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注意到她还没叫过我一次“邦夫特先生”。她当然没法叫,因为我不再是他了。我又成了洛伦佐·斯麦思,一个他们雇来扮演他的演员。我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放松了下来。“终于结束了——我们做到了。”我感觉卸下了重担,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它有多重。甚至连我的“瘸腿”也停止了疼痛。我伸手拍了拍佩妮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以我自己的声音说道:“很高兴都结束了,不过我会想你的,伙计。你也是个老戏骨。但即便是最好的戏也有结束的时候,最好的剧团也会解散。希望能再次碰到你。”“我也希望。”“我猜达克已经准备好什么计划了吧,把我偷偷送回到汤姆·潘恩上?”“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有点奇怪,我迅速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在哭。我的心**了一下。佩妮在哭?因为我们要分开了?我不相信,但我又想相信。有人可能会觉得,凭借我英俊的相貌和得体的礼仪,女人很容易喜欢上我,但现实却很残酷,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很容易就拒绝我。佩妮显然是其中之一。“佩妮,”我着急道,“为什么哭,嗯?你会撞车的。”“我忍不住。”“好吧,跟我说说。怎么了?你告诉我他们找到他了,还有什么事吗?”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却又符合逻辑的想法,“他还活着——是吗?”“是的——他还活着——但是,哦,他们伤害了他!”她开始放声大哭,我不得不抓住了方向盘。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对不起。”“想要我来开吗?”“我还行。而且,你不懂怎么开——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不会开车。”“啊?别傻了。我会,而且我也没必要——”我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可能还是有必要。如果他们折磨了邦夫特,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那他就不可能马上出现在公众面前——至少不可能在被凯凯凯巢穴收养之后的十五分钟内。或许,我仍得参加那个记者招待会,然后在公众面前离开,而邦夫特才是需要被偷运上船的人。好吧,没问题——比谢幕难不了多少。“佩妮,达克和罗杰想让我继续扮演一阵子吗?需要在记者面前演吗?还是不需要?”“我不知道。当时没时间说这些。”我们已经接近了平地上的一排仓库,戈达德市巨大的穹顶也出现在了视野里。“佩妮,放慢车速,跟我好好说。我必须掌握剧本。”那个司机开口了——我没打听他们是否真的用了那个发夹把戏。然后他被放走了。他走了回去,戴着氧气面罩。他们则飞速回到了戈达德市,达克开的车。我庆幸没和他们一起,应该禁止宇航员驾驶任何车辆,除了飞船以外。他们去了司机给的地址,就在最早的那个穹顶下的老城区里。我感觉那地方就像是每个港口都会有的丛林地带,自打腓尼基人在北非沿岸行驶[1]时就有了,一个偷渡者、妓女、小偷和毒贩这些渣滓用来藏身的地方——连警察去这种地方都必须结伴而行。他们从司机嘴里撬出的信息是准确的,只是晚了几分钟。房间显然关过囚犯,因为那里有一张床,看上去至少用了一个星期;有一壶咖啡,仍然是热的——架子上的毛巾里裹着一副老式的假牙,克里夫顿认出那是邦夫特的。但是,没看到邦夫特本人,也没看到任何看守。他们马上离开了,决定继续执行原计划,即宣布在收养仪式结束之后,邦夫特遭到了绑架,并威胁要向凯凯凯巢穴申诉,以此给布斯洛伊德施压。但是,他们在街道上刚巧碰到了邦夫特,就在他们要离开旧城之前——像是个可怜的酒鬼,一个星期没刮胡子,浑身脏兮兮的,晕头晕脑的。那几个男的没有认出他来,但是佩妮认出来了,把他们叫住了。