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暴、狂乱的时间是如此难以捉摸。有些日子,时间仿佛摆脱了一切束缚,自由奔放。在那廉价的天空幻象之外,太阳持续扩大,有些星星陨灭了,有些星星诞生了,一颗没有生命的星球被灌注了生命,发展出自己的文明。他们的文明已经足以和我们抗衡,甚至凌驾于我们之上。在我们的地球家乡,有人推翻了政府,取代了政府,后来自己也被人推翻;旧有的宗教、哲学、意识形态逐渐变形、转化,衍生出异类的思潮。昔日那个有秩序的世界瓦解了,新事物从旧世界的废墟中滋长出来。我们采摘生涩的爱情果实,品味那种酸涩的滋味。我总觉得,莫莉·西格兰会爱上我,是因为我随手可得。那又怎么样?夏日已经逐渐消逝,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获成果。“新国度”运动已经过气很久了。现在看来,“新国度”确实有先见之明,却又给人一种老掉牙的感觉。他们对传统教会的反叛称不上轰轰烈烈,但他们的精神却是阴魂不散,汇聚成一股更新奇、更边缘的信仰狂热。供奉酒神的狂热教派在西部遍地开花,揭开了昔日“新国度”那种虔诚而虚伪的面具。说穿了,“新国度”根本就是道貌岸然、装点着神圣符号的**俱乐部。他们不但不藐视人类的嫉妒心,反而拥抱嫉妒,甚至沉溺在嫉妒中。于是,遭到冷落的爱人偏爱用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在近距离射杀对方,仿佛死者的尸体上绽放出一朵红玫瑰。这就是“大难”的现代版,看起来像是16世纪英国伊丽莎白时期的舞台剧改编的。如果西蒙·汤森晚生十年,可能会误入歧途,投向这类昆汀·塔伦蒂诺式的血腥信仰。然而,“新国度”运动的失败让他感到幻灭。他渴求一种更简单的信仰。黛安还是偶尔会打电话给我。通常每隔差不多一个月,当她心血**,而且刚好西蒙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打给我。她会告诉我她的近况,或纯粹闲话家常,聊聊从前的事,仿佛想从往日回忆的灰烬中感受一点余温。显然,尽管经济状况已经略有改善,她在家里仍然得不到什么温暖。西蒙目前在约旦大礼拜堂担任全职的维修工作,黛安则兼职担任教会的书记。那里是他们小小的独立教堂。她的工作经常是断断续续的,所以,她不是坐立不安地窝在家里,就是溜到附近的图书馆看一些西蒙不喜欢她看的书,例如当代小说或是新闻杂志。她说,约旦大礼拜堂是一所“与世隔绝”的教会,他们鼓励教友不要看电视,不要看书、看报纸,还有其他那些昙花一现的文化信息。此外,他们也会冒险进行不怎么完整的出神仪式。其实,黛安对那些教义从来就不是那么热衷。她从来就没有跟我传过教。不过,她顺从教会,小心翼翼地不去质疑教会。有时候,我会听得有点不耐烦。有一天晚上,我问她:“黛安,你真的相信这些东西吗?”“什么‘东西’,泰勒?”“随便举个例子,像是家里不准摆书,或者,假想智慧生物是‘基督复临’的特使。就是这些玩意儿(那天晚上我大概啤酒喝多了)。”“西蒙相信。”“我不是问你西蒙相不相信。”“西蒙比我虔诚。我羡慕他这一点。‘把书丢到垃圾桶里。’我知道这种事听起来很奇怪,好像他真的很粗暴、傲慢。可是他真的不是。对他来说,那是一种谦卑的行为,我说真的。就像是把自己托付给上帝。西蒙能够全然把自己托付给上帝,那是我办不到的。”“西蒙很幸运。”“他确实很幸运。可惜你看不到他的人,他很平和、安详。他在大礼拜堂里找到了某种平静。他能够以一种微笑的姿态,坦然面对时间回旋,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神的解救了。”“那你呢?你得到解救了吗?”她没讲话,沉默了很久:“真希望我可以很容易地回答出这个问题,真希望如此。我一直在想,也许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也许西蒙的信仰已经够我们两个人分享了。他的信念很强,强到能够支撑我。他对我真的很有耐心。我们唯一会发生争执的是要不要生小孩的问题。西蒙想生孩子。教会鼓励大家生孩子。这我可以理解,可是,我们手头这么紧,而且,你也知道,这样的世界……”“没有人有资格逼你作那种决定。”“我并不是说他在逼我。他只是说‘一切托付给上帝。交给上帝,上帝会引导我们走向正确的道路。’”“你应该没有笨到会去相信这种话。”“是吗?噢,泰勒,但愿不是这样,但愿我不是像你说的这样。”反过来说,莫莉就完全不相信这种事。她会说那是“上帝的狗屁”。