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巨魔荒原

这里遍布着黑色的土壤和烟雾缭绕的沼泽。就算是在阳光最强烈的日子里，这里也充满了腐烂的气味和强烈的危机感。来到这里的旅行者必须不断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丘，当他们登上一座高地的顶端，希望能够看到这片荒野的边缘时，却只能绝望地看到同样的地形一直延伸到天边，毫无变化。勇敢的奈斯姆骑兵会在每年春季进入这片荒野，点起一道道火墙，将靠近荒野边境的怪物赶进这片充满敌意的土地深处。现在春季早已过去，距离上次烧荒的时间已经有几个星期了。但在低洼的山谷中还是集聚着一团团浓烟。在密度最大的焦黑林木周围，大火形成的热浪依然让空气也随之不断闪动。因为对那些骑兵的强烈反感，倔强的布鲁诺带领他的朋友们进入了巨魔荒原，决定要从这里闯出一条道路前往银月城。但只是走了一天之后，就连布鲁诺自己也开始对这个决定产生怀疑了。在这个地方时刻都必须保持警惕。经过每一片被烧毁的小树林时，他们都会暂时停住脚步。那些没有树叶的黑色木桩和倒在地上的原木总是会让他们在不安中想起沼泽怪。不止一次，他们脚下散发出臭味的地面突然变成了深深的泥坑，只有依靠身边同伴敏捷的反应才没有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真正陷进这种深坑里，再也爬不出来。荒原中一直有微风吹过，野火的热量和湿地沼泽的寒气相互交织，让这里的空气完全无法稳定下来。而风中还夹杂着一种不同于烟火气的污秽味道，一种令人恶心的甜香。崔斯特·杜垩登很熟悉这种令人不安的气味——巨魔的体臭。巨魔是这里的统治者。这些冒险者们早就听说过各种关于巨魔荒原的传闻。在舒适安全的绒毛杖酒馆里，他们自然可以对这些恐怖故事一笑置之。当进入这个地方，现实突然砸到他们头顶上时，他们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缺乏准备。布鲁诺原先估计他们如果急行军前进，可以在五天时间里通过这片荒原。第一天，他们的确走完了计划中的路程，但老矮人没有预料到他们为了绕过沼泽而不得不多次原路退回。结果那一天，他们就多走了六十里路，而实际前进的路程还不到三十里。不过他们没有遇到巨魔和其他任何怪物。所以当天晚上，他们还能在扎营时还能伪装出一副乐观主义精神。“你会为大家放哨吗？”布鲁诺问崔斯特。他知道，只要卓尔精灵一个人的灵敏知觉，就足以让他们安然度过这个夜晚。崔斯特点点头。“值夜的事都交给我吧。”布鲁诺没有为此争论。老矮人知道，其实今晚他们之中任何人都不可能睡得着，无论是否值夜。黑夜到来得突然又彻底。布鲁诺、瑞吉斯和沃夫加就算是把双手贴在眼前也看不见自己的手指。随着黑暗的降临，各种噩梦中的声音也醒来了。吞咽口水的吮吸声、拍打泥浆的脚步声不断地在他们周围响起。烟气混合着夜晚的迷雾，盘旋在无叶的树干周围。风势没有变强，但刺鼻的臭气却越来越浓重，夹杂在其中的还有这片荒原中许多生物遭受折磨时的呻吟声。“把装备都拿起来。”崔斯特悄声对朋友们说道。“你看见什么了？”布鲁诺轻声问。“没有直接看到，”卓尔精灵回答，“但我能感觉到它们，你一定也能感觉到。我们不能让它们发现我们坐在这里，必须不断移动，否则它们就会向我们所在的位置聚集。”“我的腿好痛，”瑞吉斯抱怨道，“我的脚都肿了。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再把靴子穿上！”“孩子，帮帮他。”布鲁诺对沃夫加说，“精灵是对的，我们必须有所行动。大肚子，如果有必要，我们会背着你，但我们绝不能留在这里！”崔斯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有时他必须牵住身后布鲁诺的手。而老矮人的另一只手就必须牵住走在最后的沃夫加。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跌出卓尔精灵选择的道路。他们全都能够感觉到黑色的影子在周围移动，更能够嗅到那些巨魔的恶臭。崔斯特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向他们聚集过来的成群怪物了。