说到这儿,她又哭出了声,我们差点撞上了一辆货运列车。一个合理的推测是第二辆车里的家伙——那辆想撞翻我们的车——把情况汇报了上去,然后我们这位隐身的大对头认为绑架不再起作用了。尽管达克他们跟我解释过,我还是觉得他们没杀了他挺出乎意料,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他们的做法更巧妙,更符合他们的目的,而且比简单地杀了他更残酷。“他在哪儿?”我问道。“达克带他去了三号穹顶的宇航员酒店。”“我们要去那里吗?”“我不知道。罗杰只是让我接上你,然后他们就进酒店了。哦,不,我们不能去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佩妮,停车。”“啊?”“车里肯定有电话吧。在做好下一步计划之前我们哪里都不去。现在,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情:我要继续扮演,直到达克或罗杰告诉我该退出了。必须有人去见记者,还得有人在众人面前登上汤姆·潘恩。你确定邦夫特先生本人能做到吗?”“什么?哦,不可能。你还没见到他的样子。”“是没见到。我相信你说的。好吧,佩妮,我又是邦夫特先生了,你是我的秘书。我们最好进入状态。”“好的——邦夫特先生。”“现在,请给布洛德本特船长打电话,好吗?”我们没有在车内找到电话簿,她不得不先打给了查号台,然后电话接通到了宇航员酒店的俱乐部。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声音:“宇航员俱乐部,我是凯莉夫人。”佩妮捂住了话筒:“我要报自己的名字吗?”“照直说吧,我们没什么好藏着的。”“我是邦夫特先生的秘书,”她严肃地说道,“船长在吗?布洛德本特船长。”“我认识他,亲爱的。”然后是一声大喊,“嘿!你们这些抽烟的,看到达克去哪儿了吗?”等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他回房间了。我通知他。”很快,佩妮又开口了:“船长?头儿要跟你说话。”她把电话递给了我。“我是邦夫特,达克。”“哦。你在哪儿——先生?”“还在车里。佩妮接上我了。达克,比尔还安排了一场记者招待会,别忘了。在哪儿?”他迟疑了一下:“很高兴你打电话来,先生。比尔取消了记者会。情况有——有些小变化。”“佩妮已经告诉我了。我觉得挺好。我累了,达克,我决定今天就不待在地面上了。我的坏腿一直在找我的麻烦,真希望能在失重下睡个好觉。”我讨厌失重,但邦夫特不讨厌,“你或者罗杰替我和专员打声招呼,可以吗?”“我们会打理好一切的,先生。”“好。多快你能给我安排一艘穿梭机?”“精灵号仍在等着你,先生。请你去三号门,我会通知他们安排车辆接你上机。”“非常好。再见。”“再见,先生。”我把电话交给了佩妮,她把它挂上了。“小卷毛,我不确定电话有没有被监听——甚至车上都有可能安了窃听器。要真是这样,他们就掌握了两件事情——第一是达克在哪儿,第二是通过他在哪儿,知道了我要去什么地方以及接下来要干什么。你怎么看?”她想了一下,随后掏出了她的秘书小本子,在上面写道:把车丢了。我点了点头,并从她手里拿过了本子,写道:三号门离这里有多远?她回应:走路就能到。我们静悄悄地从车里爬了出来,离开了。车子被留在了某个仓库外的贵宾停车位上,它肯定会及时被送回到它应当属于的地方——这些细枝末节我就不去关心了。走了大约五十码后,我停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肯定不是天气。太阳照耀在火星紫色天空的正当中,几乎称得上暖和。周围的人群,无论是开车的还是走路的,都没留意到我们,或者说是给予了漂亮女士那种正常的留意,而不是冲着我来的。然而,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怎么了,头儿?”“嗯?这才是不对头的地方!”“先生?”“我没有在当‘头儿’。就这么溜走显然不符合角色。往回走吧,佩妮。”她没有争论,跟着我回到了车旁。这次我坐到了后排,摆出一副尊贵的模样,让她载着我去了三号门。这不是我们进来时使用过的大门。我想达克挑了这地方的原因,是因为这里的乘客较少而货物更多。佩妮没去管指示牌,而是直接将车子开到了大门口。一个空天站警察想拦住她,她只是冷冷地说了句:“邦夫特先生的车。