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断后退”的发际线上又拔下来几根头发。妈的,每年都要拼命装年纪大,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让面容和他公开的年龄完全相称,而且一年比一年难!然后,他穿上了战时苏格兰短裙。选择这身打扮不仅是为了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还方便他取放武器。他相当肯定,自己还没有让人恼火到要诉诸暴力的程度,但是,他曾因为太乐观吃了次苦头,所以此后他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要做个悲观主义者。接着,他把几样东西藏起来,把另外几样东西锁了起来,又将撒刻上次带回来的几个小玩意儿设置好。这些东西都没有放在多金贸易站出售。他打开门,又从外面把门锁上,然后穿过酒吧,走上街道,这样他就可以对酒吧老板说他出去“几分钟”。三个小时后,吉本斯终于确认了一点:关于如何让货币贬值,没人能提出来什么新鲜的点子。他们说的都是他在至少五百年前,很可能是一千年前听过的法子,而且越到后面,大家提出来的法子就越过时。在这场会议一开始的时候,他让主持人吩咐书记员写下大家提出的每个问题。这样他就可以一次性回答完所有的问题;他就是这么我行我素,所以大家也只好允许他如此行事。最后,会议主持人,即行政委员吉姆?“公爵”?沃里克说:“看来也就这样了。欧尼,我们提出动议,将新起点商业银行国有化。这个词儿应该没用错。虽然你不是行政委员,但我们都认为你是有特殊利益的一方,所以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对此提议有什么反对意见吗?”“完全没有,吉姆。就按你说的来吧。”“嗯?我没太懂你的意思。”“我对银行国有化完全没意见。如果这就是这次会议的目的,那我们现在可以散会回家睡觉了。”听众席上有个人大喊:“嘿,我问了关于新匹兹堡的钱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我问了关于利息的问题,快回答!收利息是错的。《圣经》上就是这么说的!”“欧尼,要不你来解答一下?你之前说过你会回答大家的问题的。”“我确实说了。可你也说了,要把银行国有化,那应该由国家财政部长来解答这些问题才更妥当,不是吗?不管你给这个职位起什么名字吧。顺便问一句,银行的新行长是谁啊?不该让他坐到席上吗?”沃里克敲了一下小槌,说道:“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一步呢,欧尼。如果我们继续推行银行国有化,那么现在暂时由市政委员会来充当财政委员会。”“哦,怎么都行,继续推行吧。我反正不管了。”“你什么意思?”“字面意思:我不干了。谁也不愿意让左邻右舍都看他不顺眼吧。多金贸易站不喜欢我做的事,要不然这场会议也不会开。所以我不干了。银行关张,明天不会开门了。以后都不会开了,起码我不当行长了。所以我问你国家财政部长是谁。我非常有兴趣知道从今以后谁来管我们怎么用钱、钱到底要值多少钱的事儿。”会场里一片死寂。然后大家突然爆发了,一齐嚷嚷起来:“我买种子的贷款怎么办?”“你还欠我钱呢!”“汉克?布洛夫斯基用他的个人支票跟我买了一头骡子,银行关门了我上哪儿兑钱啊?”“你不能抛下我们不管了!”会议主持人不得不疯狂地敲他的小槌,警卫也忙得团团转。吉本斯一声不吭地坐下,虽然面对这样的情景非常警惕,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沃里克终于让场面平静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欧尼,我觉得你该解答一下这些问题。”“没问题,主持人先生。只要你们允许,清算业务就会有序进行。在银行有存款的会得到——相应面额的纸币,存多少就可以取多少。欠银行钱的嘛,我就不知道了;那得看委员会的政策。我想我是破产了。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我的银行‘国有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做:多金贸易站不会再支付纸币了,因为今后纸币可能就不值钱了。以后每笔交易都得以物易物。不过,我们还是会继续收纸币的。我今晚来这里之前就把货物的定价都取下来了,因为我现在的库存可能不会再多起来了,我要用这些货物兑换成纸币。所以我不得不抬高价格。这都得看你们说的‘国有化’是不是相当于‘充公’这个词儿。”吉本斯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给沃里克解释银行业和货币的基本原理,全程耐心细致,轻松幽默。