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忽然明白自己还没有再跟她见面的心理准备。我在伯克郡爱德华·罗顿租的豪华夏日度假小屋里。醒来的时候,阳光穿透了精致的蕾丝卷帘。我心想,我受够了这该死的一切了。我已经厌倦透了。这八年,甚至一直延续到我和坎迪丝·布恩的那段感情中,一切全是自作自受的垃圾。坎迪丝比我更快看穿我那些自欺欺人的谎言。她曾经对我说过:“你对罗顿家的人有一种不太正常的迷恋。”说得好。老实说,我不能说我还爱着黛安。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那么明朗化。感情曾经在我们心中滋长,却又消失无形,仿佛葡萄藤在方格篱笆上纠葛、交缠。在最高峰时,我们的关系曾经发展到真正的男女之情。那份感情如此深厚、如此成熟,几乎令我感到害怕。那就是我一直急于掩饰自己感情的原因。我怕这样的感情也会吓到她。总是在深夜里,我常常发现自己对着想象中的她说话,仿佛群星黯然的夜空中回**着细诉的低语。我把对她的思念悄悄埋藏在心底,却又清楚地知道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过。我已经有了忘了她的心理准备。我就是还没有准备好再跟她见面。我到楼下去。我给自己弄早餐,杰森坐在厨房里。他拿东西顶着门,让门开着。微风轻轻掠过屋内,带来一阵淡淡的清香。我很认真地在考虑,是不是该把行李丢进车后备厢,扬长而去。我说:“跟我说一些‘新国度’的事。”杰森问:“你都不看报纸的吗?难不成你们石溪分校都把医学院的学生隔离起来?”我当然多少听说过“新国度”,大部分是在电视新闻上看来的,要不然就是在学校的餐厅吃午餐时听到人家在讨论。那是时间回旋所引发的基督徒运动,或者说,至少是打着基督徒的名号。然而,主流人士和保守教会都一致谴责这个运动。我知道“新国度”运动吸引的主要是年轻人和对教会不满的人。在医学院一年级的班上,有几个家伙就丢下学校的功课不管,投入“新国度”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成绩本来就岌岌可危,所以干脆放弃医学院之路,换成比较轻松、愉快的心灵启蒙。小杰说:“那其实是相信千年至福的人搞出来的玩意儿。他们千禧年没有来得及躬逢其盛,现在正好赶上了世界末日。”“换句话说,他们是宗教狂热分子。”“也不完全是。‘新国度’是所有基督教享乐主义教派共同的名言,所以,运动本身并非宗教狂热。不过,他们确实也涵盖了一些很像狂热分子的团体。他们没有单一的领袖,也没有圣书,只有一票外围的神学家勉强和这个运动扯得上关系,像是瑞特尔和劳拉·葛林盖这类人。”我在便利商店的书架上看过他们的书。那些时间回旋的神学书的标题上通常都有一个问号,例如《我们见证了基督复临吗?》《我们是否能逃过世界末日?》。而且,他们通常没什么例行活动,只有一种周末的地方团体集会。“不过,倒不是他们的教义会吸引群众。你看过‘新国度’群众大会的影片吗?他们称之为出神仪式的那一类影片?”我看过。而且,我不像杰森那样,对人体的七情六欲没什么概念。我能够体会他们内心的需求。我看过一卷录像带,内容是去年夏天在喀斯开国家公园举办的一场聚会。现场的气氛看起来像是浸信会的野餐会,又像是感恩而死乐队的迷幻摇滚音乐会。阳光普照的草坪,遍地野花,大家穿着白色的长袍,好像在进行什么仪式。有个瘦得像个骷髅的家伙吹着犹太号角。天色将暗的时候,他们燃起熊熊营火,搭起一座舞台,上面有音乐家在表演。接着,大家开始脱掉长袍跳起舞来。有些动作亲昵到简直不像在跳舞。虽然主流媒体一致表达强烈反感,可是在我看来,那样的场面还蛮纯真、亲切的。现场没有人传道,只看到好几百个信徒以微笑的姿态面对人类灭亡的威胁,爱他们身旁的人,仿佛渴望别人也同样爱他们。那部影片被刻录成了上百片的DVD,传遍了全球各地的大学校园,包括我们石溪校区。影片里并没有类似《伊甸园》那种色情画面,会引诱寂寞的医学院学生边看边“**”。“我实在很难想象‘新国度’运动会吸引黛安。”“正好相反。黛安正是他们的目标信徒。她很怕时间回旋,怕时间回旋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引发的一切后果。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新国度’就像止痛药一样。‘新国度’把他们心中最恐惧的东西变成爱慕的对象,变成一扇通往天国的门。”“她已经参与多久了?”“到现在差不多快一年了。自从她认识西蒙·汤森之后就开始了。”“西蒙也是‘新国度’的信徒吗?”“西蒙恐怕可以算是‘新国度’的狂热分子。”“你见过这家伙?”“去年圣诞节,她带他一起回大房子。我猜她是想看好戏,看爱德华火山爆发。想也知道,爱德华一定无法接受西蒙。事实上,他的敌意表现得非常明显。”(此时,杰森脸上的表情有点痛苦,大概想到爱德华·罗顿很久以前也曾对他发过一次很大的脾气)“没想到黛安和西蒙居然搬出‘新国度’那一套,把另一边脸颊也伸过去。他们满满的笑容简直要把他气死了,我是说正经的,再来一个温柔、仁慈的微笑,爱德华就要进心脏病专科病房去了。”我心里想,西蒙在黛安面前可长脸了:“他们在一起对黛安好吗?”“他正是她想要的那种人,偏偏也是她最不需要的那种人。”那天下午,他们到了。