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医生,您快起来!”“好痛!我起来了,起来了。”被宅间护士拍醒的加藤太郎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从打盹儿用的小隔间的**爬下来。“能不能用更温和的方式叫我起床呀?”加藤一边抱怨,一边取下衣帽架上的白大褂。但他还没有穿上,宅间就说:“啊,您不用穿那个了。”加藤转过头问:“总统的病情急剧恶化了?”“没有。是首相官邸的紧急传唤。”“首相官邸?”“好像已经派车来接了,请您抓紧做准备。”“可是,首相官邸不是因为政变而一团混乱吗?”“似乎已经没问题了。刚才游佐首相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一切恢复正常。先前兵藤局长的停止施行宪法的命令也被宣告无效。”“那真的是可喜可贺。”他转过头,看了看挂钟,不禁皱起了眉,“下午两点?中午已经过了?”“您在说什么呀?现在还是凌晨啊。”“凌晨两点?这不是半夜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叫我过去?”“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没说,就是让您过去,您找游佐首相抱怨好了。”“这也太突然了,我原则上是不能离开总统身边的。”“您不是在睡觉吗?”加藤只好闭嘴。“反正我已经通知您了。我们也在轮班照顾总统,累得不行呢。”就快走出门的时候,宅间转过头说,“对了,医生,最近您不太注意措辞。如果要去首相官邸的话,就必须注意礼节哟。”说完,她就关上了门。加藤叹了口气,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副样子是绝不能去首相官邸的。他决定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换上衣柜深处的西装。因为刈矢医生随时可能联络他,他还不能忘了把超眼安装在左耳里。走在冷清的走廊里,他从自己的角度思考着现状。难不成是因为故意放走了仁科健,而仁科健在这次政变中发挥了作用,所以自己也被牵连进来了?但那样的话,来接他的就不是首相官邸的车,而应该是警车了。半夜里传唤,应该是为了非常重大的事,而自己只是一介医生,对首相有什么用?难不成是让我去报告总统的病情?可是,为什么非得选在半夜里听报告呢?他收到通知,车五分钟之内就到。他连忙走出便门,钻入车中,发现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穿着昂贵的高档西装。他还以为此人也收到了首相官邸的传唤,但门关上后,那人说:“好久不见,加藤医生,我是内务省次官深町。”“啊,是你啊。”车内很暗,看不清脸。在厚生局的会议上,他们曾经有一面之缘。“加藤医生,很抱歉这么晚了打扰你。虽然很费神,但在到达官邸之前,请你先看看这份资料。”深町冷冷地说,递出了阅读器。加藤接过来,打开阅读器。适当的亮度下,奶油色的背景上浮现出黑色的文字:突发性多脏器癌。首相官邸戒备森严。正门旁停着装甲车,官邸内到处都站着穿黑色军装的士兵。听说,警察局长伪造总统命令调动的百夫长特种部队,最后都倒戈投入游佐首相麾下,看来是真的。车停在官邸正面的门廊里。出迎的职员打开门。加藤好不容易才下车站好。可是,他的指尖还是冷的,他的脸一片惨白,没有一丝血气。这都是读了那份报告的缘故。“医生,我们下次再见。”深町次官将阅读器拿在手中,先行离开了。“请这边走。”加藤在职员的带领下,穿过没有天花板的大厅,登上宽阔的台阶。他们的目的地是二楼的会议室。职员打开门,进入人声嘈杂的会议室。宽大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几乎所有的座位上都坐着人,与会者不仅是所有的阁僚,根据桌上的名牌来看,阁僚的旁边端坐的还有各省厅的高级官员。换言之,日本共和国的行政首脑们几乎全都聚集在这里了。也许是政变把大家都折腾得没有睡觉吧,他们的眼睛都充血了。不过,他们脸上都写着困惑和不安,可见他们也不知道这次会议的内容。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是如此不慌不忙了。打开门,游佐首相走进房间,身后跟着深町次官。所有人都起身欢迎他们。游佐首相匆匆走向自己的座位。“坐。没有时间了,我们直奔主题吧。”首相立即入座,众人尚未坐定,他就发话道,“在政变的善后工作非常繁忙的时候把大家叫来,非常抱歉。虽然大家都很关心总统的病情,但眼前出现了一个紧急状况,必须在今天天亮之前做出决断,所以我们必须优先处理这个问题。下面由内务省深町次官做说明。”深町次官接话道:“大概四个小时前,也就是昨天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美国HALLO总部向内务省厚生局发来紧急通报。因为没有时间制作资料,所以请允许我口头向大家传达。”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见发言者的声音,因为桌上放满了指向性话筒和扬声器,“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突发性多脏器癌这种疾病吧?这是一种全身脏器多处并发癌症的疾病,一旦患病,现代医学也束手无策。全世界这种疾病的患者急速增加,而我国的内务省厚生局刚刚完成了这种疾病的流行病学调查。”深町瞥了加藤一眼,“突发性多脏器癌的发生机制之前尚不清楚,但HALLO的研究者现在已经确定了导致该病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人类不老化病毒。”深町打住话头,仿佛在等待听众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可是看到这排政府要员的表情,显然还没有理解这一事实的严重性,“HALLO的研究已经确定,变异的人类不老化病毒将不可避免地导致突发性多脏器癌。”“不可避免是什么意思?”一名大臣问。深町次官答道:“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所有人,早晚都会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我……我们也会吗?”大臣慌张地问。“没有例外。”会场骤然**起来。大家总算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怎么会出这种事?”“治疗方法的研究进行得如何了?”“不,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是啊,证据呢?证据在哪里?”“诸位请肃静!”游佐首相厉声呵斥道,现场顿时安静下来,“说明尚未结束。听完了之后再惊慌失措也不迟。另外,我们已经向HALLO总部确认过,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并非毫无根据的假情报。”大臣们痛苦地沉默着。游佐首相冲深町次官使了个眼神。深町次官会意道:“接下来,首先由专家做说明。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这位是共和国医院的加藤医生,他是突发性多脏器癌流行病调查的最高负责人,也是国内突发性多脏器癌的首席专家。”被点名后,加藤对与会者点了下头。“加藤医生已经提前阅读了HALLO的报告,请他为大家讲解。”