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病人那里听到了不少事情,对基金会也就多了几分了解。比较喜欢跟我聊的是那些科学家,而管理阶层通常都比较沉默;另一方面,我也从员工的家属那边听到不少。美国健康维护组织的保险已经濒临崩溃,很多家属开始放弃保险,跑到基金会内部的诊所来看病。突然间,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全方位的家庭医师。我的病人大部分都能够深刻体认时间回旋的残酷事实,而且都能够鼓起勇气,坚毅不挠地面对现实。有一个任务程序设计师对我说:“悲观与愤世嫉俗的人都被挡在门外,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做很重要的事情。”这样的态度令人敬佩,而且很有感染力。没多久,我开始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的一分子,仿佛也参与了他们的工作,正拓展人类的影响力,深入外层空间暴怒的时间狂流。有几次周末,我开车到北方海边的肯尼迪太空中心看火箭发射。新建的发射台到处林立,新型的擎天神和三角洲火箭发出隆隆怒吼,冲上天际。秋去冬来,季节交替那一阵子,杰森偶尔也会丢下手边的工作,跟我一起去看。火箭上装载的是简单型的“自动控制重返大气层飞行器”,简称“自返飞行器”。那是预先设定好程序的勘查装置,仿佛是一扇简陋的窗户,用来观看星星。除非任务失败,要不然,“自返飞行器”上面的回收组件会降落到大西洋或是西部沙漠的盐湖里,将地球外面世界的信息带回来。我喜欢火箭发射的壮观场面。小杰承认,火箭升空仿佛象征着相对论性的时间分离,那样的感觉最吸引他。火箭上装载的小飞行器将会飞到时间回旋的隔离层外,停留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测量地球与月球之间越来越遥远的距离,测量太阳扩张的幅度。然而,从地球的时间参考结构来看,飞行器却是在发射的当天下午就掉回地球,仿佛是一个魔法瓶,里面装满了不可能装得进去的时间。当飞行器内的信息像美酒一样倒出来之后,谣言立刻在基金会内部四处流窜:伽马射线升高,意味着我们邻近的行星发生了剧烈的变动。太阳散放出更多的热到木星汹涌动**的大气层,使木星产生了新的变化。月球表面出现了一个新的巨大陨石坑,而且,也不再是永远只有一面朝着地球。月球开始缓慢地旋转,原先永远黑暗的那一面渐渐转过来,朝向地球。12月的一天早上,小杰带我越过整个园区,走到工程区。那里有一个已经启动的实体模型,那是火星载货宇宙飞船等比例实体模型。工程区是中心里分隔出来的一片庞大空间,男男女女穿着“特卫强”灭菌纤维的防护衣,正在组装许多设计物的原型,或是为模拟测试试安装某些装置。角落里有一个铝制平台,宇宙飞船的模型就摆在上面。那艘宇宙飞船看起来小得可怜,外形看起来就像一个狗屋大小的黑色球形盒子,有一头装了一个喷嘴,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单调、乏味。但杰森那副炫耀的模样,很像是父母亲对孩子的骄傲。他说:“这个东西基本上分成三个部分:离子驱动和质量反应装置、机载导航系统和酬载物。整个飞行器的结构绝大部分是引擎。没有通信设备,不能和地球联络,不过好像也不需要。导航程序是多余的,不过硬件本身比手机还小,动力来自太阳能板。”太阳能板还没有装上去,不过,发挥一点艺术家的想象,当这个飞行器完全伸展开来的时候,会像是钉在一面墙上一样,仿佛一间狗屋变形为毕加索的蜻蜓。“看起来不像有足够的动力可以飞到火星。”“动力不是问题。离子引擎虽然缓慢,但续航力很强。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简单、坚固、耐用的科技。比较不好应付的是导航系统。导航系统必须够聪明,必须能够独立作业。当飞行器穿越时间回旋隔离层的那一瞬间,会产生一种速度。有人称之为‘时间速度’。那是一个呆板的字眼,不过意思没错。宇宙飞船速度越来越快,温度越来越高。从宇宙飞船本身来看,没有那么明显,但从我们地球的角度来看,那种差异是非常巨大的。发射过程中,速度、飞行轨道可能会有很细微的变化,例如,小到如一阵风,或是火箭燃料的供应略有迟缓,只要有丝毫的变化,都会使结果变得难以预估。难以预估的不是火箭如何进入外层空间,而是在什么时间进入外层空间。”“有什么差别吗?”“差别在于,火星和地球环绕太阳的轨道都是椭圆形的,而且运行的速度不一样。我们没有可靠的方法可以预先计算出当宇宙飞船抵达火星运行轨道时,火星的相对位置在哪里。基本上,飞行器必须在繁星满天的太空里找出火星,然后自己计算飞行轨道。所以,我们需要聪明、灵活的软件,还有坚固耐用的推进系统。我们运气不错,两样都有了。泰勒,这是一具很可爱的机器。外表平凡无奇,但内在美无与伦比。