现在只有他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多么危险，而他只能牵着朋友们，尽可能加速前行。他们终于有了些运气。这时月亮升上了天空，将浓雾变成了幽灵般的银色毯子，看到两侧蠢蠢欲动的影子，冒险者们拔腿跑了起来。高大却又细瘦的身影摇晃着从他们身边的浓雾中冒出来。利爪般的手指伸过来想要拦阻这些奔逃的冒险者。沃夫加来到崔斯特身边，挥起艾吉斯之牙狠狠砸开了那个一心只想拦住卓尔精灵的巨魔。他们跑了几个小时，但巨魔还是锲而不舍地追赶着他们。冒险者们已经超越了疲惫的极限，感觉不到肌肉的疼痛，双腿全都麻木了。他们只是不断地奔跑着，心中清楚，只要耽搁一秒钟，恐怖的死亡就会降临。恐惧感彻底赶走了肉体因为过度使用而发出的哀号。就连肥胖软弱、两条腿又很短的瑞吉斯也能够跟上其余三个人的步伐，甚至逼迫前面的同伴们跑得更快了。但崔斯特明白，他们的这种逃命徒劳无益。沃夫加还在不断砸开拦路的巨魔。但他挥锤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变慢了。随着每一分钟过去，他们磕磕绊绊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多。黑夜还要在这里停留许久，但就算是黎明到来，他也无法确信巨魔的追击会随之停止。他们还能跑出多少里路？他们面前会不会突然出现一片无底沼泽，彻底阻断他们的逃生道路？而上百个巨魔就会趁此机会从背后杀来？崔斯特改变了策略。他不再一味逃跑，而是开始寻找可以进行防御的阵地。他看到一座大约十尺高的小山。从他所在的角度，他能看到那座山有三面是非常陡峭的斜坡，冲着他的这一面山壁上生出了一棵孤零零的小树。他拽住沃夫加，朝小山指了指。野蛮人立刻明白了他的计划，转头向小山跑去。两个巨魔挡在他面前，但沃夫加怒吼一声，毫不畏惧地冲了上去，用艾吉斯之牙连续不断地发动猛攻。另外三名冒险者在野蛮人的掩护下向小山跑去。沃夫加转身追上三个伙伴。顽固的巨魔仍然紧紧追在他们身后，而更多这种污秽的怪物已经在小山前排成了一支长队。尽管挺着大肚子，瑞吉斯却以令人惊讶的灵巧动作借助那棵小树爬上了山顶。布鲁诺天生就不善于这种攀爬，现在只能努力地向树上一寸一寸挪着身子。“帮帮他！”崔斯特背对着那棵树，举起双刀，同时向沃夫加高声喊道，“你跟着矮人上去！我挡住它们。”沃夫加喘着沉重的粗气，他的前额上挂着一条明亮的血线。他有些步履蹒跚地跑到树下，开始跟在矮人身后向上攀爬。树根在两个人体重的压迫下渐渐脱离了山壁，仿佛他们每向上爬一寸，树根就会脱出一寸。终于，瑞吉斯能够抓住布鲁诺的手，帮助他登上了山顶。沃夫加不必再费力托起矮人，也迅速向上爬去。暂时安全之后，他们立刻低头去看他们的朋友。崔斯特正在同时和三个怪物作战，还有更多的巨魔都挤在后面。还在树上的沃夫加想要跳下去和卓尔精灵一同英勇地战死，但崔斯特还在不时抬头去看山上的三个伙伴。他立刻就注意到了野蛮人的意图，便大喊一声：“别下来！你只会耽搁我行动！”沃夫加不得不停下来认真考虑崔斯特的命令。他信任崔斯特，更尊敬崔斯特，所以决定抑制住自己的冲动，留在战场以外。他只好不情愿地继续向上，一直爬到山顶，与瑞吉斯和布鲁诺站在一起。巨魔向卓尔精灵两侧移动，意图包抄他。它们从各个角度向他伸出肮脏的爪子。崔斯特听到他的三个朋友都在呼唤他放弃战斗，赶快爬上去。但他知道，这些怪物已经绕到他的背后，挡住了他的退路。他的唇边浮现一丝微笑，他的眼睛里闪烁起凌厉的光芒。他冲进巨魔群中，离开了易守难攻的山丘和他惊恐万状的朋友们。他的三个朋友根本没有时间去细想卓尔精灵的命运，他们很快就发现巨魔已经爬上了三面陡坡，正一步步向他们逼近。三名冒险者各守住山丘的一面。幸好这座山丘背面更加陡峭，有些地方的山壁甚至是向内倾斜的，让巨魔无法从背后向他们发动袭击。沃夫加是三人之中最强大的一个。他每一次挥动强大的战锤，都会有一个巨魔从山上滚落下去。但不等他喘口气，就会有另一个巨魔再填上空出的位置。瑞吉斯也拼命挥动着自己的小锤子。他的攻击力没有那么强，只能用尽全力敲击巨魔的手指、臂肘，还有向他逼近过来的巨魔脑袋。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挡住蜂拥而上的怪物。