条纤细的玻璃丝,没人知道它的极限究竟在哪里。绝不和时间开玩笑,这才是时间局的行事宗旨。搞不懂这句话的人是不配在时间局里任职的。关于自然涌现的信息,还有些事我想您应该知道。您说得没错,它们大部分都挺无聊,像是监控录像的截图、图书馆的借阅记录、交通部门开出的罚单等,但偶尔这些信息所包含的内容也会相当敏感,甚至十分危险。如果您去问几个服役时间长的特工,他们会告诉您更多细节。我现在所说的只是猜测而已,因为我还没亲自经手过这种事。但我想自己迟早会碰上它的。……您有想过看到一个活人的死亡证明是什么感觉吗?讯问记录#5对象:戴文浩职务:时间特工时间:2089年10月16日15∶45……我们管那些可怜人叫时间的弃子。他们既无病也无灾,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然而悖谬引擎已经预言了他们的死期,时间本身已经抛弃了他们。如果他们没有在引擎预言中的时间死去,所产生的扰动最低也是B+级。根据计算部门的估测,80%以上的人类个体会在此过程中受到影响,可能造成的潜在损失是一个无法计算的天文数字。时间局在这一方面历来奉行功利主义原则。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会扳下道闸,让火车开向受害者更少的那一边。抵触情绪肯定是存在的。所有的特工都知道他们本身没有任何罪过,唯一的错误就是运气实在太差,被随机坍缩的波函数选为了牺牲品。处理时间弃子的任务向来需要时间局最高层直接委派,接到命令的特工在任务执行前后都需要进行严格的心理干预,任务完成后还要被强制休假。即便如此,愿意执行这类任务的特工仍然少得可怜。据我所知,吕潇阳是第一个主动申请干这种事的人。当时我还私下里找过他,劝他谨慎一点,不要急着出人头地,毕竟他任职的期限还长。但他拒绝了我,语气生硬,冷冰冰的,说他有十足的把握,不需要别人说三道四。我想组长肯定会驳回他的申请,换一个更有经验的特工来做,没想到他们不仅同意了,还指派我来辅助他规划任务的实施方案。任务目标—按照他的说法,是“那个死人”—跟他差不多年纪,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找到工作,目前一个人住在廉租房里待业。需要回收的信息是一张照片,鸟瞰视角,上面是一个趴在街上的人影,身下一大摊血,还盖着一件蓝色的风衣。时间和地点都确定了,晚上8点45分,本市东街写字楼底下。目标有晚上出门散步的习惯,次次都要经过那边,为了图清静,还专挑没人的地方走。方案很快制订完毕:写字楼背后有条暗巷,到时吕潇阳就守在里面,等目标经过时截住他,把他逼到楼顶,然后再把他推下去,由无人机负责拍摄照片。老实说,这个任务的难度在同级别里算是比较低的。行动之前,组长特意把我们两个叫到办公室,把要用到的装备—一把消音手枪—交给了他。他看都不看,把枪插进口袋里就走了,样子简直像是去决斗……不,我没跟着他去。一个特工能完成的任务硬要别人帮忙的话,结果往往会适得其反,我们管这叫最小干预法则。很遗憾,我并不了解他失败的细节,您还是得去找别人。或许组长能告诉您?讯问记录#6对象:聂卫扬职务:特勤组长时间:2089年10月16日17∶45……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调查员。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里有人是知道的。让他来说吧。讯问记录#7对象:蒋源职务:时间局试训生时间:2089年10月16日17∶46……您好,调查员。您好,特勤组长。没有座位?没关系,我可以站着说。我来到这里才两天,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他们告诉我要先回答您的问题。关于那位殉职特工死亡的细节,我可以从头到尾向您陈述一遍。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就是我把他从楼顶上推下去的。其实我也搞不懂时间局为什么要招募一个失败任务的原定目标进来工作。这是某种替代机制吗?你杀死了一个特工,就要自己来填补空缺?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里到处都是谜,我自己的经历也是一个谜。即使是您,调查员先生,难道就能搞清楚谜题的全貌吗?还是说您也是这个谜题的一部分呢?……对不起,我说了些没用的废话。现在我就告诉您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晚上在街上散步是我的习惯。只有把注意力放在路上时,我才能抛开生活中的各种烦恼。写字楼背后的那条小巷我常去,那里人少又安静,在嘈杂的市区里很难得。前天晚上,大概是晚上8点半,我走到巷口,发现有个黑影靠在安全出口旁边,好像在等人。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突然出声叫了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回答他,正想着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他却掏出个闪着光的金属玩意儿对着我。我一看,是把手枪,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让我举起双手,进到安全出口里面去,我按照他说的做了。在楼梯间里,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可能是日光灯管的原因,那张脸苍白得吓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死死地盯着我,瞳孔跟枪管一样又黑又亮,看上去就像个疯子。他一步接一步地朝我面前逼近,我没得选择,只能往上走。走了一层楼,我问他究竟想要什么,是钱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结果他什么话都不回答,我当时就觉得自己死定了。