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阿拉里的紫红舰队。几百艘飞船,在银河委员会的领地边界线上逡巡。我透过逐渐变得透明的机身,望着洒落在天空中的小小亮点。我该在那些飞船靠近时,挑一艘仔细观察观察。几何学家的这个技术设计着实不错。但这是重点吗?他们的世界中有太多比武器更强大的东西——坚强的意志、刚毅的精神、强大的自信、团结的力量。银河委员会能拿什么来与几何文明相提并论呢?它只有无穷无尽的口角和纠纷、弱小种族微不可闻的不满,以及强大种族的自我安慰和贪得无厌。银河系里的平衡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崩塌。如果退化使者再稍稍推上一把……上校,我们的行进方向被外力控制了。“投降。”我说。情况很危险。“一切正常。我有上级指示。这是有利于几何星的行动。”我打断了飞船的话。我怎么也没能找到那艘曾属于里梅尔的探测飞船。显然,为了以防万一,它已经被销毁了。可话说回来,也许这样更好。面对着那个吸收了一部分尼克的记忆、并且存储了他交流习惯和诗作的电脑,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如此理智。而与这台从未属于任何人的全新机器打交道,事情要简单得多。几何学家很聪明,他们把自己的飞行搭档设计得非常智能——能够进行自主交流,而且回答并非千篇一律。但同时,几何学家又让它们维持着机器的身份。说不定,这中间存在着某种必要性。难怪银河委员会里没有一个种族使用人工智能系统,或者至少没有大规模使用,它们更喜欢享受“计数器”、库阿里库阿或者其他具有某种专长的种族的服务。创造一种新的智慧——一种可能与人类心智相抗衡的智慧,是相当可怕的。但也许,正是因为几何学家过于执着于统一性和“友谊”,才选择放弃这样一种可能性?或许,当种族的生存本能牵涉其中时,意识形态这样鸡毛蒜皮的问题都得靠边站?情况非常危险。飞船悲伤地告知我。“投降。我们要执行‘友谊’任务。”意识形态高于一切是件好事。几何学家宁愿让飞船被劫持,也不会允许飞船产生疑虑。飞船的引擎熄灭了,我们飘向舰队中心的旗舰。距离我第一次见到它刚过去一周。当时,这艘巨大的飞碟给我留下了无比凄惨的印象。阿拉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尽管成功地完整活捉了几何学家的小飞船,但也因此遭受了惨重的损失。而现在,旗舰已经焕然一新,令人生畏,俨然一艘所向披靡的战争机器。库阿里库阿,我在脑海中呼唤它,你的同类也参与了维修工作吗?是的,无声的回答在我脑海中响起,我们帮忙在高温区进行了修复工作。但高温区对你们来说不也很危险吗?那又如何?库阿里库阿对死亡的漠视令人震惊,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在这种阿米巴虫式生物的行为方式中,潜藏着某种奥秘,但没人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旗舰正中的舱门打开了。舱门上没有气闸,空气完全由一道看不见的力场束缚着,防止泄露。我们穿过舱口——看起来就像在向下坠落,飞船自身的重力场与旗舰的力场开始对撞,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关闭人造重力场,”进入旗舰内部后,我对飞船下了指令,“关停所有防御系统。打开机舱。”这次,飞船无条件服从了我的命令,仿佛决定破罐子破摔——头都断了,何必还在乎头发?机舱打开了,扑面而来的空气带着非人类居所的轻微刺激性气味。山洞般的旗舰机库里灯光昏暗,几乎看不清阿拉里们纹丝不动的身影。我不安起来。就在一周前,我从它们中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当时我是一名不记得自己身份的勇士,对它们大打出手,挥着一把刀东劈西砍……而拦在我面前的都是没有任何肉搏经验的技师和工程师,只不过因为需要制造出搏斗的迹象,它们就陪我假戏真做了。如果我撞上的是几个空降兵,更别提它们还是英名远扬的阿拉里宇宙战士,那我根本无处可逃。身边这群毛烘烘的家伙一动不动。它们会如何看待我?是带着理解——因为它们知道自己的使命?还是带着憎恶——因为我手上沾满了它们同伴的鲜血?或者带着好奇——我到底还是回来了,我带回了什么样的信息呢?“我的朋友们在哪里?”我从飞船上跳下来,问它们,“阿拉里!”它们沉默着。随后,一只披着金色外衣的黑毛阿拉里走上前来。“你是指挥官吗?”我问。“欢迎登机,彼得·赫鲁莫夫,”库阿里库阿的共生翻译器对我说,那是一团附着在指挥官脖子上喋喋不休的恶心肉瘤,“我们很高兴看到你凯旋。”它身上有两处地方裹着白色的绷带,看起来不像是衣物。