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畠山总统将手中的纸翻转过来,将字体庄重的毛笔字文面对着摄像机展示。画面被放大,上面的数字同总统念的一模一样。文字末尾还盖着共和国选举委员会的确认印章。特准办公室被沉默包围了。大家都面对着屏幕一动不动。游佐章仁也一直保持着双臂抱胸的动作。他不是没有料想过这样的事态,但当它成为现实,被硬生生地推送到眼前的时候, 他还是忍不住目瞪口呆。画面切换到直播间。男主持人说:“刚才公布了国民投票结果,《百年法》将被冻结。”“票数竟然相差这么大!”立花绝望的叹息在寂静中分外清晰。直播间里担任解说员的男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评论道:“这是国民直接做出的判断,对民主国家而言,其意义异常重大。“可是,《生存限制法》被冻结后,将导致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将如何处理呢?“本次国民投票的主旨,并不是是否废除《生存限制法》的问题,而是是否暂时冻结、交由国民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冻结《生存限制法》之后,政府就应该立即唤起国民讨论,研究制定新的《生存限制法》。“根据事前的舆论调查,赞成者超过了反对者,但实际投票中,反对票却大大高出赞成票,这是为什么呢?“我想,首先是因为人们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将死的现实吧。尤其是笹原前次官的自决事件让国民血淋淋地目睹了死亡,这可能起到了反作用……”屏幕突然黑了。深町站起身,拿着遥控器的手不住地颤抖。谁都没有开口,目光也都没有离开屏幕,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幻影,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发布会一样。游佐拼命地抓住这一点幻想不放。可是,作为特准的负责人,他还有事要做。他必须振作起来。游佐迈开步子,朝房间中央走去,站在黑下来的屏幕前。特准成员的脸都是苍白的,表情全无。游佐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国民投票的结果是我们难以接受的,但大家不必为此感到耻辱。大家都是好样的。辛苦了!”特准成员们默默地听着游佐的发言。“结果既然已经明确,我们就不得不接受。虽然《百年法》即将被冻结,但之前我们已经为实施《百年法》做了许多准备工作,要将它们停下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已经开建的安乐死中心。包括如何赔偿在内的许多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迅速采取适当的处置措施。我们的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不过,特别准备室很可能被解散,只保留少量人员处理残留事务,被降格为某个科的下属小组。或许,今天是最后一次把所有成员都聚集在一起了。“可是,室长……”依旧站在原地的深町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难道……真的……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游佐按捺住激动,道:“《生存限制法》不可能永远被冻结,因为那会导致日本共和国难以存续。总有一天会解除冻结、付诸实施的。可是,我也不知道那要等多久。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这个国家还能坚持那么久吗?”“一定可以的。而且还会尽快通过实施《生存限制法》促进新陈代谢,防止国家崩溃,进而实现复兴。到那时,你们也许会再次作为特准的一员,为这部法律工作。”“室长,您个人有什么打算?”立花的语气无比冷静,但眼神却十分犀利。“我?我瞒着大臣和次官,将笹原前次官的视频泄露了出去,还有《光谷报告》。我必须为此承担责任。”特准成员们注视着游佐,表情严肃,似乎正在接受这样的结局。“可是,就算我离开了特准,就算我成为平头百姓,我也依然愿意为国效力。我希望你们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持有什么立场,千万不要丢掉了报国之心。”游佐办公桌上的呼叫铃响了。房间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室长……”游佐面露微笑。