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罗杰和比尔时,他们正在邦夫特的上层起居室内坐立不安。我刚一出现,寇斯曼就迎了过来:“你去什么鬼地方了?”“和皇帝在一起。”我冷冷地回答道。“你比正常时间多花了五六倍。”我懒得回答。自从那次跟演讲稿有关的争吵以来,寇斯曼和我依旧能和平相处,相互合作,但这就好比是一桩没有爱的买卖婚姻。我们并没有真正和好,心中的钉子还没有拔除。我没有刻意想去缓和关系,也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在我看来,他的父母可能是在化装舞会上认识的。我不喜欢和同事争吵,但寇斯曼唯一能接受我的方式是把我当作仆人,手里拿着帽子,谦卑地叫着“先生”。我不会让他得逞,即使为了和平也不会。我是个专业人士,被雇来从事一项艰难的任务。专业人士不会走小门,他们应当被尊重。因此,我没理睬他,而是问了罗杰:“佩妮在哪儿?”“和他在一起。还有达克和医生。”“他在这儿?”“是的,”克里夫顿迟疑了一下,“我们把他安置在你卧室套房内的夫人房间。那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既能保密又能照顾他的地方。希望你不要介意。”“当然不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可能注意到了,两个房间只是通过化妆间相连,我们已经封上了门,隔音效果很好。”“听上去是个很不错的安排。他怎么样?”克里夫顿皱起了眉头。“好点了,好多了——整体上来说。大部分时间里他的意识都还清醒,”他犹豫了一下,“你可以去看他,如果你想的话。”我迟疑了更久:“卡佩克医生觉得还要多久他才能出现在公众场合?”“很难说,应该不会太久。”“多久?三四天?如果时间够短,我们可以取消所有的约见,让我就此消失。罗杰,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合适,尽管我非常想见他,向他致意,但我觉得在我最后谢幕之前最好不要见到他。这么做可能会毁了我的演出。”我因为出席了父亲的葬礼而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之后好几年,每当我想起他,我总是看到他躺在棺材里的样子。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慢慢地重新构造了他的印象——一个强势的真男人,一手将我抚育成人,带我入行。我怕同样的事发生在邦夫特身上。我现在扮演的是一个处于权力巅峰的健康男人,一个从影像资料中学到的男人。我异常担心一旦看到他病了的样子,脑子里的印象会变得模糊,影响我的演出。“随你吧,”克里夫顿答道,“你最清楚。我们应该可以避免让你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但是我们需要你随时待命,直到他完全康复。”我几乎就说出了皇帝也希望这么做。但是我忍住了——想到皇帝揭穿了我,让我差点出了戏。不过这倒提醒了我。我拿出了更改过的内阁名单,把它递给了寇斯曼:“这是经批准的新名单,比尔。有一个改动——布劳恩换成了德拉托里。”“什么?”“用德拉托里替换了布劳恩。皇帝的意思。”克里夫顿显得异常震惊,寇斯曼显得又震惊又愤怒:“皇帝又怎么样?他无权这么做。”克里夫顿缓慢地说道:“比尔是对的,头儿。作为一个宪法专业律师,我向你保证皇帝的确认只是名义上的。你不应该让他做出更改。”我想冲着他们叫嚷,但邦夫特平和的个性阻止了我。今天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一天,尽管我的表演十分精彩,但还是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纰漏。我想告诉罗杰,要不是维勒姆是个真正的伟人,真正的好皇帝,我们早都进了监狱——而纰漏的发生仅仅因为他们没有向我提供足够的背景资料。然而,我只是简单地说道:“生米已煮成熟饭,就这样吧。”寇斯曼说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两个小时前我向记者提供了正确的名单。现在,你必须回去改正你的错误。罗杰,你最好现在给皇宫打个电话——”我说道:“安静!”寇斯曼闭嘴了。我降低了音量继续说道:“罗杰,从法律上来说,你可能是对的。我不懂。但是,皇帝就是对提名布劳恩有意见。现在,如果你们两个想去找皇帝理论,随你们便吧。