他们开上车道时,汽车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那辆十五年的老旅行车冒起黑烟来,大概比园艺工人开的那台拖拉机冒得还凶。开车的是黛安,她停好车,从离我远的那边爬出来,人被车顶的行李架遮住了。西蒙从我这边出来,从头到脚被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有点害羞地笑了笑。他是个长得蛮好看的家伙,身高一米八几,可能快一米九了。他瘦瘦的,但看起来绝对不羸弱。他长相很大众,脸有点长,还好那头看起来很难梳理的金发使他生色不少。笑起来时,他的门牙中间会露出一条缝。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简单、朴素的衬衫,左上臂缠着一条大围巾,看起来像是绑着止血带。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新国度”的标志。黛安绕着车子走到他旁边。我和杰森站在门廊上,他们站在下面抬起头对着我们笑。她的穿着打扮也是一副十足的“新国度”风味。她穿着一条玉米花蓝的落地长裙、一件蓝色的罩袍,还有一顶看起来有点滑稽的黑色宽边帽,很像阿米什男人戴的。但那衣服穿在她身上很配,或者说,是衣服衬托出了她那可爱的模样,显出一种非常健康的气息,甚至一股乡下人的纵欲、**气息。她的脸就像树上未采摘的莓果,生机盎然。她把手抬到眼睛上遮太阳,笑得很开心。我多么愿意相信她是特意对着我笑的。天哪,就是那种微笑,多么奇妙,看起来既纯真又淘气。我开始感到失落。杰森的手机发出了颤抖的铃声。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显示的号码。“这个电话不接不行。”他说得很小声。“小杰,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就在厨房,马上回来。”他跑掉的时候,西蒙正好把他的大帆布袋甩到门廊的木地板上。他对我说:“你就是泰勒·杜普雷吧!”他伸出手,我同他握了手。他的手劲很大,操着亲切的南部口音,韵母像是磨得很光滑的漂木,韵尾高雅、悠扬,像是打桥牌时的叫牌声。我的名字被他一叫,听起来像是地道的路易斯安那州卡津族人。只不过,我们家族的人一直都住在东北部,从来没有跨越缅因州的密利诺克镇到东南部去过。黛安跟在他后面跳了上来,大叫了一声:“泰勒!”然后热情洋溢地紧紧抱住我。我的脸被她的头发猛地盖住了,那一瞬间,我只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阳光和盐的气味。然后我们退开了半步,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我感觉自在多了。“泰勒,泰勒。”她很兴奋地喊着我的名字,仿佛我有哪里变得很不寻常,“过了这么多年,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我傻傻地说:“八年,八年了。”“哇!真的那么久了吗?”我帮他们把行李拖进去,将他们从门廊带进客厅,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把杰森抓了回来。他还在厨房里抓着手机讲个不停。一看到我进了厨房,他连忙转过身去。他的声音很紧张。他说:“不行,不行……连国务院也不行吗?”我停下了,没有再走过去。国务院,我的老天。“再过几个钟头我就可以回去了,如果……噢,我知道了,没问题。不,不,没有关系,不过,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知道了吗?谢了。”他把手机塞到口袋里,眼睛注意着我。“你在跟爱德华讲话吗?”我问他。“其实是他的助理。”“没事吧?”“小泰,拜托,你要害我泄露所有的机密,惹上麻烦吗?”他勉强挤出笑容,但装得不太像,“但愿你刚刚没有听到什么。”“我只听到你说要回华盛顿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跟黛安和西蒙他们在一起。”“嗯……没办法,也只好这样了。中国人在找麻烦了。”“什么意思,找麻烦?”“他们不肯完全放弃发射计划。他们想保留选择的自由。”他说的是用核武器攻击时间回旋制造机的事:“应该有人在想办法说服他们吧?”“我们已经在动用外交手段了,只是不太顺利。谈判好像陷入了僵局。”“这样说起来……噢,该死,小杰!要是他们真的发射了会怎么样?”“那就是说,两颗威力强大的核武器会在最近的距离内引爆,炸毁那几个和时间回旋有关联的不明装置。至于后果……嗯,这个问题就有意思了。不过,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而且不见得会发生。”“你是说世界末日不会发生,还是说时间回旋不会消失……”“小声一点。你忘了还有别人在这里吗?而且你有点反应过度了。中国人的想法太轻率了,而且可能根本就是白费工夫。不过,就算他们真的发射了,也不见得会是自取灭亡。无论那些假想智慧生物是什么来头,他们一定懂得如何自我防卫,同时又不至于毁灭我们。更何况,南北极上空的机器也不见得就是时间回旋的制造设备。那些机器可能只是单纯的观测平台,或是通信设备,甚至只是个诱饵。”我说:“要是中国人真的发射了,我们有多少预警时间?”