加藤静静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说:“我是加藤,下面我将直接为大家解说HALLO报告的要点。第一,正如刚才介绍的一样,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迟早会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患病时间与接种病毒的早晚无关。换言之,接种病毒一百年后的人,与只接种了一天的人,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概率是一样的。这同我主持的流行病学调查的结果是一致的。”深町次官举起了手。加藤示意他可以提问。“我也阅读了报告,但对这一点始终无法理解。如果说突发性多脏器癌的诱因是人类不老化病毒,那么按照常理推断,体内人类不老化病毒存在的时间越长,发病率越高才对啊。”“按常理推断,确实如此,但真实的数据却不支持这一推断。HALLO的调查方法也没有问题。”“那这个现象该怎么理解呢?”“报告中已经说明,只有一种解释。世上的不老化病毒全部开始变异了,就像其基因中早就编入了这条指令一样。”“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现在已经不是讨论有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因为它已经发生了。我们面对的只有一个问题:是否做好了接受这一事实的心理准备。”深町次官面容凝重。“明白了。抱歉,请继续。”“那我继续讲。第二个要点是,今后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患者将以怎样的速度递增。针对这个问题,HALLO用超级计算机进行了模拟计算。请大家务必保持冷静,听我说。”加藤又做了一次呼吸,他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模拟运算的结果显示,今后,突发性多脏器癌的病例将呈指数增长。现在已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当中,最后一个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并死亡的人,将出现在……十六年后。”会议室陷入了死寂,“也就是说,现在体内有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十六年后将全部死亡,无一幸存。”听众中仍然没有人发声,“一旦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就不可能将病毒从身体里去除,因为人类不老化病毒完全融入了基因当中。假如制造出能去除人类不老化病毒的特殊病毒,将取得怎样的效果?HALLO方面也用超级计算机对这一问题做了预测。结果显示,如果强行去除人类不老化病毒,肉体将急剧老化,几天之后就会死亡。所以,去除病毒这条路走不通。”深町次官再次举手。“就算不能去除人类不老化病毒,那总能开发出治疗癌症的药物吧?”“可能性并非完全不存在。鉴于现存的抗癌药对突发性多脏器癌毫无效果,如果现在着手开发,十六年内完成的概率不到百分之零点一。不要忘了,我们不是十六年后一起死的,而是在这十六年中陆陆续续死去。就算十六年后开发出抗癌药也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们已经差不多死光了。至少要在人口还剩一半的时候开发出来……这就说,我们最多只有十年的药物开发期。而十年之内开发出有效治疗药物的可能性可以说接近为零。”这次没有一个人举手。“解说完毕。”“医生,”发话的是游佐首相,“作为突发性多脏器癌领域的专家,你认为HALLO的这份报告是否可信?”加藤注视着游佐首相。“这份报告同我的知识和经验并无矛盾,调查方法和模拟计算的条件设定也没有问题,所以我认为它是可信的。”“你对这份报告有什么看法?”“确实,近年来,突发性多脏器癌的发病率异常增加,对报告中的结论,我已经有所预想。只能说,这对所有接种过的人来说都不啻于晴天霹雳。这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但我们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游佐首相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加藤医生,谢谢你今天的讲解。这么晚了还把你叫来,真的非常抱歉。这件事,在正式宣布之前请不要对外泄露。”“明白。”“车已经准备好了,您可以回去了。”加藤鞠了一躬,离开了会议室。门外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他的腿仍在止不住地颤抖。2加藤医生离开后,游佐章仁又把会议室环顾了一遍。大臣也好,次官也好,全都面色阴沉,甚至有人眨巴着眼擦汗。“我想诸位一定明白为什么这个时间召集会议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天一亮,全国又有几千名国民将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为了避免有更多的国民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必须立即终止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这一点,我想诸位应该没有异议吧?”所有人都默默点头。“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考虑,那就是《百年法》。可以想见,我国人口将因为突发性多脏器癌而急剧减少,人口的减少将对社会造成严重负面影响。将没有发病的国民强行送往安乐死中心,只是虚耗国力的自杀行为。另外,现在也不应当把全国十几万抗拒者当作罪犯对待了,他们也是宝贵的人力资源。《百年法》已经丧失存在意义了。我希望内阁会议能通过冻结《百年法》并恢复抗拒者权利的决议,并立刻付诸实施。”大臣们对此也表示赞同。产业省次官举手提问:“全国的安乐死中心都要关闭吗?”“为了避免混乱,会暂时关闭。但迟早会再次启动吧,所以维护工作还是不能停。”“既然《百年法》即将冻结,留着安乐死中心还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吧。”深町次官说。内务大臣黑川一脸不悦。自己明明是深町的上司,结果却被完全撂在一边,他肯定大为恼火吧。然而,深町却完全不介意自己的僭越行为,自顾自地说道:“一旦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则无药可救,只能饱受全身的疼痛,直至死亡。所以,我认为可以讨论赋予突发性多脏器癌患者使用安乐死中心的权利。”会场**起来。“这就等于承认国民有选择安乐死的权利咯?”“但还没有通过国民讨论呀。”“这个问题太敏感太复杂了……”众人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为了压住大家的声音,深町提高嗓门说:“这并不是人道主义措施,而是现实的需求。”嘈杂声顿时平静下来。众人又将视线集中在深町身上。“今后,随着突发性多脏器癌患者的增加,住院设施绝对会供不应求,医疗费也将攀升至天文数字。因为交不起医疗费而无法住院的人,只能自暴自弃,走上犯罪道路。