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色的玻璃窗上,映着两个相熟的人的脸。母亲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她的眼神和表情。她双臂抱胸,闭着嘴唇,埋着头,白色的短袖衬衫外套着一件鲜艳的绿色蕾丝背心,跷着二郎腿,腿上裹着大红色牛仔裤。母亲旁边坐着一个紧张得几乎就要崩溃的男人。这人就是我。坐垫传来微微的震动。车厢里乘客很少,数数只有七个。相邻的车厢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从RJR东京站乘坐东北线列车行驶五十分钟,换乘地铁再坐二十五分钟。总共一小时十五分钟的行程,仿佛转眼间就结束了。身子不自主地倾斜,列车开始减速了。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电子纸显示屏上显示出停靠站点的名字:紫山。MURASAKIYAMA[15]。我感觉心脏陡然一紧。“到了啊。”母亲嘟哝着站了起来。黑色的玻璃窗外,霎时充满了灯光,站台缓缓进入视野,但我只能清晰看见“紫山”二字。电车完全停了下来,气闸嗤嗤的排气声响起,左右车门打开,从两边都能下到站台上。紫山是终点站,铁轨到这里就结束了,电车必须掉头返回。可是,其他的乘客,还有我,仍旧一动不动。“走吧。”母亲先下车。乘客们极不情愿离座,仿佛身子有千斤重一般。最后,车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母亲在站台等我。提醒即将发车的铃声响了。没有人从这一站上车。我奋力使身体脱离座位,走下车厢。一股奇异的香味蹿进鼻孔,似乎胡乱混杂着各种香草的味道。提醒铃停了,背后的车门关闭。没有一个乘客的电车开动,没入黑黢黢的隧道之中。以白色为基调的凄冷的站台上,见不到任何广告,甚至连柱子都没有。也不知道香草的味道是从哪里飘出来的。耳边忽然响起了舒缓的钢琴曲。眼中所见,全是从电车下来的乘客。他们目光迷离,多半是服用了那种药物的缘故。大家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月台远端的电梯。可我却连步子都迈不出来。母亲目光柔和地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连忙摇头。“由基美小姐嘱咐过我的。”“是吗?”母亲微微一笑,“那我们走吧。”说着母亲就转过身,撂下一动不动的我,走开了。母亲没有服用政府发的那种药,说不喝也没有关系,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与平常无异。她独自走着,头一次也没有回。母亲一定觉得,我不跟上来也没什么。她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坚强的人。但我不一样。为什么非得这样?我在心中大叫,狂奔起来,追上了母亲。我呼吸凌乱,头晕目眩。带蓝色扶手的电梯,头几米还是水平运行的,然后就开始上升,就像飞机起飞一样。倾斜角度并不大,但感觉却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一样。人们站在电梯上,相互间隔数级阶梯。没有人在电梯上行走,更没有人去超越前面的人,只是紧握着扶手,一动不动。从月台延伸出去的电梯只有这一条,也就是说,只有上行的,没有下行的。没多久就进入了隧道,墙壁也好,半圆拱顶也好,全都发着白光。我站在母亲身边,很想握紧母亲的手,但还是强忍住了。因为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橘红色的光点开始在脚下闪烁。不一会儿工夫,电梯就又恢复水平,抵达了终点。借助惯性往前走几米,便来到自动走道上。隧道径直向前,没有分岔,想在这个时候停止前进是不可能的。自动走道和扶手都是蓝色。虽说是履带式的走道,但并非完全水平,多少都有点儿倾斜,感觉履带走道是在上升的。这条走道也相当长。几分钟中一直被白光所包裹,思想都快要融化了。突然,充满白光的隧道结束了,我们来到了云上。放眼望去,周围都是翻腾的云海,头上则是无边无际的天空。深蓝色的天空。所有人都从自动走道上下来,呆呆地抬起头。当然,这些都只是立体影像。其实大家只是位于一个直径二十米左右的穹顶大厅里。这里依然流淌着舒缓平和的音乐,香草的气味也更浓郁了。“传言中的描述看来都是真的啊。”母亲苦笑道。紫山安乐死中心是合并了既有的若干小规模安乐死中心而建成的,三年前开始运营。除了拥有国内首屈一指的设备外,还因为是电影《雪之旅》的外景拍摄地而名噪一时,听说有段时间还有人专程从远方前来参观。如今热潮虽然已经退去,但每天仍旧有数十人选择来这里接受安乐死。