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第一班结束的铃声响起,生产线停了下来。停止时间只有十二秒,必须在这段时间内与身后做好准备的第二班劳工完成交接。下班的第一班劳工离开生产线所在的无菌区,经过空气沐浴室和紫外线消毒室,差不多三点半的时候返回更衣室。在这里才能脱掉口罩、护目镜、帽子和薄膜手套。可以容纳所有员工的更衣室非常大,被划为二十四个分区,由更衣柜隔开。各班次生产线的劳工都有各自的分区,人数最多的外卖盒饭组分得的面积最大。每个分区里都配有桌椅,可以在此休息。所以,同一生产线的员工,在上班时间一直都能看到彼此。据说这是为了提高团队的生产效率,但兰子觉得,出这主意的多半是男人。让女人长时间面对面,彼此只会感觉更紧张,所以这一措施能否奏效还真值得怀疑。就拿外卖盒饭组来说吧,尽管表面上相安无事,但人际关系已经开始变味了。起因是一个五人小团体的形成。她们今天就像往常一样,换上便装后就霸占了更衣室中央的一张桌子,故意在工友面前大声谈话,喧闹不已。带头的是一个叫坂崎的女人,外表上看当然很年轻,实际年龄估计也不大。蓬乱的金发,好强而充满自信的眼神,光润的厚嘴唇,对生活尚未厌倦的表情——由此判断,她顶多三四十岁,也可能只有二十多岁。围着坂崎的那些女人也跟她一个德行。冷冷盯着她们的是她们口中的“大妈”们。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肉体上都差不多年轻,但女人这种生物,就爱蔑视比自己年长的,嫉妒比自己年轻的,这种习性已被烙进了她们的DNA里。“仁科小姐。”听到有人客气地叫自己,兰子转过了头。兰子旁边正在用更衣柜的是筱山。她下身很胖,看上去就像个保龄球,双眼皮下的大眼睛似乎噙着眼泪。她平时总是战战兢兢的,翻着眼珠看人。现在也是如此。“什么事?”兰子和筱山可以说是更衣柜边的邻居,相互之间说的话比和别的女工多。可是,筱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一眼就觉得烦。说实话,兰子并不喜欢她。“仁科小姐,你有男人吗?”虽然身为同事,但三个月后就各奔东西,很难在下个职场再会。加入劳动联合会的最初十年里,辗转职场的过程中结识朋友也是一种乐趣,所以积极性很高,但后来慢慢发现,自己的朋友虽然暴增,但都是点头之交而已,于是对现实感到厌倦与空虚。到现在,对于职场交际,自己只是敷衍了事,但求平安度过这三个月。兰子不会同职场上的所谓熟人聊男人的话题,决不贸然侵入别人的领地。这不仅是兰子,而且也是“大妈”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这时筱山的表现让兰子颇感迷惑,就像自己放心地关了门,却有人门也不敲就突然推门而入一样。而且,这个闯进来的人是筱山。“到底有没有啊?”很少见她如此纠缠不放。平常只要兰子不搭理,她就会立刻识趣地闭嘴。“现在没有。”这不是谎话。自从那天约会被放鸽子之后,兰子就再也没同那个男人说过话。对方倒是也打来过电话,但兰子把他的号码拉黑了。兰子已经决定结束这段恋情。“那你今天能不能陪我一下?”这个请求倒是出乎意料。不过,这也用不着问兰子有没有男人啊。“我想好好同仁科小姐谈谈。”兰子感觉烦透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约会。”这也不是谎话。“啊?这样啊。那算了吧。”筱山别过脸,关上更衣柜,上锁后离开了,连句“我先走了”之类的招呼都没打。兰子强忍住没发作。在险恶的环境中忍耐三个月。坂崎那伙人还在叽叽喳喳个不停,仿佛坚信自己就是世界中心一样。曾经有一段日子,兰子也是这样。“欢迎光临。”听到酒吧调酒师的声音,兰子转头朝门口望去。正好是约定的时间。来人果然是川上由基美。黑色皮裤、皮靴,今年流行的皮大衣,黑色手提包——同前几天在街上偶遇时相比,由基美的打扮随意了许多。不过,她四下打量的紧张神情显得特别幼稚,与成人风格的服装搭一块儿很不协调,让人不禁想笑。在吧台最深处抽着烟的兰子挥了挥手,由基美放松下来,大步从调酒师面前经过,在兰子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对调酒师说:“低度鸡尾酒。”同时从手提包里取出香烟,调酒师立刻伸出打火机为她点烟。由基美抽了一口,笑着说:“谢谢。”混杂着汽油味的烟味弥散开来。“不好意思,请你到这种地方来。”兰子将自己用的烟灰缸推到由基美面前。由基美弹了弹烟灰。“我也并不讨厌这种地方。”因为需求旺盛,新的娱乐区在东京遍地开花。大家都年轻,最不缺的就是玩乐的劲头。这酒吧就是挤在娱乐区里的一家店,但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母公司是劳动联合会的外围组织。就是说,这家店本身就是劳动联合会的福利设施之一。不过,这里照样对一般顾客开放,劳动联合会参加者只是能低价在这里喝酒罢了。“您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来这里打发时间?”由基美问。“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兰子说。调酒师在由基美的面前放上鸡尾酒杯,将摇杯中刚混合好的鸡尾酒倒进去。透明的淡红色。调酒师装腔作势地说:“特制奇幻红月三世,请品尝。”由基美忍住笑,一饮而尽,讶异道:“嗯……味道还不错,就是名字听不明白。”“就是。我喝的这杯,叫作可爱的跳跃撞击十六世。根本不懂啥意思,但味道还行。”由基美忍不住笑了。调酒师一副遗憾的表情。气氛缓和下来后,兰子说:“谢谢你能来。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被‘一期一会’这个成语打动了。”由基美声音不再僵硬。看来她已完全放松了戒备。“再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仁科兰子。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劳动联合会上班。美奈和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起,一起玩儿,一起吵架,还一起抢过男朋友。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我认为她是我的好朋友。美奈怎么看我,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母亲也把你看作是好朋友。”由基美将香烟放在烟灰缸上,从包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透明套子,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拿过来一看,是身穿制服的两个女孩,手上比着“V”字,搂着肩在笑。这是高中时代的兰子和美奈。那时她们还是货真价实的女孩。“那天我把联络方式告诉你,部分原因是被你的气势吓到了。你追了我三次,拦了我三次,感觉你真的有点儿咄咄逼人。不过,除此之外,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所以我回家翻了翻母亲的遗物,找到了这张照片。”由基美神情严肃地看着兰子,“我都想起来了。从过世前几年开始,母亲就常常抱着老相册怀念过去。有一次,她指着这张照片说,‘如果要选一张青春的留影,那非这张莫属啦。’”“青春的留影……”“我当时笑着说,‘早就没人用“青春”这个词了’。母亲立刻流露出哀伤的表情。我想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由基美的眼睛湿润了。