你可以给专员办公室打电话。”他先是面露难色,随后瞥了眼后排,似乎认出我了,敬了个礼,说我们可以留下。我用一个友好的挥手回应了他。他为我开了车门。“中尉非常在意围墙里的场地需要清空,邦夫特先生,”他抱歉道,“不过你应该没问题。”“你可以马上把车挪走,”我说道,“我和我秘书这就出发了。我的交通车来了吗?”“我去登船口看看,先生。”他离开了。有这个目击者就足够了,他能证明“邦夫特先生”乘着官方车辆来到了这里并登上了他的飞船。我将法杖夹在了胳膊下面,如同拿破仑的权杖,瘸着腿跟在他身后,佩妮走在最后。警察和登船门负责人说了几句,然后快步跑向我们,笑着说:“交通车已经在等着了,先生。”“非常感谢。”其实我是在庆贺自己对时间的掌握恰到好处。“嗯……”警察看上去有些激动,他低声急促地说道,“我也是个开拓主义者,先生。你今天做得棒极了。”他敬畏地看了法杖一眼。我知道邦夫特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谢谢。希望你能儿孙满堂。我们需要团结更多的人。”他夸张地大笑了起来:“说得好!我能对别人引用这句话吗?”“当然可以。”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登船门,我开始往门里走去。大门负责人碰了碰我的肩膀:“呃……护照,邦夫特先生。”我自信自己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护照,佩妮。”她冷冷地看着官员:“布洛德本特船长已登记了所有的手续。”他看了我一眼,随后挪开了目光:“应该是不会有问题,但我的职责是检查护照并登记护照号。”“当然。那好吧,我猜应该让布洛德本特船长到这儿来一趟了。我飞船的起飞时间定了吗?你最好跟塔台联系把航班状态改成待定吧。”佩妮却表现出了异常的愤怒:“邦夫特先生,这太荒谬了!我们从未碰到过这种官僚做法——尤其在火星上。”警察迟疑地说道:“应该没问题吧,汉斯。毕竟是邦夫特先生啊。”“应该吧,但是——”我笑着插话道:“有个简单的解决办法。如果你——你叫什么,先生?”“哈索万特。汉斯·哈索万特。”他不情愿地回答道。“哈索万特先生,如果你能给布斯洛伊德专员打个电话,让我跟他说两句,省得让我的飞行员还得来一趟了——可以节省我们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哦,还是不要打这个电话了,先生。要不我给站长打个电话?”他带着希望提议道。“给我布斯洛伊德先生的电话号码就行,我来给他打。”这次我在语气里加了点寒意,一种大人物想表现得平易近人,却被底下人推来搡去,不得不压下火气的样子。起作用了。他不情愿地说道:“我觉得没问题,邦夫特先生。只不过——你知道的,规定嘛。”“是的,我知道。谢谢。”我开始往里走。“等一下,邦夫特先生!看这边。”我回头看了一下。这位尽职的官员把我们阻挡得太久了,记者们已经赶了上来。其中的一位跪在地上,把立体摄像机对准了我。他抬着头对我说:“请举起法杖,让我们看看。”其他几位带着各种器材围在我们身边,有一位甚至爬上了车顶。有人冲我举着麦克风,还有人拿着定向麦克风对准我,像是拿着把枪。我就像一个被骚扰的女人一样愤怒,但我还记得自己是谁。我笑着,缓慢地移动着。邦夫特清楚地知道动作在影像中会显得更快。我必须做得像他一样好。“邦夫特先生,为什么你要取消记者招待会?”“邦夫特先生,据说你会向大议会动议,给予火星人完全的帝国公民身份。你对此如何评价?”“邦夫特先生,再过多久你会提议对现政府举行不信任投票?”我高举起拿着法杖的手,笑着:“一次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什么?”跟我意料中的一样,他们都同时开口了。等他们商量好顺序之后,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就在此时,比尔·寇斯曼跑了过来:“有点同情心吧,伙计们。今天头儿已经够辛苦的了。我来回答你们的问题。”我朝他摆了摆手:“我还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比尔。先生们,我就要上船了,不过我会尽量给你们满意的答复。据我所知,现政府不打算重新评估火星与帝国之间的关系。我没有在政府中担任职务,因此我的意见并不重要。