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它在我头顶上,也就是说,它应该是天花板。凹凸不平的、棕灰色的、陌生的……另一个世界的天花板。我扭头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小小的隔间。周围的一切都像被揉皱了一样,带着扭曲的波纹,地板、墙壁、天花板都是如此;我身下的床好像也高低不平;鹅卵石形状的灯是玻璃质地的,毫无规律地嵌在墙面上,浑浊的橙色灯光令人不适。我在哪里?更重要的是——我是谁?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里没有一丝力气。我必须爬起来……似乎有东西在阻止我起身。我勉强抬起头,看见自己从膝盖到胸部都被一条结实的宽布带绑在了**。没错,这张床的确不平整,更像是一张从地里长出来的搁板。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谁?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开始感到害怕。随着逐渐看清自己身处的隔间,我想起了眼前这些东西的名称:墙壁、地板、天花板、床、布带……但还远远不够。一个个零碎的概念在我空****的脑壳里隆隆作响,这感觉就像……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某处震**,具体是什么在震**,又在何处震**,我都想不起来了。隔间很小,如果能想办法挣脱出来,我就可以用脚步量出它的大小,预估是六步见方。我用腿支住身体,想从布带下面钻出来,但布带猛然收缩,捆得更紧了。我默默与它对抗,甚至成功地稍稍向外挪了一点儿,谁知布带也随之收得更紧,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贪婪地大口吸气,不再挣扎。布带的动作也缓了下来,稍稍松了些。原来如此。这里是监狱。监狱是什么?是用来隔离人与外部世界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间牢房外的确存在一个世界。也就是说,这灰色的高墙不是边界。这已经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一些信息从记忆的牢笼里挣脱,钻了出来。尽管它们小心翼翼,犹豫不定,但还是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认出了墙壁、地板、天花板、床和橙色的灯光。这里是监狱。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我有手,有双腿,有空****的脑袋。我还知道这些动词:起身、爬、走;还有数字:1、2、3、4、5、6……这些我都能说出来。我能出声,而且是很大声。“我是谁?”我对着天花板提问,龟裂的双唇艰难地蠕动,声音含混不清,但这个小小的尝试让我想起了一大串新的概念:嘴唇、舌头、喉咙、呼吸、空气、声音。必须逃出这里!我必须再多看到些东西!我一定、绝对能找回所有记忆,包括我是谁,以及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有沙沙声。我扭过头。墙上的一扇舱门打开了。舱门是进入某个空间的通道。门不大,我必须弯下腰才能通过。一个奇怪的生物从舱门钻进我的牢房。它四肢着地,笨手笨脚,脸又长又尖,披着一身厚厚的黑毛,身后拖着条尾巴。它的喉咙上有一个颤动的小肿块,像是病变的增生物。这面目可憎的家伙不知为何看起来忐忑不安。它让我产生了某种不快的联想……不,不仅仅是它,它们数量很多,我知道。我记不太清了,但隐约知道……难道我也是这副模样?我抬起头,打量起自己的身体。没有,根据我的判断,我的身体跟它完全不同。而且我一般也不用四条腿走路。“感觉如何?”那家伙问。它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房里的寂静,显得如音乐般悦耳。“又紧张,又茫然。”我说,“你是谁?”“我是阿拉里。这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我种族的名称。”它的声音似乎不是从嘴里,而是从脖子上的增生物里发出来的。也许,那是一个类似发声共鸣腔的东西。“为什么剥夺我的行动能力?”“你太有攻击性,”阿拉里答道,“你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破坏?