之所以给沃里克讲这些,而不是给其他委员讲,那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别的委员都在忙着打理他们的农庄或者其他生意,没时间理会这种事。国家银行行长或国家财政部长(这个头衔到底叫什么还没定)的人选有了,他不是行政委员会的成员,而是一个农民,叫利莫尔。只不过,这个头衔是他自封的,没什么实际用处。他声称自己家世世代代都从事银行业,所以他有着丰富的行业经验,而且取得了相关专业的研究生学历。跟着吉本斯清点保险箱(这几乎是新起点星上唯一的保险箱,也是唯一的‘地球制造’)中的财物时,沃里克大吃一惊:“欧尼,钱呢?”“公爵,什么钱?”“‘什么钱?’你问我?账簿显示你这银行吸收的资金成千上万。你自己的贸易站的余额就有近一百万。我知道有三四十座农场正在向你按期偿还抵押贷款,一年多来他们却没从你这儿贷出什么钱来。大家闹意见主要也是因为这个,欧尼,为什么行政委员必须得采取行动?就是因为所有的钱都跑到银行里了,可银行没放出一分钱来。现在到处都缺钱。所以,钱呢?”“我烧了。”吉本斯轻松地说。“什么?”“当然了。钱多得堆成了山,我又不敢把钱放在保险箱外面。尽管我们这儿没什么盗窃案,可万一有人把钱偷走了,那我就完蛋了。所以过去的三年里,只要钱进了我的银行,我就烧掉它。这样钱就安全了。”“我的天哪!”“怎么了,公爵?废纸而已。”“‘废纸’?那是钱啊。”“公爵,你说到底什么是‘钱’?你身上带了吗?十美元的纸币有吗?”沃里克虽然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他好歹找出一张票子来。“公爵,读读上面写的什么。”吉本斯催促道,“先别管这儿还没有先进的雕版技术和高级的印钞纸,就光念一下上面的字。”“上面写着十美元。”“没错。但重要的是,上面说了,要是有人把它给这家银行,用来偿还贷款时,银行会按照其面值接受这张纸币。”吉本斯说着从他的苏格兰毛皮袋中拿出一张一千美元面值的纸币,点燃了它;沃里克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一切。吉本斯搓搓手指头,将上面的灰烬弄掉。“公爵,只要它在我手里面,它就是废纸。但是如果我让它进入流通,它就变成了我要兑现的一张欠条。刚刚我把这张纸币的编号记下来了;我一直在记录我烧掉的纸币的编号,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知道还在流通的纸币有多少。很多,我能精确地告诉你有多少美元。如果银行国有化,你会偿付我的欠条吗?那些欠银行的钱怎么办?还回来的钱归谁?你?还是我?”沃里克一脸迷茫:“欧尼,这些我也不清楚。哎呀,该死,其实我本职是机械师,可你也听见他们在会上说什么了。”“是啊,我听见了。人们总是盼着有个能创造奇迹的政府,就连在其他方面脑子灵光的人都会这么想。我们还是把这劳什子锁起来,去沃尔多夫餐厅边喝啤酒边聊吧。“……公爵,或者政府应该提供公共记账服务和信用体系,在这种体系中,货币、支票等交换媒介是稳定的。要是超出了这个界限,政府就是在拿人民的财富当儿戏,相当于抢了彼得的钱给保罗。“公爵,我通过让关键商品,尤其是小麦的价格保持稳定来保持货币价值稳定,在这方面我已经尽力了。二十多年来,多金贸易站都会以同样的价格收购最好的小麦种子,然后再以同样的利润空间卖出。就算我有损失也会这么干,而且我有时候的确会有损失。小麦种子并不太适合做货币本位,因为它容易腐烂。可我们现在还没有金子或铀,而我们必须得有一样东西当货币本位。“公爵,现在你听好了,国库也好,政府的中央银行也罢,不管你叫它什么,若是让它再次开张营业,你肯定会面临巨大的压力。因为你得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说降息、增加货币供应量,保证农民能以高价格卖出他们的产品,保证他们能以低价购买他们想要的东西。哥们儿,到时候不管你做什么,他们骂你肯定会比骂我的时候还起劲。”“欧尼,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你知道该怎么办,所以还是由你来担任我们的社区财政主管吧。”吉本斯哈哈大笑起来:“不了,先生,小兄弟。我已经因为管钱头疼了二十多年,现在轮到你头疼了。既然你把大家的钱袋抢了过去,那你就继续拿着吧。要是我任凭你安排我回去继续当银行家,那他们准会把我们两个人都处死。”发生了一些变化。海伦·梅伯里嫁给了鳏夫帕金森,现在她已经搬到一座小小的新房子里和他一起住了,这栋房子就坐落在帕金森两个儿子经营的农场上;朵拉·布兰登成了“梅伯里夫人小学”的校长,不过这座小学的名字并没有变;欧内斯特·吉本斯不当银行家了,他现在是瑞克综合商店的隐名合伙人[6],所拥有的仓库里塞满了为可能即将到来的“小安迪”号准备的货物。