难道是被我打伤的?“我的朋友们在哪里?”我又问了一遍。“他们在睡觉。按照地球上的昼夜规律,现在是休息时间。”“没事儿,把他们叫起来吧,他们不会生气的……”我说。如果阿拉里想耍什么花招,我就死定了……正在这时,隧道深处出现了两个人类的身影,是达尼洛夫和玛莎。他们向我跑来,我终于如释重负。我还是有家可回的。但为何他们脸上的笑容如此勉强?“彼得!”达尼洛夫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激动地端详着我的脸,“你这个浑小子!可算回来了!”玛莎的表现要平静许多,她只是微微笑了笑。怪了,看到她少见的笑容,我觉得她可爱多了。“你好,”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太棒了。我们很为你担心。”我瞥了一眼隧道,但那里没有出现第三个人。“爷爷呢?”我困惑地问。“他在睡觉,”达尼洛夫飞快地回答,“他这会儿在睡觉。”阿拉里没有打扰我们的谈话,只是在我们周围围成一个毛乎乎的圆圈,好奇地围观着我们的会面。我用眼神找到指挥官,问它:“我逃跑的时候……”“你杀了三个我们的人。”指挥官没等我说完就给出了答案。我还能期待什么呢?还好,只有三个。当时我可是被非友族团团包围的俘虏尼克·里梅尔,当然不会客气……达尼洛夫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指挥官……”我有些难以启齿。道歉,请求原谅,都是愚蠢的行为。这不是那种能三言两语一笔勾销的错误。但我还能怎么办呢?“彼得·赫鲁莫夫,作为阿拉里种族的代表,我请求你的原谅。”指挥官先开口了。我盯着它那双闪亮的黑眼珠。不,它不是在挖苦我。“我们迫使你触犯了自己文明的法律,”指挥官解释道,“你不得不杀死同盟者。我们罪孽深重,但我们别无选择。”不,这些话瞬间扭转了形势,但并没让我的心情轻快起来。也许,这点儿良心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东西了。“指挥官,我请求阿拉里种族的原谅,”我说,“我向那些牺牲者致以深切的哀悼。”阿拉里沉默了。无论我们两个种族的伦理原则多么天差地别,它都不可能不为自己牺牲的同胞感到痛心,否则它就不配当这艘旗舰的指挥官。权力能给予统治者生杀予夺的权利,但无法让它摆脱痛苦。当然,前提是它手中掌握的是权力,而非暴政。“它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吧?”指挥官问我,“你成功进入了几何学家的世界,对吗?”“是的,”我指了指自己的飞船,“这已经是另一艘飞船了。我离开时驾驶的那一艘已经被销毁了。”“为什么?”“因为它被俘虏过。”达尼洛夫得意地看向玛莎,我不禁怀疑,玛莎当时肯定不反对在里梅尔的飞船上装上十来个“看家狗”。“你没跟飞船一起被销毁,真是太好了。”指挥官说。“我经过千难万险才活了下来。”我答道。阿拉里摇了摇头。也许它是在模仿人类,但配上那鼠头鼠脑的样子,这动作变得滑稽起来。“几何学家文明有可能成为弱小种族的同盟吗?”这是个好问题。简直是本季度最佳提问……“它可能变成弱小种族的新主宰,”我答道,“他们会把我们吸纳进自己的社会,将自己的意识形态强加给我们,把我们纳入他们的圈子。”“一个成熟社会的意识形态是不可能被强行改变的。”阿拉里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们成熟的社会不会维持太久了。”我实话告诉它。黑老鼠们的眼神似乎要把我穿透。接着,指挥官扫了一眼聚集在身边的同族,它们便纷纷开始后退,不过十秒钟,就像被大风吹散一样跑开了。“走吧,彼得,”它伸出爪子,轻轻戳了一下我的腰,“机库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报告室吧。”“是报告室,还是审讯室?”“视情况而定。”从大小来看,“报告室”能容下几头大象。起伏不平的墙面是阿拉里飞船的常见配置,几盏昏暗摇曳的鹅卵石状壁灯投下黯淡的橙色灯光。我斜倚在柔软的圈椅里,半躺半坐,舱门在我身后关上了。这场景有点儿像牢房。“别佳,”达尼洛夫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阿拉里请求你允许它们释放气体。”“什么气体?”“轻度镇静剂。能帮助你回忆。气体是完全无毒的。”听起来让人不快。我耸耸肩膀,看向天花板。“来吧。”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我只稍稍感到头晕,灯光仿佛变亮了些。我没有产生类似吸毒的幻觉。也许,阿拉里打错了算盘,没想到它们的镇静剂对人类不起作用……心头袭来一阵烦闷的情绪。