火……对,我想起了火。在一片本没有火也不可能有火光的黑暗中,突然爆发出冲天的火焰。漫天碎片扑面而来,飞行中的我不断转弯、闪躲……也就是说,我会飞?……我在冰冷又黑暗的空间中穿行,但刚才那场破坏和那些吞噬着金属的火焰耗费了我太多力气。有一股力量在把我往回拉……“我是谁?”阿拉里把下牙磨得咔咔响,“别装了!你知道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应该是我们来问你!”“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傻傻地向它确认。那家伙向后退了一步,朝着天花板仰起头。“真可恶……”它嘟囔了一句。“放开我,”我请求它,“求求你了。我会非常感激你的。我不会再造成任何破坏了。”“不。你太危险。”“那我就得一直这么躺着?”“是的。”“要躺很久吗?”“非常久。”我体内升腾起一股恐慌的情绪。我不想这样!如果一直被捆在**,无处求助,又不能动弹地躺在这个促狭的牢房里,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无法再做回我自己。我又挣扎起来,布带再次收紧,束缚住我的行动。“我想喝水……”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以后,我苦苦哀求它。“这是可以的。”那家伙缩回了舱门背后。我静静等着。门是敞开的,但门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短短一截昏暗的隧道。没过多久,阿拉里回来了。它的两只前爪捧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器皿。原来它是可以用两条后腿走路的。“这是流食。它能解饿消渴。”它把金属器皿端到我唇边,我急不可耐地吸了一口。那东西尝起来有些恶心,是一种咸中带甜、黑乎乎黏糊糊的**,还夹杂着不明块状物……但我需要恢复力气。为了逃出去,我必须要有力气。“谢谢。”我把这碗东西全喝了下去。“你就在这儿躺着不要动,好好想想,”阿拉里说,“如果需要排泄,就告诉我们。等你想好了,决定告诉我们你是谁的时候,也随时告诉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绝望地向它招认,“如果必须一直这么躺着,那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你必须在这儿等着。”阿拉里说,“我们也会采取措施。我们已经请了专家组来。它们会负责确认你的身份。”专家组——听起来不错。专家总是能解决问题的。他们总是要做到完美,这是他们的职责,这我知道。但要解决我的问题,必须靠自己。这是我的职责!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是令人无比苦闷的事!“如果你觉得灯光太刺眼了,也尽管说。”阿拉里又叮嘱了一句。“这灯……是橙色的……”“你喜欢什么颜色?”“白色。黄色。”“好的。”那家伙出去了。的确,灯光马上就变成了淡黄色。好好想想!我是谁?我在这监狱里干什么?谁是阿拉里?为什么我这么厌恶它们?我应该怎么办?我的职责是什么?一片空白。我的脑子仿佛被掏空了,一缕头绪、一丝记忆都没有,根本无法进行像样的思考,只能把各种零碎的概念拼凑起来,勉强做出些猜想。但可用的素材实在太少了。墙壁、地板、天花板……1、2、3……阿拉里、专家组、我……我是谁?时间被无尽地拉长。我按那黑毛家伙的建议,对着冷漠的墙求助了一次。很快就来了一个阿拉里,但不是上次那个。它的皮毛更有光泽,声音也不同,个头稍大些,前爪端着一只白色的金属器皿,就跟医院里的一样。医院是人们接受治疗的地方……又剩我独自在房间里。刚才稍稍松开的布带再次把我紧紧固定在**。必须再想起些什么。任何一点记忆碎片都能帮上忙。破坏?黑暗、火、飞行……俘虏。我曾试图逃脱,但还是被俘虏了。我想起了窸窸窣窣的古怪交谈声,和一群小小的生物……阿拉里……这就是我被囚禁的原因。我被抓住了。我在地上翻滚着,身上爬满了那些生物,它们咆哮着,用爪子挠我,尖利的爪子深深嵌进我的皮肤……我稍稍抬起头,检查自己没有被布带覆盖的皮肤。啊,我看见了伤痕。被挠伤的地方已经接近愈合,还有些伤口更深,但也被包上了一层几乎透明的薄膜。有人给我治疗过?我被俘虏了,周围没有一个朋友。我和阿拉里战斗过,但输了,接着它们对我做了些什么,导致我失去了记忆。这很糟糕,非常糟糕。我知道,我的朋友在另一个地方。那里才是我的世界。而我的职责就是,回到那里。