“来得真快啊。”多半是沼田次官吧。友成大臣此时应该在首相官邸。游佐任由电话响个不停,自顾自地说道:“我还想最后说一句话:能与诸位共事,我衷心地感到自豪。”他将同事们扫视了一圈,“谢谢大家!谢谢!”2气氛变了。与下班的男女擦肩而过时,仁科兰子想道。前一天还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愁云惨雾被一扫而空。来往行人的脸上阳光灿烂,似乎每个人都在彼此道贺。在向来繁华的地带,人们如释重负,尽情狂欢,甚至有些反常。但是,兰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这样的氛围。来到一座老式的商业楼,沿着楼梯向下走,再经过一条条短短的走廊,尽头门上挂着店招牌,上面是店名:FIASCO。这里是劳动联合会参加者的“御用”酒吧。兰子是老主顾,但每两周才来一次。自从转入彻夜劳动的第三班之后,每周只有休假的两天才能在夜晚外出。“欢迎光临!”推门进入店内,七个包间已被坐满。有的包间里全是男人,有的男女混杂,他们都一身西装,看样子就不是劳动联合会参加者,多半是公务员或者民营企业的正式员工。他们纵情欢笑,似乎在讴歌人生的大好时光。这里并非只对劳动联合会参加者开放,外人也可以在这里喝酒。但在兰子看来,他们无疑侵犯了自己的领地,让她很不开心。一个客人正从吧台的椅子上朝兰子挥手。兰子吃了一惊,是川上由基美,兰子儿时好友川上美奈的独生女,首都银行职员。兰子同她曾在这个店里喝过酒,但后来因为工作繁忙再也没有联系。兰子坐到旁边的独脚凳上,对酒吧调酒师说:“给我一杯可爱的跳跃撞击。”“您要十六世还是十八世?”“十八世也出来啦?”调酒师挺起胸。“那就十八世吧。不用解释两者的区别了。”兰子嘱咐道,然后看着由基美说,“好久不见。你经常来这个店?”“不知为什么,我喜欢上这里了,还有这里的鸡尾酒。”由基美微微一笑,举起酒杯。“是特制奇幻红月三世吧?”“不,是六世。”“这样啊。对了……”兰子用拇指冲包间指了指,“是你的朋友?”由基美斜眼瞟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啊。他们同你一样,浑身散发着精英的味道,所以我以为他们肯定是你朋友呢。”“这么难找的好地方,我可没对外人说。”酒吧调酒师将鸡尾酒酒杯放在兰子面前,将摇杯中的酒倒进去。“让您久等了。可爱的跳跃撞击十八世来了。”兰子又同由基美碰了一杯,喝了一口刚调好的鸡尾酒。口感确实比十六世好,真好喝。兰子把目光投向吧台,调酒师点点头,似乎在说“我就知道你喜欢”。由基美放下酒杯。“我就觉得今天可能会遇到兰子小姐。”“别逗啦。”兰子难为情地笑了,嘴里叼上一支烟,在调酒师递来的打火机上点燃,吐出一口烟。“我是说真的。我本来有话想对兰子小姐说呢。”“我把手持智能终端的号码告诉过你吧?想找我说话的话,打过来说不就行了?”“可是,我就是想找您漫无目的地闲聊,为了这个打电话似乎……”兰子将烟灰抖进烟灰缸里。“精英难道都这么矫情?我们可是一起喝过酒的哦,别跟我客气。我这人可没什么架子。”由基美转动独脚凳,面对兰子。“兰子小姐,您前几天去参加国民投票了吗?”“去了。”“您投的什么票?赞成还是反对实施《百年法》?”兰子没有作答,只是将酒杯举到唇边。她并非不想说,只是没有信心能解释清楚自己当时的想法。“我投了反对票。”不等兰子回答,由基美就说。“听起来你似乎很后悔?”“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就算我投了赞成票,也不能改变结果啊。”“你投反对票,是因为不想死?”“应该是吧。不过,得知《百年法》真的被冻结的时候——”由基美皱起了眉,“我反而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为什么?”“怎么说呢……我感到很不安。”由基美不住地眨眼,“就算《百年法》付诸实施,我的时间也还十分充裕。所以我觉得这次国民投票暂时同我没有关系。可是,《百年法》如今被冻结了,我反倒觉得十分不安,几乎想放声尖叫。”兰子没有搭话,任由由基美讲下去。“一百年的期限,我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平日里很少想到这一层罢了。生命到底是会终结的,这样的事实一直存在于我意识的角落里。可是,《百年法》被冻结之后,生命将无限期地延续下去,说不定,我将获得永生。”“你难道不高兴吗?”由基美诧异地盯着兰子。“兰子小姐,如果让您永远按现在这样子活下去,您会高兴?”兰子感觉由基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我已经厌倦了。这同无间地狱[12]有什么区别?”“话虽如此,你也不想死吧?”“是的,我不想死。