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3月3日:德国与墨西哥、日本密谋袭击美国。齐默尔曼电报证明此事属实1917年4月2日:总统要求国会宣战1917年4月6日:美国参战,国会宣布“美国进入战时状态”拉撒路对美国向德国开战这一事实本身并不惊讶,他没想到的是宣战的日子这么早。他一下子乱了阵脚,直到后来才自我反省,分析了为什么他一直仰仗的“后见之明”比一般的预测还不准确。1917年初“无限制潜艇战”[13]卷土重来,拉撒路并不吃惊。这与他记忆中最早上过的历史课讲的内容相符。虽然他不记得有齐默尔曼电报事件,但该事件的发生并未让他感到困扰。这符合他的记忆,即1914年至1917年这三年间,美国的态度逐渐由中立倒向参战。这部分记忆也是来自历史课,并非他很小的时候的直接记忆。这场战争打起来的时候伍迪·史密斯还不到两岁,他的国家加入战争时他还不到五岁。伍迪太小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似有还无,因此,拉撒路没有形成相关的一手记忆。他刚发现自己来早了三年,就定了一个时间表。他一丝不苟地按照时间表行动,可最后事态的发展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才猝然发现自己定时间表所凭的“时钟”是不准的。他抽出时间复盘自己的错误,终于看清他犯下了不利于生存的重罪——他一直耽于一厢情愿的幻想,一心一意想相信自己的时间表。他其实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他刚刚找到的第一个家庭,不想离开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莫琳。莫琳。他想着这个名字辗转反侧,整夜难以成眠,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按照原计划留到7月1日再走。漫漫长夜里,他犹豫再三,焦虑万分,写好信又撕掉,再写,再撕。最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和布莱恩·史密斯太太友好客气地相处,避免对她流露超出当地道德标准的个人兴趣。他设法回到自己一开始的禁欲模式,一有机会与她接触就开心地前往,但同时保持距离,绝不让“格兰迪夫人”或者嗅觉更加灵敏的外公嗅到可疑的痕迹。这段时间拉撒路过得是真快乐。就像和塔玛拉、双胞胎,或者是他喜欢过的任何女子在一起时一样,爱并非一定要**。如果只是权宜之计的话,他可以压抑欲火,甚至忘掉那事儿。两千年前,这个女人的身体就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方向与现在不同);现在,他更是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这种吸引力,而且比之以前只多不少。只不过,这件事已经被束之高阁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态度,也不会减少他靠近她时的幸福感。他相信,莫琳知道他在做什么(或者说控制着自己不去做什么),也知道背后的原因;她对他这份克制也是领情的。整个三月,他都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见她。小布莱恩想学开车,外公也认为他到了可以开车的年纪,拉撒路就担起了教他的任务,还要接送他。借此机会,拉撒路就可以看一眼莫琳。拉撒路还找了个(除下棋外)接触伍迪的法子。他带这孩子去竞技场戏院看大魔术师霍华德·萨士顿的演出,然后还承诺会带他去“电动公园”(等这公园开始营业的时候)。那个公园是伍迪视为天堂的游乐园。他们俩这才达成了休战协议。拉撒路把呼呼大睡的孩子安全地从戏院送回家,以此换得和外公与莫琳一起喝咖啡的机会。拉撒路请愿要给教堂赞助的童子军中队帮忙。乔治是初级童子军,而布莱恩马上就要升为雄鹰童子军了。拉撒路觉得当童子军的助理团长本身就很开心,更何况他把孩子们送回家的时候,外公还会把他请进家坐坐。拉撒路对外交不感兴趣。他继续买《堪萨斯城邮报》是因为第三十一街和特罗斯特路交叉口的报童把他当成了常客——一个每次都用五美分的镍币买一美分廉价报纸还不用找零钱的慷慨客人。不过拉撒路很少真的看报。他把生意全都转手之后更是连市场动态都不看了。4月1日星期日,这一周拉撒路不准备去拜访他的家人,原因有两个:其一,外公不在家;其二,他的父亲在家。拉撒路觉得,还是通过外公介绍他和父亲见面才轻松自然。于是,他待在家里,做饭,做家务,修理他的敞篷车,然后把它洗干净,擦得锃亮,然后给他在特提乌斯星上的家写了一封长信。星期四早晨,他带着这封信出了门,准备把信送到延迟邮件寄送点去。像往常一样,他在第三十一街和特罗斯特路交叉口买了一份报纸。坐上电车之后,他扫了一眼报纸首页,然后便打破了原来的习惯,没有在公交上惬意地看风景,而是认认真真地看起了报纸。最后,他没有去堪萨斯城摄影器材公司,而是去了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在那儿花了两个小时看当地报纸,补上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世界大事。他看到星期二的《纽约时报》上,总统给国会的申请里写了“天助美国,美国别无选择!”前一天的《芝加哥论坛报》也改了口风。要知道,那是除德语媒体外最坚定的反英报纸。然后他去了卫生间,把他准备好的信撕成了碎片,冲进了厕所。