莫莉的人生哲学是,她要做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世界正在逐渐解体,所有的人都活不过50岁,那么,她说,“我不想浪费时间跪在那边祈祷。”她天性坚强。莫莉的父母经营奶酪农场。有人在他们农场隔壁进行沥青砂抽油作业,渐渐污染了他们的农场。他们花了十年的时间打官司,后来,他们和对方达成庭外和解,卖掉了他们的农场,得到一笔为数庞大的钱。那笔钱足够他们两个退休颐养天年,好好栽培他们的女儿。不过,莫莉说,当年那件事真是一场持久战,就算是天使屁股上都得被磨出老茧。外面的世界正逐渐在变化,她却似乎无动于衷。有一天晚上,我们看到电视新闻正在报道瑞典斯德哥尔摩的暴动,一大群暴民用砖头砸窗户,放火烧车。那些人有的是捕鳕鱼的渔夫,有的是宗教狂热分子。警方的直升机在空中朝群众喷洒黏胶,到后来,整个老城区满目疮痍,简直像是患了肺结核的哥斯拉肆虐之后,咳了满地的黏液。我愚蠢地说:“那些人害怕的时候,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莫莉说:“算了吧,泰勒。你真的同情那些浑球吗?”“莫莉,我可没有那么说。”“那你的意思是,因为时间回旋的关系,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砸毁国会大厦?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害怕?”“那不是借口,是动机。他们没有未来了,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注定什么?注定要死?噢,怎么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一样?他们会死,你也会死,我也会死……哪个时候不是这样?”“大家早晚都会死,只不过,从前的人就算有一天死了,心里还会有点安慰,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他们,人类还是能继续生存下去。”“但是,人类也是早晚会灭亡的。不同的地方是,死亡不再是遥远、模糊的未来。可能再过没几年,全球人类就会一起轰轰烈烈地死掉……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可能。假想智慧生物高深莫测,说不定他们会让我们活久一点。”“你都不会怕吗?”“怕!怎么不怕?我怕死了这所有的一切。可是,你也不能拿这个当借口到处去杀人。”她朝电视挥挥手,电视里有人把一颗手榴弹丢进瑞典国会,“这真是愚蠢得吓人。他们干这种事又能够怎么样。我看他们是荷尔蒙太旺盛,需要发泄。那些人跟猴子没什么两样。”“可是你也不用假装你都没有受到影响。”她大笑起来,吓了我一跳:“你说错了……那是你的作风,可不是我的。”“是吗?”她低下头不看我,然后忽然回头盯着我的眼睛,一脸挑衅的表情:“你一直都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好像时间回旋没什么好怕的。同样的,你对罗顿一家人也是摆出一副冷静的样子。他们在利用你,没把你当一回事,而你还笑得出来,好像是应该的。”她盯着我,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我不吭声,硬是不想让她得逞。后来她说:“我只是想,一定有比较好的方式可以活到世界末日那一天。”可是,比较好的方式是什么,她却不肯说。每一位基金会的员工受聘的时候都签过保密协议。每个人都接受过身家调查和国安部的审查。我们都很低调,而且也尊重保密的必要,不能泄露高层内部的谈话。万一机密外泄,可能会惊动国会里的委员会,让政府里的高层友人感到难堪,结果吓跑了经费的来源。然而,现在有一个火星人住在园区里,纸已经很难包得住火了。整个北侧区绝大部分都调整为临时保护区,让万诺文和他的看护人活动。无论如何,这个秘密再也隐藏不了了。万诺文才刚抵达佛罗里达的时候,华盛顿那边的高层和几个外国元首都已经听到风声。国务院还签发了特别居留证给万诺文,并且打算等到时机成熟就要公开介绍万诺文给全世界认识。他的看护人已经开始训练他,准备面对饥渴的媒体狂潮。那一天迟早要来的。万诺文来访地球的事本来可能,也应该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本来可能会是由联合国来接待他,然后立刻公之于世。葛兰政府把他隐藏起来,免不了就要承担外界的非议。基督教保守党已经在含沙射影地说:“政府所公布的火星地球化计划的成果背后还隐瞒了更多的真相。”他们的目的是要把葛兰总统拖下水,把可能的继任者罗麦思拖出来一起处理。