可是……如果让我永远活下去,我又觉得……”由基美不知如何表达,紧张地笑了笑,“我很矛盾吧?”“没有。你的心情我也理解,因为我也很不安。”“真的?”兰子点点头。由基美松了口气。“我没有参加国民投票。同别人不一样,我觉得就算《百年法》按计划实施,大家也会老老实实地遵守。因为实施《百年法》是大家得以活上一百年的前提。而现在,这一前提被推翻了,大家用不着去死了,全都欢天喜地。可是,一旦实实在在地体验到永生的滋味,大家又会很难接受。人类并不适合永生。永生对人类来说太复杂了。”“所以,现在我觉得,母亲选择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或许是对的。”兰子将烟头摁进烟灰缸。“不过,你还是多虑了,也可以说想法太幼稚。”“是吗?”由基美的声音中透露着不满。“虽说人类很复杂,但像你这样思想复杂的人还是很少的。我现在的职场同事中,有一个头一年就会成为适用对象的女人。她在听到《百年法》被冻结后特别开心,似乎人格都被扭曲了。在她身上看不到一星半点的不安。”兰子说的正是筱山。自从确定将举行国民投票以来,她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之中,自我中心的本性也彻底暴露出来。她刻意与周围保持距离,再度孤立起来,只是她自己不觉得罢了。“这种现象很常见吧。在即将到期的人身上尤其显著。”“到期?”“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后满一百年。你不用这种说法?”“第一次听说。你不愧是在银行工作的。”“我只是在……掉书袋吧?”兰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这么好笑吗?”“你啊,到底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大脑构造和思考方式都不一样。”由基美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别误会,我不是在指责你。正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才有趣。我们生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代,而且都是女人,但双方的思考方式竟然如此不同。”“可是,刚才兰子小姐不是说自己也感到不安吗?”“我的不安更暧昧,说不清道不明。如果非要让我像你一样解释清楚,那我只能鞠躬道歉,转身就逃。”“对不起。我在银行工作久了,比较爱抠死理。”由基美撒娇似的噘起了嘴。之前她也有过这样的表情。“你在银行里会做这动作?”“呃……”由基美没料到兰子会这么问,不住地眨着眼,看上去很无辜,“说了复杂的话,就会不自觉地做出这种孩子似的表情。”由基美难为情似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调酒师说,“来一杯更带劲儿的酒。”调酒师淡淡地答道:“那就霹雳火箭筒阿姆斯特朗大酒瓶三号。”说着,他就调了一杯兰子从未见过的全黑鸡尾酒,似乎是微碳酸型的,还冒着一排排的小泡泡。由基美尝了一口就叫了起来,像是被呛住一样,捂着胸口,好不容易才将酒咽下肚子,说:“果然带劲儿!”兰子拍着吧台大笑起来。由基美先是嗔怒,但很快也跟着笑出了声。就连一向板着脸的调酒师也在强忍着笑意。兰子很少同劳动联合会之外的人聊得如此尽兴、笑得如此开心。想到这里,兰子就觉得这一刻无比宝贵,值得珍惜。她甚至觉得,自己同由基美可以长期做朋友。“我说,由基美,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问什么都行。”由基美似乎完全放开了。“如果《百年法》实施的话,你会遵守法律,规规矩矩地去死吗?”“到时候身份卡就不能用了。社会生活都没法展开了,还活着干吗?”“你自尊心挺强的嘛。”“做人当然要有自尊。失去了尊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认识一个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女人,她叫坂崎贵世。对了,她求生的武器是她那操控自如的长舌头。”“舌头?”“她吹嘘说,能用舌头让男人欲仙欲死,一分钟之内射两次呢。你做得到吗?”由基美红着脸,一言不发。也许这类话题对她来说太成人向了吧。“我希望你们能见一次。她同你应该能聊得很开心吧。”“你这话什么意思?”由基美勃然变色。“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旁听你们的对话会非常有意思。”“你说的那位坂崎小姐是什么人?”“一个自信心爆棚的现实主义者。