将刚到达的人包括在内,大厅里聚集了近三十人。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都是来接受安乐死的,或者也有人像我一样是来陪伴亲人最后一程的。这里没有椅子,只能站着或者直接坐在地上。不少人闭着眼,像是在打瞌睡一样。“应该就是从那里进去吧。”母亲的视线投向一扇高高的左右对开的门。那门看上去非常厚重,即便用身体撞击,恐怕也会纹丝不动。安乐死中心刚落成时,门两边还站着负责接待和指引的男女,但现在却空无一人。靠近大门,门会侦测到身份卡,自动打开。送行者可以一直陪伴亲人到门外。整个大厅只有这一扇门。聚在一起的人们虽然偶尔也会朝大门瞟上一眼,却没有一个人朝那边走去。只要进入了那扇门,就再也不能回头了。不过,对于来这里接受安乐死的人来说,现实中已经没有他们回头的余地了。“走吧。”说着,母亲就要迈开步子。我一把抓住了母亲的胳膊。母亲转过头。母亲和我都说不出话来。一个茫然站在那里的女人开始缓缓朝大门走去。素雅的连衣裙与她特别相称。我在电车上和站台上都没见过她,估计在我们到之前她就在这儿了。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女人站在门前,门自动打开,门后光线昏暗,看不清有什么。女人在门前犹豫不决,最后深吸一口气,迈入门中。门自动关闭,巨大的轰鸣在大厅中回**。不到一分钟,便出现了第二个朝大门走去的人。这次是一个穿西装的矮个子男人,与我们坐在同一个车厢。但他来到门前,门却没有开。原来里面还有一扇门,先进去的人如果还没有通过第二扇门,第一扇门是不会打开的。几分钟后,门终于开了,男人走进去。然后,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形出现了——人们纷纷聚到门口,排起了长队。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人进入门中。我忽然感觉头晕目眩。“你怎么啦?”母亲探过头来,忧心忡忡地问。“好像是那种气体的缘故。”这里的空气中混入了低浓度的镇静气体,以防止受死者因为濒死的恐慌而精神错乱。这种气体一般只会使人思维迟钝,但有个别人也会晕厥。“最好不要在这里待太久。”“没事,我不在乎。”“待得越久,只会越痛苦,对你对我都是……阿健,你没事吧?”镇静气体似乎对我产生了超乎预料的影响。我感觉母亲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且越来越远。不行,您不要走,不要死。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抱住母亲,但身体却动弹不得;我想痛哭,但眼泪却流不出来。我的感情如同死水一般没有一丝波澜。不要!我不要就这样与母亲永诀!不要!不要!不要!2“我不要。”我的声音被灰扑扑的天花板反射,形成了回声。“这可是法律规定了的。”母亲淡淡地说,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般。我转过头,瞪着母亲。母亲也在枕头上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有什么好笑的?”“没什么。怎么说呢,我只是觉得,你也长大了。”“怎么突然这么说?”我唰一下脸红了,又转头盯着天花板。我偷偷瞟了眼母亲,她也看着天花板。我已经很久没有同母亲并排睡觉了。时间已过凌晨一点。这天的晚饭是母亲做的。我们母子和由基美小姐围坐在桌边,吃着熟悉的饭菜,聊着无聊透顶的话题。说话的主要是母亲,说的是她小时候的事,还有职场上遇到的人的趣事,同木场道雄的相识经历等等。谈到结婚经过的时候,她还毫不避讳地讲了不少少儿不宜的内容,让我觉得颇为尴尬。然后母亲又把自己如何含辛茹苦地将我拉扯大的事唠叨了一遍,俨然一副恩人的架子,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什么为了生我辞掉劳动联合会的工作突然没了收入啦,生了我之后又无法重新加入劳动联合会啦,后来劳动联合会自己也不存在了啦……就在我们母子不知住哪儿,走投无路的时候,由基美小姐伸出了援手。我们母子接受了由基美小姐的厚意,搬进了这套公寓,一直住到现在。没有由基美小姐的话,我是绝对上不了大学的。母亲为此再次向由基美小姐道谢,由基美小姐放声大哭。母亲温柔地拥抱由基美小姐,由基美小姐在母亲的怀里抽抽撘撘地哭个不停。我觉得,她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容我干涉的感情,但我还是假装对此毫无察觉。“你还醒着吧?”黑暗中传来母亲的声音。“嗯。”“你知道2048年的国民投票吧?”“知道。”我回答。正是因为那次投票的结果,《百年法》才遭到冻结。