突发性多脏器癌患者的激增必定会导致社会混乱,政府不得不对其采取对策。可是,人口减少后,经济本来就会萎缩,税收也会剧减,我国没有能力承受多余的负担。从现实的角度考虑,与其将巨大的社会资源投在那些将死之人身上,还不如尽可能给下一代用。”“你的意思是,对那些因病丧失劳动能力的人,政府一分钱也不花,直接让他们去死吗?!”黑川大臣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不错。”深町答道,表情波澜不惊。其他大臣纷纷表示反对。“这太令人绝望了!”“你把国民当作什么了?”“他们可不是用完了就可以扔掉的物品!”“我们应该全力开发治疗药物,不能一开始就放弃!”“最重要的是坚信我们能找到治疗药物,绝对不能气馁!”“不错!有志者事竟成!”一直双臂抱胸,听大家发言的游佐突然抬头,所有人立刻闭上了嘴。“诸位,我是这么看的。在重责大任面前,道德情操论、唯意志论、一厢情愿,都应该尽量避免,才能做出正确的决断。”他扫视着在座者,“加藤医生已经说过,在十六年内,所有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都会死亡。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一半都不到了。我明白大家希望能开发出治疗药物的迫切愿望,但我们不能将国家存续的希望寄托在不到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上。”他故意停顿片刻,等待大家领会他的意思,“之前我在新闻发布会上已经表明,我将兼任代总统。所以,我不仅可以调动防卫队,还能指挥百夫长特种部队。我一个人掌握了过于强大的权力。而且,我打算继续保持这种权力。”这段事实上的独裁宣言令全场鸦雀无声,“今后,整个国家都必须在一个前提之下运行,即现在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都将在十六年后死亡。”“具体地说,您将实施什么政策?”法务省次官问。看他的表情,似乎已经开始思考相关法律的配套问题。“首先,为了弥补骤减的人口,必须增加新生儿出生数。当然,父母都活不到孩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所以,必须建立国家抚养机制。培养各个领域的人才,传承技术、知识和文化。现在必须从孩子十几岁起就进行专业培训,而不是等他们大学毕业之后。特别是行政人才,不能再等待人才成长起来进入政府系统,而应该积极搜寻优秀人才,并在短时间内使其符合担任官员的要求。我知道这很难,但势在必行。”大臣们的眼神依旧空洞,但次官们的眼里却开始放光,“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保证十六年后,日本共和国依然存在。只有达成了这个最低目标,我们才有脸去地下见那些建立这个国家的先贤。我们决不能让日本毁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法务大臣拉下脸。“可是,必须首先获得国民的同意……”“当然,强行执行的话,必将导致激烈的反对,那样只能以失败告终,白白浪费时间和国力。所以,我将尽快把新的治国方针总结成文字,告知国民,请求他们的判断。”“国民的判断?”“就是国民投票。”会场爆发出一片惊叹。“这个国家未来十六年——不,实际上是十年——以何种形式存在,将交给国民自己选择。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为了下一代,是否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还是说,置下一代于不顾,继续浪费时间和社会资源?”外务大臣忍不住发言道:“这难道不是太急于求成吗?还是再深入讨论一下吧。”“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完全有可能明天就得突发性多脏器癌。”外务大臣说不出话了。“另外,国民投票中将设定一个重要项目——以二十年为限,设置一名可以行使独裁权力的独裁官,替代总统和首相。”“独裁官……”“我自己也不知何时会病倒。我想在法律上做好准备,以确保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国家都能正常运转。”“可是,独裁官也太……”连法务省次官也慌了神。“我国的国力将不可避免地暂时下降。可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控制不良影响,短时间内重建国家,决策缓慢的议会制民主主义是不合适的。我们必须建立一个能迅速决断并付诸实施的体制。”“但也没有必要专门设立独裁官呀。”“如果总是议而不决,或者做出的决定模棱两可,那这个国家真的要完了。”“但独裁的风险太大了……”“我明白。历史上,独裁政权下的国家发生动乱都是在权力交接的时候。所以,独裁官将指定自己的继任者,乃至第二代继任者。但继任者不能与独裁官有血缘关系。从一开始就明确,这一制度并不是世袭制,而且二十年后就会自动废止,回归议会制民主主义。”“为什么以二十年为限?”“虽然尽量规避了世袭,但独裁体制实行二十年已经是极限了。再长的话,你说的风险就会显著增加。”“虽然之前可能实际上是牛岛总统独裁制,但至少形式上必须由议会许可延长总统任期,依然保留着民主主义的原则。但现在阁下却要将这一原则也抛弃掉。”这个问题由深町作答:“明言独裁是有意义的,国民会牢牢记住,独裁原本是应该避免的。与笨拙地戴着民主主义的面具相比,这样做的弊病不是更少吗?”“如果国民投票否决了独裁政体呢?”这次提问的是国防省次官。游佐咬了咬嘴唇道:“如果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国力浪费掉,我国必定会衰退。而邻国遭受的损失将没有我国严重,因为它们都有独特的应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模式。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国兼并。”产业省次官再次发言:“举行国民投票确实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对共和国国民的认识水平抱有幻想。别忘了,他们是有前科的——当年投票决定冻结《百年法》的也是他们。”“所以,”游佐答道,“国民应该还记得,当年被感情左右所做出的判断导致了怎样的后果。这一次,我期待着国民能做出比上一次更理性的判断。”“这不就是阁下刚才说的‘一厢情愿’吗?”“那你的意思是,不经过国民投票就执行那项政策?”没有任何人接话。“这不是一厢情愿,而是一次避无可避的赌博。”游佐扎进办公室的沙发里,一边喝着秘书官泡的咖啡,一边望着窗户。窗外的天空已经渐渐发白。真的可以这样做吗?他在脑中反复回味着刚刚结束的紧急内阁会议。也许真的操之过急了。可是,事态已经相当紧迫。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发现错误立即纠正就好了,但绝对不能迟疑不决、浪费时间。敲门声传来。来人果然是深町。他看起来疲惫不堪。游佐指了指沙发,深町微鞠一躬就坐了下去。“终止应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和临时关闭安乐死中心的命令,我已经传达下去了。”“辛苦了。接下来我通过新闻发布会正式向国民宣布就行了吧。”“您要解释采取这一举措的理由吗?”