她眨着眼,道:“总之,看到这张照片,我就相信兰子小姐了。”“谢谢你相信我。”说着,兰子就要还回照片。但由基美说:“这个,请兰子小姐您拿着吧。我想母亲也会高兴的。”“可是……”“我已经在电脑里留了备份。”“这样的话,我就拿着了。”兰子凝视着照片。美奈的笑脸。那张曾经熟悉的笑脸。但她再也见不到美奈了。生前的照片,只会让人痛感斯人已逝。“美奈为什么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呢?接种了的话,我们就可以聚在一起畅聊往事了。她居然一个人死了……我是她的好朋友,怎么就没想过去联系她呢?”兰子紧抓住由基美的手腕,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你……你其实就是美奈,对不对?你不是她的女儿,你就是美奈本人,对不对?”由基美悲伤地摇头:“兰子小姐,我母亲真的已经过世了。”兰子松开手,垂下头。“为什么呀……”“母亲非常反感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她常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上天既然如此造物,想必是有理由的。”“我根本未作多想,理所当然就接受了。”“普通人都是这样。我母亲是个另类。”“但你也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美奈难道不反对?”“她没说什么,让我自己拿主意。到那个岁数,她愈发理智了。”“理智……”高中时代的美奈也是如此吗?兰子不禁愕然。(……想不起来了。)(口口声声说是好朋友,我对美奈的记忆却十分模糊。第一眼见到由基美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想起美奈。这还配叫好朋友?美奈还记得我,把我们的照片当成是青春的留影。而我呢,不仅没有看过美奈的照片,甚至都不知道照片放在什么地方。这张合影,我那儿肯定也有一张。)(我还能算是她的好朋友吗?)世上有这样的好朋友吗?打火机又啪嗒一响。汽油的味道再次传来。“我有时候很羡慕母亲。”由基美叼着第二根烟说,烟已经点着了,“母亲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所以只活了很短一段时间。而且,越到最后,她的身体越虚弱,就像患上重病一样。现在世上老人已经很少,所以生活的方方面面她都感到很不方便。街道的布局也好,周围的工具也好,都是针对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设计的。母亲总是埋怨,这世界对老人一点儿都不友好。”由基美回想起来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们同母亲相比,真的就更幸福吗?”兰子拿起鸡尾酒杯,将残留在杯底的**全都倒进嘴里,然后向调酒师又点了一杯同样的酒。“兰子小姐,你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有没有结交到真正的好朋友?”兰子摇头。“我也没有。虽然认识了很多人,但没有一个称得上好朋友。我也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大家都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外表上看都一样年轻,但实际年龄却参差不齐,各自经历的时代也不相同。相同的经历是成为朋友的重要条件,而现在我们都缺乏这种交集。”调酒师向兰子的酒杯中倒入鸡尾酒。见他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兰子连忙说:“不用告诉我这酒的名字,我刚才听到了。”调酒师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由基美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因为从外表上看不出年龄,‘前辈’‘后辈’这样的观念也渐渐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公司和组织内的上下级关系。但这样的结果呢?前辈没有了,后辈也没有了,只剩下年龄上平等的人与人。虽然有学者认为这才是理想的人际关系,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在长幼有序的社会里,人生活起来会更容易。”兰子注视着由基美的侧脸。“你思考的是很复杂的问题啊。”由基美面露尴尬:“啊,不好意思。你没有听明白?我有时候就会这样,顺着自己的想法自说自话。”“没关系。我的脑子不太好使。不是你的原因。”兰子笑道,“但你同我之间是有交集的。”“哦?”“就是美奈呀。对我来说……她是好朋友;对你来说,她是母亲。我们之间,通过美奈联系起来了。我这样说的话,你不会介意吧?”这次轮到由基美注视兰子的脸了。“兰子小姐,你真是个纯粹的人。”“我吗?哪有?”兰子害羞起来,转换了话题,“你刚才说到现在的人从外表上都看不出年龄,但我多少还是分辨得出来。”“是吗?”“活得久了,对很多东西就会产生厌倦,这种心理会反映在态度和表情上。我的周围有许多这种人。呵呵,你再活二十年的话也会懂的。”由基美一脸茫然。兰子故意打趣道:“哎哟,真讨厌。我摆出一副前辈的嘴脸。”“没事。你确实是前辈嘛。”由基美撒娇似的噘起了嘴。这孩子气的反应让兰子不禁微微苦笑,很难相信她就是刚才那个讲述复杂道理的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孩子的魅力呢?危险?不协调?兰子开始对川上由基美这个人感兴趣,而不只是将其视作好朋友的女儿。她又想到了“一期一会”这句成语。“你周围是不是都是那种不知疲倦的精英人物呢?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还没问呢。”由基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拿着,递给兰子。兰子也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名片。“这是我现在的工作。母亲也是同样的职业,只是公司不同而已。”兰子的目光落在名片上。川上由基美首都银行个人金融部门营业总部业务员“银行职员?”“虽说是银行职员,但我负责的客户不是企业,而是个人。被兰子小姐叫住那天,我正要去客户家中报告资产的运用状况。”兰子叹了口气。“你的世界同我相差十万八千里呢。”“未必。”由基美的口吻正式了一些,“兰子小姐,你有没有看最近的股价?”“完全没有。”“日本的股价正在微微上涨,海外资金正在流入。为什么呢?因为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实施《生存限制法》了。投资人对此有所期待。”“股价同《百年法》有什么关系?”“外国都出现了相同的情况。特别是美国,原本经济十分低迷,但实施类似《百年法》的法律后,经济明显开始复苏。所以,现在是投资日本股市的大好时机。兰子小姐不动心吗?如果有富余的资金的话,就马上购买交易型开放式指数基金吧。”兰子不由得笑了:“你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没钱,还说这种话。是报复我刚才端前辈的架子吗?”由基美露出少女明朗的笑容。“是啊。”“你这坏蛋!”兰子也笑起来,故作夸张地举起了手。由基美双手抱头,装模作样地尖叫起来。就在这时。兰子脑中。对美奈的记忆。鲜活地复苏了。(就像现在这样,一有机会就戏谑、嬉闹、欢笑。美奈,你总是这样爱笑。