总有一天,它就要自己去独立处理问题,阻挡灾难。它将会如我们所设计的那样,进入火星轨道。”“然后呢?”杰森笑了一下:“这就是整个任务的核心。”他从模型上松开一整组的螺丝钉,掀开船身前方的一片嵌板,露出一个有防护罩的内槽,里面分隔成许多六角形的小区块,像蜂巢一样。每个区块里都安置了一个钝钝的黑色椭圆形物体,看起来像是一窝黑漆漆的蛋。杰森从里面拿了一个起来。那个东西小到用一只手掌就可以握住。“看起来好像一支怀孕的草地飞镖。”我说。“只不过比草地飞镖精巧得多。我们把这些东西撒在火星的大气层中。当它们降到一定的高度时,会弹出螺旋桨叶片,然后旋转着向下飘降,散掉高温,减缓速度。我们会根据每艘宇宙飞船所载品种的不同,将它们撒在不同的地方。南北极、赤道……无论我们想找的是地底下的海盐泥浆,还是天然冰块,基本的程序都是一样的。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皮下注射器,把生命灌注到那个星球里面。”据我所知,这个“生命”的成分是基因工程改造过的微生物。微生物的基因型结合了其他菌类,例如,在南极干燥山谷的岩石中所发现的菌类,或是能够在核子反应炉废料排放管里生存的厌氧性生物,或是在北冰洋巴伦支海海底的冰泥中所发现的单细胞生物。这些有机生物的功能主要是滋润火星的土壤。当老化的太阳暖化了火星表面时,这些微生物就会滋长茁壮,释放困在土壤中的水蒸气和其他气体。接下来要上场的,是超基因工程改造过的一系列蓝绿藻品种,那是简单的光合作用植物。最后,我们用更复杂的生物形态,继续开拓第一次发射所创造的环境。在最理想的状态下,火星会永远只是一个沙漠,释放出来的水分顶多只够形成浅浅的、不稳定的盐水湖……不过,这样大概也就够了,够我们在被遮蔽的地球之外创造出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人类可以到那里去,活下去,在相当于地球一年的时间里,繁衍一百万个世代。如此一来,我们的火星兄弟就可能有时间帮我们解开谜团,那些我们只能靠摸索去揣测的谜团。在火星上,我们会创造出救世主的族类,或者说,让演化为我们创造救世主。“实在很难相信我们真的做得到……”“只是假设。没做之前,我还不能下结论。”“就算只是假设,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是绝望中孤注一掷的科技行动,你完全说对了。不过,拜托你小声一点。无论如何,还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站在我们这边。”“时间。”我猜。“错了,时间只是一支很有用的杠杆。真正发挥功能的元素是生命,抽象的生命。我的意思是,生命再造、生命演化和生命复杂化。那就是生命的模式,它们会填补瑕疵和裂缝,经历意想不到的转折,生存下去。我信仰这样的过程:充满活力,不屈不挠。至于能不能救得了我们,我不知道。不过,真的有可能。”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是预算委员会的主席,我就不会说得那么模棱两可了。”他把飞镖拿给我。飞镖出乎意料地轻,还不到一颗大联盟棒球的重量。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万里无云的火星天空,数百支飞镖如雨点般从天而降,将人类的命运灌注到贫瘠的土壤中。接下来,就看命运会为我们带来什么。那一天,距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爱德华·罗顿到佛罗里达园区来巡视。就在那个时候,杰森的症状复发了。那些症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发作了。去年,杰森到诊所来找我的时候,跟我说了他的症状,虽然有点犹豫,但说得有条不紊。他的手臂和腿会感到短暂的虚弱和麻痹,还有视线模糊、偶发性的晕眩、不定期的大小便失禁。虽然这些症状都还不至于导致肢体残障,但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已经不容忽视。我告诉他,可能的病因很多。不过,他一定和我一样心里有数,很可能是神经上的问题。拿到验血报告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报告上显示,多发性硬化症的检验项目呈阳性反应。自从十年前化学药剂“硬化他汀”问世以来,多发性硬化症已经是可以治愈或可以控制的疾病。有点讽刺的是,时间回旋发生的时候,蛋白质组学正好也同时获致许多医学上的重大突破。我们这一代,也就是我和杰森这一代,也许逃不过世界末日的命运,但至少不会再死于多发性硬化症、帕金森综合征、糖尿病、肺癌、动脉硬化症或者阿兹海默症。工业文明的最后一代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健康的一代。