又过去了很长时间。我进食了两次。阿拉里还一点点翻开捆在我身上的布带,用湿海绵给我擦了一次身体。我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几乎浑身都遍布着伤口。没关系。我一点点吸纳着新的认知,吸收着每一个听到的词汇,把它们联结起来,寻找着根源和联系。有很多水的地方?是的。有很多水的地方叫作大海;食物都是这样的吗?不是,食物多种多样,而且往往美味可口;我想要回归的族群,也是跟阿拉里一样的生物吗?不……应该不是。他们应该和我一样……我睡着了,也许睡了很久。总之,当我再次被舱门打开的声音惊醒时,马上就清醒了过来。我这会儿已经休息充足,精神充沛。这次进来的还是那只阿拉里,但它不是独自前来的。在它身后,还有几个生物弯着腰,沿着隧道走了过来。他们跟我很像!是人类!阿拉里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但我一句也没听懂。那是另一种语言。但光是看到同类,就已经让我非常满足了。打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神情严肃坚毅。一个大块头的灰发老人跟在他后面。最后进来的是个头发束在脑后的年轻女性。新信息太多了!我想起了年龄和性别。我们生存着,并会不断老去,我们的外表会随着年龄而变化。我们中有男人,还有女人。这些信息就像石头坠入深谷,逐渐堆积,填平沟壑。但需要多少这样的石头,才能填满我脑中那道深渊呢?这不重要。此刻我正沉浸在遇见同类的欣慰中。这是多么巨大的信息量!男人和女人、老人、成年人和孩子……之前我脑海中没有出现过任何面孔、语句或感受。但现在我知道了,他们曾经是存在的。阿拉里仍在和那几个人说着话,后者一边打量我,一边简短地回应着,而我则对他们露出微笑,享受着见到同类的喜悦。他们在我看来都可爱极了。那老人让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尊敬之情;而那个男人显然是个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人,他一定是个生活中的好伙伴、工作中的好搭档;至于那个女人……她非常美,仿佛世上没有人能与她相比……“你能听懂他们的话吗?”阿拉里突然问我。“听不懂。”我的喉头哽住了,“他们知道我是谁吗?”这毛烘烘的家伙没有屈尊回答我。随后那女人走上前来,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额头。我用尽全力,想起身回应这只温柔的手,但那该死的布带马上把我摁回了**。这些人大概发现了这一点。他们一个接一个朝阿拉里嚷嚷起来,像是在激动地抗议。而阿拉里只是阴森森地给出了一个简短粗暴的回答。但显然,他们的谴责相当强烈,小小的黑色生物只好嘘嘘叫了两声,布带从我身上应声滑落。它慢慢被吸进床底,消失了。我自由了!我把双腿放到地上,欣喜地感受着坚实的地面。头有点晕,但我不想放弃这奇妙的体验,哪怕只走两步也好。“不要离开床!”阿拉里命令道。好吧,我服从指挥……我沿着自己的床走了几步。这下看清楚了,床的确凹凸不平。很快,我又坐回了**。那几个人类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尤其是那个女人。她突然移开了目光。我做错了什么吗?男人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默默递给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光着身子走来走去的。太不成体统了!该死!我赶紧把外套盖在膝盖上。“别想搞小动作!”阿拉里厉声呵止了我。它走过来,抢过外套,用前爪快速翻看了一遍口袋。虽然什么也没搜出来,但它还是在检查完内衬和接缝后才把衣服还给我。我盖住自己**的身体,然后说:“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不行。”“那我就拒绝和你们交流,不会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在短暂的僵持后,阿拉里向那几个人类征求了一下意见。显然,他们建议阿拉里满足我的要求。很快,第二个阿拉里出现了。它拿来了我的银白色短裤。女人再次扭开头。我迅速套上短裤,本想把外套还给那个男人,但他摇了摇头。很明显,他的意思是我可以留着这件衣服。我穿上外套,跟它的前主人一样扣好所有扣子,然后问阿拉里:“我剩下的衣服呢?”“什么衣服?”我好像突然开窍了。