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现在，弗洛拉717——一名来自低等家族的垃圾清洁工——正和侍女们一起坐在女王陛下的私人客厅里，吃着珠宝一般的百合花蛋糕，喝着新鲜的花蜜。她一边吃喝，一边讲述着关于马蜂和高温的故事。女王出其不意地打量了她一眼，这让弗洛拉为身上散发出的马蜂味道而感到羞愧，侍女们也被吓了一跳，纷纷辩解说已经为她做过了清洁。“安静点，女儿们。”女王微笑着说，“我只是想通过剩下的这一点气味来确认，马蜂的味道没有改变过。从古至今，他们的嫉妒心都那么强烈，所以他们才总想从我们这里偷走些什么，就好像我们的蜂蜜和孩子能带给他们力量似的。在遥远的古代，他们选择了鲜血而不是花蜜，于是我们就变成了敌人。”伯内特女士握紧自己的手掌说道：“母亲不朽，保护她的孩子们。”“神圣的是您的子宫啊。”姑娘们一齐唱道，连弗洛拉也不例外，歌词仿佛自己从她舌头上冒出来的。“我要走了，女儿们。”说完，女王就躺到花瓣制成的长榻上，用一阵芬芳的安眠之雾包裹住自己的身体，接着便消失不见了。*　*　*在侍女们的带领下，弗洛拉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床。那是一张柔软而香甜的床，闻起来就像是一类房间里的婴儿床。“因为育儿室就在那道门后面，”维奥莉特女士躺在一旁的长榻上说，“也许你明天一早可以过去看看，那时我们要服侍神圣女王产卵。那些卵和闪着光晕的小床——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神迹。”她咳了一声，“不过要是我们不能带你去的话，你也不要生气。”“我不会生气的。”“你的态度很谦逊，这是你们家族的荣耀。”然后，维奥莉特女士就用一阵浅浅的安眠气息包裹住身体，不再说话了。弗洛拉躺在黑暗中，呼吸着育儿室的芬芳。这芬芳围绕在她们周围，仿佛轻柔的拥抱。她把它深深吸入体内，直到腹部变得柔软发热。*　*　*第二天一早，随着太阳钟的声音响起，浓烈而甜美的女王气息又弥漫开来。这时，侍女们打开了育儿室的大门。她们让弗洛拉跟在身后。接着，她们便一起穿过一片气味强烈的隔离带，进入宽敞的一类房间。现在，她们已经到了蜂巢中最为神圣的所在——产卵室。这里放着一排排整洁的空床，正在等待着女王陛下。生产之前，女王的气息变得越发高涨。她的面孔上闪耀着光辉，气息在四周洋溢。她的腹部开始来回摇摆，节奏优美而迅速。随着每一次摆动，她的尾尖都会滑进一张小床。弗洛拉就站在后面，手里捧着清水和干净的棉布。她看到点点微光，若隐若现地在蜂蜡上闪烁。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枚新生的蜂卵就附着在它的底部，每枚蜂卵都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泽。随着女王的离开，这种光泽也渐渐消退。她的生产之舞散发着梦幻般的美丽，让弗洛拉也不禁想要快乐地摇摆。但她看到侍女们并没有起舞，而是保持着端庄的仪态，这才抑制住自己那强烈的欲望，保持着和她们一样的姿势。在所有小床满员之前，她在女王的房间与产卵室之间往返了六次，运送着新鲜的清水和花粉蛋糕。在新生命的映衬下，产卵室越发显得柔软而明亮。女王自豪地站在那里，看起来精疲力竭，侍女们则流下了欢欣的泪水。弗洛拉又一次回到女王的房间。在伯内特女士的安排下，她先是清理和布置了公共区域，接着就和侍女们一起，把女王陛下送进了她的私人住所，并准备让她在那里休息。当维奥莉特女士关闭大门时，弗洛拉屈膝行礼，并看了神圣母亲最后一眼。她心中充满热爱和不断流出的悲伤——这奇妙而美好的一天就要结束了。她一丝不苟地擦洗和清理着，心里非常明白：当大门再次开启时，她就必须离开了。侍女们又回来了，弗洛拉决定让她们看看——清洁工也懂礼节。于是她把腿夹得直直的，向伯内特女士屈膝行礼。“非常感谢，为了你所有——”“哦，不用这么害怕。”伯内特女士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神圣母亲想再见你一次。”“我吗？”弗洛拉望了望周围的女士们。她们都没有笑。“是你。”伯内特女士不露声色地说，“不要拖延了，现在就去吧。”*　*　*当弗洛拉走进房间时，女王身上正释放出金色的光晕。她让弗洛拉坐在自己身边，她收了收光圈，把弗洛拉和她一起笼罩在里面。