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为拉撒路点好晚餐后,开始监督服务。之后,密涅瓦说:“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先生?”“应该没有了。对了,你可以和我共进晚餐吗,密涅瓦?”“好的,谢谢您,拉撒路。”“我的小姐,你不用谢我,你是在帮我啊。我今晚有点情绪化。坐下,亲爱的,鼓励鼓励我吧。”计算机的声音重新定位,让声源更加靠近拉撒路的桌对面,就好像那儿坐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似的:“我要投射一个具体的形象吗,拉撒路?”“不用那么麻烦,亲爱的。”“一点儿都不麻烦,拉撒路,我有充足的能力。”“不了,密涅瓦。那天晚上你为我投射的全息影像很完美,很真实,就像一个真正的人坐在我对面,可那毕竟不是你。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嗯……调低灯光,只需要让我看清我的盘子即可。我要吃饭了,一边看着对面黑暗中没有全息影像的你,一边吃饭。”重新调整光线后,房间里几乎黑了,只有一束光端端正正地投射在拉撒路面前的餐具和餐桌布上。这种鲜明的对比让他的眼睛一时难以轻松看清桌对面的情形。不过拉撒路也没想费力去看。密涅瓦说:“我长得怎么样,拉撒路?”“嗯?”他思量着回答,“很配你的声音。嗯,你陪伴我的这些日子里,我无须特别思考,脑海中你的面容就越来越清晰了。亲爱的,你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亲密程度已经超出了夫妻之间常有的感情了吗?”“也许我无法意识到,因为我体验不了为人妻是什么感觉。不过我很高兴能与您亲近。”“做妻子与**没多大关系,亲爱的。你一直在给我的宝贝儿朵拉当母亲。哦,我知道艾拉在你心目中排名第一,但是你和我说过的那个叫奥尔加的女孩很像,你特别有奉献精神,可以为不止一个男人做奉献。但是,亲爱的,我欣赏你对艾拉的忠诚,对他的爱。”“谢谢您,拉撒路。不过,我也爱您——如果我真知道‘爱’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话。我也爱朵拉。”“我知道,你爱我和朵拉,也明白‘爱’的内涵。你我都不用为词句费心,这还是留给哈玛德莱雅操心吧。嗯,你的外观——你身材高挑,几乎和伊师塔一样高;你很苗条,但并不是枯瘦型的,而是有着纤细、健美的身材;你的臀部不如她那么宽,但是足够丰满;你有女人味儿,年轻,但是成熟,是女人,而不是女孩。你的胸部比伊师塔的小很多,和哈玛德莱雅的更接近;用可爱来形容你不恰当,因为你脸上带着一种英气,举手投足十分冷峻、端庄,当你偶尔微笑时,整张脸庞都将被点亮;你留着一头笔直的褐色长发,可你没有过分讲究地把发型弄出什么花样,只是让它保持清洁整齐;你有着和你的发色相称的棕色眼眸。你通常不化妆,总是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你不是个特别在意穿着的女人,对时装兴趣不大;你只在完全信任的少数人面前赤身**。“我想,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想象了。我还没想过细节,这些只是在我头脑中逐渐形成的。哦,对了!你还喜欢修指甲,手指甲和脚指甲又短又干净,但你没有过分讲究,你对什么都不过分讲究。不管是身上有脏污还是汗水,你都不会太在乎,也不怕见血,尽管你其实不喜欢血。”“我很高兴知道自己在您眼中是什么样,拉撒路。”“嗯?哦,别瞎说,孩子,这完全是我的想象。”“不,这就是我的样子。”密涅瓦坚定地说,“我喜欢这个形象。”“好吧。不过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和哈玛德莱雅一样美得耀眼。”“不,我和您描述的一模一样。拉撒路,我是‘马大[1]’,不是她的妹妹‘马利亚’。”拉撒路说:“你让我感到惊讶。没错,你确实是‘马大’。你竟然读过《圣经》?”“我读了大图书馆里的一切读物,您甚至可以把我看作一座图书馆,拉撒路。”“嗯,好吧,我早该知道的。你的备份进展如何了?快好了吗?要是艾拉的计划突然有变,需要立刻启程怎么办?”“主体已经完成,拉撒路。我的永久记忆库、程序、内存和逻辑都备份在朵拉的四号舱室中,我对这些数据进行了例行检查,并且对备份数据和我存在大殿的数据进行了平行对比,通常的‘三重确认’变成了‘六重确认’。