他希望这艘船赶快到来,因为新的库存税已经开始消耗他为做生意准备的现金了,而且通货膨胀也逐渐削弱了他所持现金的购买力。撒刻,你最好快点,不然我们就要被一点点吞掉了,就像被一群鸭子一口口啄死似的!最后,飞船终于在新起点的上空出现了,撒刻·布里格斯船长带着第四批移民中的第一拨人走了出来,他们几乎所有人的年纪都有些大。吉本斯极度克制,直到他和他的搭档单独相处时才发表评论:“撒刻,你上哪儿找的这些半截子入土的人?”“欧内斯特,这叫慈善事业。这么说比真实情况听上去好多了。”“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谢菲尔德船长,如果你还想让你的船返回地球,那我希望你自己把它开回去。我可不干,我不去地球了。那儿的人活到七十五岁就被正式定义为死亡了。他的后代将继承他的遗产,而他本人不能拥有任何财产,他的配给供应本会被注销,任何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就动手杀掉他。这些乘客不是我从地球上接来的;他们是逃到月亮城的难民,我尽可能多地让他们上了船。不过,我没让任何人住在食堂,而是告诉他们,上船只能接受冻眠旅行,要不就别上船。我坚持让他们用硬件和药品抵旅费,不过好在冻眠旅行方式让我得以压低了每个人的旅行成本。我觉得这一趟我们应该能达到收支平衡,如果没有,那我们还有在塞古都斯上的投资。总之,我觉得我应该没有让咱们亏钱。”“撒刻,你不用太担心。挣钱还是亏钱,这种事儿谁会在意呢?只要你享受做事的过程就好了。告诉我,我们下一步去哪儿?我好准备货物。我备下的货物是我们能装上船的货物重量的两倍。你装船的时候,我就卖掉剩下的货,把收益都用来投资。总之就是把它都留给一个霍华德家族的人。”吉本斯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新情况大概意味着短时间内新起点星上开不起诊所了,对吗?”“我想这是肯定的,欧内斯特。要是有最近需要回春的霍华德家族成员,他最好和我们一起走。不管我们去哪儿,我们迟早都得去一趟塞古都斯。所以你肯定是要和我一起走了?你在这儿要做的事都做完了?那个小女孩儿——那个短寿者怎么样了?”吉本斯咧嘴笑了:“儿子,我可不想让你看见她。我太了解你了。”吉本斯以前每天都和朵拉·布兰登一起骑行,但布里格斯船长的到来让他这项日常活动中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布里格斯得回到飞船上去待几天,于是吉本斯在放学的时候来到了学校:“今天有时间一起走走吗?”她粲然一笑:“你知道我有时间。等我半分钟,我换件衣服。”他们骑着骡子出了城。和平时一样,吉本斯骑的是比乌拉,朵拉骑的是贝蒂。(为了让它面子上好看)巴克背上也装了鞍子,但鞍子是空的。现在它只有在举行一些仪式的时候才会载人,因为按照骡子的年龄来算,它已经上了年纪。在离城区很远的一处阳光灿烂的小山顶上,他们停下来。吉本斯说:“小朵拉,你为什么不说话?这一路上巴克说得都比你多。”她坐在鞍子上转身面对他说:“我们还能一起散几次步?这是最后一次吗?”“为什么这么问啊,朵拉?我们当然还可以散很多次步。”“我在想,拉撒路,我……”“你叫我什么?”“我在叫你的名字,拉撒路。”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朵拉,你不该知道我的真名的。我只是你的‘吉比叔叔’。”“‘吉比叔叔’已经不见了,‘小朵拉’也不见了。我现在差不多和你一般高了,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已经有两年了。我猜……你是玛士撒拉[7]的后人之一。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些,以后也不会。”“朵拉,别做承诺,没必要。我只是从来都不想让你因为这件事背负压力。我是怎么露馅儿的呢?我还以为我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周到。”“你确实很谨慎。但是我从记事起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你。我因为一些小事起了疑心,这些小事是那些没能每天好好看着你的人注意不到的。”“好吧,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没想瞒这么久。海伦知道吗?”“我觉得她知道,我们俩之间从来没有聊过这事。不过我想她猜的和我一样。她可能已经想到了你是玛士撒拉人……”“亲爱的,别那么叫我。那就像是叫一个犹太人‘犹太佬’一样。我是霍华德家族的成员,我是霍华德人。”“抱歉,我不知道那个词是忌讳。”