楼梯间又高又窄,每层楼的通道都被锁上了,逃是逃不走的,只能和他硬拼。拳脚功夫我练过一点,可我的手脚都在发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而他也很注意和我保持距离,枪口始终离我一米开外。我俩就这样一路对峙着走到楼顶。上了天台,让冷风一吹,我反倒冷静下来了。我告诉自己:今天非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等他把我逼到护栏边缘,快把枪凑到我鼻子上的时候,我问他:“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杀了我,起码让我留条信息再说吧?”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把手放下来,佯装成拿手机的样子,猛地从下面给了他一拳,正中他的下颌。他竟然没被这一拳撂倒,还对着我脑袋开了一枪—不知怎的,我竟然没被他打死。趁他愣神的当口,我冲上去,抱住他的一条腿,拼尽全力把他的身子掀起来,从背后摔了出去。他掉下去的时候伸手乱抓,把我披在身上的风衣扯了下来。把他扔下去之后,我在楼顶喘了好久的气,稀里糊涂地走了下来,一路昏昏沉沉,回到了自己家。几个小时之后,时间局的特工敲响了我家的门,我就被接到这里来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就是这样。很奇怪,对不对?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我觉得最好暂时把问题放在心里。这两天来我的见闻比前二十年还要丰富,我不奢望自己能在短时间内就把它们通通搞懂。用训导员的话说,在时间面前应当保持敬畏和谦卑。多看,多学,才是新人应当做的事。……不过我还是挺在意那把空枪。讯问记录#8对象:吴为职务:时间局管理员时间:2089年10月16日19∶00……您终于来了,调查员。请坐,不用拘谨。看得出来,比起刚刚踏进时间局大门的时候,您对这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产生了许多新的疑问。您不明白事实的真相,所以才找到这里来,不是吗?……这样就好。我现在就把这次任务的来龙去脉向您解释清楚,让您能够顺利回去复命。相信我,这对我们的工作都是有好处的。想必您已经知道,悖谬引擎时不时会涌现出一些同现实世界相关的信息。它们大部分都是些毫无意义的片段,是这广袤无边的世界中一张微不足道的剪影。然而,两年之前,悖谬引擎收到了一份很有意思的文件。一开始,我们的算法甚至没有把它正确识别为涌现信息,而将其当成了提交给上级部门的资料处理。直到筛选员二次审核这份文件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它的重要性,并为此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只有时间局的最高层人员列席其中。这份文件上有着监察署的数字水印,里面详细描述了一位因公殉职的时间特工非同寻常的任职经历,以及对他死因的详细调查过程。在读完这份文件后,首先提出意见的就是特勤组长。他说,虽然每个时间特工都有为维护时间线稳定而献身的觉悟,但这种毫无希望的死局仍将不可避免地打击特工们的士气。我们应对涌现信息的手段本就捉襟见肘,如果特工们失去了工作的热情和责任心,变得人人自危,长期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而与此同时,根据计算组长的评估,这份文件的扰动等级达到了触目惊心的A+。如何在保证时间局存续的前提下顺利完成整条因果链,瞬间成为我们面临过的最棘手的麻烦之一。不幸中的万幸是,文件本身的描述足够详细,让我们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部署。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优待这位特工,但我们还是按照指示去做了。说实话,我们对这个任务的完成度并不抱太高的期望,因为我们没法确定吕潇阳究竟会如何行事。要是他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野心,表现得不那么刚愎自用,不把别人当成自己的垫脚石,我们的计划都会出现漏洞—但他不仅做了,还把这种性格发挥到了极致。从刚进入时间局开始,我们对他的特殊对待就让他误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不仅助长了他的骄纵心态,还让他把同一届试训生中本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变成了唯利是图的跟班,剩下的人则对他厌恶透顶。他带着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态当上了见习特工,把比自己优秀的人都视作向上爬的障碍,更让别人从此对他敬而远之。我们刻意安排的简单任务又让他误以为自己真的比别的特工都高出一筹。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我给他的特殊对待,他选择了这个A级任务来表现自己,即使要亲手杀害无辜之人也在所不惜,这也正中我们下怀。特勤组长交给他一把没装子弹的枪,他验都不验就拿走了它,最后的结局就是被蒋源摔死在大街上。您也看到了,有多少人为他本人而哀悼,即使是和他一同训练的伙伴?有几个特工真正把他视为自己的战友,而非不自量力的无能之辈?除了您,有没有人想要调查他死亡的真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着我们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文件的预言执行得如此完美,超乎我们所有人的想象。