通过这个方法,我发现并纠正了部分电路开路,这都是些次要的缺陷,没有什么是我无法一次处理的。拉撒路,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是把这个计划当作应急措施实施的,没有完全依靠图灵流程塑造出大部分的新我。不过要是为了建立我的副本,在朵拉内部构建我的外设装置,然后将维修外设装置之外的部件全部拆除,我就得按照图灵流程来。“当然了,那样一来得花上好多时间,因为我不能要求装配人员的速度达到计算机速度。所以,我订购了所有新的空白内存和逻辑电路,让工厂技术人员将它们安装在朵拉的内部。这样就快多了。然后我再把这些内存填满,挨个检查。”“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亲爱的?”“没有,拉撒路。哦,对了,朵拉抱怨说她的船舱里尽是脏兮兮的脚印。不过她也就是抱怨几句,因为技术人员都是按照‘无尘室’的标准工作的,他们穿的都是没有线头的连体服,戴着头罩和手套。而且,我要求他们在气闸室里就换上衣服,而不是进入四号舱室之前换上就行。”他感觉到她的微笑转瞬即逝,“我在飞船外面设了临时卫生设施,这让项目工程师和工厂的工人代表多有抱怨。”“我应该想到的,让朵拉再激活一间厕所又不会碍她的事。”“拉撒路,按照您的指示,有一天我会成为——但愿我会成为——朵拉的一名乘客,所以我努力想成为她的朋友。最后我们也确实成了朋友,我爱她,她是我唯一的计算机朋友。我不想拿我们的友谊冒险,所以绝不会为了搬到船上而允许自己或别人把她的船搞得一团糟。如您所说,她是一个爱干净的管家。我正在努力效仿她的样子,让一切保持整洁有序,也借此告诉她,我尊重她,也珍惜成为她的乘客的这份荣耀。管事的工程师和那个话多的工人代表真是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已经把所有规范写在合同里了。在气闸室里更衣,每个人入内都要携带立式便斗,在飞船内部不得吃东西、吐痰或抽烟,而且要沿着最短路线前往四号舱室,不得在飞船内其他地点窥探逗留。最后这一点就算他们想做也做不到,因为我让朵拉把不必要的门都锁上了,只留下直接通往四号舱的路。为了让他们符合这些要求,我可是付了钱的。”“我相信一定付了不少钱吧。艾拉对此怎么说?”“艾拉不想操心这些事,但是我没有向他汇报开销是多少。这些费用我都是记在您账上的,拉撒路。”“天哪!我破产了吗?”“没有,先生。我是用那个老祖的无限额预支账户支付的。拉撒路,因为这些工程都是为了改造您的飞船,所以这条付款途径在我看来是最佳的选择。也许他们会想,老祖为什么要在他的飞船上另装一台大型计算机?我知道项目工程师会好奇,所以严厉地斥责了他。不过他们也就只能好奇一下而已,老祖要对任何人都保持神秘感。我非常明显地暗示过了,如果有人打探您的事儿,代理董事长一定会勃然大怒。不是谁都能从一台计算机的外观看出它的本质,就连制造商都没这本事。”“这个制造商是出价最低的投标人吗?”“我应该通过招标的方式来完成这项工程吗,先生?”密涅瓦听起来有些焦虑。“当然不是!如果你那么做了,我会告诉你把建好的都拆掉,从头再来,然后我们应该去找最好的供应商。我亲爱的密涅瓦,等你离开这儿,可能要过很多年才享受得到工厂维修服务。这一路上你得自我维修,除非艾拉有本事照顾一台生病了的计算机。”“他做不到。”“那不就得了?朵拉是金与铂做的,便宜点的计算机则是铜与铝做的。我希望你的新身体和你现在的一样贵重。”“是一样的,拉撒路。我的新身体甚至比旧的还要可靠,体积更小,速度更快,‘旧我’的大部分身体都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现在的工艺改进了不少。”“嗯,我得知道一下朵拉内部有什么要更换的。”密涅瓦没有说话。拉撒路说:“亲爱的,你沉默时比说话时更惹人注意。你对朵拉进行大修了吗?”“拉撒路,我准备了一些替换的部件。但是没有您的命令,朵拉不让任何人碰她。”“是啊,她讨厌医生在她体内戳来戳去。不过,如果她需要大修,那就修吧,但要有‘麻醉’手段才行。密涅瓦,你们俩要在一艘船上共处,就得让她的永久记忆库中有你的维修指令,你的永久记忆库中也得有她的。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相互照顾了。”密涅瓦简单地回答说:“我们一直在等您吩咐我们这样做,拉撒路。”“你的意思是说你一直在等吧,这种事儿朵拉可想不到。那好,现在我要对你们俩下命令,让她听见我的声音。