“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迟早得告诉他们。”“知道自己将在十六年内因突发性多脏器癌死亡之后,国民一定会陷入恐慌吧。”“他们的生死观被彻底颠覆了,就算发生暴乱也不奇怪。”“但如果遮遮掩掩的话,后来被国民知道了,很可能会怀疑我们故意欺瞒。我认为,就算会引发国民的骚乱,也应该从一开始就开诚布公。”“确实,隐瞒只会让政府丧失国民的信任,并且极有可能影响到国民投票。用长远的眼光看,就算一时会混乱,开诚布公的好处也是远大于坏处的。”“迟早会有消息从国外传进来的。”游佐点点头。“明白了。那我就将突发性多脏器癌的事坦白告诉国民吧。”“对了,刚才香川局长报告了一些新情况。”“是共和国警察的新局长吧。真是个人才啊。”香川铁夫被任命为局长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完全掌控了共和国警察。深町神情沉痛地说:“总统首席助理南木在富士宫自杀了。”“是吗……他果然走了这条路……”游佐同南木完和打了这么久交道,但得知他的死讯之后,游佐的心头竟然没有一丝波澜。也许是因为自己太累了吧。“总统想必也很吃惊吧。”“另外,被捕的兵藤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南木首席助理,说自己只是被迫执行命令。他这是在做垂死挣扎。”“交给共和国警察处置吧。香川局长还报告了什么?”“在富士宫地下掩体中发现了两名平民,他们都没受到伤害。另外,还逮捕了一名抗拒者,此人很可能参与了政变。”“在富士宫发现了平民?”“其中一人就是媒体报道中的阿那谷童仁,另一个则是被卷入这一连串骚乱的无辜女性。据说这两人认识。他们估计是被南木下令转移到富士宫的,以免真相泄露。”“阿那谷童仁……”游佐搜索着记忆,“那人好像叫……仁科健,是个老化人吧。”“您的意思是……”“他是老化人,就意味着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也就是说,他不用担心自己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是这样没错……”“去调查一下仁科健这个人。”“您有何打算?”“既然他被选来冒充阿那谷童仁,那想必具有一定的才能。从现在开始,我国必须灵活地选拔人才。只要是有才之人,就绝不允许被埋没。”3城市里的氛围变了。仁科健靠在车门旁,眺望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如此想道。灰色的建筑群占据了视野。建筑之间的缝隙中,不时有高架桥闪过。远方的天空下,隐约可见如同扎入地表的巨针一样的摩天大楼。但仁科健能看清的只有四座。这就是现在的东京,日本共和国的首都。一百五十多年前,这里在战争中沦为废墟。随后,这里又经历了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和经济危机的考验,尽管伤痕累累,但仍然顽强地屹立不倒,直至今天。可是,这一次……电车里的乘客稀稀拉拉的。虽然也有时间段的原因,但据说乘电车的人整体比以前少多了。如今已经看不到上下班高峰了,电车的主要功能不是运人,而是运货。列车尾部连接着货物专用车厢的情形已经十分普遍。阿健戴着帽子和墨镜,帽檐压得很低。他暗中观察车内的乘客,应该没有人认出他就是曾被当作阿那谷童仁逮捕的男人。那件事只过了十天,但阿健觉得,就算自己以真面目示人,也没有谁会理睬他。他们关心的重点已经转移了。共和国警察局局长和总统首席助理趁总统患病无法理事的机会,悍然发动政变,不旋踵即以失败告终,这件事本应连续多天占据国内舆论的头条,被历史所铭记。此外,他们自导自演了针对紫山安乐死中心的恐怖炸弹袭击,这对当局来说是致命的丑闻。次官和大臣被免职在所难免,就算有人呼吁追究游佐首相和牛岛总统的责任也无可厚非。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举行的第二次首相新闻发布会上公布的消息,却让人们把政变闹剧忘了个一干二净。新闻发布会上,关于政变和总统的病情,游佐首相一个字都没有提,而是突然宣布终止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应用,并关闭安乐死中心。其理由是,HALLO发来的紧急报告称,人类不老化病毒将引发突发性多脏器癌。然后,游佐首相透露了由超级计算机计算出的一个恐怖预测:已经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将陆续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并在十六年内全部死亡。对这一晴天霹雳般的事实,国民的反应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半信半疑。之所以会“半信”,是因为最近常常听说有人因为突发性多脏器癌而死亡,许多人认为这很反常;而之所以会“半疑”,理由无非是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但当时还没有人站出来明确表示否定。怀疑派开始活跃是在三天之后。那天,总统再次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将就今后国家的施政方针举行国民投票。国民需要投票表决的事项有两个。第一个事项是从根本上修订现行政策,将减轻下一代的负担作为首要目标。为此,现在作为社会中坚的一代将被迫承担相当大的负担,或者说牺牲。虽然国民感情上难免会有抵触,但假如超级计算机推导出的结论是正确的,那国民就必须承认政策的变更是合理的,表面上很难反对。引起争议的是第二个事项:以二十年为限,设置拥有独裁权力的独裁官。游佐首相已经兼任代总统。现在《百年法》已被冻结,《总统特例法》便丧失了意义,其权力基础遭到了大幅削弱。而且,游佐首相不具备牛岛总统那样的领袖魅力,议会想要掣肘首相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一旦如此,决策就会受阻,原本所剩无几的时间就会被白白浪费。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游佐首相必须掌握独裁的权力,尽管这种权力是有时间限制的。设置第二个事项的目的即在于此。怀疑派在这里找到了攻击点。他们又老调重弹,搬出了阴谋论,批评首相觊觎权力。他们说游佐首相做梦都想当独裁者,并且一直都在等待机会。牛岛总统病倒之后,游佐首相就想趁机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政变闹剧只是为了转移国民视线的策略,政变的真正幕后黑手可能就是游佐首相。游佐首相私欲极度膨胀,妄图将日本共和国据为己有。为此他不惜编造谎言,说什么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都会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等他真的当上了独裁官,就会说“HALLO搞错了”。大家千万不能上他的当。HALLO发出的紧急通报已经在全世界掀起轩然大波,只要冷静地思考一下,就知道这不可能是游佐首相的阴谋。可是,仍然有一部分人被阴谋论所吸引。与其说他们不信任游佐首相,不如说他们打心眼儿里希望这只是阴谋。就算这里面包藏着邪恶的企图,但只要这个世界还处在某人的控制之下,他们就会感到安心,因为他们至少可以期待,在局面不可收拾的时候,这个人会将一切恢复正常。