我望着几位同类,开始一样样列举:“鞋子、袜子、裤子、衬衫、毛衣、针织背心、**、短裙和胸衣。”阿拉里尖尖的鼻子抖动起来:“你能一次穿上这么多衣服?”“我不知道,”我想了想,“不对。胸衣是女装。”“你当时身上只穿了这个,”阿拉里拿爪子指指我的短裤,“满意了吗?可以跟我们合作了吗?”“满意了。”我决定配合。“你犯了罪。你毁了我们的飞船。”飞船!星星和星球!宇宙。我当时是在飞行,的确如此。但不是用自己的翅膀飞,而是坐在飞船里。“我不记得了,”我老实交代,“真的不记得了。”“你的星球叫什么?”我拼命回忆,甚至眯起了眼睛。我真的很想从记忆中挖出那个名字。但不是为了阿拉里,而是为了我自己……“不知道。”“这些生物,”阿拉里冲那几个人扬扬头,“是你的同族吗?”“有可能……”“他们的星球叫地球。这能让你想起什么吗?”“地……是柔软的土层。”“回答我的问题。”“地球,”我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地球。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现在是休息时间,但我们还会回来继续审问你的。”阿拉里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四处活动一下。”非常慷慨。“那这个星球叫什么?我们在什么地方?”“这是一艘飞船。”阿拉里沉默片刻后告诉我,“好了,我得去考虑接下来的计划了。”它又对几个人类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后者显然对我的处境深感遗憾。他们同情地看了我两眼,开始往外走。也就是说,他们在这里的行动要比我自由许多。而对他们来说,阿拉里也不是朋友。这很令人难过。我们彼此都应当成为朋友才对。我确信有人在暗处监视我。因此,我花了很长时间检查自己身处的这间牢房。我来回打转,偶尔停下,蹲着搓搓双腿。我不介意让它们认为我恢复了行动能力。话说回来,这也不是坏事。我在一艘飞船上。显然,这是一艘很大的飞船。而我记得我的飞船很小,它可能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逃走的机会当然很渺茫,但我必须抓住它。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我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东西呢?我有短裤和外套。短裤什么忙也帮不上,难道要把它拧成一条绳来上吊吗?而外套……深蓝色的面料很厚实,内衬柔软,上面绣着我不认识的标志和词汇。前襟是用扣子系上的,扣子下还有些小金属环。这些也是搭扣吗?看起来很像,只不过我不知道怎么使用它们。很明显,这是一件制服。这个也没什么用……等等,外套下摆有一根细绳,我用手指搓了一下它。衣服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穿过金属环的细绳垂下来。啊哈,这是用来收紧和固定下摆的。它倒能派上用场!我继续在牢房里来回踱步,手里悄悄搓揉着细绳上的结。解开一侧的绳结之后,我开始小心地从另一侧把绳子往外拽。这花了我将近十分钟。中途外套下摆翘了起来,我不得不把它抚平,尽量不让那位可能存在的监视者发现端倪。终于,我的努力取得了成功。细绳掉了下来,我把它藏在拳头里。这是一截大约一米长的结实绳索。很棒的武器。我坚信自己可以赤手空拳撂倒一只阿拉里。根据身上的伤口判断,我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搏斗,但承受住了这些毛烘烘的怪物的攻击。难怪它们对我如此提防。现在只需要对付舱门了。光凭我自己是打不开它的。也就是说,必须叫一只阿拉里进来。第一只黑毛老鼠刚才提到了“休息时间”。也许这个时候,警戒会放松一点儿?说不定,只有一只家伙在看守我?然而一切都只是推测。考虑到这一点,我又信心全无。如果我对它们来说真的如此危险,那应该有好几个警卫在看守我。但我们不是在太空里打了一场恶战吗?就是刚才那只老鼠说的“破坏”。它们中的一部分可能去修理飞船了……飞船上一共有多少这样的生物呢?两只、六只、十只、还是上百只?我的信心随着时间逐渐流失。我决定马上停止动摇,采取行动。“我需要排泄废料!”我对着天花板说,“请给我拿个尿盆来!”它们倒是对我的需求格外关注,有求必应。前几次,那只灰色的阿拉里都出现得非常及时,我才数到二十它就出现了。十……十二……十八……二十……它们简直准时得过分。舱门打开了,一只阿拉里端着夜壶走进来。