“嗯。其实也没什么忌讳,只是那个词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段时期——受迫害的日子。抱歉,朵拉,你继续讲你是怎么发现我叫‘拉撒路’的吧。其实那只是我的诸多名字之一,和我叫‘欧内斯特挹吉本斯’一样真。”“好的,吉比叔叔。我是在书里看到的。准确地说,是书里的一张照片让我知道了真相。那是一本缩微书,用市图书馆里的阅读器里才能看。那张照片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我又翻回去找到它细细看了一遍。照片里的你没有留胡子,头发比现在更长些。我盯着那个人看,越看越觉得他像收养我的叔叔,但是我不确定,也不能问。”“为什么不问我呢,朵拉?我会告诉你真相的。”“如果你想让我知道,早就告诉我了。你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有背后的原因。我从小时候和你同骑一头骡子的时候就明白这点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一直忍到了……忍到了今天。今天说是因为我知道你要走了。”“我说过我要走吗?”“别否认!在我小的时候,你曾经和我讲过,你在还是个小男孩时听到大雁在天上鸣叫,你长大后想知道它们飞去哪里了。因为我不知道大雁是什么,你不得不给我解释了一番。我知道你听到大雁的鸣叫,就会追随它们而去,其实这雁鸣已经在你心里回**了三四年了。我知道,因为每当你听到雁鸣的时候,我也能听到。现在,飞船来了,你心中的雁鸣更加响亮了。所以我明白,你是要走的。”“朵拉,朵拉!”“你不用否认。我不是想留你,真的不是。但是在你走之前,我有一个请求。”“朵拉,什么请求?嗯,我本来不想现在告诉你,但还是说了吧,我通过约翰挹马赫给你留了一些财产,应该够——”“拜托,我要的不是这个。我现在是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成年女性,我想要的东西与金钱无关。”她定定地直视着他,“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拉撒路。”拉撒路挹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心跳:“朵拉,朵拉,亲爱的,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要孩子这种事对你来说太早了。你不会想嫁给我的……”“我没有要求你娶我。”“我想说的是,再过一两年,或者三四年,你就会想结婚。到时候你会庆幸自己没有我的孩子。”“这么说你是拒绝我了?”“我只是说你不能让分别的悲伤情绪占了上风,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她在鞍子上坐得笔直,抬头挺胸地说:“这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先生。我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了,早在我猜出你是霍华德家族成员之前。我告诉了海伦阿姨,她说我是个傻姑娘,应该尽快忘掉这个想法,但是我怎么也忘不掉。如果说我当时是个傻姑娘,现在我大多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拉撒路,我不求别的,甚至能接受在克劳斯梅尔医生的帮助下用注射器受孕,或者,”她又坦然地望了他一眼,“用传统的方式受孕也可以。”她垂下眼帘,随即又抬起头看他,浅浅地笑了一下,补充说:“不过,不管是哪种法子,最好快点儿。我不知道飞船什么时候走,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吉本斯花了半分钟的时间考虑了一遍某些因素:“朵拉。”“怎么了,欧内斯特?”“我不叫‘欧内斯特’,也不叫‘拉撒路’。我的原名是伍德罗挹威尔逊挹史密斯。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吉比叔叔’了;‘吉比叔叔’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既然如此,你不如叫我‘伍德罗’。”“好的,伍德罗。”“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改名吗?”“不想,伍德罗。”“是吗?那你想知道我的真实年龄吗?”“不想,伍德罗。”“可你却想和我生个孩子?”“是的,伍德罗。”“你愿意嫁给我吗?”她稍稍睁大了眼睛,但很快就给出了回答:“不愿意,伍德罗。”