对他们来说,没有比局面彻底失控更可怕的了。为了逃避这一恐怖的现实,他们宁可盲目地相信无法自圆其说的阴谋论。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出现了。随着游佐首相的声誉持续走低,原本人气低迷的牛岛总统突然声望大涨。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但总统应该得的就是突发性多脏器癌,牛岛政权终结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对他近年来的残暴行径和滥用权力的批判降温了,反倒开始重新评价起了他的功绩,说他是将日本共和国从“2049年危机”中拯救出来的英雄,后来对经济的发展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百年法》付诸实施之前,也搞了国民投票。”一名乘客的声音飘进了阿健的耳朵。他从墨镜后看过去,一对恋人模样的男女正在交谈。“结果《百年法》只实施了不到五十年。”电车停了。仁科健背对吧台,双肘撑在吧台上,将店内又环顾了一遍。桌椅全都被掀翻了。地板上散落着玻璃碴,应该是酒杯打烂后留下的。“最近大家都很烦躁,”坂崎贵世站在吧台后,不耐烦地擦拭着酒杯,“特别是那些生存许可期限还很长的人。还有人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被终止应用前一天接种,真是太惨了。当然,也有人本来应该被送往安乐死中心,结果却因为安乐死中心被关闭而又活下来的。人的命运真的是变化莫测啊。”“你为什么不收拾地上的东西?”贵世停下手中的动作,瞪着阿健道:“我收拾过很多遍了,但刚收拾好就又成这样了。所以我放弃了无谓的抵抗。”“那你这儿不会有客人来的。”贵世面朝入口说:“这不是来了吗?”推门而入的是由基美,穿着雅致的西服套装。一看到店内乱糟糟的模样,她就站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又有警察闯进来?”“算了,那事儿我可不想再提。”布德等人被警察抓走的时候,贵世也被连累了,给她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喝醉的客人吵起架来,就弄成这个样子了。”由基美坐到阿健旁边的高脚凳上。“你为什么不收拾?”贵世没有答话,只是恨恨地哼了两声。由基美不解地看着阿健。“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得罪她的话?”阿健把理由告诉由基美。由基美释然了。“你还是喝老样儿?”由基美点点头,贵世拿起了摇杯,熟练而迅速地调好了鸡尾酒,倒进酒杯,放在吧台上。“做好了,可爱的跳跃撞击十六世。”由基美微微一笑,喝了一口。看得出她的身心一下子都放松了。“你还是那么忙呀?”“嗯。”由基美有气无力地说。“你累了吗?”“我去找客户,他们谈的都是突发性多脏器癌和国民投票的话题,我都听烦了。”贵世颇感兴趣地问:“有钱人打算怎么办?”由基美考虑了片刻。“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把所有存的钱拿去尝试各种预防和治疗癌症的方法,以尽量延长生命;另一种是从开始就不相信自己会因为突发性多脏器癌而死亡,一如既往地只想着增加自己的资产。”“那国民投票呢?”“当然会投反对票。因为独裁制会限制他们的各种自由,让他们活得不痛快。”“是啊,如果游佐首相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所有的梦想和希望都没有了。”“照他的说法,反正得了突发性多脏器癌也没得救,把钱花在这些人身上纯属浪费,还不如赶紧让他们去安乐死中心受死呢。这种冷酷无情的国家,无论怎样都会灭亡的。必须要尊重每个个体的生命呀!”“我不这么看。”阿健插话道。由基美和贵世瞪大了眼,对阿健的反应深感意外。“游佐首相的话确实让人绝望,表面上看冷酷无情。但他没有犯方向性的错误。”由基美和贵世仍然一脸茫然。“难道不是吗?如果预测正确的话,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患者将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增长。但与此同时,医疗从业者却在减少,因为他们也会因为突发性多脏器癌而死。最后很可能会出现医院里挤满了患者,却没有一个医生和护士的状况。到那时候再着急就迟了。其他行业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如果想让电力、自来水、公路等基础设施在十六年后仍然能使用,就必须在还有人的时候,尽量做好准备。”“那你会在国民投票中投赞成票?你支持独裁官?”阿健对由基美点点头。“要在短时间内,而且是人口不断减少的情况下推进准备工作,就必须采用强制手段。这当然会导致人们的不满。但如果花时间去疏导人们的情绪,就会来不及去做那些至关重要的事情。为下一代着想,只能对个人自由做出某种程度的限制,难道不对吗?”“阿健……你变了啊。”“是吗?”“之前你心地仁善,能理解他人的痛苦。但现在你却特别残忍。”“与其说是我变了,不如说是我们所处的境况变了。”“话虽如此……不惜通过剥夺个人自由来确保这个国家的存续,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让现在活着的人过有尊严的生活难道不是更重要吗?”“十六年后,这个国家将交到现在还是未成年人的孩子手中。作为成年人,我们有义务尽可能多地为他们的未来做好准备。”“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是……”由基美依然未被说服。“可是,你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不是可以继续活下去吗?”贵世说。“但十六年后我就六十岁了。说不定我会患上突发性多脏器癌之外的病,比你们两个都先死呢。”贵世脸一沉。“别开这种玩笑。”“是啊,”由基美附和道,“我们绝对不允许你比我们先死。”“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要随便把死这个字挂在嘴上。”“我是很严肃的。”空气凝重起来。由基美把脸别向一边,没有答话。贵世也只是默默地擦着酒杯。开门的声音传来。阿健得救似的转过身。一个熟悉的男人站在门口。灰扑扑的西装,矮胖的身材,国字脸,微微发肿的眼皮。“香川警官……”阿健一认出来者就笑了。“仁科健,终于见到你了。”香川刚踏进酒吧就定住了。他似乎也觉察到了店内的惨状,转身问贵世:“哎,还没收拾呀?”“信不信我把你踹飞?”看来这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香川警官,你来过这个店?”“来过几次。”香川边说边坐到阿健身边。阿健的另一边是由基美。“但你好久都没来了哟。”贵世说。“把手头的急事处理好是需要时间的。”“香川警官,今天你还是喝老样儿?”贵世问。“不错。”香川答道。这完全是老板娘同老顾客之间的对话。贵世端上一杯透明的苏打水,里面只漂着一片酸橙。由基美捅了捅阿健的手肘。“阿健,这位是……”“啊,抱歉,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共和国警察反恐特搜部部长。”“不,是局长。不知怎么搞的,这次我当上警察局局长了。”香川立即纠正道。他得意扬扬的表情看上去很好笑。“那真要祝贺你高升呀。”