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脱下这件愚蠢的外套,脱掉鞋子,好好喝几杯。然后我就去睡觉。”“等等,头儿,”克里夫顿反对道,“你在新闻网上预留了五分钟的时段,宣布新内阁的任命。”“你来宣布吧。你是内阁的第一副首相。”他眨了眨眼:“好的。”寇斯曼仍在坚持:“布劳恩怎么办?我们承诺了他。”克里夫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可不这么看,比尔。我们只是问了他是否愿意任职,和其他人一样。你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寇斯曼像个忘了台词的演员似的犹豫了一下:“当然。但是它相当于承诺。”“在公告之前,它还不是。”“但是公告已经发出了,我跟你说了,在两个小时以前。”“嗯……比尔,恐怕你得跟记者们再联络一下,告诉他们你犯了个错误。或者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错把一个邦夫特先生尚未首肯的初步名单发出去了。我们必须在新闻网公布之前改正这个错误。”“你的意思是就这么放过他了?”我以为比尔口中的“他”就是我,而不是维勒姆,但是罗杰的假设与我的相反:“是的,比尔,现在不是引发宪政危机的好时候。这个事件不值得。你会去跟记者沟通吧,要么我来?”寇斯曼的表情让我见识到了真正的无可奈何。他苦着脸,耸了耸肩,说道:“我来吧。我会尽量沟通好,尽量挽回我们的颜面。”“谢谢,比尔。”罗杰柔声答道。寇斯曼转身就要离去。我喊道:“比尔!趁你和新闻机构沟通的机会,我还想向他们宣布一件事情。”“嗯?你又想说什么?”“没什么。”实际上,我突然间觉得快难以承受这个角色带来的疲惫和压力了,“跟他们说邦夫特先生得了感冒,他的医生要求他卧床休息。我受够了。”寇斯曼哼了一声:“我会说是‘肺炎’。”“随便你。”他走了以后,罗杰看着我说道:“别太当回事儿,头儿。在这行里,总有不顺的时候。”“罗杰,我是认真的,你可以在今晚的发布会上提一下。”“然后呢?”“我会在**躺一阵子。邦夫特在上任之前,先生上一场小病,不是什么大事吧?每次我现身,被揭穿的概率就会增大一点——而且每次我现身时,寇斯曼总会找到东西来抱怨。在有人总是抱怨的情况下,艺术家不可能做到最好。应该中场休息了,把幕布放下吧。”“别担心,头儿。我不会让寇斯曼再出现在你面前了。这里比船上的空间宽敞多了,我们不必挤在一起。”“别再说了,罗杰,我决心已定。噢,我不会让你难做的。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邦夫特能接见大众,以免有紧急情况发生。”——我不安地想起了皇帝要求我继续,我也做出了承诺——“不过,把我藏起来更好。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露出什么马脚,不是吗?哦,他们知道——有人知道——参加收养仪式的那个人不是邦夫特——但是他们不敢揭发,即使他们敢也无法证实。同一群人可能会怀疑今天也用了替身,但是他们不确定——因为邦夫特康复得足够快、可以完成今日使命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对吗?”克里夫顿脸上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恐怕他们相当确定你是个替身,头儿。”“嗯?”“我们对你隐瞒了一些事实,怕你紧张。卡佩克医生在第一次检查他时,就很确定他无法出席今天的觐见,除非有奇迹发生。给他下药的那些人应该也清楚。”我皱起了眉头:“那你之前说他好转了很多,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他到底怎么样,罗杰?告诉我实话。”“我跟你说的是实话,头儿。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建议你去看望他——要在之前,即使你想去见他,我也会打消你的念头。”他接着说道,“或许你应该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嗯……还是算了。”不和他见面的原因仍然成立,如果我不得不再演一次,我不希望我的潜意识出问题。角色要求演的是一个健康人。“但是,罗杰,根据你告诉我的,我更要强调一遍刚才我说的话。如果他们能合理推断今天的是个替身,那我们就更不该再冒险了。我们今天打了他们个出其不意——或者他们在这种场合下无法揭穿我。但是,过不久他们就能找到破绽,设计一些我无法通过的测试——然后一切都完了。”