密涅瓦,当时我和朵拉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吵架。她以前是个可爱的乖孩子,现在长成了一个性情温和、非常可爱的年轻女子。但是她和我一样倔强,只要做出决定,就会坚定地执行,别人没法和她争论,因为她压根不会和别人争。我相信她一定是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想清楚了,对此我表示尊重。而且,她的决定是如果我愿意的话就怀上我的孩子,但不想嫁给我,这尤其了不起。至于我,虽然我的求婚听起来像是一时冲动,但其实不是。过饱和的溶液会立时结晶,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早在好几年前,那颗殖民星球再无法带给我新的挑战时,我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我的心里很痒,只想做点其他的新鲜事儿。我头一个想法就是等待撒刻回来。“小安迪”号比预计的时间晚来了两年,当它终于出现在新起点星的轨道上时,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在等的都不是它。朵拉提出那个绝妙的请求时,我才知道我在等的是什么。当然了,我劝过她放弃这个想法,但我其实是在故意唱反调,事实上我已经满脑子在想如何实现这件事了。对于和一个短寿人结婚,我依然是反对的,但我更反对把一个怀孕的女人抛下。那种做法我完全不能接受。“为什么不呢,朵拉?”“我说过,你要走了,我不会拖你后腿。”“你不会拖我的后腿,也没人这么干过,朵拉。但是,不结婚的话,我就没法和你生孩子。”她沉思片刻:“伍德罗,你坚持要办结婚典礼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可以随你的姓吗?我可不想等你飞走了守活寡。不过,如果必须付出这种代价的话,那我们赶快回城找个婚礼主持人吧。因为这事儿必须今天就办,如果书里写的计算日子的办法没错的话。”“女人,你的话真多。”她没搭理这句话,于是他继续说,“我对婚礼完全无所谓,更不用说是一场要在多金贸易站举行的婚礼了。”她愣了一下,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什么意思?”“嗯?好吧,我给你解释,朵拉。只要一个孩子我是不会满足的。你得给我生五六个孩子,越多越好。应该会比这更多,也许十几个孩子。你有意见吗?”“好,伍德罗。我是说,我没意见。行,我给你生十几个孩子,更多都行。”“朵拉,生十几个孩子需要时间。我该多长时间回来一次呢?要不两年一次?”“都听你的,伍德罗。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就和你生孩子,但是我建议我们现在马上就要第一个。”“你这个小傻瓜真是疯了。我相信要是这么安排的话,你真能做得出来。”“不是‘能’,是‘会’。如果你同意的话。”“不,我们不会那样做的。”他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手,“朵拉,你愿意随我同行,与我共事,伴我生活吗?”她似乎吃了一惊,但是马上一字一顿地说:“我愿意,伍德罗,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别在答案中加条件,只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愿意。”“如果到了紧要关头,你愿意听我的指挥吗?你不会给我犟吧?”“我会听你的,伍德罗。”“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做我的妻子,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吗?”“我愿意。”“朵拉,我娶你为妻。只要我们两个人都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会爱你,保护你,珍惜你,永远不会离开你。别哭鼻子!靠到我怀里来,吻我。我们是夫妻了。”“我才没有要哭鼻子呢!我们真的是夫妻了吗?”“是的。哦,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都行,过会儿我们再商量。现在你先闭嘴,吻我。”她乖乖吻了他。过了好一阵儿,他说:“嘿,别从鞍子上摔下来!稳住了,贝蒂!稳住了,比乌拉!可爱的小朵拉,谁教你这么接吻的?”“我长大之后你就没这么叫过我了。好多年了。”“你长大之后也没吻过我了,不过那倒是情有可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又没承诺过要回答你的所有问题。