阿健恭维道。“呵呵,谢谢。”香川难为情地笑道。明明是他主动说出来的,现在却害羞了,这个人还真是有几分可爱。“好吧。这位是警察局新任局长香川。香川局长,这位是川上由基美。我的伴侣。”“啊,就是那个……”香川发现自己说漏嘴了,突然打住话头。他似乎想说的是“就是那个照顾你的女人”。“那个什么?”由基美追问道。“没什么,没什么。请多多关照。”香川拼命掩饰。“香川局长,你当初为什么来这儿?”阿健立刻转换话题。“嗯,我是作为新任警察局局长来向坂崎小姐谢罪的。虽然我没有参与抓捕她,但这对警察来说无疑是很不光彩的事。”“那贵世小姐原谅你了吗?”“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家伙的时候,很想好好刁难一下他。”贵世说。“别人常说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好欺负的脸。”他笑着打趣道。“你一个劲儿地道歉,我觉得你可怜,就原谅你了。你看上去又不像坏人。”“原来是这样啊。”“后来你又作为客人来过这儿好几次,莫非你看上我了?”“嗯?”香川突然大叫起来,“怎么可能?我是来找阿健的。”“找我?”香川点头道:“我想同你再谈谈。上次谈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我想同你联系,但你一直不戴超眼,你的身份卡明明可以用了啊。”“我已经习惯没有超眼的生活了。”“那你今天来这儿也是找阿健的?”由基美问。香川正色道:“我找你是为了一件急事儿。我本来打算如果再见不到你,就托坂崎小姐给你带个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要我避一避吗?”由基美识趣地说。“不用,就坐这儿也没关系。”香川说。“你找我什么事?”阿健问。“有两件事。首先是通报一个消息。光谷耕吉,也就是你们说的盖伊,在医院病死了。死因是突发性多脏器癌。”阿健心头一沉。“是吗?盖伊他……”“具讽刺意味的是,突发性多脏器癌实现了他孜孜以求的目标——废除《百年法》,但他自己却因为这种病而丧命。”“盖伊真的希望废除《百年法》吗?”香川投来诧异的目光。“光谷耕吉在官员时代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后来以M文件的形式传播开去。你知道它的内容吗?”“基本上知道。”“为了证明自己论文的正确性,他力图推动不老不死社会的到来。我们认为,他之所以创建阿那谷童仁的永远王国,为的就是模拟那样一个社会。”“你说的这些,盖伊都承认了?”“这个……”香川支吾起来,“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也许他已经疯了。”“我们在富士宫重逢的时候,他可没有表现出这种恐怖的欲望。”“他掌管永远王国的时候,你们应该就认识。在你眼中,当时的他是什么模样?”阿健思索片刻,道:“你或许觉得盖伊是恶魔,但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脑子比常人转得更快,而且自卑感比较强。”“你是说,我们太高估他了?”“在刚开始创建永远王国的时候,或许他真的是抱着香川局长所说的那种目的。然而,他绝不会不知道这个目的是多么虚妄。至少,他绝不是真的打算毁灭这个国家的怪物。”香川沉默不语,表情严肃。“那另一件事呢?”香川猛然惊醒似的抬起了头,眨了眨眼,道:“嗯……有人说想见你。”“如果是谢罪的话就免了吧。我早就不耿耿于怀了。”“不是谢罪。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据说是想请你在必要的时候帮帮忙。”“不会又让我假冒阿那谷童仁吧?”“不会,不会。”香川连忙摆手,“是非常正经的事。”“正经的事?”阿健没有一点儿头绪,他的好奇心被点燃了,“是谁想见我?”香川轻声清了一下嗓子:“是日本共和国首相兼代总统游佐章仁。”4“总统处在现阶段能达到的最佳状态。”加藤医生平静地说。或许是睡眠不足所致,他一脸倦容。“我衷心感谢医生和医院工作人员的忘我付出。”游佐章仁深鞠一躬。加藤医生的表情依然凝重。“我不会为我们医不好总统而道歉。这超出了我们——不,是全人类的极限。”共和国医院,加藤医生的专用办公室。听说牛岛总统病情好转并稳定下来,游佐决定去病房探望。在这之前,他抽出了一段时间,再听听加藤医生的意见。“稳定状态可以保持多久?”“随时可能恶化,这取决于总统的生命力和精力。”“他能说话吧?”“这个……嗯……可以。他有时候会同每天都来探视他的那位女士交谈。”加藤说的是立花惠。她一下班就会去总统的病房。总统似乎也天天盼望着她的到来。“我们非常感谢她。对患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一直有人在身边担心自己。她是总统的心理支柱。”游佐忽然心生感慨,不由自主地喃喃道:“人啊,真是不可思议呢。”加藤医生有些诧异地问:“您刚才说什么?”“啊……不好意思,是我工作上的事。”“好吧……那我回病房去了。”说着,加藤医生就站了起来。游佐出言阻止道:“医生,还有一件事。”加藤医生又坐回沙发。游佐继续道:“是HALLO预测的事。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将在十六年之内全部死亡,这一预测有没有可能是错误的?”同样的问题,游佐已经问过许多遍了。但加藤医生的回答依然是:“可能性是有的。但现在探讨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看来医生你的看法依旧啊。”“我没有一天不在祈祷HALLO的预测是错的。但是,对于亲临治疗第一线的我们来说,无法对事实视而不见。”“坊间传言说,是美国故意泄露出虚假情报,以谋求巨大的商业利益。”“对于不愿直视现实的人来说,阴谋论是他们的麻醉剂。”“但我们必须说服这部分人相信,危机是不容否认的现实。”“三年过后,每个人都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这种危机。根据超级计算机的计算,三年后,突发性多脏器癌的发病率将会激增。”“到那时再着急就晚了。但遗憾的是,人只有在被危机吞没掉之后才知道防范危机的重要性。”加藤向游佐投去充满同情的目光。“我能体会到您的担子有多重。”“你的理解是对我的莫大激励。”“我愧不敢当,阁下。”游佐对加藤回以微笑。“我带您去总统的病房吧。”游佐也站了起来。两人刚一进入走廊,负责警戒的六名保镖就无声无息地将游佐等人围起来。自从宣布即将举行国民投票之后,各家媒体就陆续收到了预告将暗杀游佐首相的声明,但发信人都是匿名的。这些声明几乎都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警察甚至逮捕了一些人,但其中也有极少部分是不容忽视的,所以游佐的贴身警卫大增,戒备极其严密。虽然有人提议使用百夫长特种部队做护卫,但游佐没有采纳,因为他认为如果安保做得太过,会吓到国民,使他们产生无谓的防范心理,从而对国民投票造成负面影响。总统的病房前站着四个保镖,见游佐等人走来,就退到了旁边。加藤医生来到游佐面前,门自动打开了。室内光线昏暗,依稀看见一个人影走过来。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是立花惠。她身材苗条,穿着灰扑扑的西装裙套装,全身没有一处多余的缝线。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也许是事先听到消息了吧,看到游佐的时候,她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总统刚好醒了。”