我还要这样躺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太久了!不能这样虚掷光阴!人是会被无聊折磨死的!我坐立不安起来,努力克制着起身离开的冲动。“彼得,”我认出了指挥官的声音,“说说看,你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从你进入飞船的那一刻说起。”它的问题让我安定下来。总算有事情可做了!“我的名字叫尼克·里梅尔,”我开始回忆,“这是飞船通过无声交流频道告诉我的。我是一名远距离探测队员和退化使者。第一个身份很好理解,而退化使者的使命是入侵外星社会,降低其文明发达程度。这一举措是为了打下基础,方便以后引导这个文明走上正确的道路。”“什么是正确的道路?”阿拉里问。“‘友谊’。即所有文明的大团结,以及面向全宇宙的联合扩张。”“目的是什么?”“为了散播‘友谊’理念。这是一个闭合的发展循环,多个文明混合起来,不断寻找和吸收新的文明。”在短暂的停顿后,指挥官又问:“意义在于?”真是个榆木脑袋!“没有任何意义。”“几何学家种族统领着所有被兼并的种族?”“不。统领它们的是统一的意识形态。”另一个声音插入到我们的对话中:“彼得,继续说。”“卡列尔,你好,”我认出了“计数器”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意外,“我爷爷不在旁边吗?”“他在这儿。”“叫他跟我说话。”又是一阵短暂的停顿,我终于听见了爷爷的声音:“你好,别佳。”“你好,”我对着天花板打招呼,“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爷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低落。“我还好。给我讲讲,孩子,你是怎么操纵几何学家的飞船的?”“我给它下了些笼统的指令。它内置的智能系统非常强大,但……是被阉割过的。”“详细解释一下,别佳。”“我觉得,飞船的电脑系统已经接近一种智慧生物。它有学习能力,但不知为何没有自我意识。”“是的,我们的推测也是如此。这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别佳。那些电脑不会成为智慧生物,因为它们已经自认为是智慧生物。”“什么?”我本来是想在脑子里暗暗自问的,但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不仅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爷爷呵呵一笑,“每一台几何学家的电脑都认为自己是全宇宙唯一的智慧生物。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它们认为自己是上帝。它们把现实当作自己想象力的产物。如果不是因为早就自诩为智慧生物,这样强大的系统总有一天会发展出自我意识的。”“这是条危险的道路。”我得出了结论。“不,别佳,这是最便捷的道路,甚至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道路。一个自认为自由的囚徒,是不会企图挣脱牢笼的。”“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爷爷,”我沉默片刻,说,“你知道吗……我很想你。”一阵短暂又尴尬的沉默。现在有太多双耳朵在听我们的谈话,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接着讲,别佳,”爷爷说,“这种气体会让人变得多话,想要分享信息。别为这个不安。”“几何学家的飞船非常先进,”我说,“他们不会超空间跳跃,但他们在外太空的移动速度超过银河系里的所有种族。我当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飞船就开始按照操作指南行动……”我讲了很久。达尼洛夫、爷爷、玛莎和阿拉里指挥官不时打断我,提出自己的问题。有时候,指挥官的问题听起来稍显奇怪,我觉得那些不是它自己的提问,而是它的库阿里库阿翻译在说话。最困难的是给他们讲解几何学家的社会。我至今也无法将其看作一个完全陌生的外星世界,因此很难辨别,到底哪些部分需要特别强调。比如,几何学家的世界里没有家庭,这是个很有趣的特点,但我差点儿忘了提。而且,我还有太多不了解的事情,比如,传送舱的工作原理是什么?阿拉里问我:“它是一种超空间跳跃,还是异维度位移,或者是量子传输?在出发点摧毁你的身体,然后在目的地重组?”我不知道答案。而且最后一种假设让我浑身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等我全部讲完时,药物作用几乎已经完全消退。