当然,事情也不完全是那么简单。诊断确认的多发性硬化症病例中,将近有百分之五对“硬化他汀”或其他治疗方法没有反应。临床医师开始讨论这些病例,认为那是一种“多重抗药性多发性硬化症”,甚至可能是症状相同的另外一种疾病。尽管如此,杰森的初期治疗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我开给他的处方是每日最小剂量的“特雷麦克斯硬化他汀”。从那以后,一直到爱德华抵达那一天前,他的症状完全消失了。爱德华抵达园区那一天,就像刮起一阵难以捉摸的热带风暴,走廊上挤满了国会助理和媒体记者,像是暴风过境后散落满地的残骸。爱德华代表华盛顿,我们代表佛罗里达。他代表经营管理,我们代表科学和工程。小杰则是在两端之间游移、摆**。他的工作基本上是确保决策委员会的命令确实执行。不过,他也经常会挺身对抗官僚体系。这样一来,那些科学家也就不再闲言闲语,说他只是靠他爸爸的关系爬上来的。他们开始把他当成哥们。小杰说,麻烦的是,光是让火星计划付诸行动还不足以满足爱德华。他想要更细腻地操作这个计划。通常,基于政治上的因素,他会把合约交给那些风评不佳的投标厂商,以换取国会的支持。基金会里的员工私底下对他冷嘲热讽,然而,当他莅临的时候,他们还是很乐于抢着跟他握手。今年巡视的**是爱德华在中心大会堂里对员工和来宾的致辞。全体员工鱼贯进场,安分守己得像小学生,看起来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等大家就座之后,杰森站起来介绍他父亲。我看着杰森从阶梯走上舞台,站到讲台后面。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松软地垂挂在大腿旁,转身跟他父亲握手的时候,靠脚跟支撑身体,姿势很怪异。小杰简单、隆重地介绍了他父亲,然后就退回舞台后面,和那群高阶主管坐在一起。爱德华走到台前。圣诞节的前一周,爱德华就已经满60岁了,但别人经常误认为他是一个50岁的运动员。他身上穿着一套三件式西装,显得腹部扁平,稀疏的头发剪成部队式的平头,看起来朝气蓬勃。他的致辞还是那套制式的官方语言,恭维克莱顿政府充满远见,恭维聚集在现场的员工为“基金会的高瞻远瞩”所做的贡献,恭维他儿子“充满创造力的管理”。他对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说:“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将为生命带来梦想,为一个不毛之地的星球带来生命,为这个我们称之为家的世界带来全新的希望。”现场欢声雷动,高举挥舞的手像波浪一样,大家笑得咧开了嘴,充满野性。然后,爱德华在安全人员的簇拥下离开了。一个钟头后,我在主管午餐室里找到了小杰。他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假装在看《天文物理评论》出版的单行本。我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到底有多严重?”他虚弱地笑了一下:“你该不是说我爸爸那种旋风式的来访吧?”“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一直在吃药,而且很准时,每天早晚都是。可是又发作了。今天早上很严重。我的左手臂和左腿不能动了,像有针在刺,而且越来越严重。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几乎每个小时就会发作一次。那种感觉很像整个左半边的身体通了电。”“你有时间到医务室来一下吗?”“时间当然有,可是……”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我不想吓到你,不过,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我实在没把握还能不能走路。我一直等到爱德华演讲完了才想办法走到这里来。不过,我很确定,如果我现在想站起来,一定会跌倒。我觉得我没办法走路了。小泰……我没办法走路了!”“我去找人来帮忙。”他忽然坐挺起来:“不准叫人。必要的话,我可以坐在这里等,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警卫的时候。”“这样太荒唐了。”“或者你可以扶我站起来,不要惊动别人。这里离医务室只有二三十米吧?如果你可以抓住我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哥儿们勾肩搭背一样,也许我们就可以走到那里,不会惊动到别人。”后来我只好答应了。