“我当年投了赞成票。既然投了赞成票,现在又主动抗法的话,岂不是言行不一?”母亲说这话,反而透露出她心理上的摇摆。正是因为没有下定决心,才必须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会心甘情愿去死呢?我从被褥里“嗖”地一下坐起来。“您还是逃吧。能逃多久是多久,绝不能乖乖地去死。我也会跟您一起走。让《百年法》见鬼去吧!”但母亲依旧躺在**。“那你也会成为罪犯,遭到通缉的。”“我不在乎!”“如果你要当罪犯,那我就马上自杀。”“……”我知道母亲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你知道由基美母亲的事吧?”听说是母亲的好朋友。“她叫川上美奈。美奈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拒绝接种的人如同凤毛麟角,但没想到由基美小姐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日渐老化,身体越来越衰弱,没活到一百年就死了。”“她为什么没有接种呢?”“由基美说,是因为她喜欢自然的生存方式,自然地生,自然地死。她认为这才是人真正的活法。”为什么母亲现在说这种话?“妈妈您也这么想?”“随着身体的衰弱,对事物的看法和感觉都会变。而我们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观念和思想就固化了。但是,在明确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终于得以换一个视角看待世界和人生。”母亲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阿健,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悲伤。能够认识木场道雄这个男人,同他生下你,我对自己的人生非常满意。你可以送我离开这个世界,而那个世界又有你父亲等着我。我并不孤独。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您走了,我怎么办?”“你已经是大人了。我虽说是你的母亲,但你不能一辈子都依靠我,我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这个道理我也懂。”“懂就好。”“可由基美小姐她……”“由基美小姐怎么了?”我支吾起来。“……她太可怜了。”母亲不解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哼了一声。“阿健,你可别想歪了。我们之间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关系。”“我没有……”“再说了,现在由基美喜欢的是你啊。”我万万没料到母亲会说这种话。我狼狈至极,连忙辩解道:“怎么可能?”“如果她不喜欢你,怎么会拼了命也要保护你?”看母亲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那你觉得由基美怎么样?”“我觉得?”“你也是男人呀。你难道不想抱着由基美亲热吗?”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墙壁。由基美小姐就在隔壁房间,应该还没有睡觉。我压低声音说:“您……您说什么呀?对由基美小姐太失礼了!”母亲笑出了声。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您真是!明天都要死了,您为什么还要开玩笑?为什么……”我忍不住呜咽起来,紧咬牙关,埋下脑袋,泪水从脸庞滑落。母亲连忙爬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开玩笑的。我只是想,既然这是此生的最后一晚了,那还不如开开心心地过。”说着,母亲“啊”地低声惊叫了一下。“……怎了啦?”“这同那个时候一样啊。”“那个时候?”“我陪你父亲度过最后一晚的时候,他也是开着玩笑,爽朗地笑了,而我却泪流不止。我当时也像你刚才那样,问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还在笑。”母亲的眼中闪着泪光。但脸上却放着光彩。“你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不知为什么,我有了种终于复仇的感觉。”说着,母亲又笑了。“妈妈……”“嗯?”“我是个好孩子吧?”我被自己口中冒出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提这个问题呢?