“那要看你说的‘我们’是指谁。一般民众可能连事情结束了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就是这个时候,我终于开始懂了,杰森并非单纯只是他爸爸的徒弟,他已经开始建立自己的高层人脉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对近日点基金会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才知道杰森对基金会的贡献。目前,基金会只是杰森双重人生的一部分。甚至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小杰就已经过着双重人生了。一出了大房子,他就是一个数学奇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上完了高手林立的私立中学,就像是名人赛的明星选手在打迷你高尔夫。回到家,他就只是小杰。我们一直都很小心地维持这样的状态。现在也还是。只不过,现在,他人生的另一面投射出来的形象更巨大了。小时候,白天的他只不过是让莱斯中学的微积分老师赞叹得说不出话来。现在,白天的他已经站在足以影响人类历史的位置上了。他又继续说:“如果他们真的发射了,是的,我会有一些预警时间。我们会有一些预警时间。不过,我不想让黛安操这个心,西蒙当然也一样。”“太好了。我要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反正不过是世界末日而已。”“别那么夸张。冷静一点,泰勒,事情都还没发生嘛。你如果想找点事情做,就倒杯酒来喝吧。”虽然他故意将话说得很轻松,但从橱柜里拿出四个玻璃杯时,他的手却在发抖。我早就应该走了。我早就应该走出那个门,冲进我的车子里,在我开始想念黛安之前,已经开了远远的一段路了。我想到前屋客厅里的黛安和西蒙,还有他们那些嬉皮基督徒的举动。我想到小杰,他在厨房里用他的手机听取世界末日的报告。我心里想,地球灭亡之前的最后一夜,我真的想跟这些人在一起吗?但我同时也想到,除了他们还能有谁?还有谁?黛安说:“我们是在亚特兰大认识的。当时佐治亚州主办了一场讨论另一种灵性的座谈会。西蒙去那里是为了要听C.R.瑞特尔的演讲,我在学校的自助餐厅无意间看到了他。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基督复临》那本书,我也是一个人,于是就把餐盘放在他旁边,坐下来开始跟他聊天。”窗户旁边有一张飘散着灰尘味的豪华沙发,黛安和西蒙一起坐在那里。黛安懒洋洋地靠在扶手上,西蒙坐得直挺挺的,看起来很机警。他挂在嘴上的微笑开始令我不安了。他始终保持着微笑。我们四个人小口小口地啜着酒。窗帘在轻拂的微风中飘**着,一只马蝇在纱窗外嗡嗡飞舞。有那么多话题不方便谈时,大家实在很难聊得下去。我很费力地挤出西蒙那样的微笑:“这么说,你还是个学生啰?”“曾经是学生。”他说。“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多半是在旅行。”小杰说:“西蒙付得起旅费,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别那么没礼貌好不好?”黛安说。她的口气很尖锐,显示她真的是在警告小杰,“小杰,拜托,下不为例好吗?”倒是西蒙耸耸肩,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没事。他讲的都是真的,我是有一些闲钱。黛安和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到我们国家的一些地方看看。”杰森又说了:“西蒙的祖父是奥古斯特·汤森。他是佐治亚州的烟斗通条大王。”黛安白了他一眼。西蒙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开始有点圣人的味道了。他说:“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们甚至也不应该说那是‘烟斗通条’了,现在它们被当作包装礼品的材料,叫作‘毛根’。”他笑了一下,“所以我可以轻轻松松坐在这里,继承毛根事业赚到的钱。”黛安稍后跟我们解释,那其实是礼品杂货所创造的财富。奥古斯特·汤森从烟斗通条起家,但真正赚到钱的是礼品杂货批发生意。他把一些小东西批发到整个南部的小杂货店,像是压锡片玩具、饰品手镯、塑料梳子之类的。在20世纪40年代,他们家族已经是亚特兰大社交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小杰又继续施压:“西蒙本身没有你所谓的事业。他是一个自由的心灵。”西蒙说:“我并不觉得我们任何一个人拥有真正自由的心灵。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没有事业。也许可以说,我不想有事业。这话听起来大概会让人觉得我很懒惰。也没错,我是懒惰,这也是令我感到困扰的毛病。可是,我怀疑,事业到最后又有什么用?想想看我们目前的处境。我无意冒犯。”他转过来问我,“泰勒,你是做医生这一行的吧?”我说:“我应该会念到医学博士吧,既然吃了这行饭……”“别误会,我觉得很棒。搞不好那是地球上最值得干的行业。”