感谢有你,我也得以开怀大笑。)(我都想起来了,美奈。)“兰子小姐……”由基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手缓缓放下,向兰子投来迷惑的目光。兰子没有放下举着的手,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6调查对象 J519240321MHSXAK登录姓名 木场道雄“你为什么追踪这个男人?”户毛几多郎没有回答,径直从西野手上抢过文件。“你多少得感激我吧。上头盯得这么紧,我还帮你调查。”“我管你。”西野摇晃着肥胖的身体笑了。他是共和国警察科学搜查部的资深技术员,比户毛年轻十三岁,但户毛复员后不久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那时他三十二岁,而西野是四十五岁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西野平时就很有威严,光头上戴着褐色镜片的眼镜,凶神恶煞的面孔上胡子拉碴,不知不觉中就会对他使用敬语。户毛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文件,里面详细记录了木场道雄的身份卡的使用情况。“他的生活一点儿都没改善啊。”没有身份卡,就无法进行消费活动。而进行了消费活动,就会留下痕迹。科学搜查部可以根据身份卡号,追踪全体国民的身份卡。当然,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查找嫌疑人的行踪,出于个人兴趣查阅这些信息是被禁止的。不过,搜查员可以编造查阅理由,事实上,这方面的禁令基本形同虚设。“普通市民的健康生活就是这样,没有流连于风月场所,也没有滥用职权搞女人。”户毛瞪了一眼说笑的西野,用手指敲打着文件。“这是哪门子的普通市民?”西野转了转脑袋。“但看不出可疑之处啊。”根据身份卡上的信息,木场道雄从秩父矿山回来之后,只在两个地方出现过:自己家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店,以及小卖店旁边的洗衣店。出现的时间集中在晚上七点前后。除此之外,他连自动售货机都没用过,也没有乘坐过出租车、胶囊车、公交车、电车等交通工具。他的名下没有登记一辆自行车或家用汽车,应该是没有买过。“作为普通市民,他的活动范围实在太狭窄了。他似乎在遁迹潜形,竭力避免惹人注意。而且,就连手持智能终端通话和电子邮件都没用过。这里头绝对有问题。”“他不是刚从矿山回来吗?会不会只是在休养身体呢?听说矿山的劳动相当辛苦。”“你不了解他,所以才会说这种话。”“我了解啊。木场道雄,原帝国陆军上尉,隶属于第十八特务工作部队,主要负责爆破。因为参与1986年全国四十三处恐怖炸弹袭击——即阿那谷事件——被判处无期徒刑。”“你觉得,他这种人会老老实实地当个隐士吗?”“但他本人始终坚称自己无罪。从容服刑五十年后,他因为劳动态度良好而获得假释。然后在劳动联合会的改邪归正特别预算的资助下,认真从事各种重体力劳动。八年里,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他这种改邪归正的模样很不自然。”西野讥笑道:“听起来,你是希望他心里有鬼咯?”“你说什么?”“我开玩笑呢。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你才凶巴巴的呢。”桌上的电话响了。内线。西野伸手拿起话筒。“这里是数据分析室……户毛?嗯,他在。”他把话筒递过来,“贵部门的香川君打来的。”户毛咂了咂嘴,接过话筒,贴在耳朵上。“什么事?”“主任,终于找到你啦!”听到这甜得腻人的声音,户毛恨不得把话筒摔到地上。“说重点!”“对鹤田的调查结束了,所以想请您看看调查报告。”“我说你啊,这种事儿用得着挨个儿办公室打电话吗?”“啊?不可以吗?”“笨蛋。这不是等于告诉人家我不在工作岗位上吗?这种时候,你得用手持智能终端。”“这样啊。对不起。那……”“好啦,我马上回去。你在办公室里等着。”没等对方说完,户毛就挂断了电话,把话筒还给西野,“为什么把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家伙分配到我们部门啊?”“把这蠢货踢到别的部门去才是大麻烦呢。”“你太高估他了。他可不是憨直,而是弱智。弱智到家了。”见户毛起身,西野指着户毛手中的文件说:“喂,把这个留下。”“别这么小气嘛。”“这个我可不敢给你。我说过了,上头盯得紧。要是让上头知道这种东西传了出去,又会责备我信息管理不善,让我写检讨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报,激动个啥?”“上次你让我查那个女人,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帮你掩盖住。你自己倒是满足了,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那女人跟我想的不一样。打过一炮后我就厌烦了。”“你要是再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就再也不会帮你查了。”“开玩笑的。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你才凶巴巴的呢。”户毛正欲离开分析室,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喂,户毛。”他转过头。西野转动椅子,面对户毛。眼神一反常态地严肃。“我本来觉得不可能,可是……”“可是什么?”“……你不会是相信阿那谷童仁生存说吧?”西野的声调都变了,“爆炸袭击的主谋交代,他的犯罪动机竟是让日本人重获死亡,这显然是歪理邪说。主谋很早之前就被绞死,离开了这个世界。有流言说,死掉的只是个替身,但那毕竟只是流言。正经的搜查员是不会相信的。”“我可是极其正经的搜查员哦。”户毛想通过玩笑话蒙混过去,但西野依然不依不饶。“既然如此,到如今你为什么还在缠着阿那谷事件的相关人员?你不会是真的相信又会爆发恐怖袭击吧?你的理由是什么?”户毛一言不发,挪开了视线。西野急不可耐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没什么……”“我很担心你啊。说实话,你最近的眼神不对劲。说吧。莫非这原因是不能告诉我的?”“过一阵子……我会告诉你的。”西野冷哼了一声“随你便”,然后转过了身。户毛走出房间。咂了咂嘴。香川已经站在了走廊里。他身材矮胖,国字脸,眼皮微肿,矮鼻头。怀里像宝贝似的抱着的估计就是调查报告。他似乎是全力跑来的,现在正狼狈地大口喘气。看见户毛,他得意地咧嘴一笑。“赶上了。”“我不是让你在办公室里等着吗?”“主任您这人,就算说了也保不齐会跑到别的地方去。”“你是缠着大人不放的娃娃吗?”“这调查报告……”户毛一把抢过文件,边走边草草翻阅。香川紧跟在身后。“鹤田招了?”“全面招供。刚好十四天。总算没有丢我们A科的面子。”综合搜查部由从A科到L科的十二科组成,可以说是共和国警察的支柱。案件发生后,最先奔赴现场的就是这批精锐。他们是多面手,任何种类的案件都能处理。然而,他们处理案件的期限只有最初十四天。如果不能在此期间内解决,就只好转移给被称作“分包商”的第一至第十五搜查部。“这种低级的纵火案都要转移给分包商的话,A科的招牌就砸了。”“你倒是蛮会说话的嘛。”“谢谢夸奖。”“这不是夸奖。”当初,分包商有严格的分类,比如第一科负责凶杀案,第二科负责抢劫案,第三科负责盗窃案,每个分类中,都有相应的专家负责搜查。这种制度确立后的头十年都运转良好,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同一种犯罪中开始包含各种复杂的因素,原来的制度逐渐难以适应现状。