下一秒钟,我已经把它撂倒在地,手里的绳套勒上了它的脖子。随着一声巨响,它手里的夜壶掉落在地。“看守监视器的是谁?”我拉紧绳套逼问它,同时伸出一条腿卡住门,以防它突然合上。“是我……”阿拉里的声音非常平稳,毫不费力。难道我勒得还不够紧?我猛地一拉绳子,那家伙双膝跪在了地上,这回它的声音嘶哑了,但仍然很大声,“不要……”看来它脖子上那个能发声的恶心增生物不受呼吸的影响。我稍稍放轻手里的力道,问它:“还有谁?”对方一阵沉默。没关系,这也是一种回答。我倒挺喜欢这个答案。“我的飞船在哪儿?”“你逃不出去的,”阿拉里的身体开始抽搐,“放开我,让我回到岗位上去。我会再给你拿个尿壶来的……”我不禁笑了出来。现在不是干这事儿的时候,你这家伙。“回答我!”“不……”阿拉里毫无波澜的声音跟它急促**的身体形成了鲜明对比。我绝望地权衡了一下。毋庸置疑,眼下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个阿拉里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也就是说,我只能碰运气了……突然,我听见啪嗒一声。阿拉里脖子上的增生物抖动起来,分成了两半,绕过绳子,掉落在地。它的反面呈粉白色,如同失血的肉块。随后两个肉块颤抖着蠕动起来,开始向彼此靠拢。这是某种生物装置!这是个活的翻译机、解码器!或者更糟——它是个有机共生体!我抄起地上的金属器皿,朝着那两块肉团连砸了好几下。它们被完全砸烂了,糊了一地。这种生物的确展示出了自己强大的分裂能力,但任何一种生命形式都有极限。怎么样,试试看,变成地板上的一摊稀粥后,你还能重新合体吗?粉色的肉泥还在抖动,但颜色慢慢变了,两摊肉泥几乎流到了一起,但无法再挣扎着合体了。我又转过身来对付阿拉里。转得正是时候——它趁我只有一只手勒着它力道减弱的时机,用一只前爪狠狠击中了我。尖锐的爪子穿透了外套,我感到肩头袭来一阵剧痛。难以想象,如果我此时光着身子,会被这只爪子伤成什么样!我重新抓住绳子,开始收紧绳套。阿拉里嘴里冒出了几个词——但在我听来只是沙沙的呜咽。我们已经不可能再进行沟通了。也就是说,阿拉里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了。我用尽全力拉紧了绳套,嘴里轻轻念叨:“拉一下门上的绳子……”[1]问题就这样解决了。阿拉里的身体瘫软下去。我解下绳子攥在左手里,用脚踹开阿拉里的身体。那家伙跟它身上恶心的共生体一样,要么是死透了,要么也只剩一口气了。我对阿拉里没有半分怜悯之心,但也没有厌恶之情。那些拒绝推进和平进程的人,有时就是会成为牺牲品。但没准,这个倒霉的带尾巴的狱卒过会儿就会醒过来。我用右手提着那只金属器皿。它质地很轻,但非常坚硬,比什么都好使。我一手攥着细绳,另一只手拿着夜壶,就这样钻出了监狱。隧道只有十步长。四脚着地爬过去更容易,但那样我就会立即丧失战斗力。我必须弓着腰跑过去。隧道尽头出现了两条岔路。我拐向了左边,原因很简单,这条隧道更短,且逐渐变宽。这间屋子比我的牢房稍大一些,但用途完全相反,这里是警卫的房间。一面占满整张墙的巨大屏幕上闪烁着刺眼的红光。大概是我的视觉神经与阿拉里不同,我怎么也没法在屏幕上找到自己房间的监控镜头和被勒死的警卫。地上有一只密封桶,旁边放着两个夜壶,再旁边就是饭盆,装着它们喂给我的那种食物。但至少,我在这儿能站直身子。房间中央立着一张“床”,似乎跟之前囚禁我的那张一模一样。一个阿拉里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跟我刚才杀死的那只长得一模一样。哈!这群家伙够麻痹大意的,对我来说倒真是天大的好事!我光着脚悄无声息地靠近它,然后一个猛扑,将绳结套上了阿拉里的脖子,它只来得及挣扎一下。这次我不打算冒险,一上来就用了全力。它不再动弹,身上也掉下一个透明的共生体,我又把不久前做过的事重复了一遍。这是难以避免的损失。在开采森林的时候,一些小小的木头残渣总会被丢弃。如果我不摆脱此时的困境,就会遭遇更大的灾难。这么说吧,就像逃离一场森林大火……我仔细搜查了整个房间,但没再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不需要第二个夜壶了,也不想吃放在排泄物旁边的食物。也就是说,该往回走了,去右边那条隧道看看。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外星人的飞船着实庞大。当然,前提是它们没有骗我,我的确是在太空中的一艘飞船上……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也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我的出逃是一场疯狂的冒险。