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这天开始,兰子上第二班。工作时间到晚上十点结束。回到更衣室后,兰子等人看到了摆在桌上的小册子。看样子可以随意拿取。“这是什么?”因为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纷纷伸手去拿。兰子脱掉口罩和护目镜,拿起一本小册子。致劳动联合会参加者:下面向您介绍就《生存限制法》是否应该实施的问题进行的国民投票。兰子匆匆浏览了一遍,发现这个小册子里包含了《生存限制法》,也就是《百年法》的概要,询问国民应否实施投票的说明,以及帮助国民投票的判断材料。不过,从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小册子的设计者在促使读者投赞成票。兰子起初认为,这次投票不过是走过场,实际上《百年法》是不会被冻结的。各媒体也连日关注国民投票的话题,其论调也大都支持实施《百年法》。但根据最新的舆论调查,不能确定自身态度的国民超过半数,倘若这些人投反对票,《百年法》就很有可能被冻结。换作以前的话,兰子或许会认为这可喜可贺,但现在她不会如此单纯地下结论。兰子正陷入沉思,手中的小册子却突然消失了。兰子气呼呼地转过身,发现是筱山。她把头埋在从兰子手中抢来的小册子上,贪婪地摄取着上面的字句,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兰子。读完之后,筱山抬起头来。“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愤怒吧,筱山的声音都走调了。兰子压抑住焦躁。“有什么奇怪的?”“这上面明摆着就是在让大家赞成《百年法》啊。赞成还是反对,这是个人的自由,对吧?就算是劳动联合会,也没有强制我们做某种选择的权利。”“这个没有明确写出来吧?”“跟明确写出来没什么两样。”兰子的脑袋一偏。筱山瞪着她,完全没有还回小册子的意思。“兰子你打算怎么办?”“什么怎么办?”“《百年法》的国民投票。你当然会投反对票,对吧?”兰子知道,此时最适当的答案是“当然”。但是,尽管这只是一句谎言,她却产生了抗拒,因为她想到了川上美奈。美奈的一生虽然短暂,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难道不是?”“我还没有拿定主意。连去不去投票都没想好。”她打算含糊其词,搪塞过去。“不行。你必须投反对票!”“为什么?”筱山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如果赞成票超过半数,我就会死的!”兰子差点脱口而出“那又如何”。筱山性情大变是两周前开始的,就在即将进行国民投票的消息发布后不久。她一改整日提心吊胆的状态,不仅话骤然增多,感情也越来越容易爆发。最让人头痛的是,她会对看到的东西条件反射般采取行动,而且对此从不反省,就像刚才从兰子手中抢走小册子一样。与其说她兴奋,不如说她狂躁。国民投票的结果将决定《百年法》是否实施,而这关系着她的生死,她被乐观与悲观两种极端的情绪所撕扯,不得安宁。兰子理解筱山的这种心态,但她无法忍受的是筱山彻底暴露出的利己本性。“投票日期确定了吗?”另一个劳工左右挥舞着小册子,站到了兰子的正对面。兰子暗喜。“听说是下个月。”“怎么投票呢?”“应该同往常的选举一样吧。”“啊,这里写着的。嗯……到投票点去,画个圈表示赞成或反对就行了。”“能不能提前投票?”“好像可以。”“那就轻松多了。”不知不觉中,兰子周围就聚集了不少人。上次斗殴事件以来,这种情况就经常发生。不知从何时开始,兰子就被奉为团队的中心,尽管她自己并不想当这个头儿。而且,聚集者当中竟然包括坂崎团伙的成员。坂崎那家伙时常形单影只,她的团伙事实上也消亡了。有时候,筱山看着坂崎落魄的身影,脸上会写满嘲讽,似乎在心底暗骂她“活该”。但兰子没有幸灾乐祸。相反,对那些抛弃坂崎、转投兰子的坂崎团伙前成员,她感到十分厌恶。“如果大家都反对的话,《百年法》是不是就不存在了?”兰子答道:“冻结的意思不是暂时中止吗?”“可是,电视上说,一旦冻结,这部法律就会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了,所以不能让它冻结。”“为什么不行?”筱山眼中喷出一道怒火。“我说不清楚。但好像是多方面的条件都不允许。”“条件?什么条件?”“好像是有个天才学者发出过警告,说什么一旦废除《百年法》,就……就什么来着?”“日本就会灭亡。”接话的是坂崎团伙的前成员,边说还边对兰子露出媚笑。兰子对此视若无睹。“怎么可能?”另一个坂崎团伙的前成员反驳道,“学者、评论家之类的,总是夸大其词,吓唬受众。他们干的就是这个行当。”“对。幸亏我们加入了劳动联合会,什么都不用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劳动联合会都会保护我们的。”“所以说——”筱山忽然提高嗓门道,“大家一定要投反对票。拜托啦!”说着,她就双手合十,深鞠一躬。“知道知道。为了你嘛。”坂崎团伙的前成员说。“谢谢!”筱山感激地抱紧了对方。周围的人都其乐融融地笑了起来。真搞不懂这些家伙是几时成为好朋友的。兰子转身背对这和谐的一幕,开始换衣服。失去核心人物的团体,又继续交谈了一会儿,很快就散开了,返回各自的更衣柜边。身边的筱山边脱工作服边说:“兰子,我们等会儿去喝酒,你也来吧。”筱山对小册子的愤怒一扫而空,脸上满满的都是欢喜。“我就算了。”“为什么?”“心情不好。”“心情怎么了?”兰子恨不得说“关你屁事!”,但依然强作平静地说:“我想一个人寂寞地喝酒。”兰子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再见。”她走出了更衣室。不知为何,心里很不舒服。通往便门的长走廊宽近三米。走廊中回家的劳工络绎不绝。便门外就是公交站,有免费班车将劳工送往最近的地铁站。兰子投身人流之中,发现坂崎就在前面。狂放的金发,红色的迷你套裙,长腿上的黑丝袜——打扮依然令人羡慕,但背影却透着孤独。兰子穿过人群的缝隙追上去,拍了拍她的肩。坂崎转过头,兰子已与她并排行走。“等会儿咱俩去喝两杯怎么样?”坂崎一脸迷惑。“我可不是想跟你吵架。只是想同你聊聊。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坂崎撇着红艳的厚嘴唇继续向前,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去也可以。”她淡淡地答道。“那就去吧。我知道一个可以对劳动联合会劳工打折的酒吧。”“蓝色优雅陛下特别摇滚十三世。”酒吧调酒师倒入鸡尾酒,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坂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将目光转移到兰子身上。看她的表情,仿佛在问“这是什么店”。“别管那么多,试着喝吧。味道有保证。别被它的名字唬住了。”坂崎战战兢兢地将酒杯举到唇边,然后立即瞪圆了眼。“没骗你吧。”“嗯。但名字太怪了。”“大家都这么说。”调酒师摇了摇头,似乎在笑她们不解风雅。“但他好像没打算改名。”调酒师点点头,似乎在说“那当然”。“为什么?”“酒调好后想到了什么词就用那个词给酒命名,这就是他的风格。他说:‘鸡尾酒的名字就是一首诗。’”