不过,我不是答应他用这种方式进行伪装,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去。我抓住他的左手臂,他用右手撑着桌缘站起来。我们设法直接经过自助餐厅,不绕路,但他一路拖着左脚,那种姿势实在很难掩饰。还好运气不错,没有人仔细看我们。到了走廊,我们一直靠着墙壁走,这样他瘸着腿的样子就比较不会引人猜疑。有一个高阶主管忽然从走廊尽头冒出来,当时,杰森立刻压低声音说:“停下来。”接着,杰森身体靠着一个展示架,假装站在那里跟我聊天。他右手抓着那个铁架子,抓得很用力,手指关节都泛青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那个主管从我们旁边经过时点了点头,没说话。还没走到诊所门口,我已经几乎支撑着他全身的重量了。还好,莫莉·西格兰出去喝咖啡了,不在里面。我把门关起来,里面就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们进了一间检验室。我扶着杰森躺到检查台上,然后跑回去前面的柜台,留了一张字条给莫莉,交代她绝对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我回到诊疗室的时候,杰森在哭。他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脸上有泪痕,下巴悬着泪水。“该死,真受不了。”他不肯看我的眼睛,说,“我实在忍不住。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他失禁了。我帮他穿上一件医护袍,然后把他的湿衣服拿到诊疗室的水槽里洗一洗。药柜后面有一间很少人进去的储藏室。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到里面,放在窗户旁边让太阳晒干。今天没什么病人,我就拿这个当借口,叫莫莉下午不用上班了。杰森终于恢复平静,只不过,身上穿着那件纸医护袍,看起来有点卑微。“你说过,这种病可以治得好。现在呢?你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小杰,这种病真的是可以治疗的。大多数病例通常都可以治得好,但总是有例外。”“然后呢,我也是一个例外?我中了倒霉的乐透奖?”“你只是病情退步到更坏的状态。还没有完全治好的病通常都会有这种现象。有一段时间会身体失能,接着又有一段时间不会发作。你可能对药物的反应比较慢。有一些病例,药物需要花比较长的时间,在体内累积到一定的程度,药效才能够完全发挥。”“自从你帮我开了处方以后,我已经吃了六个月了。我的病情反而恶化了,没有任何改善。”“我可以换另外一种‘硬化他汀’给你吃,看看有没有效果。不过,那些药的化学成分其实都差不多。”“所以说,换处方是没有用的。”“也许没用,也许有用。我们还是可以先试试看,不行的话再排除掉。”“万一那种药也没效呢?”“那么,我们就不用再去想要怎么把这个病治好,而是要开始想怎么把病情控制住。就算无法完全治愈,多发性硬化症也还不至于是绝症。很多病人在两次发作间隙,身体机能可以完全恢复正常,可以设法过正常的生活。”只不过,我没有告诉他的是,这样的病例,看起来很少会像杰森那么严重,那么凶猛。“通常,第二线的治疗就是鸡尾酒疗法,混合抗发炎药物、选择性蛋白质抑制剂,还有特定的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鸡尾酒疗法可以很有效地抑制症状,减缓病情的恶化。”杰森说:“很好,好极了,帮我开药方吧。”“没有那么单纯。那可能会产生副作用。”“比如说?”“不一定会有。有的话,可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忧郁症状,例如,心情会有点消沉,或是偶发性的躁狂症。另外,有时候会感到全身虚弱。”“除此之外,我看起来会像正常人一样?”“几乎正常。”目前会很正常,也可能维持十年或十五年,甚至更久,“不过,那只是控制病情,不是治疗。就像踩刹车,但不能完全停下来。如果你活得够久,症状有可能复发。”“不管怎么样,你确定我可以过十年的正常生活吗?”“以医生专业的角度来看,没有问题。”他若有所思地说:“十年,也可以说是十亿年。就看你从什么角度想。也许这样就够了。应该够了,你觉得呢?”我没有问他够做什么:“不过,那段期间……”“泰勒,不要跟我说什么‘那段期间如何如何’。我不敢想象自己离开工作岗位会有什么后果,而且,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我并不觉得羞耻。”他用右手比一比身上的纸质医护袍,“我只是觉得真是丢脸到家了,不觉得羞耻。我们不需要讨论心理问题。我在乎的是基金会里的工作。他们还容许我做下去吗?泰勒,爱德华痛恨疾病。他痛恨各种各样的软弱。自从卡萝喝酒喝上瘾之后,他就开始恨她了。”