简直像个小娃娃一样。“怎么突然这么问?”母亲敛起笑容。“您快告诉我,在妈妈您眼中,我是好孩子吗?”“当然是呀。”“真的吗?”“你怎么啦,阿健?感觉怪怪的。”是啊,我也知道自己怪怪的。但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保持正常?“您有什么事想让我做吗?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肯做。 ”母亲摇摇头。“我脑子里装满了回忆。有这些就足够了。”“可是……”“快睡吧。”“我不睡。我怎么睡得着?今天整晚我都会醒着。”母亲故作沉思状。“好吧。我希望你做一件事。”“什么事?”“给我看看你睡着时的脸吧。”“哎?”“你不是说什么都肯做吗?”“说是说了,可是……”“对父母来说,没有比凝视着孩子睡着时的脸更幸福的事了。”我很想乖乖地听母亲的话。今晚将是最后一次听母亲的话了。“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啊。”“我来唱个安眠曲吧。”“那就更加睡不着了。”母亲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我又把脑袋靠到枕头上。母亲躺在我身边。我害臊地闭上了眼。母亲竟然真的轻声哼唱起来。和着轻缓的节奏,她边唱边温柔地拍打着我的胸膛。我忽地全身松弛下来,压在胸口的大石瞬间消失了。我被无比的平静所包围。遥远的记忆复苏了,熟悉的感觉令我忍不住热泪盈眶。“阿健。”“嗯。”“睡吧。”我睡着了。3仿佛自寂静幽深之处,一点点上浮。在一片光芒中,我睁开了眼。硬硬的床,薄薄的白色毛毯,四周都挂着米色的窗帘。空气中不再有香草的香气,而是飘**着消毒液的味道。我用手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脚步声。窗帘被拉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戴着无框眼镜,脸上挂着夸张的笑。“你醒了?”“这里是……”“是医务室。你在大厅里晕过去了,你不记得了吗?”我微微点头。尽管我模模糊糊地有点儿记忆,但那感觉就像是梦境一样。来者是医生吗?这个男人站在原地,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语调轻快地说:“我想应该是极度紧张导致的晕厥。前来送别的人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接受安乐死的人都提前喝了药,反而不会发生这种事。”母亲没有服药。我想说话,却发现口舌不听使唤了。“请稍等。”男人说着就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块电子板。他将电子板的顶部对着我,用手指在板子上操作。估计是在读取我的身份卡信息吧。看来,这个男人果真就是医生。法律规定,只有医生和警察可以不经许可就接入他人的身份卡。“啊,原来你还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呀。”他说,目光在电子板上游走,“大厅里镇静气体的浓度是针对接种过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设定的,对没有接种的人来说则太强烈了。你之所以晕过去,恐怕就是这个原因。注意事项里已经提醒过了,你没有看吗?”然后,医生又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为什么接种过的人会对镇静气体产生抗药性。但我没怎么听进去。“对了,我妈妈她……”医生的嘴角微微**。“抱歉,我不了解您同伴的情况。我马上去请负责的人过来。”我坐在床沿上等待。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女人来到我面前站定,双手叠放在身前,挺直脊背,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介绍说自己姓安田,是安乐死中心的服务员,我母亲由她负责接待。她长着一张小巧的脸,眉清目秀,皮肤如同白瓷一样光滑白皙。我向她询问母亲的状况,她答道:“仁科兰子女士已经进入设施内部了。她说你们已经道过别了,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安田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依然保持着恭谨有礼的态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三十分钟前。”