坂崎苦笑道:“这么回事啊。”“那咱们再来碰下。”兰子同坂崎碰了碰杯。悦耳的碰击声化解了一天的疲劳。坂崎又喝了一口,缓缓出了口气。“你常来这个店?”“算是老主顾吧。”“每次都是一个人?”“之前也请过人来。”“你为什么请我?”“没别的。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听我这只败犬的哭泣,你好出口恶气?”“我还没那么恶毒。”“你不是在可怜我吧?”“我……”“我不需要同情。”这句话听上去并没有不自然,“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不到两个月又会被重新分组,那时又可以一决胜负。所以,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知道,你是个难对付的女人。所以,我预感同你聊天会很有趣。”坂崎哼了一声。“你也是个怪人啊。”说着,她啜了口酒。沉默片刻后,她问:“你是叫仁科什么来着?”“兰子。”“我叫坂崎贵世。你叫我贵世就行。”“那你就叫我兰子吧。”“那个女人也叫你兰子吧?”“你说筱山?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听到了。”“她求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我就说了。我没有理由拒绝。”一般来说,劳动联合会的职场上,最初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只说姓不说名。小组的名簿上也没有记录名。除非私人关系很好,否则三个月的同事生活过后,连彼此的全名都不知道便各奔东西了。“不过,你知道筱山今年到一百年了。你们是老相识?”“怎么会?”这种私密的个人信息是不可能轻易获知的,除非通过非法手段入侵身份卡。“你知道工厂人事科有个叫小林的男人吧?”“不知道。”“我同他上过床。”坂崎淡然道,“那个组的组员信息,他跟我说了很多,其中就有筱山的信息。”确实,劳动联合会会将劳工的个人信息发送到工厂人事科,从知晓内情的人那里打听到消息是可能的。不过……“为了获取信息就同男人上床?”“是的。”“那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咯?”坂崎瞟了眼兰子。“没。没有你的情报。有的话,我就会对你提高警惕了。”说着,她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为什么要获取这些信息?”“还用问?当然是为了取胜。”说起来,坂崎刚才也用到了“胜负”这个词。“对我来说,劳动联合会的职场就是战场。谁为刀俎,谁为鱼肉,三个月见分晓。为了让战争的天平向自己倾斜,手中的牌当然越多越好。”“情报就是牌?”“可以说是王牌吧。”但兰子理解不了,在职场中取胜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取胜?胜利到底有何意义?“话说回来,干这事儿的又不只我一个。”坂崎将香烟叼在嘴里,调酒师连忙递火。坂崎深吸一口,将烟吐出。“你知道劳动联合会的新加入者中女性居多吧?”“是吗?”“倡导女权主义的大妈们说,这个社会的男女不平等太严重了,将女人都压迫到底层了。但让我说的话,她们找错原因了。如今要加入劳动联合会,光是提出申请是不够的。只有接近劳动联合会的人事负责人,诱其上床,才能获得特别名额。对我们这一代的女人来说,这是人所尽知的常识,所以劳动联合会的女人才会直线递增。”在兰子那个年代,这是难以想象的。那时候,只要满足申请条件就可以入会。难道真的是时代变了?“进了劳动联合会之后也照旧。无论是多么低端的职场,都会爆发争夺人事科男人的战争。谁掌控了人事,谁就掌控了信息;谁掌控了信息,谁就掌控了职场;而只要掌控了职场,就会在三个月里超有面子,心情也会超爽。”“真没想到,你们暗地里在玩这种游戏。”坂崎笑道:“不错,确实像游戏一样。”兰子似乎懂了。简而言之,这就是以职场为舞台的权力斗争。坂崎在享受为期三个月的政治游戏。兰子挺了挺身子。“可是,要控制人事科的男人,光同他上床是不行的。”“那还要怎么做?”“还要讲究速度和技巧。比别人更早接近人事负责人,与其维持关系——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坂崎压低声音道:“只要男人同我上过床,就会对我俯首帖耳。这方面我不会输给任何人。”兰子也只能表示赞同。“你的身材确实难以抗拒。”坂崎得意扬扬地说:“不是这个原因。”“不是?”“当然,为了维持体形,我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我对自己的身材充满自信。”“说得真露骨。”“别忘了,女人都排着队要上人事科男人的床。脸蛋好,身材棒,那是基本条件,但不能凭此得分。参加这场游戏的女人,基本都对自己的容貌和身材充满自信。但正是因为她们心高气傲,对自身的魅力过于自信,所以才会误以为只要向男人献身就能左右男人。这样想太幼稚了。”说到这里,她由衷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不?男人这种动物,最喜欢的不是爱抚女人,而是被女人爱抚。所以,我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他们的这一弱点。”坂崎伸出了舌头。兰子不禁瞠目结舌。那东西仿佛是一只妖艳的粉红色软体动物,长度可达下颚。而且,舌尖似乎可以自由改变形状,时而收缩,时而舒展。坂崎展示了一阵子,便“哧溜”一声将舌头收回口中。“怎么样?”“太厉害了。”“不是我自夸,只要动用我的这根舌头和十根手指,任何男人都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射两次。我这绝活,别人可模仿不了。这就是我最大的武器。”兰子只能自愧弗如。坂崎最后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从鼻中喷出烟雾。“不过,这次我失败了。”“你是说筱山吧?”“费了好大劲儿搞到的信息,结果用错了地方。”兰子等着坂崎点燃第二支烟。“你难道不觉得她可怜吗?”坂崎将烟叼在嘴里。“为什么可怜?”“如果《百年法》实施,她就不得不死。”“我们不是一样吗?”她将烟灰抖在烟灰缸里,“过了一百年,大家都得死。她的期限并不比别人的短。”“道理是这样,但……”“不过,我这次做得过分了点儿。”她流露出无耻的笑容,“这次的教训,我会应用到下一个职场上的。”对愈挫愈勇、奋斗不息的坂崎,兰子甚至产生了一丝尊敬。“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只是想,能像你一样活得简简单单该多好。”“你在拿我开心吗?”“我是在羡慕你,不是嘲讽。”“但听上去就是嘲讽。”“不对。我很想像贵世这样精力旺盛。这是我的真心话。”“这句话绝对是嘲讽。”两人都会心地笑了。“对了,国民投票的事,贵世打算怎么办?”“啊,你是说《百年法》吧?我压根儿不感兴趣。”“那你不去投票咯?”“还没想好呢。”“贵世还有多少年?”“好像是八十六年……”“那确实跟你关系不大。”“兰子你呢?”“人事科的小林君没有告诉你?”“刚才说过了,我没有搞到兰子你的信息。”“二十二年。”“真短啊。”“是吗?”“如果你想让我投反对票的话,我会投的。筱山的请求我可以不听,但我愿意帮兰子你。”“谢谢。”