杰森批评西蒙,最后的用意是讽刺他是个没有用的人。西蒙的反驳是,大体上来说,职业都是没有用的……除了像我这样的职业。杰森刺一剑,西蒙就挡开。我觉得自己像是在酒吧里看人打斗,只是打斗的人穿着芭蕾舞鞋。然而,我觉得自己很想替杰森道个歉。其实,惹恼杰森的并非西蒙的人生态度,而是西蒙出现在这里的事实。伯克郡的这个星期,本来应该是三个人久别重逢的团聚,杰森、黛安,还有我。我们又回到一个相当舒服的地方,重温儿时旧梦。结果,我们却被迫和西蒙关在一个小地方。杰森把西蒙看成是一个入侵者,一个南部风味的小野洋子。我问黛安,他们已经旅行多久了。她说:“大概一个星期了。不过,这个夏天我们多半会一直旅行。我相信杰森已经告诉过你‘新国度’的事情了。不过那真的很棒,小泰。我们在全国各地都有网友。我们可以在他们那边借宿一两天。所以,从7月到10月,我们会一路从缅因州到俄勒冈州,参加集会和音乐会。”杰森说:“我猜那大概可以帮你们省下不少住宿费,也不用花钱买什么衣服。”“也不是每一场集会都是出神仪式。”黛安反击了。西蒙说:“要是那辆老爷车解体了,我们就根本不用旅行了。它引擎点火不太顺,吃油越来越凶。很不巧,我实在没有什么当汽车师傅的天份。泰勒,你对汽车引擎有概念吗?”“懂一点。”我说。我知道这是西蒙在暗示我,邀我跟他到外面去,让黛安想办法和她哥哥协商一下,双方停火。“我们去看看吧。”天气还是很晴朗。温煦的风从车道外翡翠般的草地上一波波翻涌而上。西蒙打开那辆老福特的引擎盖,跟我说明了一连串的毛病。老实说,我听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如果他像杰森说的那么有钱,难道不能买一辆像样点的车吗?我在瞎猜,会不会是他们上一代沉迷酒色,财产挥霍殆尽,所以他也没继承到什么钱?或者,可能他的财产都是信托基金,根本动不了?西蒙说:“我大概很笨,尤其跟你们这样的人比起来。我一直都搞不太懂科学或机械之类的东西。”“我也不是什么行家。就算我们有办法让引擎顺一点,在你们上路横越美国之前,最好还是先去找一个正牌的修车师傅帮你看看。”“谢了,泰勒。”我在检查引擎时,他瞪大了眼睛,好像看得很入迷,“谢谢你的建议。”最有可能出毛病的应该是火花塞。我问西蒙他们究竟有没有换过火花塞。他说:“据我所知,好像没换过。”这部车已经跑了将近十万公里了。我用自己车上拿来的双向起子拆掉其中一个火花塞,拿给他看:“你瞧,你的麻烦大概就全在这里了。”“就这玩意儿?”“还有另外几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种零件换起来不会花你太多钱。不好的消息是,没换之前,你最好先别开车。”“嗯。”西蒙说。“如果你愿意等到明天早上,我可以开车载你到镇上去买零件。”“嗯,当然好。你真好心。其实我们并没有打算马上走。噢,除非杰森坚持要我们走。”“他的火气待会儿就消了。他只是……”“没事,我明白。我知道杰森宁愿我没有出现在这里。这我了解。我没吓到,也不觉得意外。黛安只是觉得她不应该接受不让我来的聚会邀请。”“嗯……她真够意思。”我猜。“不过我也可以到镇上随便租个房间,不怎么麻烦。”“用不着那样。”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感到奇怪,怎么会变成是我在慰留西蒙·汤森?我不知道自己心中对和黛安重逢有什么期待,不过,西蒙的存在已经使那个刚冒出芽的希望破灭了。也许这样最好。西蒙说:“我猜杰森跟你说过‘新国度’的事情,那一直是冲突的根源。”“他跟我说,你们和‘新国度’有些关联。”“我并不打算向你布道,不过,如果我们的运动让你感到不自在,也许我能够消除你的疑虑。”“西蒙,我所知道的‘新国度’,就只有从电视上看来的那些。”“有人称之为基督教享乐主义。我比较喜欢‘新国度’这个名字。这个简洁的字眼真的蕴含了太多深奥的意义。我们打造千年至福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生活在千年至福中,此时此地。让我们这最后一代的人类活在田园牧歌般的诗意中,就像我们远古的第一代祖先一样。”“哦哦,只不过……小杰对宗教可没什么耐心。”“我知道,他是没什么耐心,可是你知道吗,泰勒?我不觉得是宗教的问题招惹到了他。”“不是吗?”“不是。其实,我真的很敬佩杰森·罗顿,不过,不是因为他出了名的聪明。如果只用一句简单的话来形容他,我认为他也是一个真正有眼光的行家。他真正把时间回旋当一回事。地球上有多少人?八十亿人吧?这八十亿人当中,随便哪一个,至少也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不见了。可是他们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像鸵鸟一样继续过日子。只有极少数人像我们一样,真的相信时间回旋。‘新国度’真的相信。杰森也相信。”真令人惊讶,这和杰森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他继续说:“只不过……方式不太一样。“这是整件事最令人头痛的地方。两种观点互相竞争,争夺大众的认同。总有一天,无论愿不愿意,世人都必须面对事实。他们必须选择,究竟要从科学的角度去理解,还是要从宗教的角度去体会?这就是杰森担心的。