特别病房的穹顶式显示屏上,映出巨大的漩涡状银河。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见银河正在缓缓地流动,如同天空中漂浮的白云。银河越来越大,照亮了整个病房。牛岛谅一躺在中央的病**,瘦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立花惠在他耳边嗫嚅了几句,他便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捕捉到了游佐。“是你呀……”游佐一听到牛岛细若游丝的声音,内心就忍不住波涛翻滚。牛岛谅一的肉体行将毁灭。这一事实的严重性,再次压在他的心头。游佐凑上前去。“阁下,我有许多事项想向您报告。”“都交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牛岛的声音死气沉沉,感觉不到一丝欲望或执着。游佐转身面对加藤医生和立花惠。“请允许我同总统单独相处一会儿。”立花惠脸色大变。她似乎凭直觉猜到了游佐的意图,不由得投来责问的眼光。她虽然想说话,但考虑到自己的立场,她忍住了。加藤医生虽然也很不情愿,但还是说:“请不要待太久。”“明白。”游佐答道。加藤医生默默行礼,朝出口走去。但立花惠没有动。必须守护牛岛谅一的使命感令她留了下来。“小惠,请按这家伙的话做。”牛岛谅一说。立花惠终于叹息着答道:“好的。”然后离开了房间。游佐等待房间完全关闭,才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南木给你添麻烦了。”“您已经听说政变的事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我身边的人是什么货色,就知道我的素质有多低。”“但我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就是因为阁下您事先做了安排。”牛岛谅一转了转眼珠。“你是说零号令吧?”“我对阁下的深谋远虑无比钦佩。”“得了吧。你对我的称赞,听起来就像是讥讽。”“我绝没有……”“百夫长特种部队……”牛岛谅一的眸子里映着天花板上的银河,“南木缠着我提议了许多次,我也没有深思熟虑就同意了。结果他弄出来的那个东西,同我的设想相差很远。它太危险了。我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所以下达了零号令。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把这支部队交给你,应该不会有错。”“您对我竟然如此信任……我一直没能领会阁下的本意。请原谅!”牛岛谅一的脸上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让人望之胆寒。“五十年前,在你的提议下,我决定参选总统。那时候,我是真心真意地打算为国献身的。但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成了这个德性。我说,游佐啊……”“在……”“我到底是哪里错了?”羞愧之情涌上心头,游佐连忙鞠躬道:“对不起。”(如果我能更好地辅佐您,不,如果我不拥戴您当总统的话……)“历史会毫不留情地审判我吧……”“最近,国民突然开始盛赞阁下。国民没有忘记,是阁下您将日本从‘2049年危机’中拯救出来的。反倒是我,我被国民痛斥是妄图独裁的冷酷无情的暴君。”“听说你要搞国民投票?”“关于这件事,我还想请阁下帮一个忙。”牛岛神情冷峻。“我就要死了。什么都帮不到你。”“不,这个忙您一定要帮。这关系到日本共和国的未来。”牛岛谅一的眼中燃起了一束火苗,虽然微弱,但让人感觉他又成了当年那头“疯牛”。“说说看,你想让我干什么?”游佐说:“这件事,只有现在的阁下才能做到。”牛岛谅一的脸上仿佛浮现出一丝微笑。“你真是个魔鬼。”声音虽然微弱,但感觉却很开心。游佐也报以微笑。“这么多年了,阁下还是第一次表扬我呢。”5晚上七点五十分。在四座照明塔的照射下,R广场亮如白昼。来的人远远超出预期,会场几乎都被听众吞没了。银色纪念碑前,为这次活动特别搭建的舞台沐浴在格外强烈的光线中。将整个舞台都包起来的半穹顶型屋顶与背景幕布融为一体,背景幕布上高挂着三日旗。舞台中央,是一个宽大但不高的讲台。讲台面向广场的一侧安装了用透明且不反光的材料的制成的防弹墙,乍看上去根本发现不了。舞台与听众之间隔着一条宽二十米左右的无人带。在那里负责警戒的,是百夫长特种部队。为了不刺激观众,他们没有携带显眼的武器,而是双手背在身后,直立不动。普通市民只能进入无人带的东侧,广场的西半部是禁止进入的。饶是如此,听众也达到了数万人。“传说中的演讲又将再现啊。”站在一旁的由基美说。“你当年来广场听过?”仁科健问。由基美摇头道:“只是看过实况直播。”牛岛总统即将举行特别演讲的消息只发布了三天,就已经聚集了如此多的听众。与其说是牛岛总统人气爆棚,还不如说是大家看热闹的心理作祟,想最后一次见见濒死的最高掌权者。只要看看周围人的脸,就会发现这一事实。不过,会场上却没有郊游似的轻松气氛,反而燥热不安,甚至还能嗅出一丝病态的味道。“你同游佐首相聊了些什么?”阿健四个小时前才去首相官邸同游佐首相见了面,但他们只交谈了不到十五分钟。“只是扯了扯闲话。”“怎么可能?首相专程叫你过去的。”十五分钟的会面中,自始至终都是首相在提问,阿健在回答,但谈话的内容阿健已经差不多忘光了。对方毕竟是日本共和国首相,自己当然会很紧张。“传说游佐首相阴险而冷酷,这是真的吗?”“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是一个特别纯粹而热情的人。”阿健脑子里只剩下这样的印象。但同时他却觉得游佐有那么一点点疯狂,也许,不疯狂的人是无法肩负这个国家的重责大任的。自己到底有没有这种“疯气”呢?会场突然**起来,爆发出如同巨人呻吟般的低沉欢呼。特别设置的舞台上,牛岛总统出现在演讲台背后,不知他是何时、用什么方式登场的。他是坐着的,多半是坐在自动轮椅上的吧。“哎哟……”由基美惊恐地捂住了嘴。周围的人们也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舞台。“果然得了突发性多脏器癌啊。”背后传来了议论。户外显示屏上浮现出牛岛总统的模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眼神中透露出的阴森之气令人毛骨悚然,消瘦而苍白的脸上,分明刻着一个“死”字。会场的灯光渐渐暗淡下来,只有舞台上和户外显示屏上还亮着光。会场没有主持人,游佐首相和其他权威人士也不在场。没有开场白,没有介绍,牛岛总统直接发表讲话。总统的声音经过广场上的扬声器传出来,通过超眼也可以接收到。“我非常理解大家不愿直面这场危机的心情……”以这一句话开始后,牛岛总统中间频繁地停下来调整呼吸。说实话,整个演讲都磕磕绊绊的,听起来十分艰难。可是,或许正因为如此,总统说的每一个字才拥有极重的分量,能够深入听众的内心。没有自我辩护,没有自我标榜,也没有夸张的威胁,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以及当下仍活着的人的责任与义务。蜕去所有伪饰的语言,让人联想到健壮的**。数万听众,奇迹般地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看到,统治了这个国家半个世纪的男人,只剩下几个小时的寿命。而他每多说一句话,他所剩的时间就会被剥夺一分。