我现在的同事。”“又是同事。您在什么地方上班?”“茨城的食品工厂。不过下周就会变了。”“您要换工作?”哦,对了,由基美不知道劳动联合会的规矩。我们虽然在同一个国家生活,却分属于不同的世界。“劳动联合会里,每三个月就必须更换一次职场。劳动联合会还没有发来通知,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哪儿上班。在通知我去的地方工作三个月,又会转到别的职场。通知、通知、通知……接到通知我就得挪窝。我仿佛就生活在一连串通知之中,直到永远……”兰子发出沉重的叹息。“嗯,听起来确实无聊透了。”3户毛几多郎不知不觉地哼起了歌。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怪。就在一周之前,自己还在自暴自弃,满含热泪地怨恨这个世界,而一听说不用去死之后,自己就变成了这副德行。深夜零点以后。国铁赤羽b站前人影稀疏。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开走,等待客人的出租车也只剩两辆。比出租车便宜的自动胶囊车不受欢迎,基本上全停着没动。大家都考虑到一旦发生故障就会在大冷天里被抛在街头,还不如两条腿走路来得稳当。自行车停车场里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三角”自行车,但大多数都是被丢弃在那里的。站前广场周围的快餐店全都打烊熄灯了。白天的喧嚣归为此刻的沉寂。可是,走进通往赤羽a站的一条小巷,两旁都是仍在营业的酒馆。从高架站台传来车站工作人员的广播。电车即将入站,这是末班电车。看来,那个男人就在这列车上。户毛嚼着啤酒口香糖,想起了三个月前的事。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等待着。但对户毛来说,等待并不痛苦。所等的人出现的瞬间,眼前的迷雾会一扫而空,这样的感觉户毛喜欢。是孩童时代的记忆使然吧,户毛想。那时候,日本共和国的名字还是大日本帝国,没有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人人都会变老,都过着普通的家庭生活。大多数孩子都有父亲和母亲,但户毛当时就没有父亲。详细的情形他忘了——与其说是想不起来,不如说是强行从脑中抹除了。他唯一残存的记忆,是自己一个人在寂寞的家中抱着双膝,专心致志地等母亲回来,凝神细听门外的动静,一有脚步声就冲出去,把耳朵贴在门上,祈祷脚步在门口停下。但几乎每次脚步都从门口经过,未做停留。他沮丧地耷下肩膀,回到昏暗的房间里,继续抱住双膝。终于,母亲回来了。他拧开锁,打开门。门外站着他最爱的母亲。记忆到此结束。他都说不准这种等待是每天都发生,还是只有一次。就连母亲是温柔还是严厉,他都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战争开始前几年母亲就死了。黄绿色的电车驶入高架站台,缓缓停下。广播又响了起来。很快电车就开走了。大约十个乘客沿着楼梯从站台走下来,有的红着脸,有的白着脸,无精打采地通过闸机口。户毛从这些人当中找到了目标,正手舞足蹈之际,手持智能终端响了。户毛本打算不去理会,但转念一想,可能是香川打来报告情况的。如果不多少做点工作弥补过失,自己铁定会被解雇。可是,户毛从大衣口袋中取出手持智能终端,瞟了眼屏幕,发现打电话来的不是香川,而是同为共和国警察,但在科学搜查部工作的西野。户毛诧异地按下接听键,将手持智能终端贴在耳朵上。“什么事?我这会儿忙着呢。”“真没良心。亏我还好心好意地帮你调查。”户毛紧盯着木场道雄的身影。“什么事?”“你忘啦?那个叫光谷耕吉的前内务省官员。你死缠着我,让我帮忙调查他的身份卡的使用痕迹……”“啊,想起来了。”木场道雄似乎觉察到户毛,停下了脚步。“刚得出结果。说起来有点儿怪……”“不用查了。”“啊?什么?”“查不查都没意义了,所以不用告诉我结果了。”“没意义?什么……”户毛切断了通话,轻扬了一下握着手持智能终端的手。“哎哟!”户毛先是一惊,然后咧嘴一笑。木场默默地站在不远处,黑色眸子的深处透着幽光。户毛脸上继续挂着笑,慢慢迎上去。“听说你从改邪归正特别预算的资助对象升级到工厂工人啦。能从矿山里逃出来,真是好事啊。”“你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挖苦我吗?”“你就不能热情点儿?我来这儿可是打算同你一起举杯庆祝的。”“庆祝什么?”“庆祝你的升级,还有《百年法》的冻结。这下我们大家都不用死了。我真的很想同你干一杯。我们可以说是同志一样的关系呢。”“没兴趣。你自己喝去吧。”“你又来了。”“而且,我不喝酒。”木场迈出步子。户毛想挡住木场的去路,但被木场幽幽的双眼瞪了一下,立刻条件反射般让出了路。