当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时,宗教信仰总是胜利的一方。你比较希望在哪里得到永生?在人间天堂,还是无菌的实验室?”对西蒙来说,答案显然很清楚。可是对我来说却没有那么黑白分明。我记得马克·吐温也曾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他说:“上天堂,是因为那里天气好。下地狱,是为了找同伴。”屋子里传来了争吵声。那是黛安的声音,她在叫骂。杰森的回应冷冰冰的,无动于衷。我和西蒙从车库里拉出几张折叠椅,坐在阴凉的车棚下,等那两个双胞胎兄妹吵完。我们聊起天气。天气非常好,对此我们倒是看法一致。屋子里的吵闹声终于平息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杰森跑出来要我们帮他烤肉,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受了什么惩罚。我们跟他绕到屋子后面去,一边等烤肉架热起来,一边聊一些轻松、缓和的话题。黛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满脸激动的表情,不过却洋洋得意。从前,每次她吵赢杰森,脸上就会出现这种有点桀骜不驯、有点喜出望外的表情。我们到厨房里坐下来,吃鸡肉,配冰茶,还有剩下的三种豆子的综合色拉。“大家介意我祷告一下吗?”西蒙问。杰森翻了一下白眼,但还是点点头。西蒙很庄重地低下头。我硬起头皮准备听他布道,没想到他只说了两三句:“愿主赐予我们勇气,领受你置于我等之前的恩典,而今而后。阿门。”祷告所表达的不是感恩,而是祈求勇气。很符合眼前的需求。黛安在对桌朝着我笑一笑,然后掐了一下西蒙的手臂。我们开始吃起来。我们很快就吃完了,阳光还在天际徘徊、流连。天色未晚,蚊子还没有出来肆虐。风停了,寒凉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轻柔感。别处的某个地方,情况正急遽改变。我们还不知道出事了,就连人脉亨通的杰森也没有接获通知。就从我们开始咬第一口鸡肉到吃完最后一口色拉这段时间,中国人已经撤出谈判,立刻下令发射了好几枚改良的东风导弹,上面装载了热核弹头。正当我们把啤酒从冰桶里抽出来时,导弹可能已经画出弧形的弹道,升上半空中。绿色的啤酒瓶形状像导弹一样,仿佛因为天气太热而不断冒汗。我们把户外露天平台的餐桌收拾干净。我告诉他们,西蒙的火花塞烧掉了,我打算明天早上载西蒙到镇上去。黛安悄悄跟她哥哥讲了几句话,隔了一会儿又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杰森终于点点头,转身对西蒙说:“斯托克·布里奇镇外有一家汽车百货行,他们营业到晚上9点。要不要我现在就载你去?”这是握手言和的表示,虽然杰森看起来有点不情愿。西蒙刚开始有点惊讶,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说:“既然你这么好心,又可以坐法拉利兜风,我可无法抗拒了。”“我可以让你开开眼界,看看它能跑多快。”一看到有机会炫耀他的宝贝车,杰森的懊恼很快就一扫而空了。杰森跑进屋里拿钥匙。西蒙跟他走之前,回头露出一种“我的老天”的表情。我看着黛安,她笑得很开心,对自己外交手腕的胜利感到很得意。别处的某个地方,东风导弹穿越时间回旋隔离层,逐渐接近设定的目标。想象中,那是很怪异的画面:导弹完全由内部的程序操控,飞过黝黑、冰冷、静止不动的地球上空,对准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人造物体。那些物体悬浮在南北极上方好几百公里的高空。仿佛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出戏,底下却没有观众,感觉很突兀。事后,我们有了一个合理的推论:中国的导弹引爆后,并没有影响到时间梯度。受到严重影响的是环绕着地球的视觉过滤层。人类对时间回旋的看法当然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几年前,杰森曾经指出,时间梯度意味着若没有假想智慧生物刻意安排的过滤,数量惊人的完全蓝移辐射将会遍洒整个地球表面。每一秒钟所承受的阳光照射量将会超过三年,足以杀死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足以摧毁土壤的繁殖力,足以使海洋沸腾。假想智慧生物帮地球建造了一层时间的环围,也帮我们挡住了致命的副作用。此外,假想智慧生物所控制的,不只是传送到静止地球的能量有多少,还有地球本身要反射多少光和热回到太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过去这几年,天气总是那么舒适宜人,那么……均衡的原因。至少,在东岸标准时间7点55分,在中国核弹击中目标的那一瞬间,伯克郡的天空依然万里无云,依然清澈剔透如爱尔兰著名的沃特福德水晶。电话响的时候,我和黛安正在前屋的房间里。杰森打电话进来之前,我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光线改变了,但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仿佛只是一朵云从太阳前面飘过。