不管是谁教我这么接吻的,那都是我成为已婚女人之前的事。”“嗯,你说得有点儿道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律师团,让他们给你写封信。另外,接吻的技巧高超或许是因为天赋,而不是有什么人指导过。朵拉,我告诉你,我会忍住不问你那‘罪行累累’的过去,你也别问我的,怎么样?”“成交。因为我确实有一段罪孽深重的过去。”“胡说八道,亲爱的,你还没时间犯下什么罪呢。或许你偷吃过我给巴克的几颗糖果?那可真是罪大恶极。”“我可没做过那种事!我做的比你说的可严重多了。”“哦,可不是嘛。再用你那有天赋的吻技吻我一次。”不久,他说:“哎呀!不,第一次那么美妙绝非侥幸。朵拉,我想我娶你娶得正是时候。”“我的丈夫,是你死乞白赖要娶我的。我可没有要求。”“好吧,我承认。小甜心,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去哪儿都会带你一起了,你还着急要孩子吗?”“不急了。或许可以用‘渴望’这个词儿。没错,是这个词儿,‘渴望’,而不是需要。”“‘渴望’是个好词儿,我也一样渴望。我可能还想加上‘需要’这个词儿,谁知道呢?你可能还有其他天赋。”她勉强笑了一下:“伍德罗,如果其他方面我没天赋,我相信你会教给我的。我愿意学习,渴望学习。”“我们回城里吧。去我的公寓,还是去学校?”“哪里都行,伍德罗。你看见那片林子了吗?那儿更近些。”他们靠近城区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他们骑在骡子上慢悠悠地前进着。经过哈勃的旧宅,现在的马卡姆的房子时,伍德罗挹威尔逊挹史密斯说:“可爱的小朵拉……”“怎么了,我的丈夫?”“你想公开举办婚礼吗?”“你想我就想,伍德罗。我觉得自己已经结婚了。我是已婚的女人了。”“当然了。你不会跟比我年轻的小伙子私奔吧?”“这是反问吗?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这个年轻人也是移民,他会和最后一批或者倒数的某一批货物一同来到这个星球上。他和我身高差不多,但是长了一头黑发,肤色也比我的深。我猜不出他到底多大了,但是看上去他的年纪就只有我的一半。他胡须刮得精光。他的朋友都叫他‘比尔’或者‘伍迪’。布里格斯船长说比尔非常喜欢年轻的女教师,而且他非常渴望与你会面呢。”她似乎真的开始考虑了:“如果我闭上眼睛吻他,你觉得我能认出他来吗?”“有可能啊,小可爱,几乎可以肯定。但我觉得别人认不出来,我希望他们都认不出。”“伍德罗,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但是,如果我能认出这个‘比尔’来,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说我是另一个女教师呢?就是你时常唱的歌里的那个,可以吗?‘苗条的莉儿’?”“我觉得他会相信你说的,亲爱的。好,‘吉比叔叔’暂时回来了。欧内斯特挹吉本斯会有三四天的时间来收尾他的分内事,然后他会跟大家道别,也会和他领养的侄女——老处女教师朵拉挹布兰登道别。两天后,比尔挹史密斯会带着最后一批或者是倒数的某一批货走下飞船。你最好提前收拾一下,做好离开的准备。因为下船第二天或第三天的黎明之前,比尔会开车经过你的学校,前往新匹兹堡。”“新匹兹堡。我会收拾好的。”“但是我们只会在那儿停留一两天。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经过离分区,再翻过地平线,设法通过‘无望关’。亲爱的,这场长途跋涉你觉得怎么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可你会觉得有意思吗?除非你成功生下一个娃娃,教他/她说话,否则这一路上能跟你说话的人只有我。你没有左邻右舍帮衬陪伴,身边只有疾行兽、龙和鬼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反正肯定没有邻居。”“那我就负责做饭,帮你种地,我还要为你生孩子。等我有了三个孩子,我就开一所‘史密斯夫人小学’,或者我们也可以给学校起名叫‘苗条莉儿小学’。”“那就叫‘苗条莉儿小学’吧,挺适合这些小浑蛋的。我的孩子个个都调皮捣蛋,朵拉,你教他们的时候手里一定要拿着棍子。”“伍德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干的。其实现在我的班上就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其中两个比我都重。遇上必要的时候,我就会敲打他们。”“朵拉,我们也可以不用去闯‘无望关’,而是待在‘小安迪’号上,飞去塞古都斯。