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万诺文在联合国大会发表演说之后,已经过了八个月。基金会里的超低温培养槽已经开始有了成果。火星人研发的复制体目前培养出来的数量已经足够装载到火箭上了。在卡纳维拉尔角和范登堡空军基地,成群的三角洲7型火箭已经待命发射,随时可以把复制体射上太空。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万诺文忽然有了一股冲动,说他想去看看大峡谷。挑起他兴趣的是一本一年前的《亚利桑那州公路旅游》杂志。那是一个生物学者带到他房间去的,后来忘了拿走。过了几天,他把那本杂志拿给我看。他说:“你看看这个。”他说话的时候几乎兴奋得发抖,手上的杂志反折到有一张大照片那页。那张照片是“光明天使步道”整建后的特写,科罗拉多河劈开了前寒武纪的巨大砂岩,注入一片碧绿的湖泊。照片上还看到一个从迪拜来的观光客骑在驴上。“泰勒,你有没有听说过大峡谷?”“我有没有听说过大峡谷?有啊,应该有很多人听说过。”“太惊人了。太漂亮了。”“是很壮观,大家都这么说。不过,火星的峡谷不是也很有名吗?”他笑了一下:“你说的大概是‘陷落之地’,也就是你们地球人所说的‘水手谷’。六十年前,你们的宇宙飞船‘火星水手’号飞到火星的轨道上,发现了这个峡谷,就给它取了这个名字。你们的六十年前,也可以说是我们的一万年前。水手谷有些地方看起来确实很像这几张亚利桑纳州的照片。不过,我自己从来没有去过水手谷,而且,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去了。我想,我宁愿去看看大峡谷。”“那就去啊,我们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听到我讲这句话,万诺文眨了眨眼。也许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点点头说:“那太好了,我一定会去。我会跟杰森谈一谈,请他帮我安排交通工具。你要跟我一起去吗?”“什么,去亚利桑那州?”“是啊!泰勒!去亚利桑那州,去大峡谷!”他也许是一个第四年期的智慧长者,不过,此时此刻,他讲话很像一个10岁的小男生,“你要跟我去吗?”“我要考虑一下。”还在考虑的时候,我就接到了爱德华·罗顿打来的电话。自从普雷斯登·罗麦思当选总统之后,爱德华·罗顿就在政坛上销声匿迹了,但他在工业界的人脉还是很活络。只要他办个宴会,还是请得到一票达官贵人。只不过,他再也无法像从前葛兰总统还在位的时候一样,站在宫廷政治的权力高峰,享受呼风唤雨的乐趣。事实上,有传言说他已经快要心理崩溃了,整天窝在他乔治敦的住处,打电话骚扰从前的政治伙伴。也许吧,不过,倒是小杰和黛安最近都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当我拿起家里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愣住了。他说:“我想跟你谈谈。”这就有意思了。这个人买通了莫莉·西葛兰,串通她施展美人计偷取情报。他居然敢打电话给我。我第一个反应,或许也是最正确的反应,就是挂电话。不过,这样的举动太没风度。他又说:“我要跟你谈谈杰森。”“那你去跟他谈啊。”“泰勒,我没办法跟他谈,他根本不听我说。”“你会觉得意外吗?”他叹了口气:“好啦,我知道你是站在他那边的,这是一定的。不过,我并不是想伤害他,而是想帮他。事情已经很紧急了,事关他的前途。”“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该死,电话里讲不清楚。我现在人在佛罗里达,再过20分钟就下高速公路了。你到饭店来找我,我请你喝杯酒,就算你当面骂我,叫我滚蛋也没关系。拜托你,泰勒,8点,95号公路旁边的希尔顿大饭店大厅的酒吧。也许你可以救小杰一命。”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把电话挂了。我打电话给杰森,告诉他这件事。他说:“哇!如果传言是真的,那爱德华现在比以前更难伺候了。小心一点。”“我可没打算要去。”“你当然没必要去,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去。”“我已经受够了爱德华那些小动作,谢谢你,不必了。”“我只是在想,如果能够摸清楚爱德华心里在想什么,倒也不是坏事。”“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去见他?”“如果你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的话,我是希望你去一下。”“什么叫不会觉得不舒服?”“当然,去不去还是由你自己决定。”后来,我还是上了车,老老实实地开上高速公路。虽然明天才是独立日,但路上都已经挂上了彩旗。街角有一些卖国旗的小贩。他们是没有执照的,要是警察来了,他们随时准备跳上破破烂烂的卡车逃命。我一边开车,脑子里一边想着,待会儿见到爱德华·罗顿要说什么话来和他对峙。我抵达希尔顿饭店的时候,太阳早已经躲到大楼后面去了。大厅上的时钟是8点35分。爱德华坐在酒吧的小包厢里猛喝酒。我的出现似乎使他觉得很意外。他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去坐在他对面的长椅上。“要喝杯酒吗?”“我不会待太久。”“泰勒,喝一杯吧,喝一杯火气会小些。”“你火气有比较小吗?你干脆有话直说吧,爱德华。”“当人家把我的名字叫得很难听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生气了。你火气为什么这么大?是因为你的女朋友和那个医生吗?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马斯坦吗?听我说,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设计你的人不是我。他们做这件事根本没有经过我批准。我手底下那些人太急于求表现,他们擅自用我的名义做了这些事,所以你会认为是我干的。”“干了这种龌龊事,你却连一个像样的借口都编不出来吗?”“我猜你也听不进去。我认了,我跟你道歉。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我本来当时就想站起来走人了。我没有走,大概是因为我感觉到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绝望的焦虑。爱德华还是老样子,浑身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优越感,却又刻意表现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因此在家里备受尊崇。