木场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脚步丝毫没有放缓。户毛瞪着木场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这次不经大脑采取的行动,除了让自己气愤外,还令自己费解。既然《百年法》已经被冻结,就不需要阿那谷童仁的组织了,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害怕那个男人了。“等等!”户毛跑着追上去,“喂,我好心好意邀请你,你就陪我一下嘛。”木场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为什么他对我如此冷淡,我还是死缠着不放?为什么我要拼命地让这个男人回头呢?“喂,木场!”“我不去。”“为什么?”“我活着不是为了取悦你。”户毛全身僵住。在遥远的过去,有人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是谁呢?是……木场未做停留,径直离去。户毛望着木场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人攻陷了,一个很久之前认识的什么人。这个人操控户毛迈着提线木偶一样的脚步跟在木场的身后。木场对此应该心知肚明,但仍旧不予理会。这也似曾相识。很久之前,他也遭遇过同样的情形。那时候走在自己前面的是……抛弃自己的是……“我活着不是为了取悦你。”车站的灯光已经照不到脚下的路,路面漆黑一片。狭窄的小路消失在黑暗之中。脚步声在大楼建筑工地的隔离板之间回**。只有不时出现的街灯会照亮默默行走的两人。木场来到一盏街灯的正下方的时候,户毛从枪套中拔出手枪,那是共和国警察的制式手枪——三三式。新一代的凶残犯罪日渐抬头后,所有警察都被要求随时佩枪。户毛握紧枪把,一边深呼吸,一边注视着前方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他深吸一口气,向前冲刺,脚步声啪啪直响。木场转过头。就在木场完成转头的一瞬,户毛将枪把狠狠地朝木场的头上砸了下去。正中额头。骨头破碎。黑色血沫横飞。别看我!第二击,正中右眼。感觉打碎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木场捂住眼睛蹲下。暴露出后脑勺。户毛高高举起手枪。第三下,狠狠砸下。木场倒地,户毛飞脚踢过去。两下,三下,四下。咚咚咚的闷响。最后一脚踢空了,户毛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爬起来。他感觉呼吸困难,不由得呻吟起来,大口喘气。他闻到血腥味,手枪依然紧握在右手中。木场道雄右眼深陷,鲜血汩汩冒出。左眼微睁。两只眼睛都失去了光彩,一动不动。户毛站起来,将手枪放进枪套里,俯视着满身血污的木场,不禁大笑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狂喜,仿佛自己与宇宙融为了一体。他笑得停不下来,边笑边咂嘴。“啊哈哈哈……我想起来了呀。”是的,当年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只是那段记忆被尘封起来了。是我杀死了母亲。4“你就不问我们要去哪儿吗?”游佐章仁望着车窗外霞关的办公大楼说。“既然室长您允许我同行,那我当然相信您的判断。”“谢谢你信任我。但你别叫我室长了。我已经不是室长了,也不是你的上司。”“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就叫游佐君吧。”立花惠没有答话。游佐转过头,看见她细长的眼睛平视着正前方,然后她说出两个字:“不行。”“那就叫游佐先生吧?”“这个可以。”游佐微微一笑,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空中覆盖着冰冷的铅云,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雪了。“社会局总务科似乎挺闲的嘛。”“您不知道吗?我们特准的人现在成了重点盯防对象,生怕我们独断专行的前上司给我们灌输什么异端思想。可以说,我们正在接受隔离检疫,分配不到正经的工作。”她口气冷淡,听上去仿佛只是在念台词。“那岂不更糟?你上班时间溜出来,藏着等候独断专行的前上司。”“我没有藏着等您,只是偶然见到您,所以打了招呼。”立花连忙辩解,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但除去这个,她的模样同之前仍有变化。游佐观察了一下,发现也许是口红更浓艳的缘故。她在特准的时候,涂的是不那么张扬的粉红色。