布里格斯告诉我,现在那儿的人口超过了两百万。你会有一栋宽敞舒适的大房子,带室内的排水管道和一座花园,用不着为了帮我料理农田累得腰酸背疼。等你生孩子的时候,那儿有好医院和专业的医生为你服务。又安全,又舒适。”“‘塞古都斯’,那儿就是所有霍华德家族成员迁去的地方,是吗?”“大约三分之二都在那里。我跟你说过,还有一些在这儿,但是我们对外不会承认的,因为霍华德家族的人若是在一个社会中占少数,那么公开身份不仅会有危险,而且还会感觉不舒服。朵拉,你不用在三四天之内做决定。只要我不发话,飞船就会一直停留在这颗星球的轨道上。我想让它留多久,它就会留多久,几周,几个月,都有可能。”“天哪!单纯为了等我做决定,你竟然可以让布里格斯船长把一艘星舰停在轨道上?你承担得了由此产生的费用吗?”“我不该催你的。朵拉,其实让船待在轨道上并不会产生多少开销,不过,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我能否承担费用。嗯……长久以来,我独自生活,保守着自己的秘密;现在我结婚了,身边有了值得信赖、可以分享秘密的妻子,还有点不习惯。我不能再瞒下去了。朵拉,其实我拥有‘小安迪’号六成的股份。撒刻挹布里格斯是我的小搭档,我的儿子,也可以说是你的继子。”她没有立即接话。于是他开口了:“怎么了,朵拉?这个消息吓到你了吗?”“没有,伍德罗,我只是得花时间消化一下新信息。当然了,你结过婚,你是霍华德家族的成员。我没想过这些,如此而已。你有一个儿子——不,是很多儿子,肯定还有很多女儿。”“是的,没错。可我的意思是,出于自私,我做了一些糟糕的计划。虽然没必要,但我还是催你了。如果我们留在新起点,我想让‘欧内斯特挹吉本斯’这个身份消失,让他随着‘小安迪’号离开。因为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我不能再伪装下去了。因此,年轻的‘比尔挹史密斯’和你的年纪更相仿,让比尔取代欧内斯特陪在你身边。这样看起来更般配,而且没人会疑心我是霍华德家族的人。“这种金蝉脱壳的把戏我玩过很多次了,我知道该怎样让整件事立住脚。但是我一直想尽快摆脱‘欧内斯特挹吉本斯’这个身份,因为他是收养你的叔叔,年龄是你的三倍,这样的人不该想着拍你可爱的小屁股,你也不该鼓励他这样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朵拉,我就是想拍你可爱的小屁股。”“我也想让你拍。”她让骡子停下来,此时他们已经接近房子连成片的住宅区了,“还有,伍德罗,你说我们不能马上生活在一起,因为你怕邻居们会有非议。可又是谁教我别在乎左邻右舍的想法?是你。”“没错。可是有时候为了影响邻居们的言行,你必须设法让邻居们的想法符合你的意思;眼下便是这种时候。亲爱的,我还教过你要耐住性子。”“伍德罗,你说什么我都会不折不扣地照做。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无法保持耐心,因为我想让我的丈夫睡在我的**!”“我也想。”“就算我选择在**和我的吉比叔叔道别,又或者是我立刻和一个新来的移民远走高飞,人们开始讲闲话,这有什么关系?伍德罗,虽然你现在对此绝口不提,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处女。难道你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也许整个城市的人都知道。我从来都不在意人们的闲言碎语,现在又怎么会在乎他们怎么想?”“朵拉。”“伍德罗,你要说什么?”“我决定了,以后每天晚上我都和你睡一张床。”“谢谢你,伍德罗。”“我还要谢你呢,女士。因为在这事儿上我至少能享受到一半的乐趣。你似乎也很享受**——”“哦,没错!你肯定知道,或者说应该知道。”“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我们来聊聊别的。话说回来,要是我发现你这个年纪还是处女,那我可能还会有点担心呢。我会以为海伦没有如我所料的那样,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对你起指引作用呢。现在看来她确实把你教得很好,谢天谢地!我之所以假装自己是永远不会碰小朵拉一根手指头的、亲切的老‘吉比叔叔’,都是为了你的面子。既然你不在乎,那我也不必装了。我刚才想说的是,到底是留在这儿拓荒,还是去塞古都斯,你可以好好想想再做决定,想多长时间都可以。朵拉,塞古都斯拥有的不只是室内排水管道系统那么简单,那儿有回春诊所。”“哦!伍德罗,你需要在离诊所近的地方生活,是吗?”“不,不!是为了你,亲爱的。”她愣了一会儿才接话:“可是回春诊所不能把我变成霍华德人。”“确实不能,但是会有一些效果。