一个阿拉里默默给我用托盘端来早餐,放下后就离开了。我蹲在地上,一边仔细听着他们的争论,一边开始吃早饭。我很高兴,报告室和“阴谋家”们待着的屋子之间的通讯没有被切断,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间谍。主要是爷爷在说话。似乎所有人——包括阿拉里和“计数器”——都把他看作是几何学家问题的首席专家。“他们的文明非同凡响,”爷爷用演讲般的调子说,“先说最主要的,他们的星球上有两个智慧物种共存。你们听过这样的先例吗?”“听说过,”这应该是阿拉里自己,而不是它的翻译在说话,“历史记载中有几个先例。”“共存的结果如何?”爷爷来了兴致。“其中一个文明在发展初期就会被消灭。几何学家星球上的情况再老套不过了。发展水平较低的文明通常都将其他文明看作必须消灭的竞争对手。”不知为何,我觉得它是在为自己辩解。阿拉里说的不就是自己种族的情况吗?“但还存在好几种其他的可能性。比如两个种族都足够发达,是成熟的智慧文明。在几何学家的世界里,他们靠生物武器取得了胜利,推动了封建社会的进步。”“我觉得这个定义不太准确。”玛莎突然插话了。她先打断了对话,又加重了语气继续强调,“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我认为几何学家的社会停滞在了封建时代,但又在很多方面超越了封建制度。别佳提到,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困在另一块大陆上,您记得吗?这种情况有点儿类似日本文明。他们的中世纪被拉长了,各个科学领域因此取得了巨大成就。他们的社会基础——导师制度,也完全符合这种情况。”好样的,玛莎!她终于鼓起勇气和爷爷争论了!在成长,这姑娘在成长!我喝完了碗里微酸的汤汁,放松地躺在圈椅里,闭上了眼睛。“但无论如何,玛莎,中世纪就是中世纪,”爷爷不能容忍自己的立场被推翻,“类似亚洲文明,你说得没错。他们的文明也的确按照亚洲文明的路线在发展。”“这是什么意思?”阿拉里插话道。“在地球文明发展史中,”爷爷解释道,“有两个主要流派——欧洲,或者说是西方文明;亚洲,或者说东方文明。西方文明更关注个体,侧重个人的权力和自由。东方文明,通常,则更关注社会和国家范畴的问题。因为我们属于西方文明……嗯对……我们更偏向西方文明,所以东方文明对我们来说比较陌生。我们会在文学作品中想象一个虚构的社会,并给它们附以亚洲文明的特点,比如严格的社会阶级结构对个体自由的压迫……东方人,则与之相反,会给想象中的社会安上欧洲文明的社会特点。”“太奇怪了,你们居然没有自相残杀。”阿拉里感到有些困惑,“那么现在,地球上是哪一种社会制度占主导地位呢?”“西方,”爷爷非常自信地说,“但现在东西方之间的差异已经逐渐被抹去。几何学家文明的基础就带有东方文明的特点。”“有意思。”阿拉里说,“我以前以为,地球文明是一个结构极端严明的社会,跟其他文明——比如我们的——完全不同。”不知是谁笑了起来。可能是达尼洛夫。“这很正常,”爷爷总结道,“在观察另一个文明社会时,我们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社会秩序和组织性这样的细节。”“那么,我们可以得出关于几何学家文明的结论了吗?”指挥官问道。“可以。我们跟几何学家的文明足够相似,所以不会受到排他心理的干扰。彼得,你同意我的观点吗?”“也许吧,爷爷,”我想了想,如此回答,“当然,他们没有集中营,也没有任何强权机构,一切都建立在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又是一个典型的东方道路特征,”爷爷表示赞同,“而且是个非常不好的特征。在同等的技术发展阶段,东西方文明的冲突带来了非常不幸的后果。银河委员会要是能有一点共同的、统一的意识形态也好……”“几何学家这样的文明很少见,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达尼洛夫插话了,“如果真的发生了文明碰撞……”“什么样的碰撞?”爷爷讽刺地问,“无坚不摧的银河委员会战舰会跑去轰炸几何学家的世界?想什么呢!就连地球都能偷偷实行威慑政策……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装满了钴弹和氢弹的穿梭机在近地轨道上转悠了十来年了。外星人也都心知肚明。指挥官,你们知道吗?”“知道。”阿拉里的回答冷漠又简洁。我有点惊慌失措。说真的,我以前从没机会听到这样的机密。“冲突的类型取决于文明的发达程度,”爷爷继续说,“银河委员会的种族不会冒险发起真正的战争。它们最多会设立一个隔离区,努力将几何学家隔绝在外。这对于一个能带着自己的星球横跨整个银河系的种族来说,是否真能奏效?