如果我碰到紧闭的舱门,就走进了死胡同;如果碰上一群阿拉里,也是寡不敌众。但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当我看到面前出现一扇舱门时,脑子里仅存的理智也消失了。向前走,或者直接砸穿这扇门。有什么区别呢?迷宫中没有所谓正确的方向,只有无尽的可能。但至少,如果这扇门打不开,我就能排除掉一个选项。我把手掌贴在门上,想要拉开它。向左,向右,向上,向下。门纹丝不动。我索性敲了敲门。也没有反应。我在那扇可能通往自由的门边站了一会儿,徒劳地用手里的夜壶砸了它一下。一声巨响在隧道中回**,传向远方。忽然,我听见背后有一扇门打开了。不,现在已经来不及攻其不备将对方制伏了。我已经失去了先机。但打开的那扇门后站着的不是阿拉里,而是那个给了我外套的男人。我们无法交流。男人把我带进他的房间,那里有好几张床,还有几把椅子。我愉快地回想起来,为了坐着舒服,人们发明了一种专用的支架。这个隔间也比我的要大得多,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人不是俘虏,而是客人,尽管也不是贵客,因为房间里的陈设都很稀松平常。但他们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男人、女人和老人轮流试着跟我交流,似乎每个人都用了不同的语言。他们试图理解我的话,我也试图理解他们。唉,可惜陌生的音节无法在脑中唤起任何回应。难道我跟他们也不是同族?哪怕我们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老人拉起我的手,指指我手里的绳结。我拉直绳子,用手势朝他比画出拿绳套勒脖子的动作。他们明白了,开始飞快地讨论。我在一旁等待。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但彼此实在过于相似,无法不将对方视为朋友。要知道那男人把自己的外套送给了我,而那个女人抚摸了我的面颊……她那样胆怯,又满怀同情,那是因为阿拉里在场才表现出来的矛盾情绪。我需要帮助。没有他人的帮助,我会一败涂地。但他们会为我冒这个风险吗?他们不说话了。男人走到我身边。他默默脱下靴子,递给我,然后又开始脱裤子。他们是朋友……在我穿衣服的同时,他又从腰上解下一个长方形的皮套。我接过来——里面有一把长长的刀。他们是朋友。裤子有点儿紧,我没法自己系上扣子。那男人帮我穿好了衣服。现在我已经扮成了他的样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希望这能帮我逃出困境。“谢谢你们。”我说。哪怕他们听不懂我的话,应该也可以从我的语气中听出深深的感激,“谢谢。”男人又递给我一把手枪。手枪的结构很古怪,枪柄厚重,枪尾宽阔,枪杆短小,顶端嵌着一个暗红色的半球。男人拉开保险栓,然后非常小心地把枪放到了我的手里,向我指了指扳机护圈。“我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话音未落,老人又从那只巨大的包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外形古怪、做工粗糙的笔,看起来像是一块石墨直接插进了木头外壳里。他开始给我画地图,很简单易懂。圆圈是我的牢房。下面的线一条通往警卫室,一条通往这个房间,支线则是别的岔路。如果比例尺正确的话,要走到图上的大房间并不远。显然,我要想办法到那里去。“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我说,“但如果我能成功离开……”老人把那张纸塞给我,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仿佛在为我祈福。“不要给我武器,”我说,“阿拉里会知道是你们给我的。”显然他们也跟我有同感。男人抓起我的手,快速把我的手拉到自己的脸旁,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想这么做,”我抗拒着,“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想!”他们仍固执地等着我接受这个提议。于是我只好举起手,用尽全力揍向他的脸。男人被打得失去了重心,用手捂住了脸。没准儿,阿拉里真能相信武器是被我抢走的?“感谢你们,”我喃喃说,“谢谢。