没有,没什么事,我的注意力全在黛安身上。我们喝着冰凉的饮料,闲话家常。我们聊起读了哪些书,看了哪些电影。谈话迷人的地方不是聊的内容,而是谈话的那种节奏、那种韵律。当我们独处的时候,就会沉浸在那种韵律中,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如此。无论是朋友之间,还是情人之间,交谈会创造出一种独特的韵律,或轻松、舒缓,或尴尬、笨拙。即使是最乏味的交谈都会有暗藏的深意,仿佛地底的河流。我们谈的都是些平凡无奇的老话题,但话中暗藏的含意却是如此深沉,有时甚至还隐伏着危机。没多久,我们仿佛触动了彼此心中的某些情思,仿佛西蒙·汤森和过去的八年都变得毫无意义。也许刚开始是在开玩笑,后来渐渐变得不像是玩笑。我对她说,我很想念她。她说:“有好几次,我好想跟你说话,需要跟你说话。可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或是觉得你一定很忙。”“你应该找得到我的号码,而且我不忙。”“你说得没错。其实,那种感觉就像是……道德上的怯懦。”“我有那么可怕吗?”“不是你,而是我们的处境。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向你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的微笑中有一点疲倦,“现在似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黛安,没什么好道歉的。”“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这么想。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我似乎能够用一种更深刻的眼光回头去看从前。我们两人之间仿佛可以不用接触彼此的身体,却还是感觉很亲近。然而,那正是我们不能做的事,甚至连谈都不能。就像我们两个人默默立下了这样的誓言。”“从星星消失的那天晚上开始。”我说。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对自己很惊讶,内心油然生出一阵恐惧,一股**的冲动。黛安挥挥手:“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记得的是什么吗?是杰森的望远镜。你们两个人看着天空的时候,我用望远镜看大房子。我根本就忘了星星这回事。我只记得,我看到卡萝在后面的房间里,和一个承办宴席的家伙在一起。她喝醉了,看起来好像是她在跟那个男人调情。”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小小的世界末日。过去、大房子、我的家人,一切令我痛恨的地方,全部终结在那天晚上。我只是想假装这一切都不存在。没有卡萝,没有爱德华,没有杰森……”“也没有我吗?”谈话的气氛已经不一样了。她从沙发那边走过来,一只手轻抚着我的脸颊。她的手很冷,像她手上的冰饮一样冷:“你是唯一的例外。我很害怕。你是那么有耐心,我很感谢。”“可是我们不能……”“接触彼此的身体。”“亲密的接触。爱德华绝对无法忍受。”她把手缩回去:“如果我们真想的话,也是可以瞒着他的。但你说得对,问题就在爱德华。他的影响无处不在。他让你妈活得像个次等阶级的人,那种做法真的很不入流,品格低下。我可以坦白说吗?我根本就痛恨自己是他的女儿。我尤其痛恨一个念头,万一,你知道吗?万一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也许就是你报复爱德华·罗顿的方法。”她坐回沙发上。我觉得她似乎对自己感到有一点意外。我很小心地说:“当然不会是那样。”“我很迷惑。”“你参加‘新国度’的目的就是这个吗?报复爱德华?”她微笑着说:“不是。我不是因为西蒙激怒我爸爸才爱上他的。小泰,人生没有那么单纯。”“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暗藏着某种偏见?怀疑会渗透到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不是,‘新国度’和我爸爸没有关系。‘新国度’想要从地球的变故中找出神性,然后在日常生活中表达这种神性。”“也许时间回旋也没有那么单纯。”“西蒙说,我们不是死亡,就是转化。”“他告诉我,你们在创造地上的天国。”“这不是基督徒本来就应该做的吗?在生活中宣扬上帝的国度,借此创造上帝的国度。”“或至少可以一路跳着舞进到上帝的国度。”“你现在的口吻听起来很像杰森。我当然无法为运动的每一件事情辩护。上周,我们在宾州参加一场秘密集会,遇见了一对情侣,和我们差不多年纪,很友善,很聪明。西蒙说他们是‘活生生的灵魂’。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餐,讨论基督复临。然后,他们邀请我们一起去饭店的房间。没想到,他们忽然在桌子上撒了一排古柯碱,开始放色情录像带。毫无疑问,总是有少数怪人会依附在‘新国度’。而对那些人来说,除了伊甸园的模糊形象,神学几乎是不存在的。但好的一面是,运动确实达到了本身的宣示,成为一种纯正的生活信仰。”