每当有一个巨魔爬上山顶的时候，沃夫加或者布鲁诺就不得不从自己的激战中转过身来，把那个怪物打下去。他们知道，只要有一次攻击出错，巨魔就会冲上山顶，让他们彻底失去居高临下的优势。只是几分钟之后，灾难就发生了。布鲁诺转过身帮助瑞吉斯对付一个上半身探上山顶的巨魔。矮人的斧头干净利落地劈开了敌人。太干净利落了，斧刃切开巨魔的脖子，让怪物的脑袋飞了出去。尽管怪物的头落到了山下，但它的身体还在向上爬。瑞吉斯向后坐倒在地上，惊骇得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沃夫加！”布鲁诺喊道。野蛮人也转回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注意到面前的敌人没了脑袋，他的战锤已经砸在怪物的胸膛上，让它飞离了山顶。又有一双巨大的爪子从山顶边缘冒了出来。在沃夫加那一边，另一个巨魔已经让半个身子上了山顶。而在布鲁诺防御的战线上，第三个巨魔完全爬了上来，正站在全身发软的半身人身后。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山顶已经失守了。沃夫加甚至考虑要跳进山坡上的巨魔群中，尽可能杀死更多敌人，作为一名真正的武士奋战而死。这样他至少不会看到他的两位朋友被撕成碎片。但突然间，正在俯视半身人的巨魔失去了平衡，似乎有人从背后攻击了它。它的一条腿弯曲下去，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倒进黑夜里。崔斯特·杜垩登将弯刀从巨魔的小腿上抽出来，从滚落下山的巨魔身下跃上山顶，敏捷地挺身站立在惊慌的半身人旁边。他的斗篷已经破烂不堪，衣服的许多地方都带着血污。但他仍然面带微笑，一双浅紫色眼睛里的火焰告诉他的朋友们，他的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他冲过目瞪口呆的矮人和野蛮人，砍翻了另一个巨魔，迅速把它赶下山坡。“怎么上来的？”布鲁诺问道。虽然大吃了一惊，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和忙于战斗的卓尔精灵说话的时候，于是他便向瑞吉斯跑了过去。崔斯特刚才大胆地俯身钻进巨魔群中，这反而让他获得了某种程度的优势。这些巨魔的身高是他的两倍，后面的巨魔被前面的同类挡住，根本不知道他杀出来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对这些怪物造成持久的伤害——弯刀刺出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甚至连被他砍断的手脚也会重新生长出来。但这种大胆的机动战术让他游刃有余地在黑暗中四处冲杀，直到冲出巨魔群，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随后他在黑暗中绕过战场，找到合适的路径一直杀上了小山，以狂热的战斗精神一路砍倒无数巨魔。全凭非凡的敏捷，不单敌人无法夺取他的生命，他甚至还从山下一直跑上了山顶，甚至从一头巨魔的背上蹿过去，而吃惊的怪物根本来不及抓住飞掠而过的卓尔精灵。现在山顶上的防线稳固下来。布鲁诺凶狠的战斧，沃夫加强猛的大锤，还有崔斯特旋舞如飞的弯刀各守住一面。爬上来的巨魔再也无法轻易到达山顶。瑞吉斯站在这片小山顶的正中央，如果看到有巨魔过分逼近某一个伙伴，就会上前进行支援。巨魔仍然在源源不断地爬上来，山下的巨魔群更是每一分钟都在变得更大。冒险者们都很清楚这场战斗必然的结局。现在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杀出巨魔的包围，找到合适的路线逃离此地。但他们全都在忙着击退攻上来的敌人，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瑞吉斯除外。几乎完全出于偶然，一根被崔斯特的弯刀斩断的手臂爬进了冒险者的防御圈。瑞吉斯极度反感地用小锤子狠砸这根手臂。“它们根本就不会死！”他攥紧了自己的小武器，冲着那根还在不断挣扎的手臂喊道，“它们根本就不会死！