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艾吉斯之牙

汗水从布鲁诺的手掌心渗出来。他正在将钥匙插进一扇沉重木门上积满灰尘的大锁里。这是一场终极试炼，他必须发挥出自己全部的技巧和经验。就像所有矮人锻造大师一样，从他接受训练的那一天开始，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一直都在以兴奋却又忐忑的心情等待着这一刻。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将这个小房间的门推开。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仿佛是在抗拒他的动作，毕竟它上一次被打开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时间早已让它的门轴扭曲变形，将它牢牢固定在门框中。不过这对布鲁诺而言却不啻于一种安慰。他很担心会有人走进这个房间，窥探他最珍贵的财产。他向黑暗的走廊中瞥了一眼。矮人居所的这片区域很少会被使用，但他还是要再次确认没有人跟踪自己，他才走进房间，同时将火把举在面前，烧掉悬挂在整个房间里的许多蜘蛛网。房间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只箍铁的木箱，用两根交叉在一起的沉重铁链和一把大锁牢牢封住。蜘蛛网从箱子的四角一直斜挂下来，垂到地面上。箱盖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布鲁诺知道，这又是一个好迹象。他再次向走廊中看了一眼，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关严了木门。他在箱子前面跪下去，将火把放在身边的地上。一些蜘蛛网被火焰触及，在一瞬间变为橙红色，随即就消失不见。布鲁诺从腰间的口袋中取出一只小木块，又取下一把用细链挂在脖子上的银钥匙。他握牢小木块，将它挡在面前，同时另一只手伸到大锁下面，轻轻把钥匙插进锁眼。现在到了需要小心的时候。布鲁诺缓缓转动钥匙，仔细倾听。当他听到锁簧转动的声音，立刻挺直身子，放开钥匙，让锁身下坠，打开锁环，同时也触动了大锁和箱子之间的一道机关，导致一枚小飞镖射进布鲁诺手中的木块。布鲁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布置这道机关已经是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但他记得号称寡妇制造者的苔原蛇的毒液有多么致命。这一刻，兴奋的心情压倒了布鲁诺的敬畏与忧虑。他迅速将箱子上的铁链扒开，又吹掉盖子上的尘土，然后抓住箱盖要打开它，但他突然放慢了速度，恢复了一贯的严肃与镇静，提醒自己现在每一个动作都会是多么重要。任何能够卸除那个致命机关打开箱子的人都会为自己在箱子里找到的财宝而感到高兴——一只银杯、一袋黄金、一把镶嵌宝石但配重很差的匕首，还有另外几件不那么值钱的个人物品：一顶有凹痕的头盔、一双旧靴子，以及其他一些对于窃贼不那么有吸引力的东西。但这些都只是伪装而已。布鲁诺不假思索地将它们拿出来，扔到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这只沉重木箱的底部紧贴着地面，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了。但布鲁诺巧妙地挖空了箱子下的地面，并将这只箱子完美地固定在被挖出的空间上面，就算是一个细致的贼也会相信，这只箱子是被放在平地上的。矮人戳开箱底的一只小孔，将一根粗壮的手指插进去。箱底也像那扇门板一样被岁月牢牢固定在框架上。布鲁诺不得不加了一把力气才将它拽开。猛然的震响让布鲁诺打个哆嗦，后退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扑到箱子上小心地越过边缘向他最珍贵的宝物看过去。一块最纯净的秘银、一只皮革小口袋、一只金匣子，还有一支用一枚钻石封口的白银卷轴筒。这些东西都还在布鲁诺很久以前摆放它们的地方，分毫不差。布鲁诺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他不得不数次停下来，抹去手上的汗水，才将这些珍贵的物品从箱子里取出。他将金匣子和白银卷轴筒放进背包里，秘银锭因为太大，被他用一块毯子包裹起来。然后他又迅速放回箱底，小心地重新遮盖好箱底板上的指孔，又将那些掩饰用的财宝放回原位，拉起铁链，挂好大锁，让一切变回成他刚进门时的样子，只不过他相信没有必要再重新设置那个毒镖机关了。布鲁诺将凯恩巨锥脚下一个隐秘的角落选作他的室外铸炼场。