可是,没有人阻止他说下去,仿佛这样做便是在亵渎某种神圣的东西一样。时间在凝重的氛围中流逝,等听众反应过来的时候,总统的沉默已经持续太长,以至于有些不自然了。户外显示屏上的牛岛总统闭着眼,脑袋微微右偏,低垂着。演讲还没有结束。绝不会就这样结束。听众等待着他说下一句话。他们怀着坚定的信心,等待着他理应说出口的话语。可是,这句话他永远也说不出来了。阿健听见远处有女人开始痛哭。6现在播送新闻。国民投票即将结束。现在是下午五点半,据共和国选举委员会的统计,投票率已达79%,虽然比上次国民投票高,但略低于第一次。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最终投票率将超过90%,可见此次投票得到了国民的高度重视。这次已经是日本共和国的第三次国民投票。第一次是在2048年,就《生存限制法》即《百年法》是否应该实施的问题进行国民投票。结果大部分人选择冻结。但是,第二年,全国便暴动频发,国内陷入了混乱状态,这就是世人所说的“2049年危机”。当时的政府在危机面前束手无策,其无能被彻底暴露出来。国民对政府丧失了耐心,渴望救世主的声音日渐高涨。而响应国民的呼声登场的,就是前不久去世的牛岛谅一前总统。第二次国民投票发生在牛岛就任总统的2050年。总统希望改革共和国的政治体制,强化总统权限。结果投票通过了改革方案,国家得以迅捷而高效地运转,随后恢复实施《百年法》,并取得了经济发展的成功。第三次,也就是本次国民投票,需要表决的事项有两个。第一,突发性多脏器癌造将造成人口骤减,在这一史上最严重的危机面前,为了首先确保日本共和国的存续,是否强行要求现在作为社会中坚的一代做出牺牲。第二,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制定并执行政策,是否在二十年的期限内,设置拥有独裁权力的独裁官。围绕第二个事项,正反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反对派认为,不论是谁,一旦拥有了独裁的权力,就会无视二十年的期限;而赞成派主张,为了高效地执行第一时间制定出的政策,独裁官是必不可少的。国民投票是让国民自己选择日本共和国的命运。过去两次国民投票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都左右了这个国家的历史。这次国民投票,到底会做出何种选择呢?现在,投票结束了。各地将立刻统计投票结果,报告给共和国选举委员会。最终结果预定将于明天上午十点,由游佐首相兼代总统公布。届时本频道也将面向全国做现场直播。7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加藤太郎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但仍然不想回家。他穿着白大褂站在窗边,俯瞰着城市的灯火。灯的数量反映了人的活动的多寡,背后还藏着或悲或喜的故事。远方耸立的大楼中,一扇窗户后的灯光消失了。敲门声传来。是护士宅间丽莎。“医生,您还在这儿?”“怎么了?是不是谁的病情出了变化?”“没有……不是这件事。”宅间低着头,吞吞吐吐。说起来,她上的是日班,上班时间已经结束了。“你怎么啦?丽莎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啊。”宅间抬起头。“我能跟您谈谈吗?”“可以啊。”宅间进入办公室,关上门,站在加藤旁边。两人并肩眺望着城市的夜景。“国民投票会是什么结果呢?”宅间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这件事,在明天结果公布之前,都不好说啊。”“医生您投的是赞成还是反对?”“赞成。丽莎你呢?”“我也投了赞成。”“那百分百都是赞成票了。肯定可以通过。”加藤打趣道。宅间只是勉强赔笑。“可是,不管投票结果如何,突发性多脏器癌的患者都会持续增加。”“所以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啊。”宅间丽莎面朝加藤,敛起笑容。“我们也肯定会得上突发性多脏器癌吧?”“如果HALLO的预测是准确的话。”“大家都会死吧?我也好,医生也好,都会死的……”她的眼中噙着泪水。“未成年的孩子会活下来。成年人中,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也不会得突发性多脏器癌。”加藤也面朝宅间,“他们会为我们延续生命。”“我能哭吗?”她拼命挤出笑容,眼中泪光闪烁。“想哭就哭吧。”“医生……”“嗯?”“请借您的后背给我用用。”加藤不情愿地说:“不是借胸口吗?”“后背就可以了。”加藤苦笑着向右转。“来吧。”他立刻感受到了背后的宅间丽莎。窗玻璃中,她抓住加藤的后背,额头紧贴上去,幽幽地哭着。“丽莎……”呜咽很快变成了恸哭。加藤的胸口也感到了震动。共和国警察大楼最上层警察局局长室中,也有两个人在眺望着城市的夜景。其中一人是刚刚成为这个房间新主人的香川铁夫。另一个人是百夫长特种部队的北泽上校。虽然HALLO公布了极具震撼力的预测,但现在还没有直接因为这一预测而导致暴动或混乱的报道。有识之士一致认为,国民投票的结果公布之后,才有可能爆发混乱。对警察来说,如何处置可能发生的混乱,如何维持当前的治安,乃是最重要的课题。然而,从长期来看,警察本身也会因为突发性多脏器癌而不断减员。从警察中培育可以托付后事的人才,继续维持治安,这并非易事。高效的执行力是维持治安所不可或缺的,从这个角度说,百夫长特种部队的机动能力和快速投入战斗的能力非常宝贵。香川提出了再次与百夫长特种部队加强合作的建议,获得了游佐首相的许可。共和国警察今晚举行的干部会议刚刚结束,北泽上校也参加了会议。北泽上校穿着黑色的西装,双手背在身后,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夜景。这是左右共和国命运的夜晚,但上校却一反常态,肩膀松弛无力,也许是没有穿军装的缘故吧。香川对面露轻松的北泽说:“明天马上就要到了。这个国家的前进道路就要大白于天下了。”“多少会出现些混乱,但我期待大部分共和国国民都保持冷静。”香川还是第一次听到北泽上校用这种语气说话。“就算我们的生命终结了,人类也不会灭亡。日本共和国是不会消失的。我们一定有未来。只要有未来,就有希望。只要有希望,人类就能有尊严地活下去。”“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个浪漫主义者。”“不要以貌取人哦。”北泽上校低声戏谑道。香川也小声笑了笑,然后敛起笑容。北泽上校也相应地端正了姿势。“上校,我衷心地感谢百夫长特种部队对共和国警察提供的协助。以往的种种就不去提它,今后我们的日子都是所剩无多,就让我们携起手来,为国效力吧。”“这也是我的期望,香川局长。”北泽上校正要敬礼,香川却立刻伸出了右手,北泽上校诧异了片刻,转而露出军人特有的腼腆微笑,握住了香川的手。在温柔的黑暗中,仁科健感觉懒洋洋的,舒服极了,放松极了。听着由基美的呼吸,仁科健刚才还急促凌乱的呼吸立刻平稳下来。对现在的阿健和由基美来说,这个昏暗小寝室中的这张狭窄的床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外界无论发生什么,跟他们两人都没有关系。他们只要相爱着活下去。只要这样就够了。“对了,阿健……”由基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有一件事,我必须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