我建议你们去问吉洛迦先生。关于多久反对党会提出不信任案投票,我只能说除非我们确定能够赢,否则我们不会提议——至于输赢,你们知道的和我知道的一样多。”有人说道:“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啊。”“本来就不该多说,”我反诘道,并笑了下以缓和气氛,“问我一些我能正当回答的问题,我保证好好回答。问我这些诸如‘你不再打你的妻子了吗?’之类的问题,我也只能这么回答。”我停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邦夫特以直白和诚实而著称,尤其在面对记者时。“我并不是想糊弄你们。你们都知道我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让我这么说吧——你们可以引用我的话。”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阵,找到了一段我学过的邦夫特的演讲,“今天发生的事情,其真正意义并不是为了荣耀我个人,而是”——我用火星人的法杖示意了一下——“证明了两个伟大的种族之间可以通过相互了解而跨越鸿沟。我们将发现——我们正发现——人类在数量上处于极大的劣势。如果想成功地扩张到其他星系,我们必须做到谦卑,必须做到诚实待人,必须敞开我们的胸怀。我听到有人说,如果有机会,我们的火星邻居会侵占地球。这完全是胡说。地球不适合火星人。让我们保卫自己——但不要让恐惧和仇恨引诱我们做出愚蠢的行为。狭窄的心胸装不下整个星系。我们必须像宇宙一样宽广。”记者抬起了眉毛:“邦夫特先生,我好像在去年二月份听到你说过这段话。”“你在明年的二月还会听到。也会在一月、三月和其他所有的月份听到。真理需要不断地被传扬。”我往后瞥了眼大门负责人,接着说道,“对不起,我现在得走了——否则就误船了。”我转身走入了大门,佩妮跟在我身后。我们坐进了小小的、裹着铅甲的场地交通车,门缓缓地关上了。车子是自动驾驶的,所以我不必充当驾驶员。我瘫在座位上,放松了:“呼!”“我觉得你表现得很棒。”佩妮严肃地说道。“那家伙说听过那段讲话时,我有点慌了。”“你掩饰得很好。它很激动人心。你——你听上去就是他。”“刚才我应该点名叫谁提问吗?”“不用。有一两个人你能叫出名字来,但他们不会在意的,时间紧迫。”“我被夹击了。那个麻烦的大门负责人,要什么护照。佩妮,我觉得应该由你拿着护照,而不是达克。”“达克没拿着大家的护照。我们都自己随身带着。”她伸手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这是我的——但是我不敢拿出来。”“嗯?”“他们抓到他时,护照在他身上。我们还没敢申请换发——情况不允许。”我突然间觉得十分疲倦。因为没有接到达克或罗杰的进一步指示,我在穿梭机上升及进入汤姆·潘恩号的过程中继续着角色扮演。这并不难,我只需径直走入主舱室,在自由落体状态下度过好几个痛苦的小时,咬着指甲,盘算着地面上在发生些什么。在防晕药的帮助下,我终于设法在飘浮中入眠——这是个错误,因为我做了好几个噩梦,记者们对我指指点点,警察拍着我的肩膀,火星人用法杖对着我。他们都知道我是假冒的,相互争吵着谁有权抓走我,把我关入地下密牢。我被加速警报的嘟嘟声吵醒了。达克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响了起来:“最终红色警报!三分之一重力加速度!一分钟!”我手忙脚乱地游到床边并抓牢了。加速度袭来时,我感觉好多了。三分之一的重力并不多,和火星表面几乎一样,不过足以让我不再恶心,地板也真的成了地板。大约五分钟过后,达克敲了敲房门,没等我应门,他就推门进来了:“你好啊,头儿。”“你好,达克。很高兴又见到你了。”“我却不怎么高兴。”他疲惫地说道,他看了眼床,“介意我躺会儿吗?”“请便。”他躺了下来,叹了口气:“老天,可累坏我了!我能睡上一星期……没开玩笑。”“我也是。呃……你把他也弄上船了?”“是的。好不容易!”“我能想象。不过,在这种不怎么正式的小站玩些手段,应该比在杰弗逊容易多了吧。”“嗯?没有,难多了。”“啊?”“很显然啊。这地方大家相互都认识——也都喜欢传闲话。”达克狡黠地笑了笑,“我们申报说他是一箱冰冻的运河虾。还交了出口税。”“达克,他怎么样?”“怎么说呢……”达克皱起了眉头,“卡佩克医生说他能完全康复——只是需要时间。”