这里是矮人山谷最北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布理门小径在不远处蜿蜒绕过凯恩巨锥西侧，进入开阔的苔原。这座巨型山峰的东边则是冰风隘道。让布鲁诺惊讶的是，他发现这里的岩石既坚硬又纯粹，充满了大地的力量，非常适合建造他的小修道场。像以往一样，布鲁诺迈着审慎而虔诚的步伐来到这片神圣之地。只是这一次，他还带来了从先辈那里继承的宝物。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矮人族群在秘银厅中度过的那许多个世纪中。那是他们一族古老的家园。随后，他又开始回想自己得到第一把秘银锤的时候，父亲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如果你的锻造技艺足够精进，”他的父亲对他说，“而你又足够幸运，活得足够久，能够感觉到大地的力量，就会等到一个特殊的日子，一种特别的祝福——有人也会说那是一种诅咒——会降临在我们的族人身上。一次，仅有一次，我们最优秀的铁匠能够打造出一件他想要打造的武器。这件武器将比他的任何作品都更加优秀。一定要好好留意那一天，儿子，那时你一定要为那件作品倾尽你的全力。终其一生，你都不可能再有那样完美无瑕的作品，因为你在那以后会失去很多挥起铁匠锤的热情。也许在你的那个命中注定的时刻之后，你会发现自己的人生变得空虚寂寞，但如果你能够无愧于你的血脉传承，至少你能打造出一件传奇武器，哪怕是你的骨骸也化为尘土，那件武器仍然会在历史的长河中闪烁光彩。”布鲁诺的父亲在黑暗席卷秘银厅的那一天倒下了，他没有能活到自己那特殊的一天。如果父亲有那样的机会，现在布鲁诺身上的几件宝物恐怕在当时就会被用掉了。不过布鲁诺认为自己使用父亲的遗物没有对父亲半点不敬。他知道，他一定能打造出一件让父亲也会感到骄傲的武器。布鲁诺的这一天到来了。就在这个星期，一柄双头战锤出现在布鲁诺的梦境中——它就藏在这块秘银里。矮人立刻就理解了这个预兆，知道自己必须迅速行动，做好一切准备，因为这个充满力量的夜晚很快就要到来。天空中的月亮又大又亮，再过两天就是夏至点，而那时的月亮也会成为最明亮的满月。这是季节交替的暧昧时刻，空气中跳动着活跃的魔法能量，而满月更会强化这个夜晚的魔力。布鲁诺相信，当他念诵出力量的咒文，他一定能捕捉到一道强大的法术。矮人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首先要搭建起一座小熔炉——这是全部挑战中最容易的部分。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件事，竭力将思绪集中在手中的任务上，不让自己对即将打造的武器有过分的期待，以免造成干扰。这是他一直等待的时刻，他将沉重的秘银锭从包裹中拿出来，感觉到它的纯粹和蕴含的力量。他以前也抱起过类似的秘银锭。这一次，他的心中多了一份从不曾有过的沉重。他盯着这块银光闪耀的金属。很长一段时间里，秘银锭只是保持着方正刚硬的样子。随着那柄令人惊叹的战锤在老矮人的脑海中逐渐清晰，这块秘银锭的边角也变得圆滑起来。布鲁诺的心跳在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愿景变成了现实。他在熔炉中生起火，随即就开始了正式的工作，整晚熔炼金属，直到黎明的曙光驱散了他身上的魔法。然后他回了一趟家，拿上他之前为这件武器打造的精金握柄，回到熔炉旁睡了一觉，便开始紧张地来回踱步，等待暮色降临。太阳一落山，布鲁诺便迫不及待地继续工作，并以他高超的手艺，很快将秘银铸造成型。他知道，自己必须在晨光到来之前将锤头铸好。虽然他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完工，但自豪之意已经在布鲁诺的胸中涌起。他注定将会如期完成自己的作品。等到明天晚上，他就可以将精金握柄与锤头接在一起。那也将是满月与夏至点同时到来的时刻，他将为那个时刻做好一切准备。猫头鹰悄声地扑向一只小兔子，野生动物的敏锐知觉精准地为它指引着猎物的方位。这是大自然每天都在发生的猎杀。不幸的兔子甚至完全没有察觉从天而降的掠食者，但这只猫头鹰感到了一阵奇怪的焦虑，它的狩猎本能在最后一刻发生了动摇。大鸟很少会错失目标，但这一次，它空着肚子飞回了自己在凯恩巨锥山腰上的家。在远方的苔原上，一头独狼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地蹲坐着，焦急却又耐心地看着巨大的夏至银月在绵长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它一直等到这颗充满魅力的银球完全升上天空，才发出蕴藏在血液中的古老长嚎。