穿过第二道门,进入设施内部之后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很少有人不知道,因为政府公报对此告知得十分详尽,电影《雪旅》中还有生动的描绘。首先,受死者将在负责接待的安乐死中心职员的指引下,通过手持智能终端中的生体特征识别功能办理各种手续。这时将再次分配镇静剂,并当场服用。法律规定不得拒绝服用。服用之后,进入休息室,躺在专用的椅子上,同安乐死中心专属的特殊心理辅导师交谈,以使心情平静。谈话过程中,镇静剂便开始发挥作用。最后,心理辅导师会问:“可以走了吗?”只要没有立即做出否定的回答,就会被带往处置室。大部分人到了这个阶段都意识蒙眬,无法行走,只能用轮椅推进去。衣服也不用更换。进入处置室后,受死者被皮带固定在处置用的**,接受镇静剂静脉注射,然后完全进入昏睡状态。**的传感器确认受死者完全昏睡之后,会自动将其移动到传送带上,进入被称作“不宽恕者”的全长约十七米的隧道状机器中。这种安乐死装置由美国制造,一般的安乐死中心最多配备五台,但在紫山却有十二台之多。受死者进入其中后,头部将遭到电子冲击波的集中攻击,脑细胞被瞬间破坏,因而丧命。尸体继续在隧道内移动,电磁热焚烧衣服与肉身。五十分钟后出来时,传送带上只剩下灰。“这么说,妈妈她已经……”“能有您这样的亲人陪伴最后一程,仁科兰子女士真的非常幸福。绝大多数人都是独自来这里的。”在安田的指引下,我离开了医务室。走廊里使用了大量的木材,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走廊很宽,天花板也很高。走廊的远端,可以看见厕所的标志。门被推开,走出一个同安田一样身穿黑色制服的女人。她本想对安田点头致意,但发现我在,就连忙低下头,匆匆离开了。我见过这个女人。我同母亲到达云海之上的大厅后,第一个进入大门的就是她。就是那个穿着与她特别相称的素雅连衣裙的女人。“您怎么啦?”见我停了下来,安田不解地问。“刚才那个女人,我在大厅里见过。”安田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她是这里的职员吗?”我问。安田轻叹一声,道:“她被叫作‘雷管’。”“雷管?”“为了解除受死者的心理障碍,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做出表率,这个人就是雷管。紫山这里实验性地引入了这一做法。听说如果效果好的话,还将推广到别的安乐死中心去。不过,因为这项工作所承受的精神负担特别重,所以能普及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数。”安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我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正常人类的表情。“这件事尽量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如果让人知道挺身而出者是故意安排的,那雷管就失效了。”“我明白。”给随行人员用的等候室中摆放着两排共八条长椅,相当简朴。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您知道怎么回去吗?”“不知道。”“走廊的尽头有一条通道,那里的自动走道可以把你送到高部站。”“高部站?不是紫山站吗?”高部是与紫山相邻的一个站。“紫山站是下车专用站。”我在长椅上坐下,脑子里一片空白。每过一秒,我的心就沉重一分。而我只能选择忍受。“仁科健先生。”我回过神来。安田站在我面前,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木盒,小得几乎可以装进衣服口袋。我站了起来,身子有点儿摇晃。安田庄重地说:“这是您母亲的骨灰。”我接过她双手呈上的木盒,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回去的路上请小心。”安田深鞠一躬,走开了。门被关上。房间里又只剩我一人。我面对木盒,揭开盖子。紫色的布。掀开布,下面是一个无色透明的长方体。长约四厘米,小指粗细。骨灰结晶。将逝者的骨灰通过等离子压缩形成结晶,这是五年前投入应用的一项服务,只要事先提出申请,安乐死中心就能免费为你制作。可是,包括紫山在内,全国只有六个安乐死中心配有能生成骨灰结晶的设备。我从木盒中取出表面上刻着“仁科兰子”四个字的长方体,放在掌上。那块结晶还带着温热。据说,因为等离子压缩作用而残留在骨灰结晶上的热量,要好几天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