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我在隧道里穿行,头三个路口都走得很顺利。但进入一个幽暗的大厅后,隧道变宽了。我放慢了脚步。这里非常安静,安静得有些异常。那是一种完全不属于人间的安静。我举起他们送给我的武器。如果刚才试用一下就好了,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弹药。但至少我还有一把刀、一个绳套和一个金属夜壶。真是个储备丰富的军火库……菱形的大厅几乎漆黑无光,只有墙上几盏透明的鹅卵石灯闪着幽光。厅里挤满了阿拉里。黑色的阿拉里暗如深夜,另外一些阿拉里皮毛几乎全白,它们都躺在一个造型奇特的高台下。这些生物似乎很不喜欢直线。高台看上去有点像个讲坛,但上面空无一人。它们在干什么?过去几分钟内,我脑中涌入了大量新信息,现在能够做出各种猜想了。它们可能是在祈祷、休息或者工作。对我来说,它们在干什么都没有区别,我需要做的只是穿过大厅,而且最好不要打草惊蛇。男人送给我的手枪应该功率强大,贸然使用会马上引起骚乱。我把武器握在左手中,右手按在金属器皿上,手指缠上绳套,接着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大厅。我暗暗祈祷,希望对于阿拉里来说,人类的脸都是一个样,我全部的希望都寄托于此了。我现在穿着一位人类专家的衣服,而他并不是俘虏。也许,我能成功穿过大厅。开头十步,我走得很平静,甚至直接从几个拦在路中间的阿拉里身上跳了过去。随后它们开始沙沙低语,把脑袋转向我。三十来张尖尖的脸盯住了我。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有皮毛的颜色从黑到白深浅不一。也许我对它们来说也是一样,和其他人类没有区别!我穿着专家的衣服,慢慢地按照自己的路线朝前走,边走边掏出了夜壶……我身边的窃窃私语声像水面的波纹般一圈圈扩散开去。声音不大,却惊醒了更多的阿拉里。或许专家也无权进入这里,或许我身上的手枪和夜壶引起了它们的警觉,又或许,它们能准确地分辨人类的长相。一只小小的黑老鼠扑到了我身上。我早已料到这一幕,瞬间作出了反应,我迎面举起拿枪的手,按下了扳机。一道细细的白光闪过。这是一把激光武器。飞身扑向我的那只阿拉里正好撞上了这道光束,它尖叫一声,胸前着起火来。阿拉里身体颤抖着,轻轻抓住我的手,倒在了地上。大厅里的阿拉里顿时上蹿下跳地炸开了锅。我再次扣动扳机。手枪一抖,不知什么东西在枪膛里翻滚了一下,但小小的陶瓷枪管只是空做了个喷射动作,什么也没有发射出来。这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得过几秒才能重新充满电的便捷式武器!我马上扔开手枪,同时也抛弃了轻易从一堆不友好的生物中间穿过大厅的希望。我抽出长刀,开始狂奔。一大群阿拉里扑到了我身上。不,在肉搏战中它们比我弱得多。尽管它们拥有令人绝望的勇猛和速度,但体型过于瘦小。我飞奔着,用夜壶当作盾牌挡开攻击,撞击带来的回声汇集成巨大的轰鸣。如果这金属器皿再重一点儿,阿拉里就没有好果子吃了。不过即便不够重,被打得晕头转向的阿拉里也都弹飞了出去,它们迟钝地晃晃脑袋,又重新投入战斗。一只壮硕的浅灰色阿拉里扑到我身上,一口咬穿了我胸前的外套,开始疯狂地用尖利的前爪挠我的脸。幸运的是,他没有伤到我的眼睛,但把我的两颊挠出了血。我一刀捅进它的肋部,才让它彻底失去了战斗力。剩下的阿拉里被激怒了,又有三只蹿到了我身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们的进攻套路如出一辙:先咬胸口,再用爪子攻击喉咙和脸部。外套保护了我的身体,但**在外的脸上已经遍布伤口,鲜血模糊了我的眼睛。“接招吧!”我怒吼着,用夜壶一股脑扫过那些毛烘烘的丑脸。我已经发现了它们的弱点——黑色的鼻尖。只要被击中鼻尖,阿拉里就会一溜烟逃走,并且再也不会冒险接近。“走开!”不,它们听不懂我的话。但这些家伙毕竟还是有求生的本能,给我让出了一条道。无数阿拉里在角落里疼得嗷嗷大叫,还有许多躺在血泊中抽搐。我从大厅中逃了出来,把一大群身受重伤、恼羞成怒的阿拉里抛在了身后。它们不会冒险追上来的,尽管娇小的体型更适合在低矮的走廊中战斗,但它们并不打算追击。因为在狭窄的通道中必须一对一搏斗,那样它们毫无胜算。但现在我也失去了自己的主要优势——攻其不备。它们已经发现我的出逃,并可以马上采取措施。它们只要关上舱门,我就成了瓮中之鳖……我跌跌绊绊地拼命奔跑,一刻也不敢停下脚步。如果地图正确的话,那么穿过这条走廊,就能到达那个大房间。但我甚至不敢去想,在那里等待着我的是什么。