他去了密苏里储蓄银行,将账户里的钱都取出来,然后来到隔壁圣达菲铁路公司的市中心办事处,买了一张到洛杉矶的票,他可以中途下车,在亚利桑那州旗杆市停留三十天。再然后,他去了一家文具店。最后,他去了联邦银行,将他在那儿的保险箱里的一小盒沉甸甸的金币取了出来。他要求使用银行的盥洗室。鉴于他是租用该银行保险箱的客户,他得到了允许。拉撒路把金币分别放进了外衣、背心和裤子上的十三个口袋里,顿时看起来没那么利索了。他的衣服被金币坠得耷拉着。要是他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些,硬币就会叮当作响。所以他走路的时候格外小心,提前准备好了坐电车的五美分镍币,上车后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车厢后部的平台上。直到回到公寓,把门插上,他才放松下来。他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吃完之后开始做裁缝工作,把金灿灿的硬币缝进他之前做的麂皮背心上一只只恰好容纳一枚硬币的口袋,然后套上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件同样的背心。拉撒路尽量慢慢地做这件事,缝得严丝合缝,整齐有序,让没穿这件衣服的人完全无法察觉到它暗藏的玄机。大概到了午夜,他又给自己做了一个三明治,吃完后继续去工作。等对这件背心的外观和尺寸都满意了,他才把缝着钱的背心放到了一边,把一块折叠的毯子放到他刚才做裁缝工作的桌子上,又在上面放了一台高高的、沉重的奥利弗打字机。他用两根手指头在这个铿锵作响的怪物身上敲打:堪萨斯城,格里高利历1917年4月5日亲爱的罗蕾莱和莱皮丝:紧急情况。我需要你们来接我。希望我们能在1917年4月9日星期一于陨石坑会合,重复一遍,壹玖壹柒年肆月玖日。我可能会晚到一两天。到了之后,如果可行,我会在那儿等候十天。如果在此期间没有等到你们,我会尽力不在1926(壹玖贰陆)年失约。谢谢!拉撒路拉撒路打了两份原件,然后在两个嵌套的信封上写好地址,每个上面的地址都不同,最外面的信封上写的是当地的地址,另一个写的是芝加哥的地址。然后他又写了一张契据:我以已经收到的一美元和友善珍贵的款待为条件,向艾拉·约翰逊出售并转让我的一辆福特T型号汽车的利益、权利和所有权。该汽车类型为“小型敞篷汽车”,发动机号为1290408。我向艾拉·约翰逊及其继承者保证,此动产无任何产权纠纷,我是该车的唯一拥有者,完全有权转让其所有权。西奥多·布朗森公元1917年4月6日他把这张契据放进空白信封,然后和其他信封放在一起,喝了一杯牛奶就上床睡觉了。他睡了十个小时,就连大道边上叫卖报纸的“号外!号外!”声都没能吵醒他。他早就料到窗外会传来这样的喊叫,所以潜意识让他做到了充耳不闻,全心全意地休息,毕竟接下来几天他会非常忙碌。被生物钟唤醒后,他下了床,飞快地冲澡,刮胡子,做了顿丰盛的早餐。吃完饭,他收拾好厨房,把所有易腐烂的食物都从冰盒里拿出来,扔进后走廊的垃圾桶。然后,他将送冰卡翻转过来,让“今日不必送冰”的那面朝上,在冰盒上方放了十五美分,把集水盘里的水倒空。冰盒旁边放着一夸脱鲜牛奶,可他其实并没有订牛奶。于是,他在一个空牛奶瓶里放了六美分,还留一张字条,告诉送奶工如果他以后没往里放钱的话,就不用再给他留牛奶了。他装好了一个旅行包,里面是洗漱用品、袜子、**、衬衫和领衬(对于拉撒路而言,硬挺的衬衣领子象征着这个时代所有让人思想禁锢的禁忌。除了禁忌多一些,这个时代还是很好的),然后他迅速地在公寓中搜寻了一遍具有私人性质的物品。房租他付到了四月底,运气好的话,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在朵拉上了。运气不好的话,那时候他应该在南美洲。不过,要是特别不走运,他可能会在别的地方——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用的是另一个化名。他希望“泰德·布朗森”这个名字人间蒸发。不一会儿,他就收拾停当,走到了门口。全部行装只有一个旅行包、一件大衣、一套冬装、一副象牙和乌木做的国际象棋。他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将三个信封和那张火车票放进西装外套的内袋里。金币背心虽然很暖和,但穿起来并不舒服。不过,重量分布倒是比较平衡。他把行李都放到了汽车后座上,往南开到了一家小邮政所,投递了两封信,又从那儿来到休闲时光台球厅旁边的当铺。他发现了一件既讽刺又有趣的事情,那家叫“瑞士花园”的小酒馆放下了所有百叶窗,上面挂着一块牌子,“闭店中”。达特尔鲍姆先生愿意接受他用一台打字机换一把枪,只不过要再加五美元,拉撒路才能顺利拿走他选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拉撒路任凭他讨价,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拉撒路把打字机和冬天的西服套装都卖了,还留下一身大衣,换回来的是一张当票、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其实,他相当于把那身大衣给了达特尔鲍姆,反正他也没打算再把大衣赎回来。不过,拉撒路得到了他想要的,外加三美元现金。他用不着的动产都处理妥当了,最后一笔交易让他的朋友很开心。拉撒路早就在背心左侧缝了一个临时的枪套,现在这把枪恰好可以插进去。只要不被搜身,就没人知道这里藏着一把枪,更何况他一副安分守法好市民的样子,也不会有人来搜他的身。