我想了想,“我‘病’得越久越好。比尔是对的,我最好得了‘肺炎’。”心理暗示的作用如此强大,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真的开始流鼻涕,喉咙也疼了。卡佩克医生给我开了些药,到晚餐时分我感觉好多了。他发出了“邦夫特先生感染了病毒”的通告。由于月球上的城市都是密封的,且通过空调循环空气,没人会愿意待在一个传染源身旁,因此也没人想绕过护卫直接闯入我的房间。在四天的时间里,我沉浸于邦夫特的书房里,看着他收集的文件和各种各样的书……我发现经济和政治方面的书同样可以引人入胜,之前这些话题从未吸引过我的注意。皇帝派人给我送来了摘自御花园的鲜花——它们真的是给我的吗?管他呢。我沉浸于变回洛伦佐、甚至是更平淡的劳伦斯·史密斯的享受之中。我发现一旦有人进来,我会一下子又自动入戏了。我控制不住自己,这么做其实没必要,我只见到过佩妮和卡佩克,还有达克也来过一次。不过,这种日子久了也会无聊。到了第四天,我对那间屋子已经厌烦到了极点,比制片人的候客室还要讨厌。我也感觉孤独。没人陪着我。卡佩克的拜访总是专业而又匆忙,佩妮来的次数也少,每次也都很短。她不再叫我“邦夫特先生”了。当达克出现时,我觉得很欣喜:“达克!有什么新消息?”“没什么。我一方面在保养汤姆号,另一方面在帮罗杰处理些政治事务,为大选做好准备,他都快得胃溃疡了,”他坐了下来,“政治!”“嗯……达克,你怎么会卷入政治的?我觉得宇航员跟演员一样,都对政治不感冒。你是个特例。”“也对也不对。多数时候他们连学校是否开着都不关心,只要能让他们在天上打滚就好。但是,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你得有货物,货物意味着贸易,而赚钱的贸易意味着自由贸易,任何船都来去自由,没有关税,没有限制区域之类的玩意儿。自由!然后你就卷入了政治。至于我本人,刚开始我来是为了游说‘持续航行’提案,三角贸易的货物不用交两次关税。那当然是邦夫特先生的提案。就这样,不知不觉我已经当了六年他私人飞船的船长,同时从上次大选之后开始代表我的同业公会。”他叹了口气,“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猜你应该急着离开吧。你会再次参加大选吗?”他盯着我:“嗯?兄弟,你只有参与了政治,才没白活这一遭。”“但是,你说了——”“我知道我说了什么。它很激烈,有时很肮脏,总是很辛苦,各种麻烦不断。但它是唯一的成年人游戏,其他游戏都是小孩玩的,全部都是。”他站了起来,“该走了。”“哦,再待一会儿。”“不行啊。明天大议会就要召开了,我得去帮一下罗杰。我本来就不该来。”“是吗?我不知道。”我知道大议会,也就是即将解散的这个议会,需要最后再召集一次,来批准过渡内阁。但是,我没往心里去。它只是个过场,就像将名单呈交给皇帝一样。“他能出席吗?”“还不行。你不用担心。罗杰会替你向议会道歉——我是说替他——因病缺席,并依程序要求代理出席。然后他会宣读临时首相的发言稿——比尔正在准备。接着他会动议成立看守政府。同意,不会有讨论,通过。休会——最后大家都匆忙回家,开始承诺投票人可以娶两个老婆,每个周一都会收到一百块钱。见怪不怪。”他又恨恨地加了一句,“哦,还有!人类党的一些成员会动议一个人情举措,送来一篮子鲜花,大家会使劲鼓掌通过。实际上他们恨不得把花送到邦夫特的葬礼。”“真的这么简单?万一代理出席没有被通过呢?我怎么觉得大议会不认可代理出席呢?”“他们确实不认可,但只针对一般情况。你要么弃权,要么出席投票。但现在议会就要解散了,如果明天他们不同意代理,他们必须等到他康复才能宣布解散,才能开始干真正重要的事,也就是**选民。事实上,自从吉洛迦辞职以来,出席议会的人数始终未能超过法定最低数目,只好一直处于休会状态。这个议会就像恺撒的鬼魂一样死透了,但它必须按照宪法规定来一次真正的终结。”“好的——但万一有傻子跳出来反对呢?”“没人会跳出来的。要真是这样,可能会引起宪政危机。不过,它不会发生的。”我们两个都没再开口,达克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达克,如果我出席并做演讲,会让事情简单些吗?”“嗯?老天,我还以为没的谈了。你已经决定没必要再冒一次险,除非万不得已。整体来说,我同意。多行夜路必见鬼嘛。”“是的。不过这只是走个过场,对吗?跟演戏一样台词都固定了?有可能出现什么我对付不了的意外吗?”“那倒没有。照惯例,会议结束后你得召开记者招待会,但是你可以用病了做借口。我们会陪着你走安全通道,避开他们。”他狡黠地笑了,“当然,我们无法避免某个疯子偷偷带了把枪进入访客区……在遭遇暗杀之后,邦夫特先生总是戏称它为‘射击区’。”