隧道再次开始变宽。我跑进了一间大厅。和前一间一样,墙上也有发光的透明鹅卵石灯,天花板凹凸不平。只不过灯的尺寸比其他房间要大得多。如果我的飞船不在这里的话,那么一切都完了……机舱几乎空无一人,只有隧道口旁站着两个阿拉里,看到我突然出现,它们都吓呆了。“你们好!”我朝它们大喊一声,用我战无不胜的夜壶劈头盖脸地朝它们脑袋上砸去。两只阿拉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一个接一个倒下。大概这些都是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的技师。终于争取了一点喘息的时间,我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墙上还有通往其他隧道的洞口,那里随时可能出现愤怒的飞船居民。但我再也不想爬回狭窄的隧道里了。远处的角落里停放着一艘小小的飞船,外形如同一个棱镜,外壳是黯淡无光的灰色金属质地。它看起来是那么亲切,我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但应该怎么驾驶它呢?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进去!但我还是奔向了那艘棱镜飞船。这是唯一的机会。阿拉里的反攻来得出其不意,而且立竿见影。跑到大厅中间时,我脚下的地板突然消失了。失重!飞船上的重力当然是模拟出来的。现在阿拉里关掉了重力场。我双腿胡乱扑腾,整个人在空中飘浮起来。这太蠢了!我在地板上方一米高的地方悬浮着,渐渐飘向天花板。阿拉里已经从隧道里蜂拥而出。失重对它们毫无影响,这些生物依然能够迅速移动,爪子紧紧扣着凹凸不平的地板,动作干净利落。我毫无反抗之力地悬在半空,而外星人正不慌不忙地向我靠近……简直是一场噩梦!“不!”我嚎叫起来,用力弓起身子。我就快够到地面了,但手指只能无助地在地砖上打滑。刀!我用力将刀砸向地面,心中充满绝望,几乎确信它会被砸断或者弹回来,那样我就会直直地飞向天花板。但钢刃居然扎进了地板,稳稳地卡住了。我抓着刀柄回到地面上,回头一看——阿拉里们已经慢慢靠近。我晃一晃刀柄,把它从地板中拔出来,向前挪动一点儿,再扎下去,再握着刀柄向前移动一点儿。一滴滴鲜红的小水珠悬浮在我身旁——那是从脸上伤口中流出的血,我没有理会,继续向飞船移动。身后的阿拉里突然吵嚷起来,它们发现自己的俘虏快要逃脱了。这场疯狂的追逐战没有持续太久,但对我来说仿佛没有尽头。在离飞船还剩十步远的时候,我看见船身抖动了一下,接着像花瓣一般缓缓张开。身后的阿拉里已经近在咫尺。再次把刀扎进地面后,我没有握住刀柄向前移动,而是反手一推,直接向飞船弹射过去。刀差点留在了地板里面,但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成功将它拔了出来。我翻了个跟头,贴着地面向前飞去。阿拉里紧跟在后,扑了过来。我的运动轨道计算得一塌糊涂。被反作用力推向斜上方后,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虽然会从飞船上面掠过,但根本无处借力,钻不进去,只会一头扎向墙壁。这下全完了。可就在我翻着跟头从敞开的驾驶舱上空飞过时,一股未知的力量把我平稳地向下拉去。霎时间,一切都各归其所。重力又恢复了,但这股重力仅仅出现在我的小飞船上方。我惊呼一声,正好直接掉进了M型操作台前宽阔柔软的椅子里。驾驶舱上方的穹顶开始闭合。砰。一只阿拉里掉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吱吱叫着朝我扑来。我用夜壶狠狠揍了它一下,趁对方晃着脑袋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把它从还没闭合的圆顶缝隙里扔了出去。又有几只阿拉里也向我的飞船冲过来,居然还成功挤进了船舱,但这只是徒劳。我拿夜壶挨个儿给了它们一下,最后,那只鞠躬尽瘁的夜壶从绳套中滑脱,物归原主了。它实在是出人意料地好用,我甚至有些舍不得。圆顶完全闭合了,把我和外面的机舱分隔开来。飞船外壳立马亮起了苍白的灯光。我大声舒了口气,倒在椅子里。无论如何,这显然就是我的飞船。难怪它会放我进来,把所有敌人都关在外面。我安全了,至少在短时间内。[1].出自德国民间文学《格林童话》中的《小红帽》。小红帽来到外婆家敲门时,大灰狼冒充外婆回答她:“拉一下门上的绳子,门就会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