不过,其实苏格兰短褶裙更方便隐藏和拿取武器。这把枪以前的主人一定是个讲求实用的人,把准星锉掉了。[14]除了还要和他的第一个家庭道别,他现在已经和堪萨斯城切断了一切联系。道别之后,他就要搭上第一趟向西的圣达菲火车。外公去圣路易斯了,这让他有些沮丧,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次拜访史密斯家,他只能靠自己想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了:将这套国际象棋当礼物送给伍迪就是个很好的理由,那张卖车的契据也是个可以和他父亲说上话的好由头。不,先生,也不能说这车纯粹是一件礼物,但战争结束前还是有人开比较好。而且万一要是我没回来,事情就简单多了。您明白我的说法吗,先生?您的岳父是我最好的朋友,没准儿还是我最亲的亲人,因为我除了他没别的亲人。没错,这些肯定可以作为我和包括莫琳在内的全家道别的理由。(尤其是莫琳!)基本上说的都是实话,这才是撒谎的最高境界。只有一个问题——如果他父亲想让他加入自己的那支部队,他就必须撒个谎:拉撒路已经下定决心要加入海军了。先生,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我知道您刚刚从匹兹堡回来,但海军也需要人。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他是不会扯这个谎的。他把车子留在当铺后面,过马路,走进一家药房打电话:“请问是布莱恩·史密斯家吗?”“是的。”“史密斯太太,我是布朗森先生。我想找史密斯先生。”“布朗森先生,我不是妈妈,我是南希。噢,今天的新闻真是太可怕了!”“谁说不是呢,南希小姐。”“您想找爸爸?可他不在,他去利文沃斯堡了,去那儿报到。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哎呀,可别——千万别哭,求你了!”“我没有哭,我就是有点难过。您想和妈妈说话吗?她在呢,可是她躺下了。”拉撒路飞快地转着脑筋。他当然想和莫琳说话了。可是——真讨厌,这个情况有点复杂。“还是不打扰她了。你能告诉我你外公什么时候回城吗?”(他等得起吗?哎呀,真糟糕!)“怎么了?外公昨天就回来了。”“哦,那我能和他说话吗。南希小姐?”“可是他也不在家。几个小时前,他就去市中心了。他可能正在象棋俱乐部呢。你要给他留言吗?”“不用了。告诉他我来过电话就行,一会儿我还会再来电话。还有,南希小姐,别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我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这是真的,别告诉别人。有个吉卜赛老婆婆看出我有这个能力,而且我得到了证明。你爸爸会回家的,他不会在这场战争中受伤。这些我都预见到了。”“啊……我不知道能不能信这些。不过你的话确实让我心里好受点了。”“我说的是真的。”他轻声说再见,然后挂断了电话。“象棋俱乐部——”看来外公今天是不会去台球厅了?象棋俱乐部就在街对面,所以他大概可以去看看,然后驾车开上本顿大道,在能看得到房子的地方等他回去。外公确实在那儿,就在象棋桌旁,但是没有在思考怎么下棋,甚至连装都没装,只是怒气冲冲地呆坐着。“约翰逊先生,下午好。”外公抬起头来:“有什么好的?泰德,你坐吧。”“谢谢,先生。”拉撒路坐到桌前另一张椅子上,“确实没什么好消息,我想。”“嗯?”老人看着他,就好像刚刚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泰德,你觉得我身体是不是挺好的?”“当然啦,挺好的。”“你觉得我能每天扛着枪行进二十英里吗?”“我觉得您能。”(我敢肯定你可以的,外公。)“我跟征兵站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子就是这么说的。他竟然说我年纪太大了!”艾拉·约翰逊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四十五岁也算年纪太大了?结果他让我一边儿去,说我挡住别人了。我提出,让他再选两个人,我这就站到队伍外面和他们三个打一架。可最后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泰德,他们竟然赶我出来!”外公先是将双手捂在脸上,然后又把手放下,喃喃说道:“我穿陆军蓝[15]的时候那小子还没学会站着撒尿呢。”“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先生。”“是我的错。我带上了我的退伍证,忘了上面有我的出生日期。听着,泰德,要是我染了头发再回到圣路易斯或者乔普林,应该就能应征入伍了吧?能行吗?”“可能吧。”(我知道这不可能,外公,但是我想你当时设法进了家乡警卫队。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去试试!不过这回我要把退伍证放在家里。”“那不如我开车载您回家?我的小车就在后面。”“嗯……行吧,我想我也该回家了。”“要不先开车兜兜风,冷静一下?”“这主意不错,如果你不觉得麻烦的话。”“一点也不麻烦。”拉撒路一言不发地开车在街上转悠,等老爷子把怒火都发泄出来。拉撒路留意到他已经平静下来了,便往回开,随后向东一拐,驶上了第三十一街。之后,他把车停稳,问道:“约翰逊先生,我能问您一件事吗?”“嗯?说吧。”“如果就算您染了头发,他们也不接受您,我希望您不要太难过。