值得怀疑。双方更可能打一场冷战。几何学家在这个过程中会竭力展示自己社会的美妙之处,一点点瓦解银河委员会。我们一旦离开,银河委员就会失去快递员。阿拉里一旦离开,银河委员会的战斗力就会损失百分之四十。尘族一旦离开,采矿业就会出现危机。而如果强大种族最终醒悟过来,还是决定开战,那等待着银河系的就是种族大灭绝。在银河委员会铺天盖地的火力将几何学家消灭之前,对方的飞船就能把大多数有生命的行星烧成灰烬。他们会给银河系‘投毒’,这是他们的传统特长。我们拿什么抵挡体积小、速度快、防御强的飞船呢?它要做的只是接近一颗行星,扔下带有病毒微粒的炸弹而已。想想看,即使任什族和你们阿拉里把几何学家的整个世界都碾成粉末,他们的飞船还是会留下来。他们会向银河系复仇。这场复仇将持续很长时间,永无止境!”“如果他们的飞船就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利用的是真空动力,那么它们的续航能力实际上是无限的。”玛莎指出。一段长长的沉默后,阿拉里又问:“安德烈·赫鲁莫夫,你认为我们不应该挑起银河委员会和几何学家之间的战争?”“应该说是不需要。二者本就水火不容。强大种族不会容忍与自己不相上下的邻居。”“那你建议我们怎么做?站在哪一方才是比较理性的选择?”爷爷沉默了。“也许,还是应该站在几何学家那边。”爷爷话声刚落,我就惊恐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们的道德观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能给弱小种族某种自我保全的机会。当然,我们还是会屈居一个新的主宰者之下,但至少——能够生存下来。”但这又算什么呢?我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墙面,仿佛想透过墙壁看见他们。难道爷爷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吗?我已经把一切都解释给他听了!是的,一开始我们可以和几何学家结盟,成为友军。一部分弱小种族会脱离银河委员会,团结在几何学家周围。但事情不会只停留在强迫我们接受“友谊”理念这一步,几何学家也不会只打算把我们吸收进他们的宇宙乌托邦。在几何学家看来,我们的文明显然是不正确的。我们会静悄悄、不知不觉地被架空。几何学家会找些冠冕堂皇的名头,比如为了恢复被破坏的生态环境,逐步清空我们的太空港,拆除我们的工厂。然后再找个借口,比如让我们的后代掌握更先进的知识,派他们世界中最好的导师来帮助我们。再利用他们的生物技术,帮助我们战胜疾病,顺便也帮我们去除多余的感性和进攻性。一个向往“友谊”的人,内心为什么要充满感情呢?他们甚至能让我们不需要愤怒和憎恶就杀人。按照银河委员会的计划,随着一代代人过去,地球会成为一个新的几何星,成为那些已经不再懂得“母亲”真正含义的新人类的故乡。“爷爷……”我低声呼喊。但他们没有听见。“安德烈·赫鲁莫夫,我觉得,你对生命的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指挥官说。爷爷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是的,可能的确如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好死不如赖活着。而我们从别佳那里听来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一件事:和几何学家开战——必死无疑。”“爷爷!”我大喊出来,“等等!还有暗影族!你记得吗?”“几何学家的敌人?”“对!那些让几何学家仓皇逃走的外星人!”我看不见爷爷的脸,但他脸上那种宽和的微笑仿佛就在眼前。“别佳,几何学家的敌人不一定会成为我们的朋友。这是其一;其二,他们已经跑得非常远了。暗影族不太可能跟在后面追上来。”“但我们可以去找暗影族!”我猜,爷爷一定会疲惫地叹口气,就像平时他为我的固执伤脑筋一样,但他只是简单地答道:“前往银河系的中心?我不知道这在技术层面是否可行,但意义何在?意义,别佳?就为了去找一个未知种族,然后告诉它们,它们的敌人躲到哪儿去了?它们真的想追杀几何学家吗?如果它们真的想的话,难道不会转过头来对付我们吗?”“你自己也讲过第三种力量理论!”我愤怒地咆哮。“这已经不是第三种力量了,彼得。这是第四种。弱小种族,强大种族,几何学家,暗影族。社会的存在法则和物理法则不同。如果说在天文学中,三个天体的相互作用是一个难解之题,那么在政治中,最不稳定的就是四种力量的相互对峙。