必须有人打它们！有人砍它们！还要有人烧它们！”另外三个人根本没有余暇回应半身人急切的呼吁，但瑞吉斯在慌乱中说出的最后那句话让他自己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主意。他跳起来，双脚踩住那根还在挣扎的手臂，暂时压住它，然后开始在自己的背包里摸索火绒匣和燧石。半身人颤抖的双手几乎无法将火石打起来，但只是一点点火星，也立刻显示出了它们的致命效果。巨魔手臂被点燃了，而且微小的火苗立刻变成了大朵的火花。瑞吉斯立刻看到了机会。他抓起燃烧的巨魔手臂，跑到布鲁诺身边，按下布鲁诺的战斧，让布鲁诺放一个敌人爬上来。那个巨魔刚刚在山顶上挺起身体，瑞吉斯就将火焰杵在它的脸上，巨魔的脑袋随即爆成一团火球。怪物痛苦地尖叫着从山上跌落下去，将致命的火焰带到了它的同类中间。巨魔不害怕利刃战锤，钢铁武器对它们造成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而一些伤害甚至能够帮助这些秽恶的怪物扩张种群——一根被砍断的巨魔手臂就能够重新生长成一个巨魔！不止一头狮子或者狼因为吃下了巨魔的肉而给自己带来了恐怖的死亡，同时又有新的怪物从它们的肚子里生长出来。但巨魔并不是无所畏惧的，火焰就是它们的克星。爱佛荒原的巨魔对火焰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巨魔身上的烧伤是无法愈合的，被火焰杀死的巨魔也绝对无法复活。仿佛是众神有意设计的，火焰会粘在巨魔干燥的皮肤上猛烈燃烧，就像落在干燥的火绒上一样。布鲁诺面前的怪物纷纷转头逃走，或者已经沾上火焰，一边燃烧着一边滚落下山壁。布鲁诺拍拍半身人的后背，欣赏着这令人欣喜的奇景，希望回到了他充满疲惫的眼睛里。“木柴，”瑞吉斯说，“我们需要木柴。”布鲁诺卸下身上的背包。“眼前就有木柴，大肚子，”他笑着一指山壁上的那棵小树，“而且我的口袋里还有油！”他又跑到沃夫加身边。“那棵树，孩子！帮帮半身人。”喊过这句话之后，他就冲到了野蛮人前面。沃夫加转过身，看到瑞吉斯从背包里摸出油瓶，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要做些什么。刚刚布鲁诺作战的那一面山壁上已经没有了巨魔。从山下传来了烧焦皮肉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野蛮人抓住小树，绷紧了粗大的肌肉狠命一拽，就将它连根从山壁上拔起来，交给瑞吉斯。然后便回去接替布鲁诺，让矮人能够用斧子对这棵树进行加工。很快，一团团火焰就洒落到巨魔群中，致命的火花四处爆起，照亮了天空。瑞吉斯又拿着另一壶油跑到山壁前，向爬上来的巨魔洒去，顿时让那些巨魔陷入恐惧的慌乱之中。巨魔开始溃败了。胡乱逃窜的巨魔在它们的同类之中迅速播撒着火焰。只是几分钟的时间里，山下就变得一片空旷。在那天晚上最后的几个小时中，除了山下还在火焰中垂死挣扎和抽搐的巨魔，冒险者们再没有发现半点异常的动静。这些怪物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崔斯特很想知道，当它们的身上出现了无法愈合的烧伤之后，它们到底还能存活多久。尽管都已经筋疲力竭，但冒险者们在那一晚依然无法入睡。当天色破晓的时候，他们周围已经没有了半点巨魔的影子。只有肮脏的烟雾凝聚在空气之中。崔斯特坚持要求继续赶路。他们离开了守御一晚的堡垒，因为别无选择。换成其他人，也许早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但他们绝不会因此却步。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再遭遇敌人，但能感觉到许多双眼睛依然躲藏在这片荒原深处，紧盯着他们。包围他们的是一片预示着灾难的死寂。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在苔藓草地上艰难地跋涉前行。沃夫加突然停住脚步，将艾吉斯之牙掷向了不远处一片被烧焦的小树林。野蛮人真正的目标是一个沼泽怪。那个怪物将双臂交叉在身前进行防御，但魔法战锤强大的力量将怪物从中间砸成了两段。