“你不觉得他会体谅你吗?”“我爱我爸爸,不过,我并没有盲目到看不见他的缺点。不会,他不会体谅的。我在基金会里面能够有影响力,是因为有爱德华在背后撑腰。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的地位是有危险的。我跟他之间有一点意见不合。如果我变成他的累赘,不到一个星期,他就会撤掉我的职位,把我送到瑞士或巴厘岛豪华的疗养院里。然后,他会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我好。更要命的是,他真的会相信这样是为我好。”“你要让别人知道多少,你自己决定。不过,你需要找一个神经科专科医生,不是我这种公司内部的普通全科医师。”他说:“不行。”“小杰,如果你不去找专科医师,我就没有把握继续帮你治疗了。光是没有先去咨询脑神经专家就开‘特雷麦克斯硬化他汀’给你吃已经够冒险了。”“我们不是已经做过核磁共振,也验过血了吗?你还需要什么?”“最理想的是,一间设备完整的医院级实验室,还有神经病学学位。”“狗屁。你不是说过吗?现在多发性硬化症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了。”“如果治疗无效,就是大毛病了。”“我不能……”他想反驳。不过,他显然也累了,累坏了。虽然爱德华来之前的那个星期他过度操劳,然而,疲倦也可能是病情恶化的另一个征兆。“我们来商量一下。如果你能够私下安排,不要列入我的行程表,我就跟你去看专科医师。不过,你必须让我的身体机能恢复正常。我明天就必须恢复正常。正常的意思是,走路不用人扶,不会尿失禁。你刚刚说的鸡尾酒疗法,药效有那么快吗?”“通常很快。不过,如果没有神经科的病情检查……”“泰勒,你要明白,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不过,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去买一个比较听话的医生。你现在就帮我治疗,然后我就会去看专科医师。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我都会照你的话去做。不过,要是你以为我会坐着轮椅去工作,还插着一根导尿管,你就大错特错了。”“小杰,就算我现在开处方给你,一个晚上你也好不了。那要好几天。”“我也许能够休几天假。”他想了一下,终于说,“好吧,你帮我开药,还有,你现在就把我弄出去,不要打草惊蛇。如果你办得到,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就这么决定了。”“小杰,医生是不讨价还价的。”“不要就拉倒,希波克拉底[1]。”由于药房的库存里没有全部的药,所以,一开始我没有使用完整的鸡尾酒疗法。不过,我先开了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给他吃,至少接下来的几天,他的**控制机能就能够先恢复,走路可以不需要人家扶。负面效应是,他会比较暴躁,头脑反应迟钝。我听说,那种反应就像是古柯碱的药效快要消失的时候——血压升高,两眼发黑。我们在那边等,等到大部分的员工都下班回家了,厂房里只剩下夜班工作人员,我们才离开。小杰走路的动作很僵硬,但总算瞒过前台,走到了停车场,跟几个比较晚下班的同事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然后进了我的车子,跌坐在右边的座位上。我载他回家。他去过我家好几次,不过,我一直没有去过他家。我本来以为他住的地方应该匹配得上他在基金会里的地位。没想到那只是一间简陋的小公寓,只看得到一点点海。那只算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显然,除了在那里睡觉,他也很少做别的事情。公寓里有一条沙发、一台电视、一张书桌、几个书柜,还有宽带电视和网络连接。墙壁上空****的,只有书桌前的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图表。上面画了一条线,表示太阳系的发展史,从太阳诞生,到最后崩塌成为一颗焖烧的白矮星。那条时间轴上标出了一个点,上面写着“时间回旋”四个大大的字。从那个点上分叉出一条线,代表人类的历史。书柜上塞满了杂志期刊和教科书,唯一的摆饰是三张裱了框的照片:爱德华·罗顿的照片、卡萝·罗顿的照片,还有黛安的照片。照片中的黛安看起来神情严肃,我猜应该是好几年前拍的。小杰瘫在沙发上,整个人显现出一种矛盾的状态。他的身体是松弛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显现出一种药物导致的超高敏锐。杰森在讲话的时候,我到隔壁的小厨房去炒了一些蛋(早餐之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再吃过东西了)。