他突然咆哮了起来,“最好别让我抓到那些鼠辈!你要看到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你肯定也受不了——但是,我们不得不放过他们——为了他的缘故。”达克就快要哭出来了。我轻声说道:“我听佩妮说他们把他折磨得够呛。他伤得重吗?”“啊?你肯定误会佩妮了。除了又臭又脏、胡子拉碴之外,他身体上没毛病。”我露出一脸蠢相:“我还以为他们打他了呢。用棒球棒痛揍之类的。”“要是他们真这么做就好了!断几根骨头是小事。没有,没有,他们对他的脑子下手了。”“哦……”我觉得恶心,“洗脑?”“是。是,也不是。他们应该不是想让他招些什么,因为他没有任何政治上的秘密。他一直都公开坦诚,大家都知道。他们只是用它来控制他,防止他逃跑。”他继续说着:“医生推测说他们每天都施用了最低剂量,只要让他听话就行。但是,就在放走他之前,他们给他注射了超大剂量,足以让大象变成傻子。他的大脑额叶肯定都被浸透了,就像是海绵吸饱了水。”我觉得太恶心了,以至于庆幸自己没吃东西。我曾经读到过这种事情。我痛恨它,甚至到有些发癫的程度了。我认为操弄一个人的个性是可耻的,是违背宇宙精神的。与之相比,谋杀更干净些,属于轻罪。“洗脑”是黑暗时期流传下来的专业术语,它最先应用于通过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来摧毁人的意志,改变他的个性。不过,那个过程需要好几个月。后来,他们找到了“更好”的方法,能在几秒钟内就把人变成无脑的奴隶——只需往他的大脑额叶注射可卡因的某种衍生物即可。这种可憎的行为最初是为了合法用途而产生的,用于精神严重失常的病人,好让他们接受心理治疗。因此,它代表着人类的进步,因为它替代了额叶切除术——“额叶切除术”这个名词已如同“贞操带”一般过时,意思是用刀在人脑内搅动,以达到在不杀死他的情况下去除他个性的目的。是的,他们确实这么做过——如同他们也殴打过病人一样,为了“驱除魔鬼”。独裁者们又把这种新的洗脑良药发展成了更高效的技术。然后,等独裁者们都消失后,黑帮们进一步打磨了技术,使得他们通过极低剂量的药物就能控制住一个人,让他变得顺从——或是加大剂量,把他变成一团无脑的肉体——一切都以甜蜜的兄弟情的名义进行。毕竟,如果一个人固执到有自己的私心,你就无法得到“兄弟情”,不是吗?你只需用针头穿透眼球,往他的大脑里注射一剂傻瓜果汁,就能让他听话,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吗?“不打破鸡蛋,你就无法做煎蛋卷”,恶棍的诡辩!当然,它早就是种非法行为了,除了在得到法庭的明确许可之后用于治疗。但是,罪犯们在用着它,警察也不总是纯洁的花朵,因为它的确能让罪犯开口,而且不会留下痕迹。他们甚至还能命令受害人忘了这一切。对于上述的种种,在达克跟我说起时,我就知道一些,剩下的都是在飞船上的百科知识库里查的。搜寻标题“精神控制”和“酷刑”。我摇了摇头,试图将噩梦从我脑子里赶走:“他会好起来的吧?”“医生说药物不会改变他大脑的结构,只是让大脑瘫痪了。他说最终血液会带走所有的药物,它会流向肾脏并排出体外。不过,需要时间。”达克看着我,“头儿?”“嗯?不用再叫我‘头儿’了吧?他回来了。”“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你能不能再扮演一阵子,不麻烦吧?”“为什么?这里没别人,都是自己人。”“这话不对,洛伦佐,我们一直都严格控制着这个秘密。有你,有我,”他扳着手指一个个数着,“有医生、罗杰和比尔。当然,还有佩妮。还有一个叫兰斯顿的人在地球上,你从来没见过他。我感觉杰米·华盛顿有所怀疑,但是他甚至都不会透露给自己的母亲。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绑架,肯定不会多。不管怎样,他们不敢说——更有意思的是,即便他们想对外说,他们也无法证明他失踪过。我想说的是:在汤姆上,有那么多船员、那么多的各色人等,他们都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伙计,接着演下去,只要让船员们和杰米·华盛顿的姑娘们每天看到你一眼——等着他康复,怎么样?嗯?”“噢……没问题。要演多长时间?”“只是在回程路上。我们会慢慢飞,你会喜欢的。”