“信仰什么,黛安?出神?杂交?”话才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她看起来有一点受伤:“出神和杂交并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成功进入出神的境界时,就不会有杂交的现象了。不过,在神的圣体中,只要不是为了报复或受到愤怒的驱使,只要表达了神性和人类的爱,任何行为都是没有禁忌的。”电话又响了。我脸上大概看起来有罪恶感。黛安看到我的表情,笑了起来。我一拿起电话,杰森劈头就说:“我说过我们有预警时间,对不起,我错了。”“你说什么?”“泰勒……你没有看到天空吗?”于是我们到楼上去,找一扇可以看到夕阳的窗户。西边的卧室很宽敞,有一座桃花心木的橱柜和一张黄铜边框的床。我把窗帘拉开,黛安倒抽了一口凉气。夕阳不见了。或者应该说,有好几个夕阳。整面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有如熊熊的火光。原本圆球状的太阳不见了,一道圆弧形的红色光晕跨越海平线,延伸了15度角,仿佛同时有十几个夕阳交互闪烁。光芒变化无常,忽而明亮,忽然暗淡,仿佛是远处的火光。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恍惚了不知道多久。黛安终于说话了:“泰勒,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我把杰森告诉我的中国发射核弹的事跟她说了。“他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发生?”她问了以后,又自言自语道,“他当然知道。”奇异的光芒将房间染成了深深的粉红色调,映照在她的脸颊上,好像她在发烧。“我们会死吗?”“杰森不这么认为。不过,那会吓死全世界的人。”“可是到底有没有危险?辐射或是什么的?”我表示怀疑,不过也不是毫无可能。我说:“看看电视好了。”每个房间都有一台等离子电视,挂在床对面墙壁的镶板上。我推测,如果有任何轻度致命的辐射线,都足以摧毁电视信号的传送和接收。可是电视好好的,上面还有新闻频道,看得到欧洲的各大城市一片漆黑,大批群众聚集。黑暗,或许是因为那边已经快要晚上了。没有致命的辐射线,倒是有不少初期的恐慌。黛安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显然心里很害怕。我坐到她旁边,跟她说:“如果有任何致命的危险,我们现在早就死了。”外面的夕阳在闪烁中渐渐变暗。漫涣的光晕散开成好几个单独的夕阳,个个像鬼魅一样苍白,接着,一轮太阳的光环像发光的弹簧一样,变成一道光弧横跨整个天空,然后突然消失。我们坐在那里,紧紧靠在一起,看着天空逐渐变暗。然后,星星出来了。我趁着电话信号的带宽还没有被盖掉之前,又设法联络上了小杰。他说,天空发生变化的时候,西蒙正好付了钱,买了他车子要用的火花塞。斯托克·布里奇镇向外的道路已经挤满了车,收音机播报说,波士顿发生了几起零星的抢劫案,所有的主要干道都交通阻塞,所以小杰把车子停在一间汽车旅馆后面的停车场,订了一个房间,他和西蒙准备在那里过夜。他说,明天一早,他可能必须赶回华盛顿,不过他要先把西蒙载回度假小屋。然后他把电话拿给西蒙,我把电话拿给黛安,然后离开房间,让她和未婚夫说话。度假小屋很宽敞,空****的,看起来有点阴森。我在屋子里面走了一圈,把灯一盏盏打开,直到她叫我回去。我问她:“想再喝一杯吗?”她说:“噢,太好了。”午夜刚过,我们去了屋外。黛安看起来勇敢一点了。西蒙一定跟她说了一些“新国度”式的激励话语。在“新国度”的教义里,并没有传统基督教中基督复临的说法,没有世界末日前夕痴迷极乐的被提[1],也没有世界末日时善恶决战的战场“哈米吉多顿”。时间回旋是这一切的总和,一切古老的预言都间接实现了。西蒙说,如果上帝想用天空这面大画布,为我们画出**裸的时间几何图形,他就会这样做,而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的敬畏和恐惧是完全正常的。然而,我们不应该任由这些情绪淹没自己,因为时间回旋最终是一次救赎的行动,是人类历史最后也是最美好的一章。大概就是这样。所以,我们走到外面,仰望天空,因为黛安认为这是勇敢而充满神性的行为。天空万里无云,空气中飘散着阵阵松香。公路离我们很遥远,但我们偶尔还是会隐约听到汽车喇叭声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天空到处绽放出片段的亮光,此起彼落,我们投映在地上的身影仿佛环绕着我们舞蹈。我们坐在门廊几公尺外的草地上,门廊的灯散放着安定的光芒。黛安依偎着我的肩膀,我的手环绕着她。我们两个人都有点醉了。尽管感情冰冻了许多年,尽管我们在大房子有一段那样的过去,尽管她和西蒙·汤森订婚了,尽管“新国度”的出神仪式令我难以释怀,尽管核武器引发了天空的错乱,但此刻,我只意识到她的身体紧紧依偎在我身上,如此美好。我的手感觉到她手臂的曲线,我的肩膀感受到她头的重量,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却是如此真切、如此熟悉,仿佛那不是新的发现,而是昔日的记忆。