“好吧。你说有一件特别的事要对我说,现在可以说了吧?”立花坐直身子,双手放在膝上。“我必须向室长道歉。”“是游佐先生。”“不。今天就请您允许我称呼您室长吧。”她紧盯着游佐,眼神无比坚决,不容游佐争辩。“冰心女”果然名不虚传。“好吧,有话直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地说话。”“我在特准工作的时候,接受了友成大臣的密令。”“什么密令?”“大臣命令我,将室长您的一言一行都向他汇报。换言之,我是他安插在您身边的间谍。”“原来如此。”“您不惊讶吗?”“说惊讶也惊讶。”车在一条大路前停下。遍布胶囊车体的传感器侦测到了车停下,便立刻左转,持续加速,但最高时速也就四十公里,很快就被后面的车超过了。车内开启了静音模式,外面的声音根本进不来。“其实,我也猜到了几分。大臣一口咬定《光谷报告》是我泄露出去的。以他优柔寡断的性格,如果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是绝不会如此断定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个间谍会是你。”游佐斜眼瞟了下立花。她低垂着头嗫嚅道:“对不起。”“但那样一来就怪了啊。一开始提出那个建议的不就是你吗?”立花说过,只要国民读过《光谷报告》,就会深刻认识到实施《百年法》的必要性。如果她是大臣的间谍,怎么会故意给大臣制造麻烦呢?“那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当时忘记了自己间谍的身份,一心只想着必须实施《百年法》……”“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被室长的热情感染了吧,或者说,是被特准同事们纯粹而真挚的爱国心感动了。”“结果,我把《光谷报告》泄露了出去。你遵从命令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大臣。”“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疑问——我偷偷摸摸地干间谍的勾当,对这个国家有何助益?如果我不是间谍,而是作为室长您真正的部下为您工作,该会多么幸福?”“所以,你后来的间谍工作松懈下来了。”立花惊愕不已。“我将笹原先生的遗言视频泄露出去的时候,完全没有遭到阻碍。我还以为是大臣和沼田次官过于麻痹大意所致。如今看来,应该都是因为你暗暗帮了我。如果你将实情报告给大臣,他们必定会采取行动。我说得对不对?”“我向大臣传递了虚假的情报。我说,游佐室长完全放弃了公布视频的想法。”她的语气依然冷静。“视频一公开,大臣也就意识到你已经背叛了他。我就说嘛,你这么优秀的人才,怎么会被打发到社会局那种部门去。原来是借人事调动来打击报复。”“不好意思,但我认为社会局也是国民生活必需的部门。”这句话听上去言不由衷。“但没有你也有人干得了那份工作。肯定有更适合你的地方,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没想到您会给予我如此高的评价。”“我不是在表扬你,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原本就是凤毛麟角,如果被埋没了,将会是国家的损失。”有白色东西撞到了前挡风玻璃上。是雪花,但它很快变成透明的水流走了。雪花接连不断地袭来。“冷不冷?”游佐给立花披上大衣。后者只穿着西装。胶囊车里有自动空调,但为了节约电池,温度被设得略低。“我穿了保暖内衣的。”“你准备得真是充分。”“我真没有……”“我没说你什么,别太紧张。”立花再次低头。“对不起。”游佐注视着立花的侧脸。今天的立花有点儿怪,不仅仅是口红的缘故。她没有锋芒了。像她这样的人,如果长期在社会局混日子,才华就会被糟蹋掉。这不是游佐乐意看到的。“有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立花抬起头。“你如何看待这次国民投票的结果?”“我认为,就《百年法》是否应该实施的问题进行国民投票,这一做法本身就是错误的。这是将残酷的选择强加给国民。”“我问的不是这个。”立花不禁偏了偏头。立花竟然也有这样的动作,游佐深感意外。“我问的是,你如何看待反对实施《百年法》的国民?”立花沉思起来,拿不准游佐如此提问的真实用意。“我是这么看的——多么愚蠢的国民啊。”“游佐先生……”“明明知道这将把国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还是要选择这样的道路,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如此鼠目寸光?