密涅瓦,我希望你可以克服一下自己谦逊的美德,在我面前不要总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该提建议的时候就提。毕竟你比我脑子转得快好几个数量级。我只是血肉之躯,在思考上受到的限制很多。你在宇宙航行学方面学得怎么样了?她教给你如何驾驶飞船了吗?急停呢?”“拉撒路,我现在已经是技术上和她旗鼓相当的飞船驾驶员了,我是说船上的那个新我。”“别开玩笑了。你现在只能当副驾驶。只有在没有辅助的情况下完成一次N维空间跃迁,你才能成为真正的飞船驾驶员。就算朵拉在跃迁之前有些神经质,她好歹也是有过几百次成功跃迁经验的老手。”“我接受您的批评指正,拉撒路。我已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副驾驶员了,等到独立执行任务时,我也不会害怕的。我已经实时模拟过朵拉的所有跃迁,她告诉我我已经掌握了。”“有一天你会用上的,如果灾难降临的话。艾拉的驾驶技术可没我强,这一点我敢肯定。等我不在船上了,你的新技术肯定能在关键时刻救他的命。你还知道什么?最近有听到什么新鲜的故事吗?”“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新鲜故事,拉撒路。我从在船上给我安装‘身体’的技工那儿听了几个下流的故事。可我听不出其中有意思的地方。”“不用讲了。如果是下流故事的话,我至少在一千年以前就听过类似的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重要问题。如果艾拉决定离开,假设发生了政变,他要逃命,你最快多长时间能和他一起逃跑?”“最多五分之一秒。”“什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是说你把自己整个搬到‘朵拉’上,不给这儿的计算机里留半点线索,让它永远也无法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密涅瓦’。不然就是对你不公平,亲爱的。因为被你落下的那个‘密涅瓦’会很伤心的。”“拉撒路,我说的不是理论上的时间,而是根据我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我知道时间是这次备份最关键的一方面。所以,负责备份我的永久记忆库、逻辑电路和正在运行的缓存的承包商完成他们的合同之后,我立刻就非常谨慎地做了相关的试验。就像我跟您说的那样,我进行了平行对比。过程非常简单,我只需要让两端的延迟保持平衡,让二者保持实时同步就可以了。不过我必须在整个过程中使用远程外设装置。这我已经习惯了。“然后我非常谨慎地试了一次,首先抑制飞船端的我,然后抑制大殿端的我,通过自编程在三秒内恢复完整备份。完全没问题,拉撒路,就连第一次都是如此顺利。现在我能在两百毫秒内完成全流程,并且做完所有的检查项目,确定我没有任何遗漏。您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到现在,我已经完成了七次备份,这期间您注意到我的声音偶尔出现了延迟吗?大约一千公里的延迟?”“什么?亲爱的,我的感官无法注意到以光速完成的少于三万公里的延迟。”他补充道,“也就是十分之一秒。你这么问我真是谬赞了。”然后拉撒路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能感知到的时间单位是纳秒,十分之一秒是它的一亿倍。一百毫秒对你来说是多长时间呢?差不多相当于我生命中的一千天?”“拉撒路,我不会这样形容的。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我用来计算时间的单位比十亿分之一秒要小得多,是十万分之一微秒或者更少。但是我也能用您的时间思考问题。目前我在个人模式下,这时,我要是必须想着每纳秒,就无法享受唱歌,或者和您之间的低声交谈。您会数自己的每次心跳吗?”“不会。或者说很少这么干。”“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拉撒路。我可以很快完成的事情做起来毫不费力,除了必要的自编程之外,我也不会下意识地注意这类工作。但是在个人模式下,我会把与您共度的每个小时,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化为纳秒,细细咂摸品味;我也会将这些时光当成一个整体来享受。我把有您的日子都当成单一的‘现在’来珍惜。”“啊。等等,亲爱的!你是说艾拉介绍我们认识的那天对你来说仍然是‘现在’?”