坂崎讶异道:“反应真冷淡。兰子你不反对吗?”“还没拿定主意。”“你不想死吧?”“话是这么说,但是……”“为什么犹豫不决?干脆投反对票不就得了?”“嗯……”兰子欲言又止,她不知如何准确地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怎么说呢?如果没有《百年法》,我们永远都将过这样的日子。想到这儿,我就感到……”就感到什么呢?应该说,是无穷无尽的恐怖与不安吧。“我说不上来。”坂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犹豫。“那有什么不好。永远就永远,我大大欢迎呢。”“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兰子压低声音,“如果《百年法》实施,那么贵世你在八十六年后也不得不死。”“不错。”“那你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到时候,你会遵守法律,欣然受死吗?”坂崎望着虚空,半晌无语。然后她垂下视线,落在兰子身上。“我会逃跑吧。”回答得真干脆。“就是说枉顾法律?”“是的。”“但那样的话,你的身份卡就没法用了。加入不了劳动联合会,也干不了正经的工作。”“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会逃跑。让法律什么的去见鬼吧。我会逃啊逃啊,拼命地逃。我可是有谋生武器的哟。”说着,她就张大了嘴,伸出了长枪一样的舌头。2“光谷耕吉?”“是的。”香川像往常一样得意扬扬地答道,“如今社会上议论纷纷的M文件,据说是约三十年前由内务省官员光谷耕吉所写。该文件在内务省的极少数人之间流传,别称《光谷报告》。”“你现在为什么要调查这个东西?”户毛和香川这对搭档负责的案件处理完毕后,进入了待命组。顾名思义,待命者必须在科室里待着,等待命令,但这不过是大原则,许多人都利用待命的机会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因为主任您似乎特别在意这个东西。”搜查班的构成单位是二人组。所谓“主任”,是对两人中等级更高者的称呼,并非真的主任。“我?什么时候?”“上次喝酒的时候。”虽然记不起来,但这种事确实有可能发生。“您觉得有用吗?”香川爽朗地问。看样子,他是真心想帮助户毛。“你啊,竟然连这个都查到了。”“这都多亏主任平时言传身教。”“我没表扬你勤奋。我是说,你竟然连M文件的真实情况都查到了。”“我碰巧有朋友在内务省,而他刚好看过《光谷报告》。”“你竟然有这样的精英朋友。”“别小瞧我,我的人脉可是很宽广的哦。”香川呵呵笑道。户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香川涨红了脸。“主任,请您别这样盯着我看。”“少自作多情了。”户毛几多郎边说边站起身。“您这是要去哪儿?”“去小便。别跟着我。”不叮嘱他的话,这家伙搞不好真要跟上来。“光谷耕吉啊……”离开科室后,户毛自言自语道。他无法获知M文件出现的准确时间。唯一确定的是,M文件成为民众热议的焦点,是在鸿池首相宣布实施国民投票之后。也正是那时,户毛带着愤慨读完了M文件的全文。在他看来,这份文件不啻“画蛇添足”。如果国民投票决定冻结《百年法》,许多人都会高呼万岁,但户毛对此并不乐观。在户毛看来,冻结《百年法》至少是有利也有弊的。但在这时候,出现这样一份解释《百年法》必要性的文章,却只会刺激民众的神经,使其更排斥《百年法》而已。M文件分析并预测了不老不死社会将呈现出怎样一番真实的光景。这份报告出现的时机十分微妙,选在首相宣布举行国民投票以决定是否实施《百年法》之后。报告的内容则极具冲击力,事关日本共和国的灭亡,其逻辑高度严密,若无渊博的知识绝难写出。这两个因素刺激民众纷纷猜测执笔者的真实身份和意图。可是,户毛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无论这篇文章多么震撼、多么缜密,都不过是荒唐无稽的幻想罢了。日本共和国灭亡这种事,根本不足为信。不过,文件内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提及1986年恐怖炸弹袭击案的时候,M文件是如此表述的:不老不死社会中必定会蔓延“疯狂”,这种疯狂的最初萌芽感染了许多人,并被层层放大,其结果就是这次恐怖袭击案。然而,该案的公开调查结果断定,这不过是一小撮过激派的罪行,根本就没有提到什么许多人被疯狂所感染。各种报道中也是同样。但是最近,又有一个人对那个案子发表了相同的言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案子的犯罪团伙之一,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原陆军上尉木场道雄。精英官员和恐怖分子。经历和立场截然不同的两人发表的言论竟然如此吻合,这应该不仅仅是偶然。如此说来,他们的思想源头是一致的,而这个源头上的人物莫非就是“阿那谷童仁”?“木场那家伙……”户毛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回想起了那晚自己的丑态,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自己都给他下跪了,那家伙还是缄口不言。不过……“我不会上当的。”阿那谷童仁绝对还活着。而现在,自己或许又掌握了一条与他有关的线索。户毛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摸出了手持智能终端。“是西野吗?啊,是我啊。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道歉。对不起。对了……嗯,你倒是挺清楚的嘛。对了,有一件小事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再帮我查一查另一个人的身份卡信息?这次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内务省的前官员……这事儿你得想法帮我。你一定行的。我只能靠你了……真的。我谢谢你。你不信我的话?……啊……啊……我明白。我会好好酬谢你的。”3内务省次官室非常简朴,来访者都会感到失望。四十平方米的房间中铺着地毯,深处放着黑色的办公桌和高高的书架。墙壁上挂着日本共和国的国旗“三日旗”——白色的底子上绘着三个太阳,分别位于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前部的待客区里有一张正方形大桌,周围是八张待客沙发。整个房间里就这些陈设。既没有赏叶植物,也没有绘画。勉强能反映笹原次官嗜好的,是书架一角静静停放的一架舰载零式战斗机模型。那是国旗上只有一个太阳的时代的遗物。“局势难以预测。”游佐章仁说。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待客沙发上。桌子正对面的笹原一头短发,眼神犀利,正仔细倾听着游佐的话。这副模样与其说是武士,不如说更像高僧。游佐感到笹原身上散发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不满二十年的群体,即新一代中,赞成者占绝大多数。