不过,他现在已经丧失那股自信了。他口沫横飞地讲完了,陷入一阵沉默。这个时候,他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不是摸摸下巴,就是把餐巾纸折起来又打开,或是拨拨头发。他第二杯酒已经快喝完了,却还没有开口讲话。也许他已经喝了不止两杯了。那个女服务生又绕了过来,还是一副愉快、活泼的模样。他终于又开口了:“杰森会听你的话。”“如果你有话要跟杰森说,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呢?”“因为我没办法这么做,原因你应该很清楚。”“你要我跟他说什么?”爱德华看看我,然后又低头看看杯子:“我希望你去告诉他,关闭整个复制体计划。关闭的意思是,把冷藏装置关掉,摧毁里面的东西。”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觉得有可能吗?”“我不是老糊涂,泰勒。”“那你为什么……”“因为他是我儿子。”“你现在才想到?”“难道因为我们政治立场有冲突,他就不是我儿子了吗?你以为我瞎了眼,没办法把这两件事情分开吗?你以为我反对他,所以我就不爱他了吗?”“我只相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你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好像在盘算要说什么。他又说:“杰森已经变成万诺文的爪牙了。我希望他能够清醒过来,看清楚怎么回事。”“是你把他训练成爪牙的,你的爪牙。你只是不喜欢看到别人对他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鬼扯,你简直是鬼扯。我是说,算了,坦白说,也许你说得没错,我也搞不清楚,也许我们两个人都需要去做家庭心理咨询。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国内的大人物都被万诺文和他的复制体计划迷得团团转了。道理很简单,因为他的计划不花钱,可以用它来讨选民的欢心。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所以也就不会有人在乎这个计划到底会不会成功。如果已经束手无策了,那么世界末日也差不多快到了,所以,当整个天空着火的时候,大家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不是吗?不是吗?他们把整个计划说得冠冕堂皇,好像是孤注一掷,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可是,说穿了,那只不过是魔术师变戏法的花招,目的只是为了哄哄那些乡巴佬。”我说:“你分析得很有意思,不过……”“你以为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跟你讲一些好玩的分析吗?如果你想跟我辩,你应该问一些实质的问题。”“比如说?”“比如说,万诺文究竟是什么来历?他是谁派来的,到底有什么目的?不管电视把他说得有多神,你真以为他是小人国来的甘地,你真以为他那么清高吗?他会到地球来,是因为他对我们有某种企图。从他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有企图。”“他想发射复制体。”“没错。”“那有什么不对?”“你应该问的是,火星人为什么不自己发射?”“因为他们不能代表整个太阳系,因为这件事攸关整个太阳系,他们不能擅自采取行动。”他翻了翻白眼:“泰勒,那是表面上的理由。谈什么多边主义、国际合作,谈什么国际礼仪,这跟说‘我爱你’没什么两样,目的就是为了快点骗到手上床。当然啦,除非他真是天使下凡,到地球来拯救我们脱离恶魔的掌握。你相信吗?”其实,万诺文自己也一再否认,所以,我也不能反驳爱德华。“你应该瞧瞧他们的科技。这些家伙搞尖端的生化科技已经搞了差不多一千年了。如果他们真想把那些迷你机器人送上太空去,他们老早就动手了。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动手呢?撇开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谈,我们要问的是,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怕假想智慧生物会报复。”“担心假想智慧生物会报复?他们跟我们一样,对假想智慧生物一无所知。”“那是他们的说辞。那并不代表他们不会怕。至于我们呢,我们是一群活该的白痴。很久以前,我们就发射过核武器,攻击它们放在南北极上空的机器。是啊,我们地球来背黑锅,那岂不是两全其美?老天,泰勒,你看清楚了吗?这是典型的陷害。大概很难有人能够比他们更狡猾了。”“搞不好你是偏执狂。”“是吗?时间回旋已经这么久了,还有谁不是偏执狂?全世界都是偏执狂了。我们都知道有一股邪恶的巨大力量控制了我们的生活,这大概就是你所谓的偏执狂。”我说:“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全科医生。不过,有一个真的很聪明的人告诉我……”“你说的大概就是杰森吧。杰森告诉你,人类还有救。”“不光是杰森,还有整个罗麦思政府,国会大多数的议员。”“只不过,他们都是被那批书呆子学者牵着鼻子走,而那些书呆子也都跟杰森一样被这些东西迷昏了头。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好朋友杰森为什么对这个计划那么有兴趣?那是因为恐惧。他很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目前的情况是,如果他死得不明不白,那就代表全人类都会死得不明不白。人类可以算是很有智慧的生物,所以,一想到人类这个物种就要被宇宙淘汰掉了,却还搞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杰森就吓得屁滚尿流。所以,大医师,与其在这边帮我做诊断,说我是偏执狂,还不如去检查一下你的朋友,看看他是不是患了伟大妄想症。他想在死之前解开时间回旋的谜,把它当成自己的使命。这个时候,万诺文出现了。他把火柴送给了一个纵火狂。”“你真的要我这样跟他讲?”“我不是……”爱德华忽然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或许只是因为他血液里的酒精在发作了,“我只是想,也许他会听你的……”“你应该知道你儿子的脾气吧。”他闭上眼睛:“大概吧,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必须试试看,你懂吗?要不然我会良心不安。”他居然会说自己有良心,真是令人惊奇,“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火车脱轨的慢动作。