各科之间,遇到棘手案件就相互推诿,遇到备受关注的案件就相互争夺,这样的弊端愈发明显。结果,原本泾渭分明的案件分类如今已名存实亡。“动机不是工作纠纷也不是贪图钱财,而是因为心情烦躁?最近怎么尽是这种事?给。”户毛将调查报告扔到香川的胸口。香川连忙两手按住,以免掉落。“没办法。新一代人的就业形势十分严峻。”“警察不要动不动就说‘没办法’。”“啊……对不起。”香川被训斥后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又说了起来。虽然他时常说错话,但从不说令人沮丧的话。胆子大、脸皮厚是这个男人唯一的优点。这次,没等上十秒,他就颇有自信似的说:“不过,再过一年,这种案件就会减少了。”“为什么?”“因为《百年法》就要实施了。”户毛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面对香川。“光是最初的三年,就有超过一百万人成为适用对象。现在满员的劳动联合会,到时就会出现相当数量的空缺。失业率会降低,鹤田这种人会减少,治安也会得到改善。”“说得事不关己一样。你小子,早晚也会成为《百年法》的适用对象。”“但我还有八十一年呢。”纯真的笑容让户毛再次怒火中烧。“啊,是吗?”香川正不安地思忖自己也许又说错话了,腹部就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瞪圆了眼睛,捂住肚子,文件从胸口掉下来,散落在走廊里。“调查报告没问题。”户毛转身背对蹲地的香川,沿着走廊走开了。“主……主任,您的印……”痛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就在我的桌上,随便用。”“主任您去哪儿?”户毛毫不理会,加速离开。7游佐章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榻榻米这种东西了。榻榻米本来是日本自古以来的寝具,相当于床垫,但最近却十分罕见了。游佐还是孩子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现在,安乐死中心正在快速建设,职员的培训手册也基本完成了。《百年法》开始实施三个月前,安乐死中心应该就能投入运营。”游佐自从懂事起就同母亲两个人生活。他不知道父亲是谁。但他从没觉得孤单,因为周围这种家庭很多。“虽然准备了一年的宽限期,但我们不能断言适用对象临到头才会来安乐死中心。不用参考美国的前例也知道,实施《百年法》后不久肯定会出事。在实施前的三个月,必须假设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反复训练,发现课题点,并逐一解决,以备万全。”从小学时代开始,游佐就觉得自己具备别人没有的能力。即便不怎么努力,他的成绩也会名列全国前茅。朋友和老师无不认为他非比常人。不用说,他考上了最难考的共和国大学。四年里,他学习法学,毕业的同时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并同母亲解除了亲子关系。“《百年法》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早在九年前,内务省以游佐君为首的精锐们就开始为《百年法》的实施而作准备,为此投入了庞大的预算。时到今日再叫停,不现实。”解除亲子关系被叫作“家庭重置”,当时已经相当普及。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后约四十年,在比较老的年纪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因为病死而渐渐减少,街上难觅老人的身影,“老”这一概念也成为过去。由子女照顾年迈的父母,这一根植于日本社会的习惯丧失了意义,维持亲子关系的实质理由也随之消失。“笹原君,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也理解。可是,刚才友成君也指出过了,国民现在不是还没接受《百年法》吗?”此外,多功能身份卡的实用化进一步加剧了这一倾向。随着《身份卡法》的实施,身份卡成了确定个人身份的唯一手段,丧失存在意义的户籍制度被废止。于是,继“老”之后,“家庭”这一概念也从根本上破灭了。在失去最小构成单位“家庭”的社会中,分散的个人不断无规则地流动,发展为“液态化社会”。“按照计划,政府公报和舆论操纵方面,我们还将继续推进,但它们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现在阁下十分有必要做出明确的意思表达。”游佐虽然同母亲解除了亲子关系,但后来四五年间都同母亲保持着联系。母亲最后一封来信中说,她已经同新的男人结婚,现在已经怀孕。这应该是母亲人生中第四次结婚、第二次怀孕。“可是,笹原君,民权党正打算质疑《百年法》的正当性。”对于不用担心老之将至而永远享有年轻肉体的男女来说,周而复始地结婚、离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游佐自己也已经结婚两次、离婚两次,其间得了个儿子。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完成了家庭重置,现在游佐根本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在做什么。“‘质疑正当性’是什么意思?”“《百年法》是美国在占领时代单方面强加给我们的法律。所以,应该暂时冻结该法,交由国民讨论,获得国民的全体意见,修订后通过……”“要这么说的话,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也是美国强加给我们的技术。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话,就只有再生存一百年的权利,这一点应该是告知了所有人的。而且,接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全由本人做主,‘强加’什么的并不存在。”大学毕业后,游佐一边打工挣生活费,一边考入研究生院学习历史。凭一篇以古罗马帝制为主题的论文获得了博士学位后,他用三年时间在世界各地流浪,最后回国。一年后,在一级国家公务员考试中,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内务省。他的第一位教导者就是现在的笹原次官,当时笹原还只是副科长。认识笹原后,游佐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才体会到崇拜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可是,国民讨论的结果,应该大部分都不欢迎《百年法》吧,那样就不得不再延期数年实施。”“我也赞同《生存限制法》这部法律需交国民讨论。可是,日本国民同本应处于指导立场的人,都无法认真面对这个问题。事到如今,不能再慢条斯理地搞全民讨论了。我国的现状,您应该也了解。一旦延期,就会陷入反复讨论、不断延期的恶性循环。那样,《百年法》事实上将沦为一纸空文。”“游佐君,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游佐从完全融化了的餐后冰激凌上抬起头。坐在矮桌正对面的,正是日本共和国的最高领导——鸿池忠之首相。他的右手中拿着小酒杯。他二十五岁时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现在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但头发却已花白。