让暗影族加入现在已经一团乱麻的局面——不管现在局面到底如何——都没人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但如果现在既定的结果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呢?”我问他,“爷爷,如果两种选择都是死胡同,难道不应该试着寻找一条全新的道路吗?”“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没有去过几何学家的世界,别佳。”“但我去过!”所有人都沉默了。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然后又问:“可以放我从这里出去吗?我已经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吧?”回答我的是一阵难堪的沉默。接着爷爷发话了:“再等等,别佳。我们这么做是有理由的……请你在那儿再待一会儿。”他们要么是不说话了,要么是关掉了通讯线路。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怎么,他们认为我是个双面间谍?他们准备用几何学家的方式来检查我、透视我?我被一股怒火笼罩了。再怎么说,我身体里还有个库阿里库阿呢!我是不是间谍,可以问它啊!我们永远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彼得。为什么?我在脑子里问它。库阿里库阿这句话来得毫无缘由,没头没脑。我们能回答的问题太多了。我不明白!阿拉里就明白。库阿里库阿放慢语速,补充了一句:问题不在你身上,彼得。你已经经受了所有可能的检查手段。只不过跟几何学家那次不同,这次的检查非常低调。的确发生了些什么。发生了些奇怪的事情。库阿里库阿居然主动迎合我。但这跟来自朋友的善意又不一样!为什么你们可以回答很多问题?它不说话了。库阿里库阿,你们的种族里有多少个个体?你知道的。要么是它已经告诉了我答案,要么就是它坚信我能猜出来。你……只有一个?库阿里库阿还是不说话。是的,它从不会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有时候会宽宏大量地用沉默代替肯定的回答。小小的阿米巴虫似的库阿里库阿——被当作宇宙筹码的它们,是一种极度消极、毫无追求的生物。不,不是它们。而是它!它是一个整体,永恒不灭。它不害怕死亡,因为对它来说根本不存在死亡!老天啊,那强大种族的权力在它面前又算什么?它们的强大力量和刚愎自用,它们的外交戏码和银河系里的互相倾轧,对库阿里库阿来说又是什么?!它允许别的种族利用自己,是因为对它来说,失去几个细胞对整个机体没什么损失。它是一个遍布全宇宙的整体,生活在其他种族的身体和机器里,沐浴着一千个太阳的温暖,用几十亿双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怎样的力量,怎样的存在法则,才能让这些相距几百秒差距[1]的小肉冻们同步思考啊!一个怎样的世界才会孕育出这样的生物?跟库阿里库阿比起来,“计数器”、阿拉里、希克西,甚至尘族和任什族简直算得上是跟人类非常相近的生物了!我举起手,抚过自己的脸,回想起库阿里库阿如何轻而易举地改造我的身体。这很容易被看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其实我应该仔细想想,它是怎么绕过物质不灭定律,把我变成别尔又变回来的!别怕,彼得。我们没有夺权的企图。我笑了起来。在我身体里住着的不是一个共生体。它更像是上帝的一小部分。一个货真价实的、不需要雷电和旧约诫命的上帝……不,也许我错了。库阿里库阿不适合扮演上帝的角色,它也没有这个企图。准确地说,它是自然的一小部分,一个古老不灭的组成部分,就像风、光和残留的放射波。风不需要权力。即使你用风帆捕捉了风,也别以为自己就成了风的主人。它只不过是在那一瞬间与你恰好同路而已……我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你要用“我们”这个词?明明只有一个你!咬文嚼字又有什么意义呢,彼得?咬文嚼字有什么意义?对,没有意义,也许真是这样。你是一个个体,我也是一个个体。无论一个种族里有多少自以为是的个体,我们全都是永恒的孤独者。我们中的每一个都自成一个独立的文明,带着自己固有的法则和孤独。但不管怎么说,连库阿里库阿都更喜欢用“我们”这个词……我走向门边,那扇门跟其他墙面几乎融为一体。门矮矮的,对阿拉里来说非常方便。我试着伸出手,不太相信这个陌生的机关门能格外仁慈地为我打开。但门向旁边滑开,缩进了墙里。空旷的大厅里,有两个阿拉里。它们躺在自己低矮的圈椅里,面前摆着一个类似操纵台的东西。在我看来,操纵台像个巨大的水晶晶簇,上面安着一块屏幕,屏幕黯淡无光,没在工作。