因为这场战争就是个可怕的错误。”“你什么意思?”“字面意思。”(我该告诉他多少?我能让他相信多少?我不能什么都藏着掖着啊,毕竟他是外公,是他教会了我怎样用枪,还有成百上千种事情。但是他会相信什么呢?)“这场战争一点好处都不会带来,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外公瞪着他,眉头皱成两团:“泰德,你是哪边的?你支持德国人?”“不是。”“要么是和平主义者?这倒是说得通,难怪你从来没聊过关于战争的话题。”“不,我不是和平主义者,也不支持德国。但是,如果我们赢了这场战争——”“你应该说‘等我们赢了这场战争’!”“好吧。‘等我们赢了这场战争’,会发现其实我们是输了,输了我们为之战斗的一切。”约翰逊先生突然改变了战术:“你什么时候去应征?”拉撒路犹豫了一下:“还顾不上,我手头有几件事得先处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布朗森先生。再见!”外公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摸索着开车门。他踩着踏脚板下了车,站到了马路牙子上。拉撒路说:“外公,我是说‘约翰逊先生’,就让我把您送到家吧。求您了!”他的外公回头说:“不坐你的车,你这没胆的懦夫。”然后就迈着稳健的步子沿着街道往车站走去了。拉撒路等了一会儿,眼睁睁看着约翰逊先生上了电车。他开车跟在后面,内心不愿承认,他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自己和外公的关系了。他眼看老爷子在本顿大道下了车,想把车开过去,试着和他说说话。可是他能说什么呢?他明白外公现在的感受,也明白原因。他说的话已经够多了,再说什么也不能纠正或者把之前的话收回来了。于是,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沿着第三十一街开车。在印第安纳大道上,他把车停下,从报童那里买了一份《星报》,然后走进一家药房,坐在冷饮柜台旁,点了一杯樱桃汽水改善心情,顺便看看报纸。可他怎么也看不进去,只是盯着它发呆,心中焦虑万分。那个卖冷饮的浑蛋服务生开始来来回回地擦他面前的大理石桌面,拉撒路只好又点了一杯汽水。那浑蛋第二次擦桌子的时候,拉撒路开了口,说要用一下电话。“打本地还是长途?”“本地。”“电话在卖香烟的柜台后面,钱给我。”“布莱恩吗?我是布朗森先生。能帮我叫一下你妈妈吗?”“我去找她。”可电话那头传来了他外公的声音:“布朗森先生,你这么厚颜无耻,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你到底想干什么?”“约翰逊先生,我想和史密斯太太说话——”“不行。”“——她一直对我很和善,我想感谢她,和她道个别。”“等等……”他听见外公说,“乔治,你出去。布莱恩,带伍迪回房间,关上门,别打开。”约翰逊先生的声音又回到了话筒旁,“还在吗?”“在,先生。”“那就听好了,不要打断我。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是,先生。”“我女儿不会跟你讲话,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拉撒路飞快地说:“她知道我在电话这边想跟她通话吗?”“闭嘴!她当然知道。就是她让我告诉你这些话的。不然,连我自己都不会跟你讲话。现在,我也有话要告诉你,别插嘴。我女儿是个受人尊敬的已婚妇女,她的丈夫响应国家号召,上前线了。所以别再围着她打转,你也别再来这儿了,不然迎接你的就是猎枪。别给她打电话,别去她去的教堂。也许你觉得不听我的话,我也不会拿你怎样。那我提醒你一下,这里是堪萨斯城,找人打折你的两条胳膊只需要花二十五美元;花双倍的钱就能请人结果了你。要是两样都要,先弄折你的胳膊,再取你性命,价钱就可以打个折。如果你逼我,我花得起六十二美元五十美分。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行了,有多远滚多远吧。”“等等!约翰逊先生,我不相信你会买凶杀人——”“你想试试吗?”“因为我觉得你要是想杀掉谁,一定会亲自动手的。”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老爷子轻笑着说:“这你倒是说对了。”然后他就把拉撒路的电话挂断了。拉撒路发动汽车,离开了那里。现在,他发现自己上了林伍德大道,正在往西开。之所以注意到这点,是因为他刚刚经过了他家人常去的那座教堂,也就是他第一次看见莫琳的地方。他再也不能在这儿看见她了。永远不能!就算他再回来一次,想避免犯下这些错误也不行,因为没有悖论。这些错误就是时空框架中不可更改的一部分,就算运用安迪的数学运算中的全部精妙所在,动用朵拉的所有能力,这些错误也无法抹去。在林伍德广场上,他把车停在距离布鲁克林大道不远的地方,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可以开车到火车站,搭上下一趟往西走的圣达菲火车。只要那两封求助信有一封能穿过几个世纪的时间,到达收信人手里,那么星期一早上她们就会来接他,这场战争及其带来的一切麻烦会再次成为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泰德·布朗森”将成为与外公和莫琳有过短暂交集且终究会忘掉的一个人。太可惜了,他没时间对两封信进行蚀刻处理。不管怎样,其中一封可能会在漫长岁月中幸存。如果一封都没寄到,那就等1926年再会面。