舆论攻击是逃不掉的,可是,万诺文已经表明他不想变成选举造势的工具。他说,他也希望自己能够面对全世界,可是要等到11月以后再现身。万诺文来到地球这件事本身就环绕着太多不可解的谜,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引人猜疑的秘密。还有更多的秘密。那年夏天,基金会里充满了诡异的气氛。8月的时候,杰森把我叫到北侧区去。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碰面。我说的是他真正的办公室,而不是那间摆设得富丽堂皇、专门用来接见访客和媒体记者的厅房。他真正的办公室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只有一张书桌和沙发。他坐在椅子上,两边堆满了一整沓科学期刊。他穿着牛仔裤和油腻腻的运动衫,整个人看起来像垃圾堆里种出来的一株水耕蔬菜。他在冒汗。对小杰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他说:“我的腿又不能动了。”我清理了一下沙发,腾出一个空位坐下来,准备听他说明状况。“最近这几个星期,我的病又发作了几次,不是很严重。通常早上会有针刺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可以做事情。可是,那种感觉一直没有退,事实上,它越来越严重。我想是不是需要换个药了?”也许吧,可是我实在不喜欢药物对他造成的影响。目前,杰森一天就要吃掉一整把药丸。主药剂包括用来减缓神经组织受损的髓鞘增强剂和有助于脑部重新衔接受损区域的神经激发剂。此外还有种种用来治疗主药剂所引发副作用的副药剂。可以增加他的剂量吗?也许可以。可是,以他目前的剂量,药物毒性已经快要到达最高限度了。他体重已经减轻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情绪平衡状态已经有点失调了。杰森讲话变得比从前快,而且比以前更常笑。从前,他的手脚很灵活,动作矫捷,可是现在,他的动作看起来很像傀儡木偶。有时候,他伸手去拿杯子,手却伸得太远,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缩回来,重新对准杯子。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先听听马斯坦医师的意见。”“绝对不可能。我没办法离开那么久,千里迢迢跑去看他。你应该已经注意到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不能打电话咨询吗?”“也许可以。我会问问他。”“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可以帮个忙吗?”“什么事,小杰?”“把我的病情说给万诺文听,挑几本相关的医学教科书给他。”“医学教科书?为什么?他是医生吗?”“那倒不是,不过他从火星带了很多资料过来。火星人的生物科学比我们先进。”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点诡异,我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他说,他可能帮得上忙。”“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是说正经的。别大惊小怪了。你可以去跟他聊聊吗?”那个人是从火星来的,而火星人的历史已经有十万年了。我说:“那好吧,能跟他聊聊也算是我的荣幸,可是……”“这样的话,我来安排吧。”“可是,如果他带来的医学知识真的有能够有效治疗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那就必须找一个比我更内行的医生跟他谈。”“万诺文带来了整套的百科全书。已经有人在研究那些火星数据库了,至少应该研究了一部分了吧。他们想找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包括医学和其他方面。你去找他只是给他一点余兴节目。”“他还有多余的时间搞余兴节目?”“其实,他的日子过得比你想象中更无聊。他需要朋友。如果能够有个人去陪陪他,不把他当成救世主,也不把他当成敌人,我想他应该会很高兴的。不过现在,你还是先去问问马斯坦好了。”“那当然。”“还有,用你家里的电话打,好不好?基金会里的电话我已经完全不敢用了。”他笑了起来,好像说了什么荒唐可笑的事一般。