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应和的狼嚎声，夜晚的其他居民也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向神秘的天空之力发出呼喊。这是夏至的夜晚，魔法在空气中闪耀，除了拒绝这种原始本能的理性生物以外，一切生灵都沉浸在无可言喻的兴奋之中。在同样的兴奋情绪里，布鲁诺清楚地感觉到了魔法的力量。此时此刻，他正处在一生中工匠事业最巅峰的时刻，高度集中的精神让他无比平静。他打开了黄金匣的盖子，双手没有丝毫颤抖。强大的战锤被固定在老矮人面前的铁砧上，这是布鲁诺最完美的作品。它将永远强大无匹，闪耀着美丽的光彩，但它还需要被镌刻上精致的符咒和韵文，让它拥有特殊的力量。布鲁诺虔诚地从金匣中取出一副小银锤和银凿，向他的战锤走去。他的每一步都没有丝毫犹豫，因为他知道这个工作有多么精细，他的时间又是多么有限。他将凿子顶在秘银上，用有力的右手挥起银锤。纯洁无瑕的秘银唱诵起一段清澈纯净的音韵，让深谙此道的老矮人脊背一阵颤栗。他知道，现在一切条件都已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当他想到今夜的努力会换来怎样的成就，心中不由得再一次涌起一阵战栗。他并没有发觉不远处正在一道山脊上专注地窥视他的暗色双眸。雕凿第一批符文的时候，布鲁诺完全不需要比照模板，这些徽记纹章早已镌刻在他的心和灵魂上。他庄重地将锻魂者莫拉丁的重锤和铁砧雕刻在战锤一侧，另一侧则刻下了矮人战神客蓝吉顿的交叉双斧。然后他拿出白银卷轴筒，轻轻揭开钻石顶盖。看见里面的卷轴在这数十年间毫发无损，他宽慰地叹了口气。将手掌上的油汗擦了擦，他抽出那份卷轴，缓缓将它打开，平放在铁砧上。一开始，卷轴上仿佛只有一片空白，但随着满月的光线落在纸上，秘密的力量符文也随之呈现出来。这是布鲁诺的祖先留给后辈的至宝。在今天以前，布鲁诺还从没有见过它们，但这些神秘的纹路和曲线却让他有着一种特殊的熟悉感觉。他的手因为自信而异常稳当。矮人将银凿放到他镌刻的两位神明纹章之间，开始将这些秘密符文刻在战锤上。他感觉到魔法从卷轴中通过他注入这件武器，吃惊地看着一个个符文从卷轴上消失，转移到秘银上。现在，时间对于他已经毫无意义，他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完成符文雕刻的时候，他才注意到月亮已经越过天空的最高点，正一点点变得黯淡。真正挑战他匠造技艺的时刻到来了——他要将秘密守护者杜梅森山脉纹章中的宝石徽记覆盖在已经雕刻好的符文上。这位神明徽记的纹路与符文完美地嵌合在一起，遮蔽了魔法力量的秘密痕迹。布鲁诺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他从铁砧上取下沉重的战锤，又拿出那只小皮口袋。这是对他的技艺最终考验，也是最具决定性的考验。他解开系住口袋的绳子。在月光下，口袋中的钻石尘闪耀起点点光芒，让布鲁诺不由得感到一阵惊叹。山脊后面，崔斯特·杜垩登也在期待中绷紧身体，不过他很小心地不去干扰全神贯注的朋友。布鲁诺再一次让自己稳住，然后突然将口袋向空中一甩，让口袋中的光尘激射向黑色的苍穹。他将口袋丢在一旁，双手抓紧战锤，高举过头，口中念诵魔力咒语，同时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在不断流失。但在彻底完成这道工序之前，他不可能知晓自己到底做到了什么地步。他雕刻的符文到底能有多么完美，这完全取决于他唱诵的咒语是否成功。他在武器上雕刻符文，并让这些符文上的力量流入自己的内心，以此来推动这股力量吸引漫天的魔法光尘，最终这股力量的强弱将由在战锤上闪耀的钻石尘多寡来决定。矮人感觉到眼前一黑，脑海中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才没有一头栽倒。咒语中强大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他驾驭的极限。在一片混沌之中，咒语仍然不停地从他的双唇间逸出，如同一道不可遏制的河流，吸走了他越来越多的体力。终于，也许是出于命运的怜悯，他倒在地上，但不等他的头撞到地面，失去意识后的空无已经彻底占据了他。崔斯特转过身，背靠在岩石山脊上，同样因为持续的观察而筋疲力尽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否能活过今夜的折磨，但他还是为布鲁诺感到激动和兴奋。他见证了这位矮人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就算是布鲁诺本人也没有能亲眼见到——那柄秘银战锤闪耀着魔法的灿烂火焰，吸收了从天而降的钻石光尘。没有一粒闪烁的尘埃躲开了布鲁诺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