车轮已经脱轨了,司机却没有发现。所以,我该怎么办?拉警报还来得及吗?大声喊叫‘闪开’还来得及吗?也许来不及了,不过,泰勒,他是我儿子。开火车的那个人是我儿子。”“不是只有他有危险,全世界都一样。”“你错了。就算这个计划成功了,我们得到的也不过就是一些抽象的情报。也许杰森觉得这样就够了,可是全世界的人是不会就此满足的。你不了解普雷斯登·罗麦思这个人,但我很清楚。罗麦思会很乐于在杰森头上贴上失败者的标签,把他斩首示众。政府里面有一票人希望看到基金会关门大吉,或是换个招牌,变成军事机构。这还是最乐观的下场。最悲惨的结局是,假想智慧生物被惹毛了,把时间回旋关掉。”“你是怕罗麦思会把基金会关闭?”“基金会是我一手创立的,没错,我当然关心。不过这不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可以把你说的话转告给杰森,不过,你认为他会改变心意吗?”“我……”这个时候,爱德华呆呆地看着桌子,露出一种迷惘的眼神,眼睛里似乎闪着一点泪光,“不会,他一定不会。不过,如果他愿意跟我谈一谈……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随时可以找得到我。如果他愿意跟我谈,我绝对不会让他觉得是受罪。我是真心的,只要他愿意跟我谈。”此时此刻,他仿佛开了一扇门,我看到的是一个老人的寂寞倾泻而出。杰森认定爱德华到佛罗里达来,一定是计划着要绝地大反攻。从前那个爱德华或许会,然而,此刻我眼前这个爱德华却是一个垂垂老矣、满怀悔恨、刚刚失落权柄的老人。这个老人在酒杯里找到了安慰,满怀着罪恶感到处漂流。我的口气比较缓和了。我说:“你跟黛安联络过吗?”“黛安?”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黛安的电话号码改了,我找不到她。反正,她就是跟那一帮世界末日的狂热分子搞在一起。”“爱德华,他们不是狂热分子。他们只是一个思想古怪的小教会而已。比起黛安,西蒙还比较狂热一点。”“她被时间回旋吓得失魂落魄。你们这一代的人大概都差不多。她都还没有真的长大,就一头栽进了那个鬼扯的宗教里。我印象很深刻。时间回旋令她变得很消沉。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开始念圣托马斯·阿奎那的名言。我本来希望卡萝能够劝劝她,可是卡萝实在没什么用。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你知道我想出了什么办法吗?我安排了一场辩论,让她和杰森辩论。我注意到,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争辩上帝的问题。于是,我就让他们来一场正式辩论,你大概也知道,就是大学里那种辩论。窍门在于,我让他们交换角色,为自己反对的一方辩论。杰森必须为上帝的存在辩护,而黛安则必须从无神论的观点出发。”他们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不过,我倒是不难想象,当爱德华派他们做这种功课的时候,他们有多丧气。“我想让她明白,她是多么容易被蒙骗。她倒是很认真。我想,她大概是希望我会赞美她。基本上,她只是把杰森对她讲过的话照本宣科搬出来。但杰森……”讲到这里,他脸上那种骄傲是很明显的。他的眼睛开始发亮,脸上又泛出红光,“杰森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得吓人,聪明得没话说。杰森一一反驳黛安提出来的每一个论点,然后又反击回去。他可不是拾人牙慧。他自己去读了很多理论,读了很多《圣经》的学术论文。他从头到尾从容不迫,那种姿态仿佛是在说,你看,我可以反过来跟你辩论,我和你一样熟悉这些东西。我睡觉都可以跟你辩,只不过,在我眼里,这些论点都是不堪一击的。他把黛安打得毫无招架的余地。到最后,黛安哭了。她硬撑到最后,可是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听得目瞪口呆。他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点尴尬,脸上有点抽搐:“不要在我面前装出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只是想帮她上一课。我希望她能够实际一点,而不是像别人一样在时间回旋里钻牛角尖,却拿不出实际行动。你们这一代的人真该死……”“难道你都不在乎她是不是还活着?”“我当然在乎。”“爱德华,不光是你找不到她,最近都没有人听到她的消息了。她失踪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找到她。你觉得怎么样?”这个时候,女服务生又端了一杯酒过来。突然间,爱德华眼里仿佛只有那杯酒了,没兴趣再谈这件事,没兴趣再跟我讲话,也没兴趣再去管外面的世界了。“好啊,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他把眼镜摘下来,用餐巾纸擦一擦,“好,泰勒,你确实应该去。”这就是我会决定陪万诺文一起到亚利桑那州去的原因。陪万诺文出游,简直就和陪天王巨星或是总统出游差不多,戒备森严,没什么自由,不过却极有效率。飞机是专机,准时起飞,准时降落,公路上有车队护航。没多久,我们就已经站在光明天使步道的起点了。当时距离复制体发射的日期还有三个星期,七月的天气热得快爆炸,天空像溪水一样清澈、透蓝。峡谷边缘有一排护栏,万诺文就站在护栏旁边。国家公园管理局封闭了步道和游客中心,禁止游客进入。他们派出三个最优秀也最上相的巡警,引导万诺文到峡谷底下去探险。另外还有一整个分队的联邦安全人员也要跟去。他们肩膀上背着枪套,外面套着白色的休闲衫,准备在谷底扎营过夜。政府答应过万诺文,当他们出发去旅游的时候,会给他一点隐私。可是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马戏团。媒体的转播车挤爆了停车场,新闻记者和狗仔队攀在警戒线上,满脸饥渴、哀求的表情。直升机沿着峡谷边缘盘旋,捕捉画面。尽管如此,万诺文还是蛮开心的。他咧嘴笑着,大口大口吸着峡谷中飘散着的松香的空气。天气热得吓人。我本来以为,火星人一定受不了这种天气,没想到他却没有露出半点痛苦的样子,只不过,我看到他皱皱的皮肤上汗水闪闪发亮。他穿着一件淡卡其色衬衫、一条颜色很搭配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儿童尺寸的高帮休闲鞋。那双鞋他已经穿了好几个星期了,好不容易才穿到合脚。他拿起一个铝制的军用水壶猛灌了好几口,然后问我要不要喝。他说:“歃‘水’为盟。”我笑了起来:“你留着慢慢喝吧。我怕那些水还不够你喝的。”“泰勒,我真希望你能够跟我一起下去。有句话说……”他说了几句话火星话,“太多的佳肴,一个锅子不够装;太多的美景,一双眼睛看不完。”