那年夏天,我偶尔会从家里走到公路对面的海滩去散步。那片海滩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一侧有一条长长的岬角凸出到海上,形成一道防护,使得沙滩免于遭受侵蚀,不过,对冲浪族来说,这里就显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海滩后面有一家老旧的汽车旅馆,玻璃窗反射着阳光,像一只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着海滩。有几个游客安安静静地踩着浪花漫步。海滩附近有一片浅浅的草地,上面铺着一条木头步道,被太阳晒得发烫。我走过去,坐在步道上,看着一团团的云逐渐在东边的海平线凝聚,忽然想到莫莉讲的话。她说,我一直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时间回旋完全没有干扰到我,罗顿家的人也没有影响到我。她说,我那种表面上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怎么可能那么平静。我愿意承认莫莉说对了,也许在她眼里我就是那样。“时间回旋”这个字眼听起来有点蠢,但你不得不承认,用这个字眼来形容目前地球上的状况是最正确的。说它有点蠢,是因为它字面上的含义不正确。实际上,整个宇宙或是地球并没有比以前旋转得更激烈、更快。不过,这个字眼却是一个很贴切的比喻。实际上,地球从来没有这么稳定过。然而,你会不会感觉地球已经旋转到近乎失控的程度?你全身的感官都会告诉你,是的。如果你不抓住什么东西,就会被卷进一片丧失知觉的茫然与空虚中。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紧紧抓住罗顿家的人。我不只是抓着杰森和黛安,而是抓着他们的整个世界,包括大房子和小房子,还有已然消逝的童年纯真岁月。也许,这些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了。也许,那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如果莫莉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们都必须抓住什么东西,否则就会迷失,会彷徨。黛安紧紧抓着信仰,杰森紧紧抓着科学。而我就紧紧抓着杰森和黛安。天际的云开始朝着海滩蜂拥而来,我赶紧离开了。8月末的午后免不了会来一场暴风雨,现在又来了。东边的天际开始雷光闪个不停,大雨滂沱而下,猛打在汽车旅馆暗淡无光的阳台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空气很潮湿,衣服恐怕要过好几个钟头才会干。快天黑的时候,暴风雨就停了。风雨过后留下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蒸腾的水汽,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晚上吃过饭以后,莫莉来了。我们下载了一部最近的电影一起看。那又是一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上流社会的戏码,莫莉很喜欢看这类剧。电影演完了,趁她到厨房去做饮料的时候,我跑到客房里打电话给马斯坦医生。马斯坦说,如果办得到的话,他想看看小杰。他认为增加一点剂量应该没有关系,不过,我和小杰必须特别注意,看看有没有不良的反应。我挂了电话,走出房间,看到莫莉站在客厅里,一只手端着一杯饮料,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刚刚去打了个电话。”“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没什么事。”“追踪病人的状况?”我说:“差不多吧。”过了几天,在小杰的安排下,我到了万诺文的保护区,和他私下碰面。这位火星大使有自己的品位。他从商品目录上选了一些家具,布置自己住的房间。家具都是藤制的,重量很轻,而且比较矮小。油布地板上铺着一条布毯子,粗糙的松木书桌上放着一台计算机,旁边还有好几个书架,看起来和书桌很配。显然我们这位火星人布置起房间来像是新婚的大学生。我将万诺文想要的专业医学资料带给了他。其中有多发性硬化症病原学与治疗法的书,还有《美国医药协会期刊》针对“非多发硬化”所出版的选辑。