这是故意脱色而成。白发能增强威严感,如今在政治家和企业高层中十分流行。左侧瞪大眼睛看着游佐的,是老熟人内务省大臣友成靖隆。他正握着酒瓶,等首相的小酒杯空了之后斟酒。笹原次官在游佐右侧,依然正襟危坐,神情严肃。这四人正坐在大厅中央一张孤零零的矮桌旁。荒凉的榻榻米平原被纸拉窗隔开,外面的声音根本进不来。如此静谧的环境,让人很难相信这里是首都的正中心。游佐注视着鸿池首相,开口道:“那我就请教阁下几个问题。”“请您当心。一旦这男人如此措辞,就一定得注意。”听到友成大臣的“警告”,鸿池首相只是笑了笑,将手中的小酒杯微微倾斜。严阵以待的友成大臣连忙斟酒。“不用客气。之所以在这里设席,就是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阁下您认为,我国衰落到如今这地步,原因何在?”鸿池首相目光一凛,放下小酒杯。“哎?在衰退吗?”“美国早就把我们甩下了,就连东亚的韩国和中国都赶超了我们,而且还在不断地拉大差距。日本曾一度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如今竟然凋败如斯,不是衰退又是什么呢?”“你的批评还真是毫不留情呀。”“这是我们不得不直视的现实。可是,这其中的原因……”“是历届共和党政府的责任?”游佐沉默了几秒。“我认为,元凶是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并非只有我国。中国、韩国不是也引入了这项技术吗?”进行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必须具备特殊的技术。现在,必须加入被称为“HALLO”的国际组织才能获取这项技术。加盟国必须履行的若干义务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制定《生存限制法》。韩国和中国分别晚于日本十三年和二十年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在引入之前,两国都向日本派出了观察团。观察团只有三四名成员,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他们冷静观察,毫不含糊,目的只有一个:在应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不久的日本社会,尽快发现问题点。两国没有全盘照搬日本的制度,而是构建了自己的应用模式。“在中国,只有一部分人可以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但韩国同我们一样,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对全体国民开放的。”“您忘了吗?韩国的《生存限制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不是一百年,而是四十年。这部法律已经在韩国实施了。”也就是说,在韩国,即使二十岁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也只能活到六十岁。虽说可以在四十年里青春常驻,但还是有国民犹豫不决。“此外,韩国在《生存限制法》的应用方面也相当灵活,起到了正面激励国民的作用。”比如,服兵役的时段,是不包含在生存许可期限内的。在体育和科学技术领域做出突出贡献的人,生存许可期限可以大幅延长。获得诺贝尔奖和奥林匹克金牌的人,将得到最大的奖励:生存许可期限可以高达一百年。另外,将财产捐献给国家的人,其生存许可期限也相应延长。这样一来,优秀人才就得以长期存活,活跃在各自的舞台上。而不那么优秀的人,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四十年后就消失。于是,人人都努力奋斗,争取能多活几年。才能卓越者争相为国家贡献智慧,财产丰厚者争相为国家贡献金钱,补贴财政。即便未能得偿所愿,也是本人自己的责任,没有理由抱怨国家。这一政策成为韩国经济成长的原动力。新兴国家纷纷引进了韩国模式,无一例外地促进了本国发展。“不管什么国家,优秀人才都是有限的。要增强国力,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些人才。各国正是出于此目的,才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并制定《生存限制法》。我刚才说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元凶,而将此‘害’转为‘利’的唯一希望就是《生存限制法》。这是被韩国模式所证明了的。”游佐暂停片刻,接着说,“我认为,冻结《百年法》实乃放弃这唯一希望的愚蠢之举。”“游佐君,注意你的措辞……”友成大臣怯生生地训斥道。鸿池首相挥手制止。“慢着。让他有话直说的不就是你吗?”“是我没错,但是……”友成大臣尴尬地垂下头。鸿池首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瞟了眼邻座的友成大臣,哼了一声,自己拿起酒瓶倒酒。友成大臣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阁下,让我来吧。”他刚要伸手去拿酒瓶,鸿池首相就断然拒绝道:“不用。”友成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再次瞪着游佐。鸿池首相放下酒杯。“可是,游佐君,我们国家的《生存限制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是一百年。无论韩国模式多么有效,想要在我国改变这一期限的长度都是不可能的。将韩国和我国等量齐观不妥当吧?”“您所言极是。我国的生存许可期限确实太长了。韩国和新兴国家是四十年。欧盟各国中,主流是五十年。超过这一时间的话,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导致的问题就会凸显,这是现代社会学的常识。而我国现在,可以说所有的问题都一起爆发了出来。”“美国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也是一百年。”“不错。所以,美国也遭遇了同我国一样的危机。但美国正在逐步摆脱危机,因为他们七年前断然实施《生存限制法》,其效果已经显现。”关于这一点,正在美国出差的稻森已在报告书中详细阐明。部分报告应该已经传达给了政府。“据说,七年前美国实施《生存限制法》的时候,也面临着许多问题。可是,当时美国总统的态度从未动摇。虽然《生存限制法》的实施意味着复活‘死亡’,但国民的不安未必来自于‘死亡’本身,而更多地来自于不切实际的奢望的破灭。如果对逃脱‘死亡’心存侥幸,就无法做好接受‘死亡’的心理准备。只要《百年法》冻结实施的可能性尚存,国民的不安就不会消失。所以,只要明确告知国民,《百年法》是百分百会实施的,不可能被冻结,那国民就会放弃奢望,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鸿池首相微微挪开视线,侧耳倾听。“如果说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油门的话,《生存限制法》就是刹车。两者俱备,方能万全。如果没有刹车而只有油门,您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光谷报告》中预言的事吧。”鸿池首相平静地答道。