“还有一大帮肌肉神探可以跟你一起分享。”他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看了那些安全人员一眼:“很不幸,他们恐怕没有办法分享。这些人对一切视而不见。”“火星上也有‘视而不见’这句成语吗?”他说:“意思差不多。”亚利桑那州州长刚刚抵达。万诺文对着州长和媒体采访团说了几句亲切、友善的场面话。这个时候,我借了一辆基金会的车,往凤凰城出发。没有人会来干扰我,也没有人会跟在我屁股后面。媒体对我根本没兴趣。也许我表面上是万诺文的私人医师,有一些常碰面的新闻记者或许认得出我,不过,一旦离开万诺文身边,我就没什么新闻价值了,半点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好。我打开车上的冷气,到后来,车子里开始有了一种加拿大秋天的感觉。也许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绝望中的兴奋”。虽然我们已经注定要灭亡了,但未来还是充满了可能。这样的感觉在万诺文公开亮相那段期间开始达到高峰。地球快要灭亡了,再加上火星也跟着陪葬。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甚至,还有什么是不太可能的?既然世界就要毁灭了,那么,礼貌、耐心与美德,这一切世俗的标准规范还有容身之地吗?既然船已经注定要沉了,那么,还有谁会怕把船摇翻了?爱德华指责我们是因为时间回旋而心理麻痹的一代。也许他说对了。我们已经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生活了三十几年,没有人摆脱得掉那种随时会受害的感觉,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意识到有一把利刃在头顶上悬**。生活中的种种乐趣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最杰出、最勇敢的人也会显得犹豫不决、畏缩不前。就连麻痹也会渐渐消退。表面的焦虑底下潜藏着不顾一切的莽撞。所谓静极思动。然而,那种行动却未必是明智而正确的。沿着公路,我看到三座警告标志,提醒驾驶人附近可能会有公路抢劫。收音机里的路况播报员念了一串名单,列举了被警方封闭的几条道路。她的口气漫不经心,仿佛是在播报道路维修的路段。不过,还好我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很顺利地抵达约旦大礼拜堂,把车子停在了后面的停车场。约旦大礼拜堂现任牧师是一个剃着平头的年轻人。他叫巴伯·柯贝尔。我之前打电话跟他联络的时候,他答应跟我见面。我正在锁车时,他走向我的车,把我带去他的寓所,请我喝咖啡吃甜甜圈。我直接向他表明来意。他看起来像个高中的运动员,虽然变得有点胖,但还是散发出一股昔日球员的气息。他说:“你刚刚说的我考虑过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和黛安·罗顿见面。不过,你的要求会让我们教会为难,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太清楚。老实说,我不知道。”“谢谢你的坦白。那我就告诉你吧。红色小母牛危机爆发之后,我才开始担任这个教区的牧师。不过,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是这个教会的成员了。我认识你要找的那两个人,黛安和西蒙。他们曾经是我的朋友。”“现在不是了吗?”“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不过,他们是不是这么想,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吗?杜普雷大夫,约旦大礼拜堂虽然是一个小教会,过去却闹过不少争议。一开始,我们这个教会的成员就很复杂,主要是一群老式的时代主义教派信徒,再加上一些幻想破灭的‘新国度’运动嬉皮。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相信世界末日已经迫在眉睫,还有我们都很诚挚地渴望得到一份基督徒的情谊。你可以想象,这个团体要相处融洽并不容易。我们彼此之间有过争议,后来决裂了。有些人开始在基督教的教义里钻牛角尖。坦白说,在很多教友的眼里,他们对教义的质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至于西蒙和黛安呢,他们加入了一群死忠的后大难主义教派的团体。这些人想把持约旦大礼拜堂。他们的举动导致了激烈的斗争,俗世的人也许会称之为权力斗争。”“结果呢,他们输了吗?”“噢,你错了。他们彻底控制了教会,至少控制了一阵子。他们把教会带向激进的路线,让大多数的教友感到很不自在。他们那一群人里有个叫作丹·康登的,就是他害得我们牵扯到电视新闻报道的那个事件。他们想用一头红色的小牛促成基督复临,结果行动却失败了。到现在我还心有余悸,觉得他们真是胆大妄为、野蛮怪异,仿佛必须等他们完成这个小牛培育计划之后,天国万军的统帅耶和华才能够号召信徒。”柯贝尔牧师啜了一口咖啡。我说:“我没有资格讨论他们的信仰。”“你在电话里告诉我,黛安的家人联络不到她。”“是的。”“也许她是有意的。我在电视上看过她爸爸,他看起来很吓人。”“我不是来绑架她的。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平安。”他又啜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真希望我能够告诉你她很好。她应该很好。可是,丑闻爆发之后,他们那整群人就搬到乡下去了。其中有几个人目前还必须等候传唤,接受联邦调查局的侦讯。所以,他们不希望有访客。”“不过还是有可能进得去?”“如果他们认识你的话,还是有可能会让你进去。不过,杜普雷大夫,我不知道他们认不认识你。我可以教你怎么走,不过我不认为他们会让你进去。”“就算有你担保也不行吗?”柯贝尔牧师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然后他笑了一下,从后面的书桌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写上地址和几行路线指示:“你的点子不错,杜普雷大夫。你就告诉他们,是巴伯牧师叫你去的。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一点。”我顺着巴伯·柯贝尔牧师告诉我的路线,从城里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来到一座小山谷。丹·康登的牧场是一栋很干净的两层楼农舍,就我眼前所看到的,看起来不怎么像牧场。