但世代越高,所剩时间越少,反对者的比例就越大。将各年龄层综合统计,赞成者和反对者大致相当。虽然我们通过各种媒介对民众进行启蒙,包括电视、广播、网络、报纸、小册子等,但坦白地说,目前仍缺乏一锤定音的手段。非常抱歉。”“不,这已经相当不错了。我原本担心反对者会更多,现在只占一半,可谓喜出望外。这说明特准诸君的奋斗取得了成效,还说明接受启蒙后的国民并未丧失理智。”“可是,在调查中表示反对的群体在持续攀升,我对此深感忧虑。看来,随着百年期限的临近,国民动摇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一旦投票,不知有多少国民会坚持理性的态度。”“确实,我们不能再对国民的理性有所期待。接下来,只能动之以情了。”“通过媒体进行启蒙是有局限的。如今国民对任何信息都抱有怀疑态度。就算是实话,得到国民的理解与认可也不容易。”“我明白。”笹原静静地说,“晓之以理的话,只需字斟句酌即可。动之以情的话,则必须用够分量的东西来打动对方才行。毕竟,我们是要让对方接受‘死亡’啊。”游佐再次感到诧异。笹原的表现一反常态,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般令人不安。“对了,游佐君,这次牛岛的举动你怎么看?”牛岛谅一本是共和党的一名重量级议员,却公然与本党唱反调,反对就《百年法》是否应该实施的问题进行国民投票,并与持相同意见的七名议员脱党,成立新党。他被认为是“武斗派”,外号“疯牛”。“他们明知道国民不喜欢《百年法》,却公开支持《百年法》,并且脱离执政党,缔结新党,其行动力令人佩服。”“新时代党。”那是牛岛的新党的名字,“遗憾的是,他们成不了主流。”除了原来的七人之外,再没有支持《百年法》的议员出现,在野党民权党也对《百年法》持消极态度,新时代党被孤立于两大政党之间,丝毫没有表现出存在感。“不过,日本能有这样的政治家也算幸事。这个国家还没有烂到一无是处。”笹原说。“牛岛具备政治家的素质,脾气暴躁只是白璧微瑕。他似乎并不是事事都听顾问的建议。”“说起来,听说牛岛议员现在的顾问是内务省出身?”“你是说第一秘书南木完和?”“南木完和……”笹原努力回想,但怎么也记不起这个人的模样。“南木君还是官员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一副书生气,虽说还算机敏,但缺乏大局意识。就拿这次缔结新党来说吧,也许起到了震撼民心的作用,但其做法过于唐突笨拙。如果南木君功力深厚,手法应该不至于如此生硬。”笹原突然抬起头。“游佐君同牛岛见过?”“听过他的几次讲座。”“在你眼中,作为政治家的牛岛谅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平时不过是个小丑,但乱世中能崭露头角。或许,这个时代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如果遇到了高明的顾问,说不定可以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挺看好他的嘛。”“是么?”“听了你的意见,我稍感安心。万一《百年法》被冻结,新时代党或许就是最后的希望。”游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笹原次官,您在想什么?”“嗯?”“您是不是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这么问?”“就算《百年法》被冻结,我所认识的笹原次官也会身先士卒,用尽所有手段,争取《百年法》恢复实施。可是,刚才的笹原次官却说,要寄希望于新时代党。这可以说和先前的笹原次官判若两人。”“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游佐君啊。”笹原将十指交叉的双手漫不经心地甩开,头微低,脸上挂着无比透明的微笑,令人毛骨悚然。“我跟你说实话吧,今天把你叫到这里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你。”游佐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双手放在膝盖上。“刚才你说,要让国民从心理上接受《百年法》,就不能靠讲道理,而必须用够分量的东西来打动他们。”“不错。”“什么是够分量的东西?”游佐脱口而出:“实际存在的东西、实际存在的人、实际发生的事。换言之,是事实而不是虚构。或者说,是现实。”笹原满意地点点头。“不错。那么,具体而言,为了让国民接受‘死亡’,你觉得什么样的东西是够分量的事实呢?”笹原到底想说什么?“旗手。”笹原自问自答。“旗手?”“就是基于理性、敢为天下先、接受死亡的人。有先行者示范,就必定会有人追随。当然,这个先行者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当的。如果不是国民认可的人,那就毫无意义。”这些游佐都能理解。只有用鲜活的事实才能震撼国民,使其接受《百年法》。正是基于这样的意图,特准才建议密集采访政界和财界的重要人物,制作他们接受《百年法》的过程的纪录片。遗憾的是,这一想法没有友成大臣的许可,所以未能付诸实施。“你也知道,《百年法》实施的话,挨过明年的宽限期,后年我也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游佐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胃里一阵**。“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未来了。既然如此,何不用这副身体发挥一点余热呢?”“笹原次官,您究竟是想……”笹原目光冰冷,游佐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促使国民最终觉悟,我打算亲自充当旗手。”笹原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我今天将自决。”“自决……”“之前我就说过,我是《百年法》的负责人。虽然不能说是最合适的先行者,但至少具备了最基本的条件。”游佐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知道这样做十分冒昧,所以准备了这个东西。”笹原从上衣内袋中取出一个半透明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存储芯片。他把盒子放在桌上,轻轻一推,盒子滑到游佐面前。游佐用手按住盒子。“这是……”“不是什么告国民书之类的东西。我只是录了些想说的话,虽然微不足道,但还是交给你吧,或许能派上用场。”“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请您解释清楚。”游佐不知为何竟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不笑的事情,“什么呀,您是在开玩笑吧?笹原次官您真厉害,开玩笑还能一本正经的样子……”笹原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游佐。游佐的笑容凝固了,用力摇头。“笹原次官,您的想法无论如何都太荒唐了。说服国民最终是政治家的工作。