假如日本废除《百年法》,事实上进入不老不死社会,那将发生什么?大概三十年前,围绕这一问题,一名内务省官员进行了细致的现场调查,分析了各种统计数据,运用了古今社会科学理论,撰写了极具独创性的模拟报告,并提交给政府。这就是《光谷报告》。可是,因为其结论太耸人听闻,该报告被列为极密文件,不为国民所知。撰写这份报告的光谷耕吉当时是内务省厚生局[9]副科长,为抗议这一举措,他选择了辞职。“日本社会正沿着《光谷报告》所预言的道路行进。”比如,如果政府机关和民间企业按照约定废除了退休制会怎么样?名义上,这样可以永远保留住人才,但实际上成了干部尸位素餐的护身符。废除了退休制,就会让新一代难以就业。人员固化还会使创新丧失土壤,导致日本社会患上“动脉硬化”。就连曾领先于世界的科技领域也开始落后了。“如果没有《生存限制法》,社会上永远都会存在‘老人’。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虽然肉体没有苍老,但心灵已经衰老。心灵衰老的人,是无法创新的,也无法适应新的时代。”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得出了耐人寻味的结论——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虽然年龄徒增,但精神却没有相应地成熟。如果这一倾向是事实的话,那就证明精神的成熟并非来源于经验的积累,而是肉体衰老所致。另一方面,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无论肉体上多么年轻,好奇心都明显丧失了。也就是说,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的心灵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已经衰老了。“而且,新生儿的数量也逐年减少。如今的日本社会,没有新鲜血液注入,滞留在血管中的全是古老血液。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因为国民青春永驻,国家才逐渐衰老。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强行排除古老血液,促进新陈代谢。而要做到这一点,最后而且唯一的手段,就是《百年法》。”没有人插嘴,游佐兀自说下去,“首先必须让《百年法》的实施铁板钉钉。迫使老一代下场,给新一代以活跃的空间。然后,赋予优秀人才生存特权,激励他们长期为国效劳。这是复兴这个国家的唯一途径。”“日本不能施行这样的政策,否则政权不保。”友成大臣咬牙切齿地说。游佐置若罔闻地继续道:“我的意见陈述完毕。接下来,我希望听听阁下的真实想法。对《百年法》,阁下意欲何为?”鸿池首相一言不发地将小酒杯拿到嘴边,没有喝就将杯子放回桌面。“我也读过《光谷报告》。实施《百年法》的必要性,我心里很清楚。可是,你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或许是在故意回避这个问题。”“你是说抗拒《百年法》的人?”鸿池首相愕然道:“你果然是在故意回避?”“我认为,《百年法》的必要性和针对抗拒者的对策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你说得有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抗拒者?我知道,美国的对策是立即执行死刑,中国和韩国也一样。但这里可是日本。你真的认为,在这个国家可以执行这种刑罚吗?”“只要获得国民的普遍认同,就很有可能执行。”鸿池首相的眼神暗淡下来。“普遍认同?这如何做到?”“阁下,并非全体国民都反对《百年法》。新一代应该就是赞成的。因为《百年法》的实施会迫使老一代下台,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此外,即使是老一代中,也有人通晓事理,这些人是认同《百年法》的存在意义的。反对者大多是被感情左右了。”“所以才难以驾驭。”“不错,对被感情左右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那你有什么高招?”“在如何处罚抗拒者的问题上,美国和欧盟也都曾十分慎重。但现在,‘抗拒者一律处死’已经成为常识。这是为什么?”“不要再拐弯抹角地说话了。”“因为领导人的态度十分明确,而且一以贯之。比如美国,总统的演说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的美国总统乔治·霍华德甚至搬出了美国的历史和建国理念,激发每个国民作为美国公民的自豪感。这次演说之后,美国社会的舆论氛围为之一变。遵守《生存限制法》是美国公民的义务,抗拒《生存限制法》则是被鄙视的卑劣行为——这样的认识彻底植根于国民当中。当然,抗拒者多少还是存在,但已经听不到反对揭发并处死这些人的声音。如果默许抗拒者存在,美国社会将会怎样?总统在演说中传递出的危机意识深深地触动了全体国民。”“你是让我做同样的事?”游佐紧盯着首相。“是的。”鸿池首相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在美国,担负这一任务的是总统。那日本也把这一任务交给总统怎么样?”《日本共和国宪法》规定,每隔四年,由国民公开选举总统。可是,日本总统没有美国总统那么大的权力,只有在接待外宾和举行各种典礼的时候才被拖出来,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我也是由总统任命,首次担任内阁首相的。”宪法确实规定,总统拥有任命首相的权力,但这只是形式。首相的任命必须得到议会的承认,无论总统如何指定,得不到议会的承认就是无效的。所以,事实上总统不过是追认议会选举出的首相而已。游佐按捺住愤怒,道:“阁下,您是打算逃避责任吗?”鸿池首相不慌不忙地说:“我不过以常理言之罢了。”“我听着不是。”“那你听着是什么?”“我听见的是,您不愿意充当被国民憎恨的反面角色。”“喂,游佐君!”友成大臣唾沫横飞。但鸿池首相只是笑着说:“你果然了解我啊。”“我深知自己十分冒昧,但我还是要向阁下谏言。”“你忸怩什么?痛快说出来吧。”首相始终保持着愉悦的表情。“我认为,能否成为伟大的政治家,关键在于是否有气量为了国家做坏事。”“但做了坏事,支持率就会下降。支持率下降了,选举就会失败。选举失败了,我就只是普通人了。”“如果不得不做坏事,那最好能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将损失控制在最小限度内。只要国力恢复,再次获得国民支持是很容易的。民众都是善忘的。”鸿池首相脸上挂着笑,眯上眼睛。游佐继续道:“即使领导人做坏事,只要态度坚决,民众也会萌生敬意。相反,即使领导人是个好人,但缺乏主见,也会遭到民众鄙视。领导人的大忌就是迟疑不决、摇摆不定。”“嗯……马基亚维利[10]?”“如果您担心被民众怨恨,不惜将国家置于险境,那么阁下,请您立刻辞去首相的职务。”友成大臣面如死灰,口不能言。但鸿池首相似乎更开心了。“你果然跟传说中一样,是个有趣的人。”“万一从阁下的口中泄漏出冻结《百年法》的言论,国民的思想就会陷入混乱,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这一点,请您务必牢记。”鸿池首相啜了一口杯中酒,将目光投向笹原次官,将话题陡然一转。“你好像是《百年法》第一年的适用对象吧?”“是的。”笹原次官答道。“你做好准备了?”“做好准备了。”鸿池首相的目光中流露出敬意。“如果全体国民都像你一样就好了。”“国民都希望领导人能为他们指出前进的方向。