“好的,达克,这一段我免费送你了。我痛恨洗脑。”达克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洛伦佐。别担心报酬,我们会关照你的。”随即他又改变了态度,“很好,头儿。明天见,先生。”但是,俗话说得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和达克说话时的加速只是为了变轨,去往一条更高的轨道,免得某个新闻频道派条穿梭船上来要求跟进采访。我在失重中醒来,吃了片药,逼着自己吃了点早饭。不久,佩妮出现了:“早上好,邦夫特先生。”“早上好,佩妮。”我朝着客房的方向扬了扬头,“有什么消息吗?”“没有,先生。还是老样子。船长托我向你问好,并请你去他的舱室,可以吗?”“当然。”佩妮跟在我身后。达克在里面,脚尖钩着椅子固定着自己的位置。罗杰和比尔绑在了沙发上。达克朝四周看了看,说道:“谢谢你能来,头儿。我们需要帮助。”“早上好。什么帮助?”克里夫顿带着一贯的尊重跟我打了招呼,并叫我“头儿”。寇斯曼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达克继续说着:“为了得体地结束,你必须再公开露面一次。”“啊?我以为——”“等等。媒体们都在期待你就昨天的事迹发表演讲。罗杰倾向于取消,但比尔已经准备好了稿子。问题是,你会做吗?”养猫的麻烦在于它们总是会生小猫。“哪儿?戈达德市?”“不是,就在你的舱室。我们拍下来,传到火卫一。他们会转发给火星,也会上传到新巴塔维亚的高速网,地球网络可以从那里下载,并中继给金星、木卫三等。四个小时内它会传播至整个太阳系,但是你不必离开舱室半步。”能够上大新闻网是极具**力的。我本人只上过一次,但那次我的戏被剪到我的脸只出现了二十七秒。这一次可是我的独角戏啊——达克可能觉得我不太情愿,他加了一句:“不用紧张,汤姆上有足够的设备支持拍摄。然后我们可以播放一遍,有不合适的地方剪掉就行了。”“好吧。你带着稿子了,比尔?”“是的。”“让我检查一下。”“什么意思?你会有充分的准备时间。”“你手里不是拿着呢吗?”“是的。”“那就让我读一遍。”寇斯曼看上去被惹着了:“你会在我们录制之前一小时拿到它。演讲时表现得像是即兴发挥,效果会更好。”“即兴发挥意味着更充分的准备,比尔。我是干这一行的,我懂。”“你昨天在空天站没有彩排也做得很好。这次不也一样吗?你只要照着昨天来就行了。”随着寇斯曼一再阻挠,邦夫特的个性变得越来越突出。我想克里夫顿可能看出我就要发火了,因此他打了圆场:“噢,老天爷,比尔!把演讲稿给他。”寇斯曼哼了一声,把稿子扔了过来。在失重状态下,稿子可以飞行,但是空气把它们吹散了。佩妮将它们整理在一起,递给了我。我谢了她,没再说什么,开始阅读。我差不多以演讲的速度浏览了一遍,然后抬起了头。“怎么样?”罗杰说道。“差不多有五分钟是关于收养的,剩下的都是在阐述开拓党的政策。跟你让我学的那些演讲差不多。”“是的,”克里夫顿同意道,“收养是个引子,用来引出剩下的。你应该猜得到,我们不久就会提出不信任投票案。”“我理解。你们不能错过这次机会。怎么说呢,它还不错,不过——”“不过什么?你在担心什么?”“怎么说呢——人物性格。有几个地方的用词得改一下。他不会这么说。”寇斯曼爆出了一个女士在场时不应该用的词。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别胡说了,斯麦思,”他继续说道,“谁更知道邦夫特会怎么说?你,还是一个为他写了四年演讲稿的人?”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有时,”我回应道,“一句话在书面上看上去可以,但说出来可能效果不佳。邦夫特先生是个伟大的演讲家,我十分敬佩他。他应该能与韦伯斯特、丘吉尔和德摩斯梯尼[2]相提并论——辞藻虽简单,却有摧枯拉朽之势。你看,以‘决不妥协’这个词为例,你用了两次。我承认我喜欢多音节词,它可以展示我的博学。但是,邦夫特先生会说‘顽强’或‘坚持’或‘牛脾气’。他这么说的原因是它们能更好地传递情感。”“你负责演讲就行了!我来操心词汇。”“你不懂,比尔。我不关心这个演讲是否有政治意义,我的工作就是做好角色扮演。我无法从我的嘴里说出角色不会用的词。它听上去像山羊嘴里吐希腊语一样假。如果我用他的话来完成演讲,那它就会自动传递政治意义。