那里有一座很大的谷仓,跟农舍相比显得比较破烂。牧草地上杂草丛生,几头牛站在那边吃草。车子才刚停住,就有个穿着工作裤的高大男人蹦蹦跳跳地从门廊的阶梯跑下来。他大概有一百一十公斤重,留着络腮胡子,一脸不高兴。我把车窗摇下来。他说:“老板,这里是私人产业。”“我是来找西蒙和黛安的。”他看着我没说话。“他们不知道我要来,不过他们认识我。”“他们有邀请你来吗?我们这里没那么有名,很少有观光客会来的。”“巴伯·柯贝尔牧师说,你们应该不会介意我来拜访。”“他真的这样讲,嗯?”“他叫我告诉你们,我是绝对不会危害到你们的。”“嗯,巴伯牧师。你有证件吗?”我把身份证拿出来。他把身份证抓在手上,走进房子里。我坐在那边等着,摇下车窗,让干爽的风吹进车里。太阳已经垂得很低,斜照在门廊的柱子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等到那个人出来的时候,地上的影子已经拉得更长了。他把证件还给我,说:“西蒙和黛安可以见你了。如果我刚刚讲话不太客气,请你多多包涵。我叫艾伦。”我从车子里钻出来,跟他握握手他的手劲很大:“艾伦·索雷。大家都叫我艾伦弟兄。”他带我走进那个吱吱呀呀的纱门,进到屋子里。屋子里很闷热,不过气氛却很活泼。有一个穿着棉T恤的小男孩从我们旁边跑过去,边跑边笑。他大概只到我们的膝盖高。我们经过厨房的时候,两个女人一起在里面做菜,看起来好像是很多人要吃的。炉子上有一个斗大的锅子,砧板上有一大堆甘蓝菜。“西蒙和黛安住在楼上后面的房间。从这个楼梯上去,走到里面右边最后一个门……你现在可以上去了。”不过,他好像不需要告诉我该怎么走了。西蒙已经在楼梯口等我了。当年烟斗通条大亨的继承人如今看起来有点憔悴。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我已经二十年没有看到他了。上次看到他那晚,中国用核武器攻击了南北极上空的时间回旋机。也许他现在对我也是同样的感觉。他的笑容还是一样灿烂、开朗又亲切。要是他爱财神玛门更甚于爱上帝,早就被好莱坞挖去当明星了。他连手都懒得握,直接就揽住我的肩膀。他说:“欢迎你!泰勒!泰勒·杜普雷!如果刚刚艾伦弟兄对你有点不太礼貌,我代他向你致歉。我们这边很少有客人来,不过,只要你一进了门,你慢慢就会发现,我们接待客人是很殷勤的。如果我们有那么一丁点机会知道你要来亚利桑那州,我们一定会邀请你过来。那样就可以免掉刚刚的不愉快了。”我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也很高兴凑巧有这个机会。我到亚利桑那州来是因为……”“噢,我知道。我们偶尔也会听新闻。你是和那个满身皱纹的人一起来的,你是他的医生。”他带着我穿过走廊,走到一扇漆成乳白色的门。那是西蒙和黛安房间的门。他把门打开。房间里的摆设感觉还蛮舒服的,只不过有点老气。角落里有一张大床,波浪纹的床垫,上面铺着一条衬里缝线的被子,窗户上有黄色方格棉布的窗帘。长条木头地板上铺着棉制的小地毯。窗户旁边有一张椅子,黛安就坐在椅子上。她说:“看到你真高兴。谢谢你特别拨出时间来看我们,希望没有耽误到你的工作。”“我还巴不得可以旷工。最近好不好?”西蒙走过去站在她旁边,手扶着她的肩膀,再也没拿开。她说:“我们都很好。也许我们没什么钱,不过还过得去。在这样的时代,任何人能够这样过日子就算不错了。泰勒,很抱歉我们都没有跟你联络。自从约旦大礼拜堂出了事以后,我们就越来越不敢相信教会以外的世界了。你应该也听说过了吧?”西蒙插嘴了:“真是一团乱。国安部把牧师寓所里的计算机和复印机都拿走了,一直都没有还给我们。当然,红色小母牛那件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不过发了一些宣传手册给教友。你也知道的,愿不愿意参与这样的事,应该要让他们自己决定。为了发传单的事,联邦政府找我们去问话。你想象得到吗?显然普雷斯登·罗麦思的美国政府认为我们犯罪了。”“但愿没有人被逮捕。”西蒙说:“我们身边的人都没事。”黛安说:“可是大家都被搞得很紧张。连一些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小事都要考虑能不能做,例如打电话和写信。”我说:“我想你大概要很小心。”黛安说:“是啊。”西蒙说:“真的要很小心。”黛安穿着一件宽松的棉质素色连身裙,腰上绑了一条带子,头上戴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格子头巾,看起来像是一个美国南部乡下的伊斯兰教妇女。她没有化妆。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化妆。想用破旧、寒酸的衣服遮盖艳光四射的黛安,差不多就像是用草帽去遮住探照灯一样白费工夫。光是看黛安一眼,我就明白自己心里有多么渴望她。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我为当着她的面却满脑子绮丽幻想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二十年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感情。我们彼此之间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如此遥远。然而,为什么此刻我会突然心头一阵狂跳?她只不过是坐在那张木头椅子上瞥了我一眼,一下子就把眼光移开了。当我们四目交会的那一瞬间,她脸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为什么那惊鸿一瞥会让我飘飘然仿佛飞上九霄云外?但这一切是那么的虚无缥缈,那么不公平……对某个人不公平。也许是对我,也许是对她。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的。她说:“那你过得好不好?我猜,你应该还是跟杰森一起工作。但愿他一切平安。”“他很好。他要我转告你,他爱你。”她笑了起来:“我不太相信。这不像他的作风。”“他变了很多。”“是吗?”西蒙说:“杰森的传言很多。”他还是抓着黛安的肩膀。他的手在雪白棉布的衬托之下,显得冷酷、僵硬又黝黑。“大家都在议论杰森和那个全身皱纹的所谓火星人。”我说:“不是所谓的,他真的是土生土长的火星人。”西蒙眨了眨眼:“听你这么说,那一定是真的了。不过,就像我刚刚说的,很多人在议论。大家都知道,敌基督已经降临人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敌基督是一个知名人物,他正在向世人宣告他的时代已经来临,正在策划他那一场毫无希望的末日大战。所以,世人的眼睛都在监视那些公众人物。我并不是说万诺文是敌基督,不过,如果我宣称万诺文是敌基督,认同的人一定很多。泰勒,你和他走得很近吗?”“我偶尔会和他讲讲话。我不觉得他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当敌基督。”