我们事务官的本分只是辅佐政治家。笹原次官……您没有必要为此献出生命。”“我不是献出生命,而是在利用生命,让它发挥更大的效用。”“不对。您的想法不对。笹原次官,您弄错了。”“游佐君,冷静点!你可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我怎么可能冷静?”游佐捏紧了拳头。但笹原不为所动。“我选择自决,完全是我的私事,请你千万不要误解。我只是希望自己的行为能最大限度地为这个国家发挥作用,所以我才将芯片拜托给了你。”“私事……”笹原将目光投向书架。那里放着零式战斗机的模型。“你知道,我是特攻队的幸存者吧?”“是的……我听说过。”“为了保卫这个国家,我的战友们用血肉之躯撞击敌舰,最后灰飞烟灭。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活了下来。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这是不是有什么意义?”笹原又将视线挪到游佐身上。“我之所以活到现在——不,是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在今天让这条命派上用场。这就是我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换言之,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游佐只能不住地摇头。“不行……就算笹原次官您自决也于事无补。”“我明白。就算我献上生命,也不可能给共和国国民带来多大的心灵震撼。然而,我的战友们也是如此。无名的青年以血肉之躯撞击敌舰,这也根本改变不了战况。这一点,我们都明白。但有时候,人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所谓的‘大义’。”笹原的目光柔和起来,“我就是这样死脑筋的人,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格格不入就格格不入吧,我有自己的行事风格。”“笹原次官……”“给游佐君添麻烦了。对不起。”但游佐依然坚持反驳。“不需要这样做也能启蒙国民!”“根本不必自决!”“用不着死!”他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着,最终泪流满面地哭号起来。可是,笹原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如果《百年法》被冻结,就特别需要笹原次官您这样的人。您难道想临阵逃脱吗?您想抛弃我们,抛弃这个国家,一个人逃之夭夭吗?”“等《百年法》被冻结了再行动就来不及了!”笹原次官的声音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严厉,“你不是内务省的顶梁柱吗?怎么如此婆婆妈妈?”游佐愕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吗?不是因为想让你劝我。而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伤感上,我相信你会冷静地接受我的决定。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待。”游佐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事态发展到了新阶段。已经由不得他不承认了。“您……什么时候自决?”“一个小时后,你再回去吧。”“我还想同您喝酒,还想同您聊天,聊这个国家的事。请您至少再多留一天。我一直将您当作父亲看待。”“谢谢。”笹原愉快地说,“做这种事必须一气呵成。好了,请你出去。我想安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游佐一动不动。“我对这个世界依依不舍啊,游佐君。”笹原站起身,绕过桌子,将游佐从座位上拉起来。“笹原次官!”游佐抓住笹原的胳膊,止不住呜咽起来。“我给内务大臣和首相都写了信,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我最信赖的还是你啊。”笹原将手叠放在游佐的手上,用力握紧,“这个国家,就拜托给你了。永别了。”离开次官室之后,游佐没有返回特准,而是来到了办公大楼的楼顶。楼顶四周树立着高高的无色透明挡板,在这里感觉不到风,但夜晚的寒意却是无法阻隔的。这里能将市中心的夜景尽收眼底,所以成了职场恋人谈情说爱的场所,但今晚这里并没有其他人。游佐站在挡板前,映入眼中的,是夜海中绵延无尽的光点漩涡。不过,它们已经不如经济高度增长期时璀璨夺目。这副历史残留的光景是日本共和国衰退的最大象征。为了实现国家的复兴,实施《百年法》势在必行。笹原和游佐都抱有这样的信念。游佐对父亲没有印象。游佐说自己把笹原视为父亲的时候,脑里浮现出的不是如今亲子关系中的父亲,而是上世纪电影和小说中的父亲形象,那时“家庭”这一社会单位仍在发挥作用。是笹原培养、锤炼和指导了游佐,从这层意义上讲,笹原毫无疑问是游佐唯一的父亲。游佐瞥了眼表。他已经离开笹原二十分钟了。游佐竭力压制住跑回次官室的冲动,目不转睛地静静注视着秒针的跳动。就这样又过了三十分钟,这时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远方传来了警笛声。夜海的光之旋涡中,一团忽明忽暗的红光以极快的速度靠近。手持智能终端的铃声响起,是深町打来的。他的声音很不寻常,几乎是在尖叫。游佐答道:“我马上来。”然后挂断了电话。他闭上眼。警笛在正下方停止鸣响。他睁开眼,挺直背,仰望夜空,坚定地点点头,似乎在甩掉最后一分伤感。然后,游佐紧握着口袋中的存储芯片,从挡板前转身离开。4“就是这些了。”游佐点了下触控板,图像随之定格。《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被呜咽和啜泣的声音淹没。深町紧咬牙关,原柔道运动员、巨汉荒川号啕大哭,太阳一落山就活蹦乱跳的铃木将脸埋在双手里,“冰心女”立花则哭得几近崩溃。他们是在为失去尊敬的上司而悲伤吧。但与此同时,他们心中应该还涌动着别的感情,比如,我们能在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手下工作,是多么幸福。“笹原次官自决之前,将这个东西托付给我,说有需要的时候就使用。”特准成员们抬起婆娑的泪眼,注视着游佐。游佐的视线逐一扫过众人。“我打算堂堂正正地利用这段视频,将内务省次官笹原拓三为国献身前的遗言公之于众。有人反对吗?”应该没有人吧。看大家的反应就知道。“希望国民都能体会次官的良苦用心。”“室长。”已经哭成泪人儿的立花走到游佐的面前。“怎么了?”“我……”她哽咽了,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流露出畏惧。这可不是立花的风格。房间里的气氛诡异起来,这时游佐桌上的电话响了,来电提示灯随之亮起。提示灯显示,电话是内务大臣办公室打来的。游佐拦住立花,亲自拿起话筒。“内务大臣急召。请赶快过来。”说话的是沼田。他刚从副官升为新次官,接替了笹原的位子。“明白。”游佐放下话筒,对立花以及其他特准成员说,“我要去内务大臣办公室。