“非多发硬化”是“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的简称。根据当前医学界的看法,“非多发硬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多发性硬化症,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病。“非多发硬化”是遗传基因失调所造成的,症状和多发性硬化症很像,保护人类神经组织的髓鞘会有类似的退化现象。“非多发硬化”比较容易辨别的地方,在于症状严重,恶化迅速,对标准的治疗法会产生抗药性。万诺文说,他对这种病并不熟悉,不过,他可以从数据库里找一些情报。我跟他说谢谢,但我也很清楚地表示质疑。他不是医生,而且火星人的生理结构显然异乎寻常,就算找到了适合的治疗方法,用在杰森身上会有效吗?“我们火星人的生理结构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同。我来到地球之后,你们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析我的基因组序列结构。结果,我的基因组序列和你们完全相同。”“如果我有什么不礼貌,请你包涵,我不是有意的。”“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礼貌。我们分开了十万年,那是很长的时间,从生物学家的角度来看,已经足够形成一个新物种了。尽管如此,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和我们是可以通婚的。比较明显的差异是,我们的表皮组织能够适应比较寒冷、干燥的环境。”他说话充满权威感,和他的身材实在不成比例。他讲话的音调比一般的成年人高,可是绝对不会像小孩子在说话。他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几乎是有点女性化,可是却充满政治家的风范。我说:“就算这样,如果我们没有经过药物食品管理局的同意,私下对杰森进行治疗,可能会碰到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我相信杰森一定愿意等官方批准,只可惜他身上的病恐怕没那么有耐心。”说到这里,万诺文抬起手,意思是叫我不用再反对了,“等我读完你带来的数据,我们再来讨论。”正事谈完了,他问我能不能留下来陪他聊聊。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他长得有点奇怪,但他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自在而悠然的气质,会让人感到很舒服。他坐回那张藤椅上。椅子似乎太大了点,他坐上去后脚悬在了空中。他坐在那边听我简单描述自己的生平,显然听得津津有味。他问了不少和黛安有关的问题。他说,杰森很少跟他谈到自己的家人。此外,他还问了很多医学院里的事情。对他来说,解剖尸体是一种很新奇的观念。听我仔细描述解剖的过程,他显得有点畏缩。大多数人都会有这种反应。后来,我要他聊聊自己的人生。他伸出手把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灰色小皮包拿过来,从里面抽出几张打印的图片。那是他从火星带过来的数字档案中打印出来的四张火星照片。“你只带了四张?”他耸耸肩:“再多的照片也无法取代我的记忆。当然,百科全书的数据库里还有更多的图片。这几张是我个人的,你想看看吗?”“当然想。”他把照片拿给我。第一张照片是一栋房子,明显看得出来是人类的住宅,只不过建筑风格有点怪异,既有科技现代感,又有复古风味。圆形的房子盖得矮矮的,很像草原小屋的陶瓷模型。后面的天空是一片清澈、明朗的青绿色,至少打印机印出来的颜色就是那样。延伸到天际的地平面看起来近得有点奇怪,不过却平坦得像几何面,切分成一块块斜斜的长方形农业绿地。我看不出来上面种的是什么作物。它们看起来很饱满,不像小麦,也不像玉米;长得很高,看起来不像莴苣,也不像羽衣甘蓝菜。前景是两个成年的火星人,一男一女,表情很严肃,可是看起来却有点滑稽。整张照片看起来很像一幅名画《美国哥特式》的火星版,唯一的差别是照片中的那对农村老夫妇手上少了一根干草叉,画面上少了名画家格兰特·伍德的签名。万诺文轻描淡写地说:“我父母。”第二张照片,他说:“我小时候。”这一张看了会让人吓一跳。万诺文解释说,火星人皮肤上那种惊人的皱纹是青春期才开始发展的。照片里,万诺文脸上的皮肤很光滑,笑得很灿烂。以地球上的时间来算,当时他大概7岁。