要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鉴于他在延迟邮件系统还没完全搭建好的时候就做出了尝试,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那他就得等到1929年,按照原计划的时间与双胞胎碰面。这没有问题。双胞胎和朵拉都做好了那个时间接他的准备,无论如何她们都会到的。可为什么他觉得如此难过?这不是他的战争。过段时间,外公会明白,他脱口而出的预言就是真相。迟早外公会了解,当“拉法耶特,我们来了!”[16]这句口号被人遗忘,剩下的只有反反复复的“Pas un sou à l'Amérique!(不给美国人一分钱!)”。这就是法国人的“感激涕零”带来的结果。英国的“感激涕零”也一样。国家与国家之间是没有所谓感激的,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支持德国”?天哪,当然不是了,外公!德国文化从根上就烂了,而且这场战争会引发另一场战争,到时候德国人的暴行比今时今日国际上谴责他们犯下的罪行要可怕一千倍。德国人制订了邪恶的计划,建起了毒气室,人的皮肉燃烧时散发的焦煳臭味儿数个世纪不肯散去……可是他没法把这些告诉外公和莫琳,他连尝试一下都不应该。未来妙就妙在它的未知。卡珊德拉妙就妙在没人相信她的预言。那两个人不知道他知道的事情,所以不理解他说这场战争毫无意义,这有什么关系?可事实上,这确实有关系。关系重大。他感觉有个硬邦邦的东西轻轻抵在左边的肋骨上,那是他用来保护金币的枪。只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金币。他只觉得,这把枪也可以用来做他的“自杀开关”。别这么想,你这个傻瓜!你可不想死。你只是希望得到外公和莫琳的认可——尤其是莫琳的认可。征兵站就在邮局总部办公室楼下,正好在市中心。尽管时间很晚了,那儿还开着,外面还排着一条队伍。拉撒路找了个黑人老头,给了他一美元,雇他坐在自己车里看包,并承诺回来会再给他一美元。拉撒路只告诉他车后排有旅行包,但是没说包里有缝满金币的背心和手枪。不过,拉撒路并不担心车和钱,这两样要是都被偷了,那对他而言事情就更简单了。就这样,他也去排队了。“姓名?”“姓布朗森,名西奥多。”“当过兵吗?”“没有。”“年龄?不,出生日期。最好是1899年4月5日以前。”“1890年11月11日。”“你看着没那么大,不过好吧。拿着这张纸,从那扇门进去,然后找个袋子或枕套,把衣服脱下来放到里面拿着。把这个交给一位医生,他说什么你做什么就行了。”“谢谢,中士。”“去吧。下一个。”门里有一个穿制服的医生,还有六个穿便服的医生给他帮忙。拉撒路正确无误地读出了斯内伦视力表,但是医生似乎根本没听他在念什么。这似乎是一场“热身”体检。拉撒路只看见有一个人没合格,(根据拉撒路粗略的判断)那个人已经是肺结核晚期了。只有一个医生似乎在认真地筛查不合格的人。这医生让拉撒路弯腰,然后扒开他的两瓣屁股,检查他有没有疝气,然后又让他咳嗽两声,按了按他的肚子。“右边那个硬硬的东西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长官。”“你的阑尾切了吗?果然切了,我看见手术留下的疤了。刀口摸起来和两侧皮肤没什么区别,这道疤几乎看不出呢。你这阑尾手术真是漂亮,我真希望自己的活儿也这么漂亮。那硬块可能只是一坨大便而已。吃点泻药,明天一早就好了。”“谢谢你,医生。”“小事一桩,孩子。下一个。”“举起你们的右手,跟着我重复……”“保存好你们手里的表格。明天早晨七点之前赶到征兵站,把表格给问询处的中士看,他会告诉你们从哪里登船。如果你丢了这张表格,那也要来报到,不然山姆大叔[17]就会去找你。就这些。现在你们是军人了!从那扇门出去吧!”他的车还停在原地。黑人老头看见拉撒路回来了,便下车说道:“一切顺利,上校!”“那是自然。”拉撒路痛快答道,同时掏出一美元的纸钞,“不过,我只是‘二等兵’,不是什么‘上校’。”“他们要你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不能收您的钱。”“收下吧!我也不需要。我服役期间山姆大叔会罩着我的,而且他每个月要付给我二十一美元。所以,你拿着这钱,和之前给你的一美元放在一起,去买酒喝,算是为我——二等兵泰德·布朗森庆贺。”“啊,可不能那样做,上校——二等兵泰德·布朗森。我是白丝带成员,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发誓不再喝酒了。你把钱收好,去替我们把德国皇帝佬绞死。”“我会加油的,大叔。我给你五美元吧,你帮我捐给你的教堂,为我祈祷。”“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上校二等兵。”拉撒路驱车驶上了麦吉路,美滋滋地往南开。永远不要因为一点麻烦就不开心,享受生活才是最要紧的!“凯——凯——凯——凯蒂!美丽的凯蒂——”他在一家药房门口停下车,探头望向卖雪茄的柜台,瞧见一个“白色猫头鹰牌”雪茄的盒子,里面都快空了。于是,他把盒子里剩下的雪茄都包圆儿了,还要求把那盒子带走。然后,他买了一卷棉花和一卷医用胶带,一时冲动,他还买了全药房最大、最豪华的一盒糖果。他的车停在一盏弧光灯下。他下了车,钻进后车座,从旅行包里翻出手枪和背心,开始拆线,也不管被人瞧见的危险。他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就用小刀把之前用数小时才缝好的金币都取了出来。沉甸甸的金币叮叮当当地落进雪茄盒子。