我的腿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你想吓跑我吗?”“我在鼓励你。”“你的鼓励方式很特别,达克,跟我说实话,你想让我明天现身吗,还是不想?”“当然想喽!要不然我这么忙还到你这里来干吗?为了跟你聊天?”议长敲了几下小木槌,随堂牧师做了祈祷,尽量规避了各种宗教的不同之处——所有人都保持着肃静。座位只坐满了一半,但大厅里挤满了游客。喇叭里传来了仪式性的敲门声。侍卫官用权杖敲着门。皇帝三次要求开门,三次都被拒绝了。随后他祈求被授予特权,并在口头表决中获得了特权。我们全体起立,维勒姆走进来在议长桌子后的椅子上坐下。他穿着上将制服,并按照要求,身边只有议长和侍卫官的陪伴。随后,我胳膊下夹着法杖从前排椅子上站了起来,向议长致意,仿佛皇帝没有在跟前。我发表了演讲。不是寇斯曼准备的那篇,我一看完他准备的就直接扔了。比尔把它写成了选战演说,但现在的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合。我准备的讲稿很短,也不分党派,直接从邦夫特的笔记里摘抄而来,和以前他组成看守政府时表达的意思一致。我祝愿大家拥有美好的生活,希望大家珍爱彼此,就像我们爱皇帝和他爱我们一样。它是一首不超过五百个单词的无韵诗,在有些地方我改了邦夫特以前的话,加上了自己的台词。他们不得不制止了访客区的欢呼。罗杰起身动议通过我刚才提及的名字——无异议,书记员记录在案,我向前走去,身旁陪着一个我党成员和一个反对党成员。我能看到议员们偷偷看着手表,可能是在计算是否还来得及赶回去吃午餐。接着,我向皇帝起誓,在宪法允许的范围之内效忠于他,起誓捍卫和发扬大议会的权利,保护帝国公民的自由,不管他们来自何方——并且尽职做好陛下的首相。牧师搞混了一句誓词,我纠正了他。我本以为这一切就像剧终时的幕前演说一样轻松,但是,我发现自己哭得都止不住了。当我结束时,维勒姆悄悄跟我说:“做得好,约瑟夫。”我不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在跟他的老朋友——我也不关心。我没有擦掉眼泪,我在转身面对议员时让眼泪从脸颊上滚落。我等着维勒姆离开,随后也离开了。黛安娜公司在那天下午多加了四个航班。新巴塔维亚沉寂了下来,也就是说城里只剩下了宫廷,再加上一百万左右的屠夫、面包师、制蜡烛师和公务员——还有一个核心内阁。“感冒”好了之后,加上已经在议会大厅公开露面,再躲下去就显得不合情理了。作为首相,我需要抛头露面,否则会招致非议。同时,作为政党的首脑,在进入大选时,我必须见人——至少要见一部分人。因此,我做着该做的事,每天得到邦夫特正走向完全康复的报告。他的进展不错,尽管太慢。卡佩克报告说,在绝对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随时现身——但他不建议这么做。他至少失去了二十磅的体重,而且他的协调性依然很差。罗杰尽他最大的可能来保护我们两个。邦夫特先生现在知道了他们用了一个替身,刚开始他觉得丢人,现在已意识到了这么做的必要性,并赞同他们这么做。罗杰负责选战,只有在遇到紧急的事时才会咨询他,然后把他的答复告知我,由我在必要时与公众沟通。给我的保护也同等严密。我跟任何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一样难以接触。我的新办公室在反对党首脑公寓后方的山里(我们没有搬去更气派的首相官邸,这么做尽管合法,但看守政府没这种“先例”)。人们可穿过低层起居室直接去往办公室的后门,但是要见到我,他们必须经过五道检查站——除了那几个受到特别优待的人,罗杰会陪着他们穿过一条隧道前往佩妮的办公室,然后再从那里进入我的办公室。这种安排意味着我在见到任何人之前都可以研究他的法利档案。我甚至都能在他面前翻阅档案,因为书桌上有一处访客看不到的凹下去的观察器,而且一旦他站起来,我可以立刻关上它。观察器还有其他用处。罗杰可以给某个访客特别优待,让他直接到我的办公室,然后离开,留下我们两个独处——他在佩妮的办公室里给我写个字条,它能被投影到观察器里——都是些小要点,例如“多说些好话,但不要承诺任何东西”,或者“他想要的就是能见到皇帝,答应他,让他走”,甚至是“小心应付这个人,他来自摇摆区,而且他不傻。把他交给我,我来跟他讨价还价”。我不知道谁在运行政府。可能是职业的高级公务员。每天早上我的桌子上都会出现一大摞文件,我会签上邦夫特那个难看的签名,然后佩妮会拿走它们。我从来没时间读它们。帝国机器的庞大使我气馁。