从他脸上看得出许多火星人相貌的特质,例如,金发、咖啡色的皮肤、窄窄的鼻子和宽厚的嘴唇。撇开这些不谈,他看起来很像地球小孩。他背后的景观乍看之下很像某种古怪的主题乐园,不过万诺文说,那是一个火星城市,一座商场,里面有小吃摊和商店。高楼大厦和上一张照片里的农场房舍一样,都是陶瓷盖成的,色调也还是那几个主要的颜色,看起来都是一样俗艳。他背后的街道挤满了灯火闪烁的机械装置,人潮汹涌。照片上只看得到一小块天空夹在两栋高高的大楼中间。不过,还是看得到某种飞行器正飞越那一小片天空,转动的螺旋桨形成一片模糊的灰色椭圆形。我说:“你看起来蛮快乐的。”“那个城市叫作‘霍伊法乌德’。那天,我们从乡下到城里买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是春天,我爸妈让我买了一只‘莫库兹’。那是一种小动物,有点像青蛙,可以养来当宠物。就在我提的那个袋子里,有没有看到?”万诺文抱着一个白色的布袋,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鼓鼓的。“莫库兹”。他说:“‘莫库兹’只有几个星期的寿命,不过,它们的蛋味道很棒。”第三张照片是一片大全景。靠前面的地方是另外一栋火星人的房子,有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混色的长袍。万诺文说,那是他太太。另外还有两个皮肤光滑的漂亮小女孩,身上穿着很像麻袋的琥珀色衣服,那是他女儿。那张照片是站在高处往下拍的,看得到房子后面整片半农村式的景观。绿色的湿地一望无际,连接着青绿色的天空。架高的道路把农田隔成一块一块,路上有几辆四四方方的车在跑,田里一丛丛的农作物间有几台造型优雅的黑色收割机。道路往远处延伸,汇聚在地平线。地平线处矗立着一座城市。那座城市就是“霍伊法乌德”,他小时候买“莫库兹”的地方,也是基里奥罗哲省的首府。错综复杂的阶梯形低重力大楼在那里巍然矗立。“从这张照片里,你可以看到基里奥罗哲河三角洲的绝大部分。”那条河流看起来像一条蓝色缎带,蜿蜒流入湖里,湖面反映着天空的湛蓝、清澈。万诺文说,在远古时代,陨石撞击形成了一个火山口,火山口的边缘历经风雨侵蚀形成了一片高地,霍伊法乌德城就建在那片高地上。不过,在我看来,那片高地只是一条长长的小山丘。远远的湖面上有一些黑点,可能是小船或是大型游艇。我说:“好漂亮的地方。”“是的。”“风景很美,而且,你的太太和孩子也很漂亮。”“是的。”他看着我的眼睛,“她们已经不在了。”“噢……很抱歉。”“几年前,她们被一场大洪水淹死了。你有看到最后一张照片吗?那是站在同一个地点拍的,不过时间是在洪水发生之后。”那一年,长长的旱季快结束的时候,来了一场很怪异的暴风雨,“孤独山”的坡地降下了有史以来最惊人的雨量。大部分的雨水汇集到基里奥罗哲河干涸的支流。地球化的火星其实还只能算是一个年轻的世界,山川水土的循环还在发展。大气中的水循环重新组合了古老的尘土和风化层,导致地表景观迅速演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土壤变成了氧化红土的泥浆,沿着基里奥罗哲河滚滚而下,像一列满载洪水的火车一样,涌进了农业区三角洲。第四张照片是洪水过后的情景。万诺文的家只剩下一座地基和一面墙壁,仿佛陶器的碎片一样,孤零零地竖立在泥浆石块混杂的一片狼藉里。远处山上的城市没有受到波及,可是肥沃的农田全被淹没了。除了黄浊的湖水依然波光闪烁之外,那样的场景看起来仿佛火星又回复到了原始的面貌,重新成为了一片没有生命的表土层。几架飞机在上空盘旋,大概在搜寻幸存者。“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去了山脚下的小山丘。回到家的时候,一切都完了。不光是我的家人,还有很多人也死了。所以,我保存这几张照片,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不能回去。”“那种痛苦一定很难熬。”“我总算熬过去了。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我要离开火星的时候,三角洲已经重新整建了。当然没办法完全恢复旧观,不过,三角洲还是很肥沃,生气蓬勃,物产丰富。”说到这里,他似乎不想再谈这些事了。我回头去看前面那几张照片,提醒自己这些照片所代表的意义。这可不是看起来很炫的计算机特效处理影像。这是几张普通的照片,另外一个世界的照片,火星的照片。长久以来,火星在我们的脑海中只是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想象。