大家返回各自的岗位吧。”立花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了,用平常冷淡的口气说:“您慢走。”大臣办公室里,沼田背着手站在大臣专用办公桌旁。如果说笹原是精悍的武士,那脸长而白的沼田就是朝臣。他梳着大背头,戴着蓝框眼镜。友成大臣稳坐在高背椅中。刚失去了手下干将,他却显得十分镇定。他斜眼看着直立不动的游佐。“特准最近做了不少工作嘛。”“为实施《百年法》而做的准备工作已渐入佳境。时间紧迫,我们不能等国民投票的结果出来之后再开展行动。”“少装糊涂!我是说投票运动。你们偷偷摸摸地制造舆论,企图促使国民赞同《百年法》。”“当然。这是特准的重要任务。”“泄密机密文件也是吗?”友成大臣面带讥笑。游佐强装平静地说:“特准绝不会做违反国家公务员准则的事。”“游佐君,”沼田用轻蔑的语气说,“你的自信是不是有点儿过头了呢?”“绝对没有。”“告诉你,我可没有我的前任那么好说话。”“我知道。”沼田次官的白脸都涨红了。“这次叫你来,并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友成大臣说。“那您这是……”“你难道就没有想对我说的话吗?”“您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发问的是大臣。快回答!”游佐只是瞥了眼沼田次官,并未搭理。友成大臣对此毫不介意。“听说,对笹原君这次的事,特准中有人颇为不满啊。”“是谁说的?”“我说了,发问的是大臣……”“你给我闭嘴!”沼田次官遭到训斥,连忙低头道歉:“对……对不起。”“那我就向大臣说说我想说的话。”友成大臣流露出兴奋的神情。“笹原前次官自决已有四日。媒体报道中说,他是因为忧劳过度而自杀。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这应该是大臣您的意思,对吧?”友成大臣不耐烦地说:“少跟我绕弯子!”“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我希望,立刻公布笹原前次官自决的真正理由。”“真正理由?那是什么?”“大臣您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应该知道?”“笹原前次官给您和首相都留了遗书。”友成大臣眼神闪烁。“您难道没有看到?”“嗯,有这种东西呀?可能还在警察手上吧。我还没有收到。”少装蒜!游佐在心里怒吼。笹原前次官留给大臣的遗书也许将被永远封存在警察仓库中。大臣明知道笹原留给他遗书是何用意,却仍打算将其束之高阁。看样子,留给首相的信也没有送到首相官邸。“笹原君自决的真正理由,您知道吗?”游佐的眼中喷射出怒火,“笹原前次官希望通过自己的亲身示范,呼吁国民支持实施《百年法》,理性地接受死亡。他之所以甘愿饮鸩自决,正是为了唤醒国民。”“你凭什么如此肯定?”“笹原前次官自决前亲口对我说的。”“你既然在他自决前同他见过面,为什么不阻止他?”“我阻止了的!”游佐不禁提高了声调,“如果我能阻止住他,那该多好啊!”“企图以一人之死而唤醒全体国民,这简直就是基里洛夫[11]的自杀哲学。荒谬!”沼田次官此言一出,游佐恨不得挥拳揍他一顿。就连友成大臣也听不下去了。“沼田君,你这话说得太刻薄了。笹原君好歹是你的上司呀。”沼田次官再遭训斥,灰溜溜地垂下了头。友成大臣看他这副窝囊样,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这也难怪,沼田的才干明显远不及笹原。友成大臣将目光又投向游佐。“你刚才说的笹原君的遗志我也明白,但公布他的遗书就另当别论了。”“为什么?”“因为没有证据。”“证据?”“虽说笹原君留下了遗书,但谁都没有见到过。只有你的证言。我们当然相信你,但要向全体国民公布的话,就必须有不会遭人诟病的完美证据。否则,舆论就会抨击我们编造赚人眼泪的故事,以操纵国民投票。”友成大臣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似乎已经决出了胜负,“你回特准去,把这个原因告知你的部下。”“只要有证据,就能公布,对吗?”友臣大臣陡然色变。“难道你有证据?”“有一段视频。”友成大臣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视频?警察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这个东西啊!”所谓不打自招就是如此。这等于坦白自己知道遗书这回事。“是笹原前次官交给我个人的东西。他说自己在视频中明确阐述了自决的理由。这可以成为不会遭人诟病的完美证据吧?”友成大臣战战兢兢地问:“现在能给我看看吗?”游佐从西装内袋中取出手持智能终端,指头在屏幕上一滑,调出数据,然后将机器放在办公桌上。友成大臣和沼田次官探出脑袋,紧盯屏幕。笹原出现在手持智能终端的小小屏幕中。录制视频的地点是次官室。笹原坐在桌后,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表情平静地开口说道:“我是内务省次官笹原拓三。”在长约七分钟的视频中,笹原阐述了《百年法》的意义和必要性,《百年法》被冻结后将出现的毁灭性混乱,以及国民对《百年法》的不安情绪。然后,他清晰地讲述了选择自决的理由,其间还提到了特攻时代的战友。游佐闭上眼睛,强忍着悲痛。最后,笹原说:“我的做法也许是自以为是,愚不可及。可是,一旦《百年法》被冻结,日本共和国就将迎来灭顶之灾。作为服务国家和国民的官员,在严峻的形势面前,绝不能袖手旁观。如果你们能从我不自量力的行为中体悟到什么,在即将到来的国民投票中,真心为这个国家做出选择,那我将感到无上荣幸。”笹原激动得难以自持,停顿了几秒才接着说,“我的话就到这里。谢谢你们能听到最后。国民们,我先走一步了。”笹原深鞠一躬,视频就此结束。游佐快速抓起手持智能终端。“啊!”友成大臣失声惊叫,“这……这不是原文件?”游佐感到一阵恶心。看完视频后,友成大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友成大臣和沼田次官被吓得面色惨白,眼角却没有一滴眼泪。这一刻,游佐对这两人完全死了心。“问你呢,视频有备份吗?”“当然,这只是一份拷贝。储存原文件的芯片被严密地保管起来了。”友成大臣试探道:“你打算拿这段视频干什么?”“我本来打算在公布笹原前次官真正的自决理由时,同时播放这段视频。”“本来打算?”“我无法阻止您隐瞒真正的自决理由,但至少我可以公开这段视频。”“我不是在隐瞒,请注意你的措辞。”“那就请您向国民公布笹原前次官自决的理由,同时播放这段视频。”友成大臣沉默不语。“公布的程序全由特准安排,您看是否可以?”“等等!”友成大臣长出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允许你公开这段视频。请交出储存原文件的芯片,并销毁所有拷贝。这是我,内务大臣的命令。”友臣大臣是要动用强权啊。可是,动用强权也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请问,您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命令?”“这……这是为了防止动摇国民的心理,进而影响到投票。”“为什么不能影响国民?国民本就应该在了解所有真相后再下判断。国民有权看到这段视频。”