有一次,我们得参加一个在外面举行的会议,佩妮带着我走了一条她所谓的近道,穿过了档案区——几英里长的文件架,每个架子上都放满了微缩磁带,传送带连接着所有的架子,好让职员不必花上整天的时间来取文件。但是,佩妮告诉我她只带我穿过了档案区的一翼。档案的档案,她是这么说的,占据了如同整个议会大厅般大小的山洞。我暗自高兴政治并不是我的职业,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是一场表演。会见各色人等是无法避免的杂务,多数是应付差事,因为罗杰或邦夫特通过罗杰会做出决定。我真正的工作是发表选战演讲。一个谣言正悄悄散播,说医生认为我的心脏被病毒感染了,建议我在大选期间留在月球的低重力环境中。我不敢在地球上来一次巡回表演,更不用说去金星了。法利档案在密集的人群面前来不及提供信息,此外还存在行动者组织的威胁——大伙都不想让我的前脑泡在药水里,我尤其不想。吉洛迦访遍了地球上的各个大陆,站在人群面前发表演讲,大屏幕上还播放着他的立体影像。罗杰·克里夫顿并不担心。他耸了耸肩,说道:“让他折腾吧。在群众集会上演讲并不能为他带来新的选票,只会让他疲劳。只有忠实的党员才会参加这些集会。”我希望他清楚自己在说什么。选战很短,从吉洛迦辞职之日起只有六周的时间就到了投票日。我每天都在演讲,要么是在新闻网络上与人类党对半分享的时段内,要么是录制好了以后送到特定的人群那里。我们制定了一个惯例:首先草稿会被送到我这里,可能是比尔草拟的,但我从未见过他;然后我对它再加工。罗杰会拿走加工过的草稿,通常它会一字不改地通过——偶尔上面也会有邦夫特手改的痕迹,现在他的笔迹已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了。我对他改动的地方从来没有做过即兴发挥,但对其余部分经常会这么做——当你进入情绪,总会有某种更好的、更生动的说法来替代原来的辞藻。我开始意识到他改动的实质:它们总是删除了修饰语,让语言变得更具冲击力,让听众要么喜欢,要么厌恶。不久之后,改动的地方少了很多。我越来越在行了。我仍然没见过他。我感觉一旦见到他躺在病**,我就没法再出演他了。不过,在他的身边人中,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没有见到他的。卡佩克把佩妮排除在外——为了她好。当时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在我们抵达新巴塔维亚之后,佩妮变得焦虑、恍惚和忧郁。她的双眼下面出现了黑眼圈,像只浣熊——我没法不注意到,但我把原因归结为大选造成的压力和对邦夫特身体的担忧。卡佩克也注意到了,并采取了行动,浅度催眠了她,问了她各种问题,然后他就禁止她再去见邦夫特,直到我结束工作并被送走。可怜的女孩在去完那个人病房之后心都碎了,她是如此爱他——然后又马上跟一个外貌和言行都跟那个人一致,但却是健康的男人一起工作,她大概开始恨上我了。经验丰富的卡佩克医生找到了她麻烦的根源,给了她富有裨益的催眠后建议,并从此禁止她再入病房。自然地,我当时被蒙在鼓里,这些跟我都无关。之后,佩妮振作起来,又变成了既可爱又高效的小姑娘。这让我感觉好多了。承认吧,要不是有佩妮帮忙,我早就打退堂鼓了。有一种会议我必须亲身出席,那就是大选执行委员会的会议。开拓党是个少数党,但在约翰·约瑟夫·邦夫特的领导力与亲和力黏合而成的联盟中属于人数最多的一派。我必须替代他成为黏合剂,在各个主要角色之间进行调停。参会之前他们会尽可能细地为我做准备,会议期间罗杰会坐在我身旁,在遇到棘手处时会暗示我该走哪个方向。但是,会议必须由我亲身出席。离投票日还不到两个星期,我们需要举行一个会议来决定安全选区的分配。联盟有大约三十到四十个地区可用来保送某人进入内阁,要么预留给政治秘书(像佩妮这样的人,如果能进入议会将变得更有价值,她可以在议会内沟通,做各种交易,并有权出席各种核心的委员会,等等),要么用在任何联盟觉得有用的地方。邦夫特自己代表了一个“安全”选区,这让他不必分神照顾他本人的选举。克里夫顿也有一个。如果达克想要,他也能分配到一个,但是他已经得到了公会兄弟们的支持。罗杰甚至暗示过我一次,如果将来我以自己的面目回来,只要我开口,我的名字也会出现在名单上。有些地区总是预留给了党的骨干分子,他们时刻准备在党的命令下辞去职务,因而使得党可以通过补选将人才补入内阁,等等。不过,整个安排不可避免地给人某种照顾的感觉,而且因为联盟的存在,邦夫特必须理顺各种冲突,并提交一个名单给大选执行委员会。这是项最后完成的工作,在选票派发之前完成,以防各种最后一分钟的变化。当罗杰和达克进来时,我正在构思一篇演讲稿,并告诉了佩妮不要让任何事打搅我,除了火灾警报之外。