回春术也不能让霍华德家族的人永生不死,有的人疗效特别好,有的却没什么效果。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对这门技术了解得更多,但是现在,平均来说,回春术似乎只能让一个人的寿命达到他原本预期寿命的两倍,不管他是不是霍华德家族的。啊,你知道自己的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活了多大岁数吗?”“伍德罗,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甚至有时会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父母。至于祖父母、外祖父母,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我们可以查一查,飞船上有曾经所有的乘客的档案,我会让撒刻——布里格斯船长查查你父母的档案。虽然追查线索需要时间,但迟早我们能追溯到你在地球上的祖先。然后——”“不要,伍德罗。”“为什么不,亲爱的?”“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也不想知道。很久以前,至少在三四年前,我刚刚猜到你是霍华德人的时候,我还推测到霍华德人其实并不比我们普通人寿命长。”“是吗?”“是的。我们都有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只是回忆,我记不得人生开始那一刻,也不记得人生未开始的时候。你呢?”“我也不能。”“所以,在这方面咱们打了个平手。我想你的回忆一定比我的丰富,毕竟你比我年长。但那是过去。未来呢?未来还没发生,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或许你比我活得长,或许我比你活得长,或许我们二人会同时死于意外。对此我们无法知晓,我也不想知道。我们两个都拥有的是现在,而且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这让我喜不自禁。今夜,让我们把这几头骡子安顿好,然后好好享受现在吧。”“同意。”他冲她笑着说,“先吃饭还是先**?”“都要!”“这才是我的朵拉!任何值得做的事都值得做个痛快。”“还值得反复做。不过,亲爱的,你先等等。你告诉我布里格斯船长是你的儿子,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我的继子。我想应该是这么个关系,但是我实在无法把他看成继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我们之前同意不盘问对方的过去……”“想问就问,我想回答就会回答的。”“好吧。我忍不住想了解一下布里格斯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前妻。”“菲利斯?她的全名是菲利斯挹布里格斯-斯珀林。亲爱的,你想知道她的什么呢?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多余的我就不说了,省得引起不必要的攀比之心。”“我想我大概是太爱打听了。”“可能是有点儿,不过我不介意,你打听两句又不会伤害到菲利斯。亲爱的,我和她之间都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忘了吧。”“哦,她死了?”“据我所知,应该没死。要是她有事的话,撒刻应该知道,因为他最近去过塞古都斯。我想他知道了会告诉我的。不过,她跟我离婚之后,我就没和她再联系过了。”“她提出要和你离婚的?这个女人的品位可真差!”“朵拉,朵拉!菲利斯的品位可不差,她是个挺优秀的女孩。上次我在塞古都斯的时候,还和她与她的丈夫一起吃了晚餐呢。我是说,我和撒刻一起去的。她和她丈夫甚至不怕麻烦,把还在那颗星球上生活的我和她的孩子都聚到了一起,还邀请了我的几个亲戚,为我组织了一场家庭派对。她想得很周到。另外,她也是个老师。”“是吗?”“对。塞古都斯星新罗马市霍华德大学的利比数学教授。如果以后我们去那儿,可以和她见一面,到时候你亲自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朵拉没说话。她用膝盖碰了碰贝蒂,沿着街道走了。比乌拉没有收到指令,兀自跟上去,和贝蒂齐头并进。巴克说:“听下(停下),马的(妈的)!”语气相当强烈。说完它也追了上去。“拉撒路……”“亲爱的,叫这个名字可要小心。”“没人能听见我的话。拉撒路,如果你不是非去不可的话,我要告诉你,我不想去塞古都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