他用棉花填满里面,然后就把盒子封上了,还在外面缠了几圈胶带。被小刀搞得不成样子的背心、手枪和火车票都让他给扔进了下水道,现在,拉撒路最后一丝焦虑不安也随着这些东西一起进了下水道。他微笑着站起来,掸了掸膝盖。老弟,你老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做什么都那么谨慎!他兴高采烈地把车开上了林伍德大道,往本顿大道去了,忘了这座城市街道上的限速是每小时十七英里。他欣喜地看到布莱恩·史密斯太太的房子一楼有灯光。那就不用吵醒他们了。他带着糖盒、象棋盒和胶布缠着的雪茄盒走上了步道。他抬腿踏上门前的台阶,门廊的灯打在他身上;小布莱恩打开门,探头叫道:“外公!是布朗森先生!”“错了,”拉撒路淡定地说,“请告诉你的外公,是二等兵布朗森。”外公立刻出现在门口,狐疑地打量着拉撒路:“怎么回事?你刚才跟这孩子说什么?”“我让他通报一声,我,‘二等兵布朗森’来了。”拉撒路设法把三个盒子都夹在左臂下,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来,就是征兵站的医生给他的那张纸,“看看吧。”约翰逊先生看了一遍。“是这样啊。可是,为什么啊?从你之前说的看,我感觉你不会去应征。”“约翰逊先生,我从未说过我不去应征,只是说有几件事得先处理。是真的,我确实要先做别的事。我还担心这场战争到最后毫无意义,这也是真的。但是不管我的观点如何,我都应该藏在心里,因为毕竟现在是团结起来,一起向前的时候。所以,我去了征兵站,志愿加入军队,他们也接受了我。”约翰逊先生把征兵表递还给他,把门敞开:“进来吧,泰德!”拉撒路进去的同时发现几个小脑袋迅速地消失在他视野之外。显然,家里的多数成员都还没睡。他的外祖父领他进了客厅。“请坐,我得跟我女儿说一声。”“要是史密斯太太歇下了,就别打扰她了。”拉撒路言不由衷。(可别,外公!我真想爬进她的被窝,这种心思我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不用担心。她肯定想听这个消息。啊,那张纸,能让我给她看吗?”“当然了,先生。”拉撒路在客厅等候。几分钟后,艾拉·约翰逊回来了,把参军的证据交还给他。“她马上就下来。”老人叹了口气,“泰德,我为你感到骄傲。今天早些时候,我对你感到失望了,所以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能接受您的道歉,因为,先生,您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我匆匆忙忙的,没有说清楚。咱们可否忘掉那件事?您可以和我握握手吗?”“嗯?好,当然可以啦!来!”他们认真地握了握手。(也许以外公的力气,他还能把铁砧平举起来。我的手指都要被他捏断了。)“约翰逊先生,您能帮我保管几样东西吗?我走前顾不上处理的几样东西。”“啊?当然能啦!”“主要是这个盒子。”拉撒路把用胶带缠着的雪茄盒子递给她。约翰逊先生接过去,眉毛倒竖起来:“挺沉啊。”“我把银行保险柜里的家当都取出来了。这里面是金币。等战争结束了我就来取。如果我没能回来,您可以把这笔钱给伍迪吗?等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什么?听着,听着,孩子,你会平安归来的。”“我也想,到时候我会来取的。可是,在运兵船上,我可能会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断脖子。所以,这东西可以托付给你吗?”“行,这事交给我。”“谢谢你,先生。这个是伍迪的礼物,我的一副象棋。我没法带着它上战场,所以干脆把它给您吧,除非您能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来,反正伍迪是不会拒绝的。”“好吧,先生。”“还有一样东西是送给您的,不过,实际上和这张纸上写的不一样。”说着拉撒路递给他那张转让轿车的契据。约翰逊先生看了一遍,说道:“泰德,如果你要把你的车给我,我劝你还是再想想。”“这只是名义上的转让,先生。我真实的意思是把车留给您用。布莱恩可以开。他现在车技已经不错了,在开车上有天分。您也可以开,而且史密斯太太也想学车。等史密斯中尉回家,他一定会觉得有车方便许多。但是,如果他们让我到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训练,在部队开赴海外之前我还能请假回来,那我希望我也能随时用车。”“那为什么写张转让契据?这车自然可以停在我们的仓库里。你说得没错,布莱恩——他们两个都有需要开车的时候。我自己也应该学学怎么摆弄这玩意儿。不过,不需要转让给我啊。”“噢,是我没说清楚。假设我去了别的地方,比如说新泽西,但想把它卖掉,就可以给你寄张明信片,说一声就可以了,方便得很。因为你有转让契据,可以证明车就是你自己的。”拉撒路想了想,又补充说,“要是我从梯子上摔下来,也是一样的。如果你不想要,你可以把它转让给小布莱恩。或者随便你。约翰逊先生,你知道我没什么亲戚,所以为什么不让事情简单些呢?”外公还没答话,史密斯太太就进了客厅,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脸上挂着笑容(她应该是哭过,拉撒路很肯定)。她伸出一只手:“布朗森先生!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她的声音,她的体香,她手的触碰,还有她伴着骄傲的喜悦,这一切都击中了拉撒路。他忐忑的情绪一扫而光。(亲爱的莫琳,我马上就要出征了,幸好如此。