我心里想,爱德华也许不会同意我的说法。西蒙说:“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必须更小心。这也是黛安没办法跟家人联络的原因。”“就因为万诺文可能会是敌基督?”“因为世界末日已经在眼前了,我们不想被那些有权力的人发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黛安说:“泰勒已经开了一整天的车了,他大概口渴了。”西蒙又恢复了笑容:“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你想先喝点什么吗?我们这里有很多汽水。要不要来一瓶‘山露汽水’?”我说:“好啊。”他走出房间。黛安一直没说话,等到我们听到他走下楼梯,她才猛抬头正眼看着我:“你跑了很远的路。”“我怎么样都联络不到你,只好自己跑一趟。”“但你实在没有必要惹上这种麻烦。我身体很好,过得也很快乐。你可以告诉小杰和卡萝我很好。至于爱德华,如果他在乎的话,你也可以跟他讲一声,我不需要别人跑来突击检查。”“没这回事。”“那你只是路过,进来打声招呼吗?”“老实说,可以算是,差不多吧。”“我们不是什么宗教狂热分子,我也没有被软禁。”“黛安,我可没这么说。”“但你心里是这样想的,不是吗?”“看到你平安,我很高兴。”她转过头去,夕阳的红晕照着她的眼睛:“对不起,我只是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在东部那边过得很好。你过得还不错,对不对?”我忽然感到一阵冲动,不想再有什么顾忌了。我说:“不好。我内心是麻痹的,至少你爸爸是这么认为的。他说我们这一代的人全都因为时间回旋变成了心理麻痹。在我们心里,星星消失那一刻始终阴魂不散。我们走不出那片阴影。”“你真的相信吗?”“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只是我们心里不肯承认。”我本来没打算要说这些。然而,西蒙随时会进来,他手上会拿着一瓶山露汽水,嘴上会挂着那永远不会疲倦的微笑。机会稍纵即逝,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说:“看到你,忽然觉得看到的还是从前那个在大房子外面草坪上的小女孩。所以,也许吧,也许爱德华说得对。二十五年就这样被偷走了,时间过得真快。”黛安听了我的话,不发一语。温热的风吹进来,方格图案的窗帘随风飘动,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淡。然后她说:“把门关起来。”“那样看起来不会很奇怪吗?”“泰勒,把门关起来,我不想让别人听到。”我轻轻把门关上。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凉凉的:“末日快来临了,时间也不多了,我们不应该再自欺欺人。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你,可是,有四个家庭住在这栋房子里,电话线只有一条,所以,谁在用电话,打给谁,全屋子里的人都知道。”“西蒙不会让你打电话的。”“正好相反。西蒙可以接受。无论我有什么癖好、什么坏习惯,他都能够包容。只是,我不想欺骗他,我不想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可是,泰勒,我必须承认,我很怀念打电话的那些时刻。那仿佛就像生命线一样。当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当教会分裂的时候,当我没由来地感到寂寞的时候……听到你的声音,就像源源不断的血液流进了我的体内。”“那你为什么忽然不打了?”“因为那是不忠。从前是,现在也是。”她摇着头,仿佛内心有一个念头在挣扎,那对她很重要,偏偏又太辛苦,“我明白你对时间回旋的感受。我也曾经想过。有时候,我会想象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回旋,而我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你和我。”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满脸红晕,“如果我没办法活在那个世界里,我想,至少每隔几个星期还可以偷偷去一下,打个电话给你,就像两个老朋友那样,把世界末日抛到脑后,天南地北地聊。”“你觉得这样就是不忠?”“那就是不忠。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西蒙了。在上帝和法律的见证下,西蒙是我的丈夫。或许那不是明智的选择,但那毕竟是我的选择。也许我不是很虔诚的基督徒,但我很清楚自己有什么责任,我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我知道自己必须挺身和某个人站在一起,就算……”“就算怎么样,黛安?”“就算那会很痛苦。日子已经很难过了,我不觉得我们两个人有必要让自己的日子更难过。”“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让你不开心。”“我知道你不是,但你却造成了那种结果。”“那么,我该走了。”“你要留下来吃完饭再走。这是礼貌。”她两手垂立在身旁,低头看着地上,“趁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些话我要告诉你。我的信仰没有西蒙那么坚定。我不敢说我相信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有信仰的人就能够上天堂。愿主宽恕我,但我就是没办法完全相信这一切。不过,我倒是相信世界末日一定会来临,那一天已经快到了。我们会失去生命,而且……”我说:“黛安……”“听我说完。让我说完心里的话。我相信世界末日一定会来临,我也相信很多年以前杰森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有一天早上,地平线会升起一个巨大而肿胀的太阳,有如地狱之火。在几个钟头或几天之内,属于地球的日子就结束了。我希望到了那天早上,我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每个人都这样希望。”我心里想,也许莫莉·西格兰是例外。到了那一天,莫莉会像那部老电影《海滩上》一样,手上拿着一瓶毒药。有很多像莫莉那样的人都会是那样的结局。“而我不会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我会和西蒙在一起。然而,泰勒,有一句心里话我要告诉你……愿上天宽恕我……当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天的画面时,我发现自己身边那个人似乎不是西蒙。”