现在,正是阁下发挥领导力的时候。”鸿池首相微微点头。“只要明确表态《百年法》即将实施就行了吧?”“拜托您了。”“我懂了。准备在首相官邸召开记者会吧。”友成大臣惊慌失措地问:“您确定,阁下?”“有什么好犹豫的?今天就谈到这儿。我们回去吧。”说着,鸿池首相就站起了来。友成大臣也忙不迭地起身。游佐等人正欲恭送,鸿池首相却制止道:“你们就留下吧。外面有记者等着呢,我们还是分头出去为妙。”然后,他咧嘴一笑,“这一招恐怕唬不了他们吧。”他抓起西服披在身上,“老板娘,我们回去了哟。”他大声嚷嚷着进入走廊。友成大臣屁颠颠地跟上去,待鸿池首相离开房间后,又瞪了游佐等人一眼。游佐站起身,关上打开的纸拉门,再次坐到矮桌旁。大厅中只剩下笹原和游佐了。笹原一边给自己的小酒杯中倒酒,一边说:“机会难得。再喝点儿吧。喂,你也来喝。”游佐拿着酒杯,微微举起,看着纸拉门,道:“首相答应得相当干脆,你怎么看?”“悬啊。”“果然。”提防鸿池首相的轻言许诺,这几乎成了霞关人尽皆知的暗语。“今天聚餐的事一旦泄露,那些只关心眼前选举的人就会向首相施加更多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势下明确主张实施《百年法》,风险有多大,首相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在我们面前明白无误地表态了啊。 ”“他可是爬到首相宝座的人。有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装死。”“要不再见见依田干事长?”“不行。毕竟首相做出了口头承诺,我们不能伤了他的面子。目前我们也只能信任他。”游佐点点头。“不过话说回来,这都要怪美国佬,给我们留下个棘手的玩意儿。”“你是说《百年法》?”“是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笹原不由得叹息起来。“如果没有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就不需要《百年法》这种变态的法律。人类根本就不应该掌握那种技术。”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历史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中期。美国鸟类学者威廉·哈洛博士发现,当时已濒临灭绝的旅鸽中存在极少数不老化的个体。进入二十世纪后,科学家又发现不老化是病毒造成的,并且成功提炼出了病毒结晶。可是,这种病毒感染力极弱,就连人工接种到原来的宿主身上都没有成功,用它感染人类更是天方夜谭。但是,由于一次偶然操作,这种病毒发生了变异,对人具有很强感染性的“人类不老化病毒”(H**, human-antiagingvirus)由此诞生。后来,三名研究人员因为这项发现而被授予诺贝尔奖。现在,我们知道人类不老化病毒是一种反转录病毒,具有改写与老化进程有关的基因的能力。然而,围绕这种病毒,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例如,它为什么不会母婴感染?在不老化之外有什么副作用等等。后来,通过反复实验、不断摸索,终于研发出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H**I, human-antiaging-virus inoculation)。1932年,人类成功实现不老化。1940年,美国公民开始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不过,倘若人人接种不老化病毒并永远活下去,长此以往,显然会产生严重问题。所以,美国国会在批准实施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同时就制定了《生存限制法》。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1945年,六颗原子弹将日本的城市夷为平地,战争结束。大日本帝国灭亡了,国土处于美国占领之下。美国决定在日本实行共和制,发布了作为共和制基础的《日本共和国宪法》。日本进入了共和国时代。美国占领政策的着眼点是弱化日本,使其无法再次发动战争。然而,与苏联陷入冷战泥沼后,美国被迫转变对日方针,将日本培养为盟国,打造成抵抗共产主义势力的防波堤。为此,必须遏制人口锐减的趋势,使日本恢复国力,同时提升日本国民对美国的好感度。基于这样的考虑,美国决定将已在本国投入应用的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引入日本。当然,日本也制定了自己的《百年法》。美国舆论普遍认为,没有必要给日本人同美国人一样的生存许可期限,五十年就足够了。但由于担心此举会让日本人觉得遭到了歧视,所以最后仍允许日本照搬美国陈例。几年后,又成立了管理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国际机构——HALLO。如此命名是为了纪念发现不老化现象的哈洛博士。“仅仅因为美国的一条权宜之计,日本就连决定本国国民生命的法律都无法自行制定。世界上还有我们这么窝囊的国家吗?我认为,我国现在所有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此。”笹原的语气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愤怒。“您是说,必须交由日本国民重新制定《生存限制法》?”“现在晚了。这种事,应该提前二十年做。”“您之前曾做过努力吧。”“我向政府提过许多次建议,但都被无视了。在那个时代,《百年法》是不可触碰的禁区。太可惜了。”两人沉默了片刻。“笹原次官,我最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什么感觉?”“我觉得,民主主义说不定快走到尽头了。我们即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怎么讲?”“政治家毫无信念,只知道一味看国民的脸色。而国民完全为感情所左右,无法指望他们做出理性的判断。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国家的未来将是何种光景呀!”笹原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做?”“人类自从缔造文明以来,尝试过各种政体,但没有统治者的政体却从未出现过。君主制政体自不待言,而在民主主义国家,虽然表面上倡导‘主权在民’,但国民只是拥有通过选举选择统治者的权利,而并非统治权。历史已经证明,国家这种东西,只有交给个人或少数人才能运转。而这些人必须具备卓越的现实认识能力和预见能力,以及足以团结民众的领袖魅力。”“你说得很对,但在民主主义政体下,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统治者的。”“我心中理想的政体,是优秀领导者主宰的独裁政体。”笹原大惊失色。“这话要是让媒体听到了,你会被开除的。”“我认为,独裁政体并没有那么坏。纵观历史,凡是繁荣昌盛的国家,其领导者几乎都是独裁的。往远的说,伯里克利缔造了雅典的辉煌,凯撒奠定了罗马帝国的基础;往近的说,邻近许多国家都在独裁下大获成功。特别是现在,随着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应用,优秀领导人长期执掌国政已经成为了可能。”“对独裁者来说,暗杀的危险如影随形。独裁制中,领导人的交替往往伴随着刀光剑影,就连凯撒最后也倒在血泊当中。