吉洛迦昨晚在澳大利亚的悉尼发表了一个离谱的声明,给了我们揭露他谎言并使其难堪的机会。我正在思索如何用演讲来还击,并没有等着草稿送来。我十分希望我的版本能得到通过。在他们进来时,我说:“听听看,”并给他们读了其中关键的一段,“感觉怎么样?”“肯定能扒了他的皮,”罗杰赞同道,“这是安全选区的名单,头儿。想看一眼吗?我们二十分钟之后就要去会场了。”“噢,那个该死的会议。我觉得没必要让我看了。你想跟我说什么吗?”不过,我还是接过了名单扫了一眼。我通过法利档案认识了他们中的所有人,而且和其中的一些人见过面。我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这些人需要特别的照顾。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比尔·寇斯曼。我强压下不快,平静地说道:“我看到比尔也在名单上,罗杰。”“噢,是的,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你知道的,头儿,我们也都清楚,你和比尔之间不怎么对付。我不是在批评你,都是比尔的错。但怎么说呢,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可能没意识到比尔总觉得被亏待了。这么做好比给他的肩章上增加一颗星,能解决问题。”“是吗?”“是的。他一直以来就想要这个。你知道的,我们剩下的人都有职位,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是大议会的议员。我指的是我们这些围在——呃——你身边的工作人员。比尔觉得不公平。我听到他说起过,在喝了三杯之后,说自己只是个雇来的。他一直觉得受亏待了。你没意见吧?党有这个能力,而且为消除总部内的摩擦,支付这么个小代价也是值得的。”我已经控制住了自己:“跟我无关。我能有什么意见,邦夫特先生是这么想的吗?”我察觉到达克瞥了克里夫顿一眼。我追问道:“这是邦夫特先生的想法吗,是吗,罗杰?”达克严肃地说道:“告诉他,罗杰。”罗杰慢慢地说道:“是达克和我的主意。我们觉得这么安排最好。”“邦夫特先生没有同意?你们问他了?”“没有,我们没问。”“为什么?”“头儿,这种事用不着麻烦他。他年纪大了,身体还没康复,我只是在遇到政策方面的重大问题时才会去麻烦他——这个名单不是。我们控制了这些地区,不管由谁来代表都一样。”“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的意见?”“我们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也知道背后的原因。我们建议你批准它。”“我?你在问我的决定,把我当成邦夫特先生了?我不是。”我以他不耐烦时的样子用指头敲击着桌面,“如果这决定需要他来下,你应该去问他——如果不是,你就不应该来问我。”罗杰嚼着他的雪茄,说道:“好吧,我没在问你。”“胡扯!”“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你问我了,说明你心里有疑虑。所以,如果你希望我把这份名单提交给委员会——作为邦夫特的我——那么你就应该去征求他的意见。”他们坐着一言不发。最后,达克叹了口气,说道:“告诉他吧,罗杰,否则我会告诉他。”我等着。克里夫顿从嘴里拿下了雪茄,说道:“头儿,邦夫特先生四天之前中了风,我们现在不能打搅他。”我惊呆了,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高耸入云的城堡,壮观的宫殿[1]”,等等。在我恢复平静之后,我问道:“他的神志怎么样了?”“他似乎挺清醒的,但异常疲倦。在整个星期的囚禁期间,他经历的苦难比我们推测的更多。中风让他昏迷了二十四小时,他现在已经醒了,但是他的左脸瘫痪了,左边身体的大部分也丧失了功能。”“卡佩克医生怎么说?”“他认为随着血块的溶解,他应该能恢复到跟以前一样。但是,今后他得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头儿,现在他还在病中,我们必须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将选战进行到底。”我产生了一种父亲去世时的失落感。我从未见过邦夫特,我也没从他那里得到过什么,除了在纸上的几处修改之外。但是,一路上我都在依靠着他。一想到他就在隔壁房间,我就有了坚持的勇气。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呼了出来,说道:“好吧,罗杰,我们必须坚持。”