“大臣说这是命令。你难道要违抗大臣的命令吗?”沼田次官质问道。一旦游佐胆敢违抗,他就可以当场将游佐撤职。虽然他的才干远不及笹原,但毕竟是爬到内务省次官位子上的人,这样的本事还是有的。游佐绝不能上了他挑唆的当。“既然这是大臣的命令,那我就只能遵守。”游佐淡淡地答道,“但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什么?”沼田次官上钩了。游佐引诱上司发问,就能以回答问题的形式表明自己的意见。“如果通过国民投票决定实施《百年法》,政府就将获得最毋庸置疑的理由,从而毫无顾虑、光明正大地实施《百年法》。对政府来说,笹原前次官自决的真相,还有这段视频中传递的信息,无疑是求之不得的掩护射击。但在我看来,大臣不仅不愿有效地利用这次机会,相反还千方百计地封杀。”游佐紧盯着友成大臣,“我再问大臣一次,您是不是不希望实施《百年法》?”友成大臣微妙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咧嘴一笑,搪塞道:“哪有?我怎么会不希望呢?”“那么,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不愿有效利用笹原前次官自决这件事。”“我们不能蓄意诱导国民的投票行为,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答话的是沼田次官。友成大臣也在点头。“我很难赞同这样的观点。”“什么……”“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作毫无意义的争辩。为国家繁荣计,按计划实施《百年法》无疑是头等大事。那么,为了顺利实施《百年法》,首先必须考虑要做什么、怎么做的问题。被观念和理想束缚的空论有百害而无一利。真的为国家着想,就不应该在乎采用何种手段。”“游佐君,你这话是在否定国民主权?你的发言有大问题哦!”“那么,沼田次官您认为《百年法》被冻结也无所谓?”“如果国民作此选择,我也无可奈何啊。”“你知道《百年法》被冻结意味着什么吗?”“你是说《光谷报告》?那不过是偏执症患者的妄想罢了。”游佐难以置信地看着沼田。“《光谷报告》中有半数预言都已成为现实,你却说它是妄想?”“总之,要做出选择的是国民。我们尊重国民的选择,何错之有?民主主义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国民的选择未必永远正确。既然明知是死路,那就没有必要尊重国民错误的选择。有时候,必须由我们来引导国民走上正确的方向。这正是我们的责任。”“所以你就泄露了《光谷报告》?”友成大臣冷笑道。游佐故意冷冰冰地问:“您在说什么?”“少演戏了。我知道那是你搞的鬼。”“本来凭这一条就可以处分你了。”沼田次官得意扬扬地说。游佐置若罔闻,紧盯着友成大臣。“大臣,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为什么不愿意有效利用笹原前次官自决这件事?”友成大臣和沼田次官面面相觑。“哎,你还真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啊。”“我能把我的推测讲出来吗?”大臣一副“你已无可救药”的样子。“可以,说来听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百年法》实施后,过不了几年,大臣您就会成为适用对象。”友成大臣的脸“唰”地白了。“大臣您是不是因为不想死,所以才对实施《百年法》态度消极?”“放……放肆!你竟然这样对大臣说话!”“那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大臣,请回答我。”友成大臣目光阴鸷,令人不寒而栗。“不影响国民投票,这就是唯一的理由。没有别的理由。”语气中透着一丝杀意。游佐默默回瞪着大臣。友成大臣没有移开视线。两人就这样瞪视着对方。不过,游佐与大臣同为官员,最终是吵不起架的,也没有必要在这里一决胜负。游佐眼睛一动不动,答道:“我明白了。”友成大臣面无表情地说:“明白就好。我下达的命令,请立即执行。”游佐取出手持智能终端,当着大臣的面,删掉了笹原录制的视频。沼田次官对友成大臣点点头,然后怒视着游佐,道:“请提供一份视频原文件和拷贝的清单。当然,是在你将它们全部删除之后。”游佐默默地鞠了一躬,转过身。“万一视频泄露出去,就要追究你的管理责任哦!”“我知道。”游佐回答道,没有转身,径直离开了大臣办公室。他的心中涌出深深的绝望。没想到,我们的官员竟是这副德行,我们的国家竟然腐朽到如此田地!游佐君,这个国家就托付给你了!想到笹原的临终嘱托,游佐又重新鼓起勇气。就算为了清除沼田这样的人渣,也必须实施《百年法》。违背大臣的命令,最严重的后果是被开除。但如果将视频交出去,笹原用生命发出的呐喊就会湮没无闻。“游佐,你害怕被开除吗?”游佐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花板。他紧绷的面部松弛下来,噗地笑了。5第三班的下班时间是早上六点。兰子换上衣服,先乘公交车,再换电车,沐浴着晨光,步行约二十分钟,终于回到居住的房子。这时已经快八点了。虽然劳动联合会为加入者提供了宿舍,面积大、租金低、交通方便,但数量严重不足,获得入住的资格跟中彩票一样难。仁科兰子住的是普通民居,只有一个房间,在总共三层的公寓楼的第三层。登上楼外阶梯,用手持智能终端打开电子锁,推门进屋,关门上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沉重的疲惫感并不只是深夜劳动所致。这几天,城里的气氛都很不正常。往来行人绷紧了神经,神经中过剩的电位激发出看不见的电波,相互干扰着,产生强大的磁场,吞没了整个城市。国民投票的日期一天天逼近。但这不足以让人们如此歇斯底里。真正将人们逼入死角的,是自杀的内务省官员留下来的那段视频。兰子第一次看到那段视频是在三天前。在乘电车前往工厂的途中,她像往常一样,出神地看着阿克莱德材质的屏幕。每节车厢都从顶部垂下几块阿克莱德材质的屏幕,所有乘客都能看到。先是全国天气预报,然后是零食点心和新型手持智能终端的广告,到晚上九点整,开始播放新闻节目。一名男主持人板着脸说:“下面是独家报道。”他介绍说,这是从独特渠道得到的资料,然后就将未经删剪的视频播放了出来。视频一开始,整个车厢就陷入了沉寂。大家凝听着已自杀的官僚的遗言,甚至都忘了眨眼。在此之前,兰子甚至都没听说过有内务省官员自杀的消息。视频中的男人说起话来异常严肃,似乎不容任何人打断。几分钟的视频结束后,乘客全都屏住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兰子也是心脏狂跳,心绪不宁。她下了电车,改乘公交,视频带来的冲击仍然如同大石一样压在心头。就连在工作中,她都屡屡想起。那天的休息时间,筱山和坂崎再次爆发冲突。兰子没有亲眼看到,不知是谁先挑衅,多半是筱山吧。眼看着两人就要扭打起来,大家连忙制止,这才没有打个头破血流。“红香蕉”也没有派上用场。后来听说,筱山似乎也看到了那段视频。她昨天开始就没来上班了。兰子用力撑起身子,站起来,先去洗澡。擦干身体,用浴巾裹着头和身子,站在洒满日光的窗边。从三楼望出去,几乎看不到什么景色。前面立着好几座一模一样的公寓楼。在小学的旧址上,不知何时建起了一个购物中心。兰子拉开蕾丝窗帘,脱掉浴巾,任其落在地板上,全身沐浴在已升入天空的太阳的光芒中。