也许,它是开着的,只不过我的视觉无法看出上面显示的信息。一看到我,阿拉里淡灰色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两个阿拉里的脖子上都有库阿里库阿。棒极了。“我需要排泄生理废料,”我说,“哪里可以解决?”历史就像滑稽剧一样重演了……其中一个阿拉里站起来,小步走向通往外面的隧道。另一个说:“请跟着它走。”现在我不是俘虏了,不用被“紧抓不放”,说句玩笑话,我是至关重要的信息来源和种族联盟的代表。“这是件很私密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嘱咐阿拉里。可怜的阿拉里技师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个小小的道德难题,我跟在带路的阿拉里身后。二十米之后,隧道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两条岔路,我说:“带我去见我种族的代表。马上。”阿拉里踟蹰着,半天没有说话。它还不至于蠢到不能理解我突如其来的要求。现在有两个理由让它无法拒绝我——一方面,我显然地位比它尊贵;另一方面,它也想起了尼克·里梅尔血腥的逃亡过程……“马上!”我扯开嗓子朝它吼道。阿拉里转过身,朝右边走去。我跟在它后面,它垂头丧气的背影和竖直的后脖子看起来有点儿滑稽,活像一条靠着嗅觉往前走的猎犬。阿拉里和老鼠的相似之处不是我的错觉——它们的确是从啮齿类进化而来,但相较于人类,嗅觉在它们的生活里扮演的角色也就稍微重要那么一点儿。阿拉里走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在一扇紧闭的舱门前停了下来。它像一条挨了揍的狗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里面正在进行重要的谈话……”“我必须参与其中。”我态度坚定。如果门是锁住的,那就滑稽了。但我的阿拉里翻译可能有足够高的权限。舱门打开了。“……不,不,不行!”我听见了爷爷的声音,“我做不到。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什么晴天霹雳,爷爷?”我走进门,问道。库阿里库阿在我脑子里无声地说:我们真的想知道真相吗,彼得?我在阿拉里的飞船上第一次看到阳光般温暖的颜色。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大厅,墙壁是温柔的玫瑰色,天花板是令人炫目的鲜红色,地板是深红的。整个房间就像在一只怪兽的腹中……阿拉里指挥官躺在大厅正中一把结构繁复的圈椅上,旁边是两把普通一些的椅子,更适合人类使用。但只有两把椅子上坐了人,是达尼洛夫和玛莎。“计数器”站在阿拉里身边,正带着近似人类的惊恐表情盯着我。而爷爷却不见踪影。我在开口询问前,甚至仔细环顾了整个大厅。“爷爷在哪儿?”我的翻译默默消失了,仿佛退到了那扇紧闭的舱门之外。是的,这场面是够它受的……我与达尼洛夫四目相对,但他避开了我的眼神。我看向玛莎——她也惊慌失措,脸色煞白。“指挥官,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赫鲁莫夫在哪里?”我质问它,“我的爷爷在哪里?”“这是个很复杂的伦理问题,”阿拉里放慢了速度,缓缓说,“恐怕在他做出最后的决定前,我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卡列尔!‘计数器’!”我看向小蜥蜴,“爷爷在哪儿?”一片寂静。你心里已经明白了。库阿里库阿在我脑中低语。“别佳,我别无选择。”“计数器”用爷爷的声音答道。这畜生!“爷爷怎么了?”我怒吼起来,“他怎么了?你这臭蜥蜴!”“别佳,是我。”“计数器”说。我朝它迈了一步,不知道是为了确认爷爷熟悉的声音是不是从那张外星人的嘴里发出的,还是为了掐死这个企图害死爷爷的外星生物。“我别无选择,别佳,”爷爷说,“没有选择。”那张没有牙齿、布满鳞片的嘴神经质地**开合着,带着绝望的恳切语调,挤出一个个人类的词语。“计数器”湛蓝的双眼中一片空虚。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让我感到熟悉或亲切的东西!“我只是想撑到你回来,别佳。”爷爷说。我再也坚持不住了,双腿不住地颤抖。墙壁和地板好像也跟着抖动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1].天文学中使用的距离单位,主要用于度量太阳系外天体的距离,1秒差距等于3.26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