“成婚之旅过后，我就没离开过蜂巢了。现在的我只能通过食物和饮品去品尝这个世界，当然还有我图书馆里的那些故事。”女王透过自己金色的气息，凝视着弗洛拉，仿佛凝视着广袤的天空，“那些故事吓到你了？”“是的，神圣母亲，一开始是的，接着我就想要了解更多。”“那些故事讲述了我们的信仰，我们必须付出关注，去滋养它们。在生产过后，我已经没力气自己去感受了，尽管侍女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祭司们在有时间时也会去读取它们，但在这个古怪的时节里，管理工作已经够她们忙的了，所以她们的首要任务并不在这里。”女王笑了笑，“关于世界的传说，我的女儿，关于美丽与恐惧的传说。”“神圣母亲，我很愿意读取它们——在马蜂的事之后，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女王笑了。快乐的涟漪也流入了弗洛拉的身体，尽管她并不明白她的快乐是为了什么。“让我们看看。”女王说道，“对你来说，前三个应该就足够了。”*　*　*第二天，弗洛拉继续和侍女们一起工作，为大家送去清水和茶点。女王在诞下数千枚蜂卵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弗洛拉的第二项工作就开始了。侍女们忙着为彼此梳洗并进食晚餐，女王陛下也在休息，弗洛拉来到了图书馆里。没有侍女们围在身边，让她感到心安不少。弗洛拉让自己冷静下来，以便集中精神。她没有再一次被房间里的强大能量淹没，在凝固的空气中，她捕捉到一丝来自气味故事的芬芳。它仿佛是一种活着的力量，正在引诱着她，并寻求着释放——只是这一次，她决定控制好自己。弗洛拉小心翼翼地感受着第一块镶板。在那里，《蜜流》在花海中闪耀着荣光；采集蜂们用古老的语言呼唤着彼此；米莉亚德就潜伏在附近等待着。接着便是《仁道》——在那里，一位姐妹眼看着自己死于他人之手。然后便是第三块——蜂蜜的馨香之门将她引入混沌——那便是《灾祸》，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股游丝般的轻烟打着转，仿佛在邀请着她。弗洛拉后退了几步，那股轻烟便也缩了回去。女王说过，做三块镶板就足够了，然而兴奋的感觉贯穿了弗洛拉的身体。如果祭司们没有时间汲取另外三块镶板里的故事，而她又能完成这项服务，对蜂巢肯定是有益的吧。她望着后面的三块镶板，触角并没有颤抖，双脚也没有畏缩不前。女士们的欢歌声透过墙壁，从她们休息的地方传来，甜美而令人安心。于是，弗洛拉迈步走向第四块镶板——歌声变得更大了。房间里充满了美妙的赞美诗的歌声。这是数万姐妹异口同声发出的歌声，它像洪水般流淌在图书馆中，久久消退不散，仿佛蜜蜂们已经穿墙来到这里。对于这歌声的含义，弗洛拉无法完全理解。当弗洛拉全神贯注的时候，图书馆里正被一种从舞蹈大厅里传来的、明快而繁忙的气息填充着——一大波压力的巨浪从房间里席卷而过。赎罪!这个词从歌声中传出，使得弗洛拉脚下一阵踉跄。歌声回**着渐渐远去，舞蹈大厅的味道也渐渐消散。弗洛拉不禁颤抖着，血液在她身体中奔腾。尽管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奇怪的词语和陌生的气息，而且身体中**漾的一种感觉令她想要逃离这里，但女王想让她了解这些故事，而她决不能让女王失望。弗洛拉接着来到第五块，也就是倒数第二块镶板前。乍看之下，它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一片树叶浮雕。可当她走近细看，它就变成了金色——叶脉犹如金丝一般，跳跃着把能量汇集到一起，形成了一根叶柄；接着，一根花茎从镶板下方伸展开来，一直延伸到地板上；金色的根系在整个房间里蔓延着，布满了墙壁，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属于神圣母亲那种天堂般的气息混合着丰富的花粉味道，在这里升起，变得浓烈。弗洛拉抬起头来，看着根系汇集一处，在图书馆屋顶穹隆的中央形成一个小结，逐渐膨胀，变成一颗王冠形状的果实。那果子越长越大，然后便爆裂开来，变成一片金色的尘埃。图书馆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但一阵悲伤在弗洛拉心底挥之不去，因为她脑中重复着这镶板的名字——《金色的树叶》。