“是的,头儿,”他站起身,“我们得去开那个会了。你还有意见吗?”他对着安全选区名单扬头示意。“噢。”我努力让自己思考。或许邦夫特会奖赏比尔,给他“尊敬的”之类的头衔,好让他高兴。邦夫特并不吝啬,他不会做兔死狗烹之类的事。在某篇政治文章中他写道:我不是个聪明人。如果我有什么天分的话,那就是我能挑选人才,让他们发挥作用。“比尔跟他多久了?”我突然问道。“嗯?大概四年吧。四年多一点。”邦夫特显然欣赏他的工作:“中间经过了一次大选,是吗?他为什么还没让他当上议员呢?”“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提起过。”“佩妮什么时候当上议员的?”“大概三年前,通过补选。”“这就是你要的答案,罗杰。”“我不懂你的意思。”“邦夫特可以随时让比尔成为议员,但他没这么做。把提名换成一个可随时辞职的人吧。如果邦夫特先生想让比尔当,日后可以为他举行一场补选——等他完全康复之后。”克里夫顿面无表情,只是拿起了名单说道:“好的,头儿。”就在那天,比尔辞职了。我猜罗杰跟他说了他的秀肌肉行动失败了。但当罗杰告诉我时,我觉得后悔,意识到我强硬的态度把我们都置入了险地。我告诉了他我的担忧,他只是摇了摇头。“他知道一切。是他提议的这项计划。他能给人类党提供多大的弹药啊。”“别担心,头儿。比尔或许是个逃兵——我看不起这种从战场上逃走的人,一个人不能这么做,决不能。但他不是个叛徒,他的专业不允许他透露客户的秘密,即使你和他已经闹翻了。”“希望你是对的。”“相信我,别担心了,干好手头的事吧。”几天过去了,我得出了结论,看来罗杰对比尔的了解比我的要深入。我们没再听说他的消息,选战照常进行,变得越来越激烈,但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我们的把戏已暴露。我开始觉得放松,全身心地投入到起草邦夫特的演讲之中——有时罗杰也会帮忙,有时他只需表示赞赏。邦夫特先生再次渐渐好转,但卡佩克阻止任何人去打扰他。罗杰在最后一周时不得不去了地球,有些扎紧篱笆的工作无法通过远程操控来完成。毕竟,选票来自选区,选区经理比演讲者更接近一线。不过,演讲仍得持续,记者招待会依旧一场接一场。我坚持着,达克和佩妮陪伴在左右——当然我变得日益在行,多数问题我已无须思考便能回答。又到了在办公室召开的一周两次的记者招待会的时间了,罗杰应该要赶回来。我希望他能及时赶到,不过即使剩我一个人也可以应付。佩妮走在我前头,拿着各种设备。我听到她惊呼了一声。我看到比尔坐在了桌子的尽头。但是,我像往常一样环顾了屋子一周,说道:“早上好,先生们。”“早上好,首相先生!”多数人回应道。我接着说道:“早上好,比尔。不知道你也来了。你代表哪家机构?”现场一片安静,等着他回答。大家都知道比尔从我们这里退出了——或是被辞退了。他冲着我笑了笑,回答道:“早上好,邦夫特先生。我代表克莱因财团。”我知道他来意不善,但我在面上保持着平静,免得让他得意。“不错的机构,希望他们付你的酬劳配得上你的价值。回到正题上吧——先回答书面问题。佩妮,你带了问题吗?”我用事先准备好的答案迅速答完了书面问题,然后靠在椅背上问道:“我们还有点时间,先生们。还有问题吗?”有几个人提问了。对于其中一个问题,我只得用“不予置评”来回答——邦夫特不喜欢说模棱两可的话。最后,我看了眼手表,说道:“今天早上就到此为止吧,先生们。”并准备起身。“斯麦思!”比尔叫道。我依旧在起身,没有朝他看。“我在说你呢,冒牌邦夫特先生——斯麦思!”他愤怒了,提高了声调。这次我朝他看了,带着惊讶——我感觉分寸把握得不错,装出高官在遇到粗鲁对待时表现出的样子。比尔指着我,脸都红了:“你这个替身!你这个三流演员!你这个骗子!”我右边《伦敦时报》的记者轻声说道:“需要我叫保安吗,先生?”我说道:“没事。他伤不了我。”比尔笑了:“伤不了你,嗯?咱们走着瞧。”“我觉得应该叫保安,先生。”那个记者坚持道。“不用。”随后,我厉声说道,“够了,比尔。你该离开了。”“想得美。”他开始叙述整个故事,语速飞快。他没有提到绑架,也没有提及自己在这出戏里的作用,但暗示他离开的原因是不想卷入这场闹剧。使用替身的原因是因为邦夫特病了,这一点倒是事实——但他强烈地暗示是我们给邦夫特下药了。我耐心地听着。大多数的记者开始只是在听他说,如同被卷入家庭争吵的外人一样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接着,有些人开始记笔记,或是对着微型录音机说话。等他说完后,我开口说道:“说完了吗,比尔?”“就说这么多吧,够了吗?”