“这完全不像艾德加·布洛斯的《火星公主》,更不像威尔斯写的《世界大战》,不过,倒是有点布拉德伯里《火星编年史》的味道。”万诺文的眉头本来就全是皱纹,现在看起来皱得更深了:“不好意思……我听不太懂你说的是什么。”“我刚刚讲的是几个作家,小说作家。他们写过你们的星球。”很久很久以前,火星还没有地球化的时候,有几个作家就已经想象过有生命的火星。我一谈到这些,万诺文显然听得津津有味:“你有没有办法带这些书来给我看看?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好不好?”“那真是我的荣幸。不过,你有时间看吗?现在想必有一大帮国家元首等着要跟你见面谈谈呢。”“应该是。不过,他们可以慢慢等。”我告诉他,我很期待再跟他见面。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去了一家旧书店搜刮。第二天早上,我扛了一堆科幻小说去给万诺文。虽然不是交给他本人,不过,至少他房间门口那几个不吭声的警卫拿到了。有威尔斯的《世界大战》、布洛斯的《火星公主》、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海因莱因的《异乡异客》,还有金·斯坦利·罗宾逊的《红火星》。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我都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近日点园区里的新建筑工程持续在进行。到了9月底,他们已经盖好了一座巨大的水泥地基,上面架起了一座钢梁和铝管组成的巨大结构体。那个地方原本是一片矮矮的松树林和残破的巴尔麦棕榈树。那天晚上,我又和莫莉到香榭餐厅吃饭。大部分的客人都盯着那台超大的等离子电视,看职棒大联盟马林鱼队的比赛。我们躲在一个远远暗暗的角落里,享用餐前开胃菜。莫莉告诉我,她听说下星期就会有军事级的实验室和冷冻设备运进来:“小泰,我们为什么需要实验设备?近日点基金会研究的都是太空和时间回旋。我实在搞不懂。”“我也不知道。没人跟我谈过这件事。”“也许哪天下午你到北侧区去的时候,可以问问杰森。”我早就告诉过她,我只是去帮杰森做医疗咨询,根本不够资格和火星大使见面:“我的安保等级还没高到那种程度。”莫莉当然也一样。“你知道吗?我开始觉得你并不信任我。”“莫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玩吧。”她说:“是啊,学你当圣人。”有一天,杰森事先没有告诉我就突然跑到我住的地方来,跟我谈他的医疗问题。还好那天晚上莫莉不在。我告诉他,马斯坦医生说,增加服药的剂量应该没有关系,不过,我们必须密切注意他身体的反应。他的病情并不稳定,而且,我们只能有限度地压抑他的症状。倒不是说他已经被判死刑了,只不过,他早晚都必须面对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症状已经没办法再压抑了,他必须学着去适应他的病。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道关卡是我们避而不谈的,那就是,他可能身体完全失能,陷入痴呆。“这我了解。”杰森说,他交叉着长长的腿,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偶尔会呆呆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我只需要再多几个月的时间就够了。”“多几个月干吗?”“多几个月好砍掉爱德华·罗顿的脚,让他走不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他并没有笑,“你听不懂吗?需要我解释吗?”“如果你不希望我像个呆子的话,还是解释一下好了。”“对于基金会的未来,我和爱德华的观点南辕北辙。爱德华在乎的,是透过基金会的存在来支撑航天工业。那是他的底线,长久以来一直都是。他从来就不相信我们有办法应付时间回旋。”说到这里,杰森耸耸肩,“我们确实没办法消灭时间回旋,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几乎是对的。可是,那并不代表我们没办法摸清时间回旋的底细。打正规战,我们是没办法和假想智慧生物抗衡的,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发展一点游击战式的科学。那就是万诺文来地球最主要的目的。”“我不太懂。”