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是西蒙。他手上空空的,说:“刚刚到楼下去才发现,原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还帮你这位口渴的访客准备了一大壶冰茶。下来吧,和我们一起吃饭。东西多得很,尽管吃。”我说:“谢谢你,好像很不错。”总共有八个大人住在农场里,包括艾伦夫妇、丹·康登夫妇、慕艾萨克夫妇,还有西蒙和黛安。艾伦家有三个小孩,慕艾萨克家有五个,所以加起来总共有十七个人。厨房隔壁的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搁板桌,我们一大群人围着那张桌子。整个房间闹哄哄的,气氛很愉快,一直闹到“丹叔叔”宣布要祷告了才静下来。大家立刻交握着手掌,低下头。丹·康登是这群人的领袖。他长得很高大,脸色阴沉,长着黑色的络腮胡,相貌丑陋,有点林肯总统的味道。他在祷告中强调说,让陌生人分享食物是一种美德,即使这位陌生人不是我们邀请来的。阿门。从他们后来的交谈中,我发现艾伦弟兄是他们这群人当中的第二号人物,很可能也是起争执的时候最强势的人。泰迪·慕艾萨克和西蒙似乎都听他的,不过,做最后裁决的人还是康登。有人问,汤会不会太咸?康登说:“刚刚好。”有人问,最近天气热不热?康登说:“就我们这个地方来说不算反常。”那几个女人很少说话。吃饭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几乎都盯着盘子。康登的太太矮矮胖胖的,脸上的表情一副受过不少折磨的样子。艾伦的太太几乎和她先生一样高大,每当有人称赞她菜做得很好,她就笑得特别开心。脸色阴沉的慕艾萨克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他太太看起来好像还不到18岁。这几个女人都不直接跟我讲话,也没有人跟我介绍她们的名字。跟这些矿石般的女人比起来,黛安就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那种对比是非常明显的,或许这就是她的举动总是小心翼翼的原因。这几家人都是从约旦大礼拜堂流亡出来的。“丹叔叔”解释说,他们都不是原来的教友。他们不像那些狂热的时代主义教派分子。那些人去年都逃亡到加拿大的萨克其万省去了。不过,他们也不像巴伯·柯贝尔牧师那些人一样,信仰不够虔诚。柯贝尔他们那一群人都太容易妥协了。这几家人搬到康登的牧场来,是希望能够和城市隔开个几公里,远离城市的**,在修行的平静中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他说,到目前为止,整个计划还蛮成功的。后来,他们开始讨论一些琐碎的事情,例如卡车的电池坏掉了、屋顶到现在还没修好、化粪池好像快要满了。当大家都吃饱了,准备离席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那些小孩子显然也是。艾伦家有个小女孩叹气叹得太大声,被康登狠狠瞪了一眼。那些女人开始清理餐盘。在康登的牧场里,这是女人的工作。当餐桌都收拾干净了,西蒙对大家说,我该走了。康登说:“杜普雷大夫,你在路上不会有事吧?现在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公路上抢劫。”“我会把窗户关得紧紧的,踩着油门不放。”“那可能是个好办法。”西蒙说:“泰勒,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能不能送我到栅栏那边去?今天天气很暖和,我想散个步,然后慢慢走回来。回来的时候我可以用手电筒。”我说好。然后,大家排成一排,很诚恳地跟我说再见。小孩子们有点扭捏不安,跟我握过手之后,他们就一溜烟跑掉了。轮到黛安的时候,她对我点点头,眼睛却看着地上。我伸出手。她跟我握握手,眼睛却不看我。我开车载着西蒙离开牧场,爬上山坡,大概开了半公里。他有点坐立不安,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却不发一语。我不想催他。夜晚的风有一股清香,而且很凉爽。我们开到小山坡的坡顶,看到一排破破烂烂的栅栏和仙人掌。他叫我停车,我就停下来了。他说:“谢谢你载我一程。”他打开车门走出去,却站在那边犹豫了一下。我问他:“有话想跟我说吗?”他清了清喉咙:“你知道吗?”他讲得很小声,几乎快要被风声盖过去了,“我爱黛安,就像我爱上帝一样。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有点亵渎。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不过,我相信上帝让黛安降生在这个世上,是为了让她做我的妻子。这就是她人生全部的意义。所以,最近我在想,这就像是铜板的两面。爱她就是我爱上帝的方式。泰勒·杜普雷,你觉得有可能吗?”他没有等我回答就关上车门,打开手电筒。我从后照镜看着他缓缓地走下山坡,在黑暗中消失,隐没在阵阵的蟋蟀叫声中。那天晚上,我没有碰上歹徒,也没有遇到公路劫匪。自从时间回旋刚出现那几年开始,天上就不再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因此夜晚变得更黑暗,也更危险。歹徒在偏僻的地方埋伏下手的技巧越来越高超。在夜间开车遭到抢劫或谋杀的概率也就高得吓人。开回凤凰城的路上没什么车,大部分都是往来于州际间、防护严密的十八轮大卡车。大部分时间,路上只有我一辆车。车灯仿佛在眼前的夜色中凿开一片光明的区块。我只听得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寂寞的声音了。我想,这大概就是车上都会有收音机的原因了。还好,那天晚上,路上没有劫匪也没有杀人犯。那天晚上没有。我在弗拉格斯塔夫城外的一家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上再赶到机场和万诺文会合。他和一群安全人员在机场的官员候机楼里。飞往奥兰多的路上,万诺文讲话的兴致似乎很高。在飞机上,他一直在研究南部沙漠的地质学。他被一颗石头迷住了。先前回程前往凤凰城的路上,他在一间卖纪念品的小屋里买了那颗石头。当他在一整箱的化石里挑三拣四的时候,整个车队只好停在路边等他。他得意扬扬地在我面前炫耀那颗石头。那是一块从光明天使景点所采集的页岩,四四方方,长、宽、高各约二点五厘米,其中一面有一个螺旋形的白垩凹洞。他说,这块从大峡谷挖出来的石头,是一千万年前三叶虫的遗迹。大峡谷那一大片巨石嶙峋、沙土遍地的荒野,远古时代曾经是浩瀚的海洋。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化石。他说,火星上没有化石。