蛋炒好了,他还在讲,一直讲个不停。讲到一半,他忽然说:“其实我知道自己话太多了,我自己很清楚,可是,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这种现象会消失吗?”“如果你接受鸡尾酒疗法的时间够长,那么,这种明显的兴奋剂药效会消失的。”我端了一盘炒蛋到沙发那边给他。“药效发作得好快,就像以前大家在期末考前开夜车吃的药丸。不过,身体觉得很舒缓。我觉得自己好像空房子里面的一盏霓虹灯招牌,闪亮、耀眼,却觉得很空洞。蛋炒得很棒。谢了。”他把盘子放到旁边。看起来大概只吃了一汤匙。我坐在他书桌前面,看着前面墙上那张时间回旋的图,心里想,整天活在这些东西里会是什么滋味?那张图很阴郁地描绘出人类的起源和灭亡。在一个普通恒星的生命周期中,人类生存的期间是何其有限。那张图是他用软毛笔画的,画在一张长长的米黄色普通包装纸上。杰森也看向了图这边。他说:“显然,他们就是要我们做一些事……”“你在说谁?”“假想智慧生物。如果我们一定要这样称呼他们的话。我们大概必须这样称呼,每个人都要。他们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一些东西。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一份礼物、一个信号,还是合理的牺牲。”“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这已经不是什么原创的见解了。时间回旋隔离层允许人类的飞行器通过,例如人造卫星,然而,它却拦住了流星和陨石,甚至连布朗利微尘那么小的陨石都拦住了。为什么?那显然不是一道隔离层,我们一直都用错了字眼。”由于兴奋剂药效的作用,小杰似乎特别喜欢用“显然”这个字眼。他说:“显然,那是一个有筛选功能的过滤网。他们过滤照射到地球表面的能量,避免我们受到伤害,让我们活下去。至少,他们希望能够保存地球的生态。可是,他们为什么允许我们上太空?就连我们企图用核武器攻击那仅有的两个地球人找得到的时间回旋机器之后,他们居然还允许我们上太空。小泰,他们到底要什么?他们有什么好处?”“也许他们不是要什么好处。可能是勒索。付钱,我们就放你们走。”他摇摇头:“放我们走?没道理。放我们走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我们需要他们。我们还是不能排除那种可能——他们可能是善意的,或至少不会危害我们。我的意思是,假如当初他们没有用时间回旋罩住地球,我们人类会怎么样?很多人认为,我们正面临人类文明存在的最后一个世纪,甚至是人类存在的最后一个世纪。全球暖化、人口过剩、海洋死亡、土壤枯竭、疾病蔓延、核武器或生物武器的威胁……”“我们最后可能会自我毁灭。不过,至少那是我们自作自受。”“是这样吗?那到底是谁的错?你的错,还是我的错?都不是。那只是几十亿人类无意中选择的结果。我们平常做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危险,例如,我们生小孩、开车去上班、保住自己的饭碗或是解决一些眼前的问题。然而,到了某个节骨眼,这些琐碎的小事却遭到了惩罚,结果是人类的灭亡。所以说,显然,显然我们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到了另一种无可挽回的转折点。”“干脆让太阳吞没我们,也许死得痛快一点?”“还没到那个地步。太阳也不是第一个会烧掉的恒星。整个银河系里到处都是白矮星,那些白矮星系可能曾经都有生物居住的行星。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我说:“我很少想这些。”我走过空****的拼花地板,到书柜那边,看看杰森家人的照片。我先看了爱德华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正朝着镜头笑。这个人的笑从来就没有让人感觉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他的体形、外貌和杰森很像。(杰森大概会说“显然”。)类似的机器,不同的灵魂。“星系发生灾变之后,生物怎么可能还会活得下来?不过,很难说,显然要看是哪一种‘生物’。有可能是有机生物吗?或是一般的自动催化回馈循环系统的生物?假想智慧生物是有机生物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有意思……”“你真的应该想办法睡一下了。”已经过了半夜12点,他已经开始在讲一些我听不懂的字眼。我拿起卡萝的照片。她就很难被看出什么地方和杰森长得像。摄影师帮卡萝拍照的时候,天气应该不错。