我也曾大言不惭地说,如果民众是这样的德行,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依然相信,最后国民的理性会占据上风,笹原先生的视频一定能打动他们。结果呢?《百年法》竟然被高票冻结了。”游佐仰望着将要下雪的天空,“笹原先生如果在天有灵,现在是以怎样的心情俯视着这个国家呢?一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潸然泪下。这个国家到底值不值得笹原先生为之献出生命?”“室长,您不能这么说!”游佐转身面对立花。“没有笹原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我。是笹原先生教会我热爱祖国、为国献身。没有人像他那样无私而高洁。然而,对笹原先生赔上性命传递出的信息,国民却闭目塞听,仿佛这样就能万事大吉一样。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立花呆呆地看着游佐。“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无药可救。国民也好,政治家也好,企业家也好,全都无药可救。必须从根本上重建,否则这个国家必定会灭亡。”“游佐先生。”“如果听由民众做主,这个国家就不可能复兴。这次国民投票已经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现在,日本共和国需要的是一个能推动时代发展的领导者。”“可是,拥有如此强大领导力的人才,目前在我们国家……”“不存在。但是——”游佐眼神锐利地盯着立花,“我要亲手创造出这样一个人。”胶囊车减速左转,正面是一扇大门。铁栅栏挡住了路,但车一靠近就打开了。门上的传感器读取并确认了游佐和立花的身份卡。眼前矗立着一座十二层高的白墙大楼。胶囊车驶入大楼前的转盘。“议员会馆……”“你也可以待在这里。”“如果您允许的话,请让我同您一起去吧。”“不同上司提前打招呼就同议员见面,这可比旷工严重多了。你对此有心理准备吗?”搞不好会被开除。“有。”立花的声音无比坚定。“你就不问我们要去见谁吗?”“我相信室长的……”见游佐瞪了自己一眼,立花立刻改口道,“我相信游佐先生的判断。”“你听说过牛岛谅一吗?”立花啊地惊叫了一声。“原来是他!”游佐微微一笑。“就是他。”胶囊车停了下来。牛岛谅一,1971年出生,是大型制药公司创业者家族的二公子,实际年龄七十七岁。家庭重置在平民阶层中已经普及,但在政治家、公司经营者和资本家等富裕阶层中却难觅踪影。富裕阶层中政治联姻盛行,结果平民的力量更加分散,而富裕阶层抱成一团,独占财富,社会结构两极化愈发严重。牛岛谅一原本注定作为大企业的干部自由自在地过完一生,但也许是天性使然,他同父亲和哥哥常常爆发冲突,最终离家出走,投身政界。他在第一次下院选举中落选,第二次选举时,为了维护家族的颜面,父兄予以了大力支持,他成功当选。然后他一路顺风顺水,成为执政党共和党的强势议员,其地位日渐重要。但就在这时,他公开反对就《百年法》是否应该实施的问题进行国民投票,而且脱离共和党,缔结新时代党,并如愿以偿地担当党首。但大多数人都觉得,他这一连串行动过于草率仓促。他三十三岁时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就算《百年法》实施,还有五十五年可活。一般人都是二十五岁左右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但他等到三十几岁才接种,似乎是为了使自己的容貌中少几分稚嫩、多几分威严。他给人的印象确实同别的议员有所不同。他身高超过一米八,肌肉发达,一张稍显竖长的大脸,眼角下垂,下三白眼。他总是紧闭着嘴,唇线长而直,但他一开口,就声如洪钟。从他的外号“武斗派”就可以知道,有时候他会旁若无人地我行我素,言论也动辄偏激。他之所以在共和党执政时从未当选过阁僚,这也是原因之一。四十岁时,他与某大型物流公司社长的女儿结婚,十三年后离婚。六十五岁时同现任夫人再婚,后者仍在从事经营顾问的工作。这两段婚姻都没有为他带来孩子。上面就是游佐收集到的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情报。同其本人只是政策演讲上见过几次,而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两人从未进行过深入的交谈。可是,随着对牛岛谅一经历的深入了解,游佐强烈地感觉到,牛岛对英俊而睿智的兄长抱有复杂的情结。过度的自卑感严重干扰了他的判断力。这个男人身上偶尔出现的极端言行,也许只是弱小的自尊心的体现而已。可是,现今的政界里,他是唯一一个有骨气的政治家,这也是事实。