总之,作为一名时间特工,吕潇阳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顺利闭合了因果链,让整个世界躲过了一次A+级时间线扰动灾害,这就是您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至于我们为什么要招募蒋源,那是因为他已经接触到了时间局的秘密。即使让他待在局里什么都不干,也比放他出去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要好。您对我的解释可还满意,调查员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认为我们的行为难以容忍,让您觉得很不舒服。您或许还认为,我们时间局的高层都是些草菅人命、玩弄人心的浑蛋。我可以理解您的这种想法,毕竟您不需要每天和时间打交道。我想,或许您还没有认识到时间线扰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这里的许多试训生都以为时间线扰动无非代表着历史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一个和当下截然不同的崭新世界,那是他们的理论学习得还不够到位。您要明白,断裂的因果链不会保持这种不连续的状态,它会自行寻找路径完成接合,而这条路径的走向完全由时间波函数的坍缩所控制,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任何规律。自由意志在这里毫无用处,因为被更改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而我们在时间中的运动方式是单向线性的。想象一下,全世界七十亿人都进入类似于梦游的无意识状态,持续数月乃至数年—这可能就是时间线扰动时的世界历史。当我们从这种状态中醒来,再一次回到现实时,世界将变成我们从未想象过的模样,大多数人也许早在这一过程中就因为脱水或饥饿而丧命了。很幸运,这种大规模的扰动迄今为止尚未发生过,因此,我们无从得知它究竟有多么可怕,但我也不知道时间局还能继续维持这种情况多长时间。说实话,有时我真怀念悖谬引擎建成之前的那些日子。那时的时间是一条多么平静的小溪,载着整个世界缓缓流动,不像现在这副凶险的模样,到处都是暗礁和漩涡,还时不时从深处泛起一些充满硫黄的毒气泡。关于涌现信息的真正来源,局里有不少专家都提出过他们的猜想,其中有概率论的说法,也有决定论的说法,但没有一个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肯定。然而有一种特殊的理论,在我看来真正指到了问题的核心。您不可能对此有所耳闻,这种理论在时间局内是被严禁传播的。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提出了这一理论,因为发送它的时机尚未到来。简而言之,它的内容就是:悖谬引擎和不断扩大的时间局本身就是涌现信息的真正来源。每当时间局这个依托于悖谬引擎建立的机构扩张一分,我们就能更有力地干涉现实,涌现的信息就会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夸张,倒逼我们继续招募更多的人员,申请更多的经费,来处理越来越难以解决的问题。虽然这个理论听上去有点唯心主义,但令人不安的是,根据近年来的统计数据,它似乎真的有迹可循。这是一个自我强化的正反馈循环,结局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能关闭悖谬引擎。到现在为止,它还在不断接收从未来发出的信息,一旦引擎停止工作,这些信息所代表的“发送—接收”因果链就通通断掉了,时间线会受到更大的扰动。唯一一种关闭悖谬引擎的可能性是:我们做出计划,约定要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关掉它,然后等着看它有没有收到更多的信息。假如它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到时才能关闭悖谬引擎,然而这种想法本身也是不切实际的。就算没有任何涌现信息,时间局的未来信息对执掌国计民生的部门来说也实在太重要了,它们不可能同意关闭悖谬引擎的任何提议。假如没有引擎传回的数据,单就自然灾害这一项,每年因此丧生的人数就会翻几十倍,经济损失翻好几千倍。我们越来越依靠引擎的能力,这是好是坏没人说得清,如今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从启动悖谬引擎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最后,请允许我再向您透露一个秘密:当初决定是否建造悖谬引擎的时候,我投的其实是反对票。我陈述过自己的理由,可他们没一个真正听进去。您想知道我对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吗?不要,和,时间,开,玩笑。我能告诉您的就是这些,调查员先生。看看表,您在时间局里待得够久了。回监察署去,报告您的调查结果吧。这边您不必担心,我们稍后会回收您的报告的。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恕不远送,再见。时间特工吕潇阳在执行#20891738号任务时英勇殉职,追悼会将于10月18日举行。计算部对本次任务评估有误,更新后的扰动等级评价为C。相关人员已受到处分。[1] 一种假设的超光速粒子。—编者注(本书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编者注)[2] 指难以预测且不寻常的事件,通常会引发巨大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