除了地球,除了古老的地球,整个太阳系里找不到半颗化石。到了奥兰多,有人带我们坐上另一辆车的后座。这又是另一个护航车队,准备开往基金会园区。安全人员为了清查周边地区耽搁了大约一个钟头。车队在黄昏的时候正式启程。上了高速公路,万诺文打了个大哈欠,连忙跟我说不好意思:“我不太习惯一口气做这么长时间的运动。”“我在基金会看过你用过跑步机,你的体力好像还不错。”“跑步机怎么能跟大峡谷比。”“没错,好像不能比。”“我全身酸痛,不过却一点也不后悔。这真是一趟精彩的探险之旅。希望你自己也玩得开心。”我说,我找到黛安了,她身体还好。“那太好了。很可惜我没有亲眼见到她。就算她和她哥哥只有一点点像,一定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她确实是。”“只不过,你跑这一趟,结果和你原先期望的好像不太一样,对不对?”“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抱那种期望。”也许长久以来,我根本就不应该抱着那种期望。万诺文又打了个哈欠,眼睛已经快张不开了。他说:“噢,这个问题嘛……永远都是这么一回事。你应该问,要怎么看太阳,才不会被太阳晒瞎眼睛。”我很想问他这句话有什么道理,可是,他的头已经松软无力地靠着椅背的软垫睡着了。我不忍心打搅他睡觉。车队总共有五辆车,再加上一辆装甲人员运兵车。车上有一个步兵小队,以防有什么突发状况。装甲运兵车外形四四方方,看起来很容易会误以为是当地银行用来运钞票的装甲车。事实上,有一列布尔克保全公司的车队正好开在我们前面,距离我们十分钟车程。后来,那个车队下了高速公路,朝棕榈湾的方向开过去。劫匪集团在高速公路上几个主要的出口都部署了观测员,用电话传递情报。观测员把我们和布尔克保全公司的车队搞混了,锁定我们为目标。一大群攻击部队在前面埋伏,等我们上门。攻击部队是一群身经百战的罪犯,他们在伏击路段的前后方设置了路面地雷。那个路段正好经过一片沼泽保留区。他们配备了自动步枪,还有火箭推进榴弹发射器,布尔克的车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从第一枚地雷爆炸算起,大概只要5分钟,他们就会消失在沼泽遍布的荒郊野外,开始分赃。可是,他们的观测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攻击银行的运钞车是一回事,但攻击我们的车队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这五辆车都有加强安全防护的改装,而且,那辆装甲运兵车上载满了训练有素的士兵和安全人员。隔着深暗的车窗玻璃,我看着低浅的沼泽水面一片碧绿,光秃秃的柏树从车窗外快速掠过。突然间,公路上的灯光全暗了。劫匪已经切断了地下电缆。突然间,幽暗变成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车窗外就是一堵黑漆漆的墙壁,除了自己满脸惊恐的倒影,什么都看不到。我说:“万……”他还在睡,满是皱纹的脸孔像指纹一样纹丝不动。接着,前导车压到地雷了。爆震像铁拳一样撞击我们坚固的车身,训练有素的车队立刻散开。但我们距离实在太近了,我甚至看得到那辆前导车被一股巨大的黄色火焰轰上天空,然后又摔回柏油路面,起火燃烧,车轮被炸得开了花。我们的驾驶员紧急转向。按照他们所受过的训练,他本来应该立刻加速离开现场,然而,车子却减速了。前面的路被挡住了。接着,我们听到车队后面传来另外一声爆炸。另外一枚地雷把路面炸掉了一大块,掉进了沼泽。劫匪的行动冷酷而迅速,效率惊人。我们被困住了。这下子,万诺文醒过来了,脸上的表情又困惑又害怕。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月亮一样又圆又大,而且闪烁着光芒。距离不远的地方,手枪射击的声音此起彼落。我弯腰压低身体,伸手把万诺文也拉下来。我们上半身贴着大腿,头贴在膝盖上,身上还绑着安全带。我们惊慌失措地摸索安全带的扣环。驾驶员停住了车子,从仪表板下面抽出一把枪,整个人滚到了车子外面。那一刹那,十几个士兵从我们后面的装甲车里冲出来,朝着黑暗中一阵疯狂扫射,想打开一片安全区域。另外几辆车里的便衣安全人员向我们车子这边聚集过来,准备保护万诺文。但他们还来不及靠近就已经中弹倒地。我们的快速反应一定吓到了那些公路劫匪。他们的重型武器开火了。有人发射了一枚火箭推进榴弹。我事后才知道那叫作火箭推进榴弹。当时,我只听到轰的一声,耳朵就听不见了。车子一阵翻转,浓烟四起,到处都是碎玻璃屑。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自己上半身已经伸出后车门外面,脸部贴着满是沙砾的路面,嘴巴里有血的味道。万诺文躺在我旁边一两米远处,有一只鞋子着火了。那是他特别为大峡谷之行买的儿童尺寸休闲鞋。我呼喊他,他动了一下,好像全身虚弱无力。子弹倾泻在车子的残骸上,车身的钢板被打出一个个弹坑。我的左腿麻痹了,拖着身体靠近万诺文,用一块椅垫的破片闷熄着火的鞋子。万诺文呻吟了一声,抬起头。我们的人开火还击。曳光弹拖着一条条一闪而逝的光影飞向道路两边的沼泽。万诺文弓着背,慢慢跪起来。他好像有点意识不清。他鼻子在流血,额头上有伤口,皮开肉绽。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站起来!”可是他还是很努力地想站起来。烧焦的鞋子快要松脱了,散发出一阵焦臭味。“我的天!”我大叫,伸出手去拉他,但被他甩开了,“我的天啊!别站起来!”但最后他还是成功了。他用手撑住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汽车残骸燃烧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身影。他低头看看我,好像认出我是谁了。他说:“泰勒,怎么回事?”接着,他中弹了。很多人憎恨万诺文。他们不信任他,怀疑他的动机,例如爱德华·罗顿。也有一些人唾弃他,认定他是上帝的敌人。为什么唾弃他呢?原因很复杂,而且没什么道理。因为他的皮肤碰巧是黑色的,因为他主张演化论,因为他握有时间回旋的科学证据,冒犯了浩瀚宇宙永恒不朽这个真理。有很多这样的人私下密谋想杀害他。国安部拦截到很多这类恐吓与威胁的情报,并将它们列入了档案。然而,最后夺走他性命的反倒不是这些阴谋。夺走他性命的是人类的贪婪、错误的判断,还有时间回旋所引发的不顾一切的莽撞。他的死让地球人蒙羞。他们解剖了万诺文的尸体,采取了大量的样本,然后将尸体火化,为他举行了正式的国葬。他的追悼会在华盛顿国家大教堂里举行,全球各国都派遣重要人士前来吊唁。罗麦思总统朗读了一篇很长的纪念文。有人说要把他的骨灰撒到太空去,可是一直没有下文。杰森告诉我,骨灰瓮保存在史密森机构航空太空博物馆的地下室,等候最后的处置。也许现在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