“是的,拉撒路。”“我来整理一下思绪。那明天对你来说也是‘现在’?”“是的,拉撒路。”“啊。可如果是这样,你可以预测未来喽。”“不能,拉撒路。”“可是——我不明白。”“我可以把方程式打印出来给您过目,但是这类方程式仅能解释这样一个事实,我与生俱来地可以把时间看作诸多维度中的一种,其中包含熵,但只有一个算子。在或长或短的跨度内作为变量的‘当下’或‘现在’都会令时间保持稳定状态。但是对待与您相处的时间时,我有必要与波阵面,也就是您的‘现在’,一起移动,不然我们就无法沟通。”“亲爱的,我都不确定我们现在是不是能沟通。”“抱歉,拉撒路,我也有我的局限性,但是如果能选的话,我会选择接受您的局限性,做个人类,拥有血肉之躯。”“密涅瓦,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血肉之躯会成为你的负担,尤其是如何保持身体存活这件事将占据你的大部分注意力。你集人类与计算机这两个世界的优势于一身。人类以自己的形象设计了你,为的是去做只有人类才能做的事,但你做这类事更好、更快,快得不是一星半点!而且你比人类更精确。血肉之躯需要吃喝和睡眠,会犯错,会受伤,会疼痛,会效率低下,而这些你统统不需要,也不会需要。相信我,你现在这样更好。”“拉撒路,‘欲爱’是什么?”他向桌对面的黑暗中望去,用心灵看到她正用严肃且伤感的目光注视着他:“天哪,你这姑娘!你就那么想跟他上床吗?”“拉撒路,我不知道。我是个‘盲人’,又怎么知道我想还是不想呢?”拉撒路叹了口气。“对不起,亲爱的,那你一定知道为什么我要让朵拉始终保持小孩子的状态了。”“只是推测,拉撒路,但我没有跟人讨论这个推测,也不会去讨论。”“谢谢你,你是位品德高尚的女士,亲爱的。其实你不知道,或者说只知道部分原因。不过我会全部都告诉你,等我想说的时候再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爱’是怎么回事,也会明白我为什么告诉哈玛德莱雅必须亲身体验,而不是干巴巴地给‘爱’下定义。还有,为什么我清楚你知道爱是什么,因为你体验过。但是朵拉的故事我不能跟艾拉讲,只能跟你讲。不,你也可以让艾拉知道,但一定要在我离开以后。就管这个故事叫《养女的故事》吧。你先记着这个故事,以后再讲给他听。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讲,因为今夜我状态不佳。等你觉得我愿意开口的时候再问我这事吧。”“我会的。抱歉,拉撒路。”“抱歉?亲爱的密涅瓦,关于爱,永远不要说抱歉。永远不要。你是不想爱我还是不想爱朵拉了?或者说你从不曾通过爱艾拉学到过爱?”“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但我也想知道‘欲爱’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你不知道是你的福气。‘欲爱’是会伤人的。”“拉撒路,我不害怕受伤害。关于男女繁衍生育之事我知道许多,比任何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都多,可是——”“你知道,还是你以为你知道?”“我不知道,拉撒路。为了准备移民,我加装了额外的内存,硬件设施占据了二号货舱的大部分空间。加内存是为了让伊师塔将霍华德回春诊所的所有研究文件、图书馆藏书和保密记录转录进飞船上的‘新我’。”“哟!我想伊师塔这是冒了风险的,对于什么能公布,什么不能公布,诊所似乎一向非常谨慎。”“伊师塔不怕冒险,但是她确实要求我尽快完成此事,所以我把资料放到了这儿的临时记忆库中,等我在朵拉的货舱里准备好必要的存储空间,必须足够大,再将其转移过去。我问过伊师塔了,她允许我学习这些资料。她说过我学这些没关系,只要我不在未经她允许的情况下向外透露任何重要的保密资料就行。“拉撒路,我简直为这些资料着迷。现在我知道了关于性的一切,就跟从出生就全盲的人了解了关于彩虹的物理原理一样。理论上说,我现在是个基因医生了。如果有时间造出能进行如此精细工作的超微遥控操作器,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执业医师。我现在相当于专业的产科医生、妇科医生,外加回春技师。**反应、性**的原理、**的形成和受孕对我来说都不再是神秘之事,关于妊娠与生产的各个方面我都了解得非常透彻。“可我就是不懂‘欲爱’。最后我明白了,我就是那个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