所幸他的继承者是奥古斯都,如果是希特勒那样的人,国家必将灭亡。而且,某一时代的优秀领导人,未必在下一个时代照样纵横捭阖。无论多么优秀的人,都会有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一天。”游佐识趣地没有插嘴。“独裁的风险太大了。就算你要培养一个独裁者,在我们这个国家也找不出这样无耻的人。”笹原戏谑着笑了。游佐也笑道:“笹原次官来做这个无耻之徒怎么样?”“喂,你是要我来当独裁者?”“如果笹原次官有此意愿,我定当全力相助。”笹原冷冷地注视着游佐。“我同你不一样,我相信民众。我不会放弃民主主义的。”“我就是希望您这样的人来做独裁者。”“可以吗?如果我成为独裁者,首先就会清洗你这样的危险分子。”游佐故意装出恭顺的样子。“我甘愿受戮。”笹原拍着游佐的肩膀,大笑道:“好啦。我们也该回去了。”说着,他站起了身。8外卖盒饭生产线。兰子今天要做的是汉堡包。手边的托盘上摆着四种肉:牛肉、牛猪肉的混合绞肉、昆虫肉、鸡肉。调味酱有三种:法式浓酱、洋葱酱和日本酱。简单计算一下,肉、酱的组合有十二种,但汉堡包本身还有许多种,点餐者也常常会搭配几份口味不同的汉堡包。所以,生产线上的产品种类几乎是无穷无尽的。生产线上的饭盒来到兰子面前,屏幕上显示出电脑动画。兰子遵从指示,将汉堡包放在盒子里添加酱汁。酱汁黏性很高,只是倾斜的话,是滴不下来的,但如果同其他食材混合的话,就必须重做。工作的时候,可以坐在单腿的圆凳上,但是站还是坐都由本人做主。手边托盘上的存货不足时,摁下黄色按钮就会有人来补充。除去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只要生产线不停,工作就会进行下去,连环顾左右的空暇都没有。突然,警报声大作,生产线停了下来。通过最终确认,发现成品与定制的不符。看来有人犯错了。全身被纯白工作服、帽子、口罩所包裹的劳工似乎全屏住了呼吸,注视着生产线的下端。因为她们戴着护目镜,看不出表情,但大家应该都像兰子一样,紧张地暗暗祈祷着——千万不要是自己的错呀。屏幕上的小喇叭里传出一个声音。“炸肉饼不对。不是原味的,应该是咖喱奶油味的。而且是两个。赶紧更换!”今天负责最终确认的是坂崎。她是那帮走得很近的小团体的核心人物。听到不是汉堡包出错,兰子松了口气。兰子右侧负责烧麦和饺子的女人也“哎呀”一声坐回了椅子上。“今天负责炸肉饼的是谁呀?太马虎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女人在警报响起的一瞬,想必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吧。要点心的人不多,很容易忘了放进去,所以大家都对这项工作唯恐避之不及。“我们组最近老出这种人呀。”左侧负责蔬菜的女人嘟囔道。“差不多每天都有一个开小差的。”两人隔着兰子聊天。说起来,她们就是坂崎那个小团体的成员。生产线还没动。生产线停滞时间越长,效率就越低,这个小组的评价也会降低。虽说劳动联合会不会因此降低支付的生活费,但每个小组都有人对劳动联合会的这套评价体系不胜其烦。如果警报多次响起,小组的士气就会降低,组内的劳动气氛也会恶化。“生产线马上重启,请大家注意。”喇叭中终于传来坂崎的声音,“准备——”兰子等人摁下表示已做好准备的蓝色按钮。负责最终确认的坂崎确认所有人都发出了信号。“开始。”生产线动了起来。工作时间结束后,兰子稍晚才回到更衣室,外卖盒饭小组所属的区域被诡异的氛围所笼罩。剑拔弩张的沉默中,坂崎团伙的五人将背朝更衣柜的筱山围住。筱山蜷缩着保龄球一样的身体,脑袋深埋着,几乎与身体成直角。坂崎一方有的双臂抱胸,有的两手叉腰,目光灼灼,有如利箭。双方都脱掉了帽子、口罩、手套、护目镜,但依旧穿着纯白工作服。兰子拍了拍旁人的后背。“这是怎么回事?”转过头的,是同兰子一样的一个“大妈”。“最近咱们生产线不是每天都要停下来吗?都是这个人干的。”她用堆满肥肉的下巴指了指筱山。兰子恍然大悟。一句话,坂崎这伙人正要气势汹汹地责问那个愚蠢而迟钝的家伙。见兰子回来,所有人都到齐了,坂崎便猛地一拍更衣柜的门。“你知不知道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她把脸凑到筱山面前,就像要咬上去似的。筱山则仿佛已经被咬住一般痛苦。“对不起。”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坂崎愈发愤怒。“我看到你这种人就一肚子火。看你样子就知道你是劳动联合会里的老古董了。白开水一样的日子过久了,就不会自己思考问题了。蠢货,看你这德行,你的脑袋里还有脑子吗?嗯?”说着,她就抓住筱山的脑袋摇晃起来。筱山只能紧闭双眼。周围的人只是冷冷旁观。这一幕,兰子居然觉得似曾相识。她在高中时代也经历过。杀气腾腾、自信满满的几个人常常欺负某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不错,那个时候,包括兰子在内的其他同学对此熟视无睹,只有美奈挺身而出,厉声呵斥:“快住手!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你们不觉得羞耻吗?”那时的美奈真是帅呆了。那件事后文如何?想不起来了。青春啊,一去不复返。“你明天不要来了。你连累我们整个组的评价都降低了。你休假去吧,永远休假。好吧?”“可是……”筱山刚要辩白,坂崎就嗖地起身。“可是什么?”“擅自休假的话,会被劳动联合会强制退会的……”“你心里就只有自己。我说过了,你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困扰。”筱山涨红了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兰子咂了咂嘴,挠了挠头。她不喜欢吵架,但现在更衣柜没法用了。她原本不像美奈,不是伸张正义的英雄。“我说,”她忍不住插嘴道,“适可而止行不行?”坂崎一伙五人朝她转过头。惧意从她心头掠过,但她这九十八年可不是白活的。她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强硬。这些家伙跟狗一样,你如果示弱,她们就会更嚣张。兰子假装淡定地上前。坂崎一伙被震慑住一般,从中间闪到两边。兰子沿着刚让出的通道闲庭信步,插进筱山和坂崎之间,用无所畏惧的目光从坂崎一伙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微微一笑,道:“原谅她吧。我们也会犯错,不是吗?只是最近错误老是光顾她罢了。”坂崎一伙满怀敌意地瞪着兰子。这时,周围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说得没错。”然后赞同声此起彼伏。坂崎一伙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她们应该觉察到大家都在冷冷地注视她们吧。“反正三个月后就各奔东西了,在那之前,大家和和睦睦的,行不行?”坂崎表情大变,强装爽朗地说:“有道理,有道理。我刚才说过火了。对不起。”坂崎转眼之间便判若两人,兰子不禁为之咋舌。说变就变,这女人果然厉害。对她,绝不能掉以轻心。坂崎有口无心,令听者生厌,但好歹是让步了。表面上,对峙结束了,兰子终于可以打开自己的更衣柜了。旁观者也都到自己柜子前换起了衣服。“仁科小姐,谢谢。”筱山一如既往地眼珠上翻着说,表情也快活了许多,恭恭敬敬地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兰子一边麻利地解开工作服上的扣子,一边说:“没什么好谢的。但你自己也当心点儿。工作上不出错的话,也没有人会说你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