笹原也说过,新时代党是最后的希望。“喂,游佐君,好久不见。我听说你在特准里相当活跃呀。”牛岛笑逐颜开,差点儿上前拥抱被秘书领进来的游佐,热情地招呼他进入办公室。果然是政治家,一举一动都已相当娴熟,让人无可挑剔。“先生,您别来无恙吧?”牛岛露出真诚的表情。“笹原君的事,我非常遗憾。国家失去了一位栋梁之才。”“您同笹原先生见过吗?”“他这样的国士再也不会出现了。”游佐指着立花说:“请容许我为您介绍,这位是我在特准的部下立花,现在隶属于社会局。”“我是立花。请多多关照。”立花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鞠了一躬。就连游佐也被她的优雅举止迷住了,牛岛更是屏住了呼吸。立花抬起头,牛岛方才如梦初醒般看着游佐,道:“说说你今天来的目的吧。总不是专程来向我炫耀你的美女部下的吧?”说完,他又朝立花笑了笑,但“冰心女”没有半点回应,牛岛只好苦笑道,“还是说,你是想向我推销这位不屑于看政治家脸色的出色部下?”“不是的,先生。我想推销的,是我自己。”牛岛眉毛一扬。议员会馆是上下两院议员的办公场所。从进入大楼抵达议员办公室,一路上需要经过身份卡认证、金属探测器探测、监控摄像头拍照等安保检查,否则就无法入内。议员办公室中设有议员的私人房间、接待室兼会议室、来访者等待室、秘书和办事员办公室等,每个议员所占的总房屋面积超过一百平方米。游佐等人从办公室转移到接待室,坐上沙发,中间隔着桌子。立花坐在游佐的左侧。“游佐君目前在何处就职?”“我被调入总务部设备科。”“你本来要做次官的人,就甘心沦为为职员服务的小角色吗?真可惜啊。”男秘书端上茶来。虽然不知道此人是不是内务省出身的南木完和,但他离开的时候,朝游佐投去冷冷的一瞥。门关上后,双方准备进入正题。牛岛压低声音。“你说要推销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向您确认。”“什么事,这么煞有介事?”“牛岛先生公然反对政府冻结《百年法》的方针,脱离共和党,缔结新时代党。可是,随后国民通过投票选择了冻结《百年法》。事到如今,您也仍然认为应该断然实施《百年法》吗?”“当然。无论国民如何厌弃,《百年法》对这个国家都是必要的,这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的事实。如果政治家连这个事实都不愿承认,那就该辞职走人。我相信,为了国家繁荣,甘愿承受所有谩骂,去做该做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者、真正的政治家。”对这番略显浮夸的慷慨陈词,游佐感到满意。但愿他这份断然实施《百年法》的意志不会动摇。“可以了吗,游佐君?”游佐坐直身子。“先生,请让我做您手下的一名工作人员,什么样的形式都无所谓。”游佐发现旁边的立花颤抖了一下。牛岛丝毫不吃惊。“你是说,你要从内务省辞职?”“是的。”“打算以我为跳板,投身政界?”“我没有这样的打算。只要能尽可能长久地辅助先生,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是在责问你。你参加选举完全没有问题,你有这样的能力。只要幸运之神眷顾,登上首相宝座也不是梦。”“承您谬赞。但我对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嗯……”牛岛眯着眼。“我有信心领导数十人,乃至一百人。可是,如果要统领数百万人、数千万人,我还缺少某种决定性的因素。总之,以我的本领,充其量只能当个百人队长而已。”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牛岛,“可是,牛岛先生,您不一样。您可以成为皇帝。”牛岛破颜一笑。“你很会吹捧人嘛。”“我绝没有……”“但在你内心深处,却认为没有人比自己更优秀。”牛岛看着一时语塞的游佐,又笑了,“呵呵,自大早晚会让你摔跟头的。”游佐感到一股凉气蹿上脊背。这个男人绝不止武斗派这么简单。“当不当得上皇帝,这个暂且不谈。我现在倒是在寻找可以充当顾问的人才。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的信心必将大大提升。”“您是说……”“你的头脑能为我所用吗?”牛岛的右手越过桌子伸过来。“我备感荣幸。”游佐紧握住对方的手。牛岛松开手,背靠在沙发上。“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条件?”牛岛用半开玩笑半正经的口吻说:“你旁边这位冷面美女,能不能也同你一起来我这儿?当然,我会支付工资的。怎么样?”游佐看着立花。“冰心女”似乎还在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