因为这样对你更安全,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件好事。可我终究还是让你为我骄傲了一次,现在我也满怀着对你的爱意。趁着外公没注意到我的失态,快开口让我坐下吧。)“谢谢你,史密斯太太。我开车经过这里,顺便来对你道谢,也是道别,还要对你说晚安。因为我明天一早就要乘船走了。”“噢,快坐下吧!至少喝杯咖啡再走。孩子们也都想和你道个别呢。”一个小时过去了,拉撒路依然在那儿,而且比刚才更开心了。他始终都很开心。卡罗尔刚从他手里拿过糖果,就把盒子打开,将糖给所有人分了。拉撒路已经喝了好多放足了奶油和糖的咖啡,也吃了一大块自制的巧克力酥皮蛋糕,却又说自己早餐后就没吃过饭,又吃了一块。后来,史密斯太太跳起来要去给他做饭,他才阻拦。最后他们俩各让一步,拉撒路同意让卡罗尔去厨房给他做一个三明治。“今天让人忙得头晕脑涨。”他解释道,“所以我根本没时间吃饭。约翰逊先生,是您让我改了计划。”“是吗,泰德?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的,我想我告诉过你们俩,我原计划7月1日的时候去旧金山出趟差。然后就发生了议会宣战这种事,于是我决定立即动身,处理好我在那儿的事务,然后再应征入伍。我今天看见你的时候正要去那儿呢,行李都收拾好了,结果你让我意识到,德国鬼子不会给我时间处理好私事。所以我立刻就去应征了。”拉撒路装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我收拾好的旅行包还在车上呢,现在我哪儿都不去了。”艾拉·约翰逊似乎有点难受:“泰德,其实当时我没有催你的意思。你处理完自己的事,迟几天再去也无妨。他们又不能一夜之间变出一支大军。我知道这个,因为我亲眼见过他们忙活这事,那是在1898年。嗯,也许我可以替你跑一趟,作为你的代理人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忙。”“不用,不用!先生,非常感谢您的提议,其实是我一开始没想清楚,只想着‘和平时期’,没考虑到‘战争时期’。是您把我拉回了正轨。我去了趟西联公司,发出一封夜间电报给我在旧金山的经纪人,告诉他我想让他做什么,随后,我写了一张任命状,任命他为我的代理人,做了公证,再去市中心的邮局给他寄了过去。一切都安排好了。”拉撒路对自己刚刚即兴创作的情节很是得意,差点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然后,我才到楼下的征兵处排队报名。可是那个旅行包,您觉得可不可以把它放到阁楼里?我肯定不能拎着旅行包去当兵。里面只有几件盥洗用品。”“我来保管,布朗森先生!”小布莱恩说,“放到我的房间去!”“是我们的房间,”乔治纠正他,“我们一起保管它。”“等等,孩子们。泰德,如果旅行包丢了你会心疼吗?”“完全不会,约翰逊先生。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那就带着它吧。不过,等你今晚回公寓时,换点别的物品装进去。不用说,现在里面肯定有白衬衫和领衬。这些东西你可用不着。如果你有汗衫的话,带上几件。另外带上一双合脚的高帮鞋。袜子全带上也不为过。还有**。根据我过去的糟糕经历,我猜他们不会很快就有充足的制服。一团乱,一时间会有很多问题。你军旅生涯的第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你只有一开始带过去的那些衣物。”“我觉得,”史密斯太太认真地说,“我爸说得没错,布朗森先生。史密斯先生——史密斯中尉,也就是我的丈夫,他离家前也说起过类似的情况。他都没有等电报来就动身了——他走了几个小时之后电报才到——因为他说他知道一开始会比较混乱。”她嘴角**了一下,“不过,他说得比我说得更严重。”“女儿,布莱恩怎么措辞都不为过。泰德去了之后要是能准时吃到饭都算是幸运的。任何一个分得清自己的左右脚的人都会被抓过去当下士,他们才不在乎这个人穿成什么样。可是你在乎,泰德。所以,带上你可能会在农场上穿的衣服。还有鞋,舒适的鞋,不会让你行军还没一英里就脚上长疱的鞋。嗯,泰德,你知道润肤霜的妙用吗?就是在你知道自己要连续一周或者更长时间穿着鞋子的时候,把润肤霜抹在脚上,你知道吗?”“不知道,先生。”拉撒路回答。(外公,你以前告诉过我,或者说“后来”告诉过我。这法子真的很管用,我永远忘不了。)“尽量让你的脚保持清洁与干爽。用润肤霜涂抹全脚,尤其是抹在你的脚趾之间。或者用凡士林,含石炭酸的最好。要用很多,涂上厚厚的一层。然后你把袜子穿上——尽可能找干净的袜子穿,如果不得不穿脏袜子,也只好将就——再穿上你的靴子。你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就会感觉自己踩在一桶软肥皂里。但是,你的双脚一定会感谢你,因为你的脚趾之间不会磨烂。或者说不会磨损太严重。好好照顾你的脚,泰德,同时也要保持大便通畅。”“爸。”“女儿,我正在跟一名士兵说话,给他一些可能会救他性命的忠告。如果你觉得孩子们听这些不好,那就让他们上床睡觉去。”“我觉得到点了,”莫琳回答,“至少是时候让小点儿的孩子们去睡了。”“我不用上床睡觉!”“伍迪,你要好好听你妈妈的话,不许顶嘴,不然我就拿小棍打你屁股。你爸从战场上回来之前,这就是你要守的规矩。”“我就不去睡觉,等二等兵布朗森走了才去睡!爸爸说我能这么干。”“哼,一会儿我就拿着棍子让你知道,你刚才说的在逻辑上站不住脚。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懂道理。