她一边感受着阳光的温暖,一边深呼吸。摊开手掌,掌中跳动着耀眼的光。用手依次抚摸脸、头、胸、腹、腰、脚。**的自己。纯纯粹粹的自己。心脏搏动着。活着。但《百年法》实施之后,这副肉体就……6夜。户毛几多郎走在狭窄的巷子里,原色光强烈而刺眼。路旁低级的餐厅张开大口,将下班后的男人和盛装打扮的女人不停地吞进去,吐出来。空气中充斥着一波波娇媚的叫声和人的身体散发的热气。户毛的肩膀撞到了人。穿西装的男人,一共三个,全都喝得酩酊大醉。“喂,道歉!”其中一个抓住户毛的胳膊,满脸怒气。他不是在生户毛的气,只是在偶然撞到户毛的时候,无处排遣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说不准,他是故意撞上来的。可是,户毛的情形同他一样。户毛漫不经心地推开了男人的胳膊,挥起紧握的拳头。“给老子站住!”户毛举着拳头,逼上前来。“对不起,对不起……”三个男人边说边逃开了。户毛追了两三步,放下了紧握的拳头。体内的热量没有了发泄对象,他又开始彷徨起来。腰带收纳套里的手持智能终端响了起来。是香川,说想报告一下负责的案子。“我交给你负责了。我的印章你随便用。”说完,户毛就切断了通话。如此敷衍了事,他早晚会被降级或者调职,失掉做警官的资格吧。管他的呢?反正没多少时日可活了。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户毛将手持智能终端放回腰带收纳套,再次迈开脚步。他对国民投票已经不抱期待。光是M文件倒还好说,但再加上那段视频的话就不行了,毫无胜算。这肯定是一开始就策划好的,否则,怎么会在这个时点上公布那段视频?所谓国民投票,说到底只是政府假借民意的手段罢了。大家只是被政府操纵的玩偶罢了。可恶,竟然把我们当猴耍。户毛的拳头因为捏得过紧而颤抖起来。阿那谷童仁及其组织成了仅存的希望。但如何与之接触,户毛却全无头绪。虽然他已委托西野追查光谷耕吉这个内务省官员的身份卡,但目前还没有任何反馈。他今天也催过,但西野说:“我很忙,没空弄这个。”他差点儿怒吼回去:“这可是性命攸关啊!”但想到不能再惹对方不高兴,他就拼命忍住了。巷子里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喧嚣和华丽隐退,空气中静悄悄地飘**着某种湿漉漉的东西。妓院街。卖**曾一度被法律禁止,但在“会导致性犯罪激增”的名义下,2015年卖**再度合法化,并延续至今。实际上,妓院很大程度上是加入不了劳动联合会的女性的收容所。《卖**管理法》保障了从业者的诸多基本权利,比如接受性病检查和健康诊断、禁止超负荷工作、最低工资标准等等。所以,卖**比低级服务业的工作条件好多了。户毛走进一家橙色霓虹灯招牌的妓院,负责接待的男人殷勤地招呼起来:“这里刚进了新人哟。”户毛看了这个女孩自我介绍的录像。她是一个长发美女。“我叫花子。刚刚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货真价实的二十岁。请多多关照。”户毛问负责接待的男人:“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二十岁,我们确认过身份卡。”“那就这个女孩吧。”户毛被领入了一个昏暗狭窄的房间。户毛抱着叫花子的女人。他并非想要女人,也并非想要体验快乐。他只是想感受身体深处升起的欲望。户毛相信,欲望就是生命。所以,他撩拨起欲望,在欲望的指引下,他贪婪地享受着女人,专心沉湎于女色之中。可是,木场道雄的那双眼睛却始终在他脑内挥之不去。那双可怜、蔑视、嘲讽下跪求饶的他的眼睛。求生哪里不对?为了生存而挣扎哪里不对?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要看我。再看我就杀了你。杀了你。这次真的要杀了你。户毛抱紧女人的身体。欲望高涨,溢出。他落泪了。7晚上好,下面播放新闻。共和国历史上首次国民投票即将于今晚九点结束。根据共和国选举委员会的统计,现在,即下午五点的投票率是82%,是议会选举平均投票率的近两倍,该数字预计最终将超过90%。本次国民投票是就“《生存限制法》(《百年法》)是否应该按计划实施”的问题进行投票。作为国民的意思表达,投票结果具有法律约束力,国内存在的所有权力机构都不能否认。假如赞成票超过半数,明年就会实施《百年法》。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以后超过一百年的人必须前往安乐死中心,接受安乐死处理。相反,如果反对票超过半数,就会暂时冻结《百年法》,但这并不等于废除《百年法》。在适当条件下,该法仍有可能实施。目前,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国家中,没有实施《生存限制法》的只有日本共和国。本次国民投票的结果备受世界瞩目,国民究竟会做出何种选择呢?投票最终结果将于明天上午十点,由畠山总统发布。本频道也将对此做实况直播。8无论回家多晚,游佐章仁都会在早上七点起床。这一天,他迎来了和平常一样的早晨。喝一杯咖啡醒脑。虽然他也嗜酒,但对咖啡却更为讲究,连咖啡豆都是专门从中国云南订购的。在有家庭生活时期,他也会做早饭。但现在他一个人住,只需要吃点儿营养搭配均衡的饼干。在第二次家庭重置之后,他就租下了这套一居室,住了进来。他乘地铁上班,路上可以查看手持智能终端上的新闻。今天早上,大部分新闻都与国民投票有关。一家大型媒体进行的投票后民调显示,赞成实施《百年法》的人达到54%。可是,游佐认为这个数字并不可靠。投反对票的人多少都会感到良心的责备,即便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也会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在接受民调时容易说谎。相反,投赞成票的人会对自己坚持理性的抉择而感到骄傲,在接受民调时则乐于说实话。由此推断,投票后民调中的赞成票数肯定比实际的偏高。问题是偏高多少。民调中,赞成票只超出半数4个百分点,这绝不能算是安全。游佐将手持智能终端放回兜里,朝阿克莱德材质的屏幕看去。特别节目已经开始了。主持人和评论家、艺人们胡乱想象着实施或冻结《百年法》后的情景,其间谈到了M报告和笹原的视频遗言。“虽然也有人被那段视频所感动,但我周围有许多人都觉得很恐怖。”“这些人会投什么票呢?”“这个嘛……”地铁中的所有乘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克莱德材质的屏幕。最终投票率据说达到了令人惊异的94.3%。基本上所有国民都在这个问题上表达了自己的意志。可以说,这种情形自本国建立以来还是首次出现。离正式的结果发布还有一个半小时。游佐到达办公大楼后,发现特准的所有成员都已经到了。“早上好,各位!”游佐爽朗地说,但他只听到同事们稀稀拉拉的小声回应。他们表情僵硬,无心工作,要么双臂抱胸,要么以手托腮,注视着墙上的大屏幕,里面是正在实况转播的会场,现在只看得到无人的讲台和作为背景的三日旗。游佐记得,鸿池首相宣布实施国民投票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景。说起来,从昨天到今早,都没听说鸿池首相发表过新的言论。他是有意避免引人注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