它身边还有另外十几个沼泽怪，它们全都被吓得逃进了荒原深处。“你怎么知道的？”瑞吉斯问道。他相信野蛮人几乎没有多看一眼那些低矮的木桩。沃夫加摇摇头，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要攻击那里。崔斯特和布鲁诺却全都明白，并且很欣赏野蛮人的战斗直觉。实际上，现在他们全都只能依靠直觉来行动了。接连不断的超越体力极限的行动让他们的意识早已无法进行连贯的理性思考了。沃夫加的直觉反应却依然能够保持高度的精准。他也许只是从眼角的余光中瞥到了远处的一点动静，一点他的意识甚至不曾多加关注的光影摇曳，但他的直觉依然保持着警惕，并立刻做出反应。矮人和卓尔精灵彼此对视了一眼，仿佛在印证心中的想法。年轻的野蛮人已经越来越多地表现出作为一名成熟战士的品质，他们对此并没有太多惊讶。白天已经热得让人有些无法承受，而荒原中的环境又增加了他们的种种不适。现在这些冒险者真想一头倒在地上，让疲惫感彻底淹没自己。但崔斯特还是催赶着他们不断前行，同时努力寻找另一个适合防御的地点。他不太觉得他们还能遇到像昨晚那样优越的高地，不过他们总算还有足够的灯油。只要他们能够找到合适的地点，架起篝火，相信就可以安然度过一个夜晚。任何山丘，也许一片小树林就足够了。而他们只是遇到了一片沼泽。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积水和泥浆，也许足足绵延了许多里。“我们可以转向北方，”崔斯特向布鲁诺提出建议，“现在我们已经向东走了足够远，就算离开荒原，奈斯姆的势力对我们也是鞭长莫及了。”“那些骑士会沿着河岸巡逻，追上我们。”布鲁诺面色阴沉地说道。“我们可以渡过这片沼泽。”沃夫加提议。“巨魔喜欢水吗？”布鲁诺问崔斯特。他对沃夫加的提议很感兴趣。卓尔精灵只是耸耸肩。“那么就值得一试！”布鲁诺宣布道。“收集一些原木，”崔斯特说，“我们不必将它们绑在一起——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在水面上绑好它们。”他们将一根根原木放入水中，让它们漂浮在自己身侧用以支撑住身子，然后就这样走进了这片巨大沼泽冰冷沉寂的积水中。在这片沼泽中每走一步都会被淤泥吸住双脚，这绝不是一种良好的体验，不过崔斯特和沃夫加发现这里有许多地方还是可以让他们通行的。他们将原木绑成简陋的筏子。当水比较深，瑞吉斯和布鲁诺无法行走的时候就坐在筏子上，由野蛮人和卓尔精灵推着筏子向前走。他们也逐渐适应了这片沼泽怪诞的寂静，甚至开始将这种水中行进当作一种休息。但他们终究要回归残酷的现实。他们身边的积水突然爆开，三个和巨魔很像的怪物向他们发起了伏击。瑞吉斯已经快要在木筏上睡着了，强有力的打击让他一下子滚落水中。沃夫加没有来得及举起艾吉斯之牙就感到前胸受到一记重击，但他不是半身人，就算是力量强大的怪物也无法让他后退半步。而从卓尔精灵面前冒出来的怪物头上的水还没有流干，就已经被一对弯刀砍在了脸上。战斗发生得极为突然，过程更是短促而激烈。无边无际的荒原早已让冒险者们怒火中烧，刺激他们以无可匹敌的狂暴向怪物们发动了反击。崔斯特当面的巨魔在站直之前就被切成了几块。另一个巨魔虽然将瑞吉斯打下了水，但也让布鲁诺有了充足的准备时间来对付它。和沃夫加作战的巨魔虽然连续发动了第二次攻击，却被一股完全出乎它预料的狂猛力量击中了。巨魔不是聪明的生物，它有限的理智和战斗经验让它以为这个敌人在被它连续重击两次以后肯定无法站稳身体，更不要说发动反击了。尽管现在明白了现实状况，但这个怪物仍然无法避免被战锤狠狠砸回到水下。瑞吉斯这时已经从水里冒出头，一只手臂扒住了一根散开的原木。他的一侧面颊上出现了一道看起来很痛的刮痕。“它们是什么东西？”沃夫加问卓尔精灵。“某种巨魔。”卓尔精灵一边推测，一边继续用弯刀狠刺面前那个沉入水下已经一动不动的躯体。沃夫加和布鲁诺都明白崔斯特继续破坏尸体的原因。面对这些突然袭来的恐怖怪物，他们全都用力挥动武器，希望尽量把这些尸体打得足够碎烂，确保他们走到许多里以外的时候，这些怪物才会重新活过来。这片沼泽平静的黑色水面上连一个旋涡都看不见，但在水面以下，斧头和战锤的击打却惊扰了另外一些沉睡的生灵。其中一个生物已经在这里沉睡了十多个年头，对潜藏在这里的任何危险都视而不见。