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倒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令人惊骇的东西。她笑得有点勉强,薄薄的嘴唇些微上扬,几乎察觉不到。尽管如此,她的笑容倒也还不至于太做作。杰森还在讲那些假想智慧生物:“他们可能在吸取太阳的能源。我们手上有一些太阳闪焰的数据,似乎看得出一点端倪。显然,他们对地球所做的事需要极大量的可用能源。消耗的能源等于把一个星球大小的物体冷冻到将近绝对零度。所以说,能源是哪来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太阳。自从时间回旋出现之后,我们观察到,大规模的太阳闪焰明显少了很多。地球上空一千两百公里到两千公里之间是大气层的日光层。某种东西、某种力量,或是某种中介在阳光还没有照射到日光层之前,就先吸走了高能量的电粒子。泰勒,他们在开采太阳的能源!那真是睥睨一切的科技,简直和时间回旋本身一样令人震惊。”我拿起黛安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她嫁给西蒙·汤森之前拍的。照片捕捉到黛安特有的不安神情,仿佛她正眯着眼睛陷入扑朔迷离的思考中。她天生丽质,但神情不太自在,气度优雅,但有点心神不宁。我脑海中有太多对她的回忆,但已然年代久远,以时间回旋般的冲力逐渐流逝在过往的岁月里。我拿着那个相框,不发一语,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杰森看到了,说:“说真的,泰勒,像你这样执迷不悟实在不值得。”“小杰,这不能算执迷不悟。”“为什么不算?是因为你已经忘了她,还是因为你怕她?不过,如果她打电话来,我也可以问她相同的问题。西蒙把她绑得死死的。我不知她是否会很怀念那段‘新国度’的日子。当时因为那个运动,到处都是脱光衣服的论教派信徒,到处都是福音教派的嬉皮。虔诚的代价现在更高了。”他又补了一句,“她偶尔会跟卡萝联络。”“至少她应该还幸福吧?”“黛安跟一帮狂热分子在一起,搞不好她自己也已经变成狂热分子了。她恐怕已经没有选择快乐的余地了。”“你觉得她可能会发生什么危险吗?”他耸耸肩:“我认为她正在过她自己选择的生活。她本来可以有别的选择。小泰,要不是因为她满脑子胡思乱想,她大可选择,比如说,嫁给你……”“你胡思乱想什么?”“她幻想爱德华是你爸爸,而她是你亲妹妹。”我惊讶得从书柜边倒退了好几步,慌乱间把照片碰倒在地上。“这太荒唐了。”“这是她独家专利的荒唐。而且,我觉得她一直到了进大学才彻底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她怎么居然会认为……”“那是胡思乱想,没什么根据。想想看,黛安和爱德华之间从来就没什么感情。她觉得爱德华冷落她。从某方面来说,她是对的。爱德华从来就没想过要生女儿,他要的是继承人,男的继承人。他的期望很高,而我刚好满足了他的期望。对爱德华来说,黛安只会让他分心。他本来寄望卡萝把她带大,而卡萝……”他耸耸肩,“她没有尽到责任。”“所以她就编了这个……故事?”“她觉得很有道理。这样可以解释为什么爱德华收留你妈妈和你,让你们住在庭院的小房子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卡萝老是闷闷不乐。而且,最根本的原因是,这样想她心里会比较舒服。你妈比较亲切,也比卡萝更关心她。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的血缘和杜普雷家比较亲近。”我看着杰森。他脸色苍白,瞳孔放大,眼神涣散,看着窗外。我提醒自己,他是我的病人,他服用了很强的药,所以,他出现这种心理反应是可以预料的。我提醒自己,就这几个钟头之前,眼前这个男人还因为自己大小便失禁而痛哭流涕。我说:“杰森,我现在真的该走了。”“为什么,这些事有那么吓人吗?你以为长大是不会痛苦的吗?”我还来不及回答,他猛然转头看着我的眼睛。那天晚上,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天啊,我是不是太没礼貌了?”我说:“药的关系……”“我说得太过分了。泰勒,不好意思。”“睡一晚你就会舒服一点了。不过,这几天你还不可以到基金会去。”“我不会去的。明天你会过来吗?”“我会来。”他说:“谢了。”我没有回答他就走了。[1]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60年—公元前370年):古希腊伯里克利时代的医师,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西方医学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