“我想你说够了,对不起,比尔,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先生们,我必须回去工作了。”“等一下,首相先生!”有人喊了起来,“你想发布否认声明吗?”又有人接了一句:“你会告他吗?”我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不会,我不会告他。我不会起诉有病的人。”“有病,我吗?”比尔喊道。“安静,比尔。至于否认声明,我认为根本没有必要。然而,我看到你们中有人在记笔记。尽管我怀疑有哪个新闻机构会发表这个故事,万一有发表的话,有段轶事倒是可以一起加上。你们听说过有个教授花了四十年时间想证明《奥德赛》不是荷马写的——而是由另一个名字相同的希腊人写的吗?”这番话引起了一阵礼貌的微笑。我也笑了,准备转身离开。比尔迅速绕过桌子,抓住了我的胳膊:“你别想一笑了之!”《伦敦时报》记者——艾克罗伊德先生——把他拉开了。我说道:“谢谢,先生。”然后对着寇斯曼加了一句,“你想让我干什么,比尔?我不想让你进监狱。”“你想叫保安就叫吧,冒牌货!我倒要看看谁在监狱里待的时间更长!等着他们采集你的指纹吧!”我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已经不是玩笑了。先生们,我决定还是正式结束这个闹剧吧。佩妮亲爱的,你能让人拿指纹机过来吗?”我知道自己完蛋了——但是,该死的,如果你在泰坦尼克上,在船沉没之前你至少应该保持风度。坏蛋的退场也值得喝彩。比尔没有等。他抓起了我面前的水杯,我中途喝过几次水:“要什么他妈的指纹机!这就够了。”“我跟你说过,比尔,在女士面前要注意你的用词。杯子是你的了。”“你他妈的说对了,杯子归我了。”“很好。请离开吧。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他离开了。没人再开口说话。我说道:“你们有人要我的指纹吗?”艾克罗伊德犹豫地说道:“噢,我们不需要,首相先生。”“噢,得了吧!如果真的有故事可讲,你们都想报道它。”我坚持,是因为这么做符合角色——而且,你不能表现出丝毫犹豫,像是要掩盖什么的样子——我也不希望在场的朋友们被比尔抢走了头条,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们不必去取正规的仪器。佩妮带了复写纸,有人还带了速记本,封面是一层塑料。它们都能完美地提取指纹。然后我道了早安并离开了。我们径直去了佩妮的办公室。刚一进去,她就晕倒了。我抱着她去了我的办公室,把她放在了沙发上,随后坐在桌子前,战栗了好几分钟。我们两个在剩下的时间里都有点魂不守舍。我们都尽量表现得正常,不过佩妮拒接了所有的电话,随便找了些理由。我晚上还有一场演讲,正斟酌着是否要取消。我一整天都关注着新闻,但新闻里并没有提及今早发生的事件。我意识到他们应该在检查指纹,尚不敢爆料——毕竟我是皇帝御下的首相,他们需要证据。因此,我决定还是去发表演讲,因为我花了不少心血,而且也预留了时段。我无法与达克商量,他去了第谷市。这是我最棒的演讲。我运用了喜剧演员在着火的剧场内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技巧。录制结束后,我把脸埋在手里,低声抽泣。佩妮拍着我的肩膀。我们没有谈论这场灾难。罗杰于格林尼治时间20点整降落,跟我演讲完成的时间差不多。他立刻前来见我。我用沉重的语气跟他说了整个事件。他听着,嚼着已熄灭的雪茄,脸上没有表情。说到最后,我几乎在乞求:“我必须给他们我的指纹,罗杰。你能理解吧?要是拒绝就太不符合角色了。”罗杰说道:“别担心。”“嗯?”“我说别担心。当海牙的身份局送来指纹检测报告时,你会收到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们的前朋友比尔会收到一个更大的意外,但不会是惊喜。如果他事先收了钱,他们可能会扒了他的皮。我希望他们会这么做。”我不敢相信他的话:“哦!但是,罗杰——他们不会就此停手的。还有很多其他地方,社会安全局,呃,很多地方。”“你觉得我们考虑得不够周全,头儿?我预料到这可能会发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达克宣布启动狂欢节计划的那一刻,必要的掩盖行动就开始了。所有的地方。不过我没对比尔提起过。”他吸了口已熄灭的雪茄,随后把它从嘴里拿了下来,看着它说道,“可怜的比尔。”佩妮轻声叹了口气,又晕了过去。[1] 莎士比亚历史剧《暴风雨》中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