因为它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是最强大的。瑞吉斯还处在遭受重击之后的晕眩中。本就疲惫不堪的他在遇到这场意外的伏击之后，仿佛一直承受巨大的压力的精神也终于过了崩溃的临界点。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原木上，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点力气能继续战斗下去。他没有注意到，随着荒原闷热的微风，原木正在微微移动，被一小排暴露的树根勾住，漂进了一片完全被莲叶覆盖的平静水池中。瑞吉斯懒洋洋地伸展开手脚，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周遭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不过他还能听到朋友们微弱的交谈声。他对自己的疏忽大意骂了一句，挣扎着想要摆脱压住他的沉沉睡意。就在这时，他前方的水面忽然开始搅动，一条仿佛完全由坚硬皮革包裹而成的紫色东西冒出水面，然后瑞吉斯就看到了那张圆形巨口和里面一排排匕首一般向内弯曲的牙齿。瑞吉斯猛地在原木上坐起来。他没有呼喊，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死神向他笼罩下来。一条巨虫。“我还以为这些水至少能给我们一点保护，把这些可恶的怪物挡开。”沃夫加一边愤恨地说着，一边给了巨魔尸体最后一锤。“至少我们行动能容易一些了，”布鲁诺插口道，“把散开的原木再拼起来，我们继续前进。不知道这三个怪物还有多少亲戚在这里晃**。”“我可不想留下来统计它们的数量。”沃夫加回道。他向周围看了一眼，有些困惑地问道：“瑞吉斯在哪里？”混战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半身人漂走了。布鲁诺想要呼喊瑞吉斯，但崔斯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听。”卓尔精灵说道。矮人和沃夫加屏息凝神，仔细倾听崔斯特注视的方向传来的动静。片刻之后，他们终于听到了半身人颤抖的声音。“……见过这样美丽的宝石吗？”听到这句话，他们立刻明白，瑞吉斯正在用红宝石吊坠帮助自己摆脱麻烦。他们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崔斯特透过西边大约一百尺外一排树的缝隙，分辨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有一条虫子！”他对同伴们悄声说道，“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虫子！”他向沃夫加指了指一棵格外高大的树，然后就从南边向瑞吉斯所在的地方绕过去，同时从衣袋中拿出黑玛瑙雕像，召唤关海法。他们需要全部力量来对抗这头怪兽。沃夫加在水中伏低身子，快步向那一排树走去，迅速爬上崔斯特所指的那棵树。现在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树后面发生了什么。布鲁诺跟随在他身后，踏着越来越深的积水直接从树木缝隙中穿过去，站稳脚跟。“这样的宝石还有更多。”瑞吉斯仿佛商人吆喝一般提高了声音。他希望他的朋友们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来援救他。那颗迷人的红宝石正在项链末端转动着。他绝对不认为这种原始的怪物竟然也能听懂他的话，但至少怪物是被光芒闪烁的宝石迷住了，才没有一口将他吞掉，至少暂时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红宝石的魔法对这只怪物根本没有什么作用。巨虫全无理智可言，魅惑法术对它根本不起作用。只不过这条巨虫并不是很饿，而有规律的光芒跃动对它产生了某种催眠作用，所以瑞吉斯才能把他的把戏玩下去。崔斯特在树林的另一端就位了。他的手中擎着弓箭，关海法潜行到了怪物背后。