他是个伟大的演说家。”“听着,斯麦思,我们雇你来不是写讲稿的,雇你来是——”“住嘴,比尔!”达克打断道,“也别再说‘斯麦思’之类的话了,行吗。你怎么看,罗杰?”克里夫顿说道:“照我的理解,头儿,你只是对一些词汇有意见?”“是的。我还想删掉对吉洛迦先生个人进行攻击的那段话,还有那些对他的财务支持者的含沙射影。听上去不像是邦夫特先生会说的话。”他表现出羞愧的样子:“那段话是我加进去的。你可能是对的。他对任何人都很宽容。”他沉默了一会儿,“你想怎么改就改吧。我们会拍下来再回放。不行的话就剪辑——甚至用‘技术故障’之类的借口取消发布。”他严肃地说道,“我们就这么办,比尔。”“妈的,太荒谬了,这——”“就这么办,比尔。”寇斯曼愤怒地离开了。克里夫顿叹了口气:“比尔总是恨别人给他命令,只有邦夫特先生才能给他下令。不过,他是个人才。呃,头儿,你多快能开始录制?我们计划在16点外传。”“不知道,应该来得及。”佩妮跟着我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在她关门的时候,我开口说道:“我大概过一个小时才可能会用到你,小佩妮。你去问医生再要些药片来,我可能用得着。”“好的,先生。”她背对着门飘在半空,“头儿?”“什么事,佩妮?”“我只想告诉你,别相信比尔说的过去的讲稿都是他写的!”“我知道。我听了他的演讲——我也看了这份讲稿。”“噢。很多时候比尔确实会交上来草稿,罗杰也是。我自己也交过几份。他——他会使用任何人的想法,只要觉得它们是好的。但是,他演讲时,都是他自己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我相信你。真希望他事先准备好了这份讲稿。”“你尽力去做吧!”我尽力了。首先,我用来源于德语的词汇替代了那些拗口的拉丁词。然后,我开始激动,涨红着脸,把讲稿撕得粉碎。摆弄台词对演员来说可是一大乐事,因为这样的机会并不常见。我让佩妮当我唯一的听众,并让达克保证飞船上其他地方的人不会窃听——但我感觉这个大块头骗了我,他自己肯定偷听了。在头三分钟内我就让佩妮流泪了。在我结束时(二十八分钟半,刚好与新闻节目时间段一致),她已泣不成声。我并没有改动尊敬的约翰·约瑟夫·邦夫特所宣扬的开拓主义者的政治信条,我只是重新组织了他的意思,且大部分都借用了他之前演讲中的表达。奇怪的地方在于——我在演讲时竟然相信了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兄弟,看到我在演讲了吗!然后,我们一起看了立体影像的回放。杰米·华盛顿也在场,所以比尔·寇斯曼没开口说什么。放完之后,我问道:“怎么样,罗杰?需要剪辑吗?”他把雪茄从嘴里拿了下来,说道:“不用。如果你需要我的建议,头儿,我会说就这样发送出去吧。”寇斯曼又离开了房间。但是华盛顿先生走上前来,眼里流着泪——在失重状态下,流泪不好受,因为泪水没地方可去:“邦夫特先生,太感人了。”“谢谢,杰米。”佩妮甚至都无法开口。之后,我上床睡觉了。这次精彩的演出让我筋疲力尽。我睡了八个多小时,后来被嘟嘟声吵醒了。我已经把自己绑在了**——我不喜欢在失重下飘浮着睡觉——所以没必要去理会。但是,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所以在第一次和第二次警告的间隙,我呼叫了控制室:“布洛德本特船长?”“稍等一下,先生。”我听到爱泼斯坦回应道。接着达克的声音传来:“什么事,头儿?根据你的命令,我们正在启动飞船。”“嗯?噢,好的,没问题。”“克里夫顿先生应该正在去你舱室的路上。”“很好,船长。”我躺下来等着。就在我们刚进入一个重力加速度时,罗杰·克里夫顿进来了。他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法描述的神色——既显得得意,又隐含着忧虑和疑惑:“怎么了,罗杰?”“头儿!他们先开枪了!吉洛迦政府主动下台了!”[1] 指公元前14、15世纪,擅长航行经商的腓尼基人在北非大规模建立殖民地。[2] 丹尼尔·韦伯斯特(Daniel Webster, 1782—1852),辉格党创始人,19世纪美国著名的政治家、演说家。德摩斯梯尼(前384—前322),古雅典雄辩家、民主派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