莫琳,我建议我们从最小的孩子开始,让他们挨个儿说再见,然后直接上床睡觉。最后由我把泰德送到电车站。”“本来该由我开车送泰德叔叔回家的!”拉撒路觉得该轮到他说话了。“布莱恩,谢谢你,可是今晚咱们还是别让你妈妈提心吊胆了。电车差不多可以把我直接送到家门口,而且,从明天起,我连电车都没的坐了,我得走着。”“没错,”外公附和,“他得行军,‘一二一, 一二一——挺胸抬头向前看!’泰德,布莱恩的父亲任命他为家庭护卫队的中士了,在他父亲回来之前,他要肩负起保卫家人的重任。”“那他就不能擅离职守,开车送一个二等兵回家,对吧?”“在家庭护卫队的长官——我和今天的护卫队长官——我的女儿在场的情况下,他不能这样做。我突然想起来了,趁小家伙们挨个儿和你吻别,我去找几件我以前在部队里穿过的汗衫。我觉得你穿着应该合适,如果你不介意是我穿过的。”“先生,能穿上这些衣服我感到非常骄傲和荣幸!”史密斯太太站起身:“我也有东西非给布朗森先生——二等兵不可。南希,你能带埃塞尔下去吗?还有卡罗尔,你能带上理查德吗?”“可是二等兵布朗森还没吃我做的三明治!”拉撒路说:“对不起,卡罗尔小姐。我聊得太兴奋了,都没顾上吃。啊,你能帮我把三明治包起来吗?我回到公寓就吃,这个三明治会让我睡个好觉。”“快去做,卡罗尔。”她母亲吩咐道,“布莱恩,你能带理查德上楼睡觉吗?”又来来回回聊了几句之后,拉撒路按照由小到大的顺序和孩子们全都道了别。他抱了埃塞尔一会儿,看着这个笑嘻嘻的小婴儿,他也咧嘴笑了,然后在她脑门儿上吻了一下,就把她递给南希了。南希抱着她上了楼,又飞快地从楼上跑下来。为了吻理查德,拉撒路不得不半跪在地上。这孩子似乎还不太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不过他知道这是个庄重的时刻。他紧紧地抱住拉撒路,在他脸颊上抹了一个吻。然后伍迪也亲了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过,拉撒路已经不再因为被“自己”碰触感到不适了,因为他不再把这个小男孩视为自己,而是将他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只不过他能在这次奇怪的“重逢”中从伍迪身上找到零星的记忆。他不再有勒死这捣蛋鬼的想法了,或者说这想法不如之前那么频繁了。伍迪用异乎寻常的亲昵语气轻声说:“那些象棋真的是象牙做的?”“真的是象牙。象牙和乌木做的,和你妈妈钢琴上的琴键一样。”“天哪,你对我太好了!听着,等你回来,二等兵布朗森叔叔,我就让你玩这副象棋。你随时可以玩。”“我会赢你的,孩子。”“得了吧!就这样。别带木制镍币[18]去噢。”小玛丽吻他的时候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吻别后她就转身飞奔出客厅。乔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小声叮嘱:“泰德叔叔,你要保重。”然后也离开了。小布莱恩说:“我会好好保管你的车,会和你一样把车擦得锃亮。”说完犹豫了一下,突然亲了一口他的脸,就带着理查德离开了。卡罗尔用油蜡纸工工整整地包上了他的三明治,再在上面系了一根丝带。他感谢了她,接过三明治,放进了上衣口袋。她伸出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声说:“里面有一封给你的信!”说罢她吻上他的面颊,迅速离开了。南希站到她刚才站的位置上,低声说:“那封信是我们俩写的。我们每天晚上为爸爸祈祷的时候,也会为你祈祷。”她瞟了一眼她的母亲,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肩膀,竟然在他嘴上吻了一下,坚定的一啄。“这不是good bye,是au revoir!”[19]她离开客厅的速度比她妹妹还快,昂着头的样子与她母亲一样。史密斯太太站起来,轻声问道:“爸?”然后等待他的回应。“不行。”“那就转过身去啊。”“嗯,好吧。”于是,约翰逊先生转过身,开始打量墙上的照片。随着柔和的窸窸窣窣声,史密斯太太走到拉撒路身边,抬头看着他,拿出一本小书。“这是给你的。”是袖珍版《新约圣经》。她打开书的扉页。他接过去,看到了扉页上有些褪色的题字:“赠给莫琳·约翰逊,1892年耶稣受难日,感谢你一日不落地来做礼拜。《马太福音》7:7[20]。”在这段文字下面是几行崭新的斯宾塞体字迹:赠给二等兵西奥多·布朗森忠于自己,忠于国家。莫琳·J. 史密斯1917年4月6日拉撒路深吸一口气:“我会珍惜这份礼物,把它带在身上,史密斯太太。”“西奥多,别叫我‘史密斯太太’,叫我‘莫琳’。”说完她举起双臂。拉撒路把这本小书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也伸出双臂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双唇。她的吻绵长、坚定、温暖而贞洁。随着这一吻,她发出几不可闻的呻吟,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她双唇微启,继续亲吻他。虽然拉撒路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了这个吻,但他依然不敢相信她会这样吻他。那是一个承诺之吻,仿佛在说她可以将一切交给他。不知过了多久,她贴在他嘴唇上呢喃道:“西奥多,好好保重。记得要回来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