崔斯特能看到沃夫加就在瑞吉斯头顶的树冠上，已经准备好纵身跃下。卓尔精灵看不见布鲁诺，但他知道，经验丰富的老矮人肯定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战斗位置。巨虫终于厌倦了半身人的游戏和那颗不断转动的宝石，猛地吸了一口气，强酸性的口水从它的嘴里溢出来，落在水中“咝咝”作响。意识到危险即将发生，崔斯特首先采取了行动。他召唤出球形的黑暗结界，包裹住半身人的原木。瑞吉斯还以为突然吞没自己的黑暗预示着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是当冷水拍在他的脸上，随后又淹没了他，他才知道自己是从原木上滚下来了。黑暗结界让巨虫产生了片刻的困惑，但这头猛兽还是喷出了一股致命的强酸。酸液击中池水，发出剧烈的炸响，那根原木一瞬间就变得千疮百孔。沃夫加从树冠上跳下来，毫无畏惧地高喊着“坦帕斯”，双腿来回踢动，双手却稳稳地高举着战锤，准备发动强力一击。巨虫侧过头，想要躲避野蛮人，但它的反应速度不够快。艾吉斯之牙正砸在它的脸侧，撕裂紫色的硬皮，击穿巨口的外廓，打碎了许多牙齿和骨头。沃夫加将全部力量都赌在这一击上，取得了意料之外的巨大成果。而他的身子也随之落入冷水中，掉到了卓尔精灵的黑暗结界下面。巨虫从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痛苦和重伤。它咆哮一声，一甩身子，接连撞碎了旁边的几棵树，让沼泽里的生物四处奔窜。然后它开始用五十尺长的巨硕身躯不断拍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崔斯特将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弓上。不等第一支箭射中目标，他的弓弦上已经扣住了第四支箭。巨虫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转向卓尔精灵，喷出第二股酸液。但敏捷的精灵在强酸喷来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布鲁诺的身子完全没入水中，一直向巨虫冲了过去。在这头巨兽疯狂回旋搅起的泥浆里，矮人猛然从它的身后跃起。巨虫身躯的宽度就达到了矮人身高的两倍，但矮人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将战斧劈在它的硬皮上。这时，关海法蹿上了巨虫的后背，一直向上奔跑，最后四只爪子牢牢抓住巨虫的脑袋。不等巨虫对这个新出现的对手有所反应，大猫的利爪已经牢牢插进了它的眼睛。崔斯特不停地开弓放箭。他的箭囊几乎要空了，十几枝羽箭插在了巨虫的口部和头部。但巨虫决定先解决掉布鲁诺，因为矮人凶狠的战斧造成了它身上最严重的伤口。但还没等它向矮人转过身，沃夫加已经从黑暗结界中冲出来，掷出了他的战锤。艾吉斯之牙再次砸进巨虫口中，已经被削弱的骨骼进一步碎裂。强酸唾液连同鲜血和碎骨不断掉落进池水中。巨虫发出第三次痛苦和愤怒的咆哮。冒险者们却丝毫不肯罢休——卓尔精灵的羽箭连续不断地刺穿巨虫的身体；大猫的利爪在巨虫的身体上越挖越深；矮人的大斧如旋风般劈落，让大块的硬皮四散崩飞；沃夫加又一次掷出了战锤。巨虫扭动着身子，它无法发动反击。让它感到晕眩的黑暗很快就遮蔽了它的意识，仅仅是想要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对它而言也变得越来越艰难。它的大口张开无法合拢，一只眼睛已经瞎了。矮人和野蛮人无休止的砍砸破坏了它本应该刀枪不入的硬皮。布鲁诺发出充满喜悦的狂野战吼，他的斧头终于彻底劈开了厚实的紫色硬皮，露出巨虫内部的身体组织。怪物突然开始猛烈地**，把关海法也甩进了池水中。布鲁诺和沃夫加都被震飞了。冒险者们没有再扑上去发动攻击。他们知道，这一仗到头了，而巨虫的抽搐全来自于它的回光返照。然后，巨虫倒进了池塘里，陷入了一场它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睡——死亡的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