我一直都知道她会让我有这样的感受,甚至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感都是如此熟悉。天空绽放着火花般奇异的光芒。那不是回旋的宇宙所发出的纯光。那种未经过滤的纯光会在瞬间杀死我们。此刻,天空陆续绽放着一闪而逝的光,就像是相机设定了连续拍摄那样,闪过一张又一张的天空影像。连绵不断的午夜黑暗被压缩成百万分之一秒的片段,光芒熄灭后,留下像是相机闪光之后的残影。接着,我们又看到了同样的天空,但那已经是一世纪或一千年后的天空,就像超现实电影里的连续镜头。有些画面是模糊的长时间曝光,星光和月光变成鬼魅般的圆球、圆圈,或是阿拉伯弯刀。有些像是清晰而迅速消失的定格画面。靠近北边的天空,圆弧线条和圆圈变窄了,半径比较小。而靠近赤道的星星移动就比较快,像跳华尔兹舞一样,轻盈地画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月亮忽而满月,忽而半月,然后越来越暗淡,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从地平线的一端划过天空跑到另一端,留下橘色的透明轨迹。银河是一条忽明忽暗的带状白色荧光,闪烁着无数忽而闪亮忽而暗淡的星星。在夏日的空气中,在呼吸起伏之间,有星星诞生了,有星星陨灭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动。一切都在一场庞大、复杂的微光之舞中游动,而那舞蹈也在告诉我们,还有一个更庞大、现在还看不见的周期循环。我们头上的天空像心脏般跳动着。黛安说:“好有活力。”我们短暂的意识之窗将一个偏见强行植入我们的心中。我们总是认为,会动的东西是活的,不会动的东西是死的。在静止的、死的石头下面,活生生的虫双双对对。恒星和行星也在动,但只是遵循着死气沉沉的重力定律在移动。石头会坠落,但石头不是活的。而星球轨道的运动只不过是同样的坠落无限延长罢了。然而,如果我们像那些假想智慧生物一样,延长我们蜉蝣般的短暂存在,原本明显的差异就会模糊了。星星会诞生、生存、死亡,将原始的灰烬遗留给新的星星。星星各式各样的整体运动并不简单,而且是难以想象的复杂,是引力与运行速度交织的舞蹈,美丽曼妙而又令人惊骇。令人惊骇是因为痛苦挣扎的星星像地震一样,使原本应该固定不动的东西开始变化万千;令人惊骇也是因为我们最深沉的有机作用奥秘、我们的**和黏腻肮脏的繁殖行动,原来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秘密。原来星星一样会流血,一样费力挣扎。“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我忘了在哪里读到了这句话。黛安说:“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我不知道自己念出了声音。黛安说:“过去那些年,大房子那段过去,所有该死的、浪费掉的那些年,我知道……”我用手指抵住她的嘴唇。我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一切。她说:“我要进去。我要回房间去。”我们没有把卷帘放下来。回旋、流转的星星散发着光芒,照进房间。黑暗中,流转的光影形成模糊的图案,在我和黛安的皮肤上游走,仿佛城市的灯火辉煌穿透雨水漫涣的玻璃窗照进来,宁静无声,蜿蜒扭曲。我们静默无言,因为言语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会成为欺骗。我们在静默中**缠绵。缠绵过后,我不由自主地想着:“让此刻永远停驻。这样就够了。”当天空再次沉入黑暗,当天空的烟火灿烂终于黯然平息,消失无踪,我们也沉沉睡去。中国的导弹攻击到头来只不过是一种故作姿态。全球的恐慌曾导致了数千人死亡,但这次的攻击并没有直接的受害者。地球上没有,而我猜,那些假想智慧生物应该也没有。第二天早上,太阳依然在同样的时间出现了。电话铃声吵醒了我。**只剩下我一个人。黛安在另一个房间接电话,然后进来跟我说,是小杰打来的。他说,路上已经没车了,他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洗过澡,穿好衣服,身上满是肥皂的香味和棉布浆烫过的气味。我说:“就这样吗?西蒙回来了,然后你们就开车走了?昨天晚上毫无意义吗?”她爬上床,坐在我旁边:“昨天晚上并不代表我不和西蒙走。”“我以为昨天晚上有更多意义。”“昨天晚上的意义远超过我所能说的,但过去并没有一笔勾销。我已经许下承诺,而且,我有信仰。这一切也为我的人生划下了一条界线。”我感觉得到她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坚定,说:“信仰。告诉我,你不相信这些垃圾。”她站起来,皱起眉头。她说:“也许我没有信仰,但也许我需要一个有信仰的人在我旁边。”小杰和西蒙还没有回来,我就打包好行李,将它放到了车上。黛安站在门廊处,看着我盖上后行李厢。她说:“我会打电话给你。”我说:“我等你电话。”[1]被提:基督教术语,意为某种力量以强迫的方式将某人或某物夺走,或在不知不觉中,一股突然的外来的力量将某人或某物从甲处取到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