“万诺文不只是来充当星际亲善外交特使的。他到地球来是有计划的。他希望地球能够和火星合作,共同进行一项冒险计划。这项计划也许能够找出和假想智慧生物有关的一些线索,例如,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有什么目的,想从地球和火星身上得到什么?对于他的提议,我们这边有赞成与反对两派意见。爱德华打算阻拦这项计划,因为他认为这项计划不但毫无用处,而且会带来风险,导致我们失去残余的政治资本。自从火星改造完成之后,我们的政治资本就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你要暗中拖爱德华的后腿?”杰森叹了口气:“听起来也许很残忍。爱德华曾经有过辉煌的时代,可是,他就是看不到,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前,这个世界需要的正是我爸爸这种人。这方面,我很佩服他。他创造了不可思议的惊人成就。如果没有爱德华在那些政客耳边煽风点火,根本不可能会有后来的近日点基金会。时间回旋最讽刺的地方是,爱德华的天才虽然发挥了巨大的影响,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没有爱德华这个人,就不会有后来的万诺文。你不要以为我在搞什么俄狄浦斯式的恋母弑父情结。我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在权力游戏的竞技场上,他是一流高手,可以和葛兰总统在高尔夫球场上称兄道弟。但反过来,他也是个囚犯,被自己的短浅目光囚禁了。他不喜欢万诺文的计划,因为他不信任科技。任何东西,只要不是他能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他都不喜欢。他不肯面对现实,不肯承认火星人运用科技的能力。在那个科技领域里,他们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我们才刚起步。而且,他痛恨我站在万诺文那一边。除了我,或许还可以再加上华盛顿那边新一代的政治玩家,包括那个想当下一任总统的普雷斯登·罗麦思。突然间,爱德华被一群他无法操控的人包围了。那是一群年轻人,他们想驯服时间回旋,而那正是爱德华那一代的人办不到的。他们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小泰。”被视为“我们”的一分子,我还真有点飘飘然,不过,也有点紧张。我说:“你一直在忍气吞声,是不是?”他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打从我生下来那天开始,我做的一切都是爱德华教的。他从来就不想要儿子,他要的是继承人,是徒弟。泰勒,早在时间回旋出现之前,他就是这种心态了。他很清楚我聪明到什么程度,知道要怎么利用我的聪明才智,而我也顺了他的心。甚至到后来,我长得够大了,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还是乖乖听话。所以,这就是我,爱德华·罗顿的产品,帅气、精明、不男不女,大众眼前的媒体宠儿。我是一个可以用来推销的商标,一种智慧的象征,而且绝对忠诚,和基金会同进退。可是,假设我和他之间是一种合约关系,那么,合约里总是会有附加条款。也许爱德华不想面对这个事实。‘继承’这个字眼意味着取代,意思是,等时候到了,我的判断力就会超越他。好了,现在时候到了。眼前这个机会太珍贵了,我绝对不能搞砸。”我注意到,他双手握拳,握得紧紧的,腿在发抖。那是因为他太激动了,还是症状发作了?我也不确定。如果是症状发作,那么,他刚刚的长篇大论,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因为吃了我开给他的神经兴奋剂,药效发作而胡言乱语?杰森说:“你好像很害怕。”“你刚刚讲的火星人科技到底是什么?”他笑了一下:“那真的很高明,是一种非常精巧的半生物科技。基本上是一种分子自动催化回馈循环,会在繁殖过程中植入附加程序。”“小杰,帮个忙,讲白话文好不好?”“微型人造复制体。”“生物吗?”“从某方面来看,是的,是生物。我们可以把那种人造生物射上太空去。”“小杰,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他笑得更开心了,说:“它们会吃冰,然后排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