突然间，这个奇怪而美妙的故事让她感到不快。弗洛拉感到一阵可怕的痛苦——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也没受到任何伤害。她在第五块镶板前后退了几步。一阵深切的不安传来——尽管从心底生出的那种黑暗与扭曲感让弗洛拉退缩，但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小声称赞着她的隐忍——她已经解读五个故事了!女王会感到怎样欢喜啊!她给忙碌的祭司们帮了多大的忙啊!就剩下最后一个故事了。触角已经碰到第六块镶板，但它保持着强有力的沉默。弗洛拉小心谨慎地专注精神，但眼前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气味，没有图像，也没有声音。图书馆里的空气正在变热并压低，只有一丝新鲜空气从镶板中央吹出。这种感觉令人窒息。弗洛拉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图书馆消失不见，她又闻到了育儿室的气息。她被一个摇篮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空旷而黑暗的摇篮，深处传来一个婴孩痛苦的哭喊声，还有一阵寒风呼啸而过。随着弗洛拉的靠近，那摇篮开始噼啪作响，接着碎成了几块。宝宝伏在**，看着这一切，哭声越来越大了。一颗旋转的黑暗彗星发出刺耳的声音，从深渊里旋转而出，跌入她脑中。*　*　*再次恢复意识时，弗洛拉已经回到侍女们的宿舍里，正躺在一张**。她听到伯内特女士和其他蜜蜂轻声谈话的声音——直到她们听到她起身。“如此自大，”伯内特女士说道，“还如此愚蠢。”弗洛拉站起身来。她颤抖着身体，害怕地朝四周看了看，但那里一片寂静。“你从那里爬出来，大喊大叫，满嘴胡说。”伯内特女士继续说道，“彗星啦小床啦——我肯定神圣母亲没说过让你碰那些镶板。”“她说了。”弗洛拉的声音听起来细若游丝，“她想知道——”“关于恐惧和疯狂的传说？你肯定是误解了女王陛下的意思——她怎么会让你去做那种事？你只是个清洁工。我想是马蜂的事让你丧失了理智。”“是的，女士。”弗洛拉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满心羞愧。是她误解了女王，是她如此愚蠢而自大。“尽管那样，”伯内特女士接着说，“神圣母亲还是如此慈爱和宽容。她叫你再去觐见呢。”她靠后站着，面孔因愤怒而变得僵硬，“不要让陛下等你。”*　*　*女王在长榻上休息，一层微微闪烁的金色光晕笼罩在她身上。看到弗洛拉后，她打开一条裂缝，让弗洛拉进去，然后又把光晕合拢。弗洛拉想开口，想把自己在图书馆里的经历都告诉神圣母亲，但每当她试着说话时，一种奇怪的疲惫感便会攫住她的舌头。这让她不禁泛起了泪光。“嘘，小女儿。”女王温柔地说着，“听说你读取了所有故事。我也曾这样做过，但那已经是产下很多蜂卵之前的事了。我已经都忘记了。”她微笑地抚摸着弗洛拉的面庞，“你会复原的。”弗洛拉依偎在美丽而睿智的母亲身旁，把她那带有治愈气息的芬芳深深吸入体内。某些变化发生了——以一种无比微妙却十分清晰的方式，某些东西正在分子层面上发生着改变。但随着弗洛拉深深呼吸着，女王扭动着身体，开始因为疼痛而喘息。“母亲!”弗洛拉跳起来说，“怎么了？我是不是该叫侍女过来？”“不——”她紧紧抓住弗洛拉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不，和我在一起。”弗洛拉贴在女王身上，又感到一波强烈震颤穿过她们的身体。“神圣母亲，让我去喊她们过来——”“不!”疼痛使女王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我们不需要帮助。”接着她感到一阵轻松，于是便放开了弗洛拉。她把腹部蜷缩起来，又定了定身子。“今天的产卵过程很正常，每张小**都填充了新的生命，不是吗？”弗洛拉说不出话来，因为从女王身上传来的疼痛仍然停留在她的身体里。“如果有某张床被落下了，我的侍女们会提醒的——那是她们的工作。但她们什么也没说，所以应该一切都好。”女王陛下深深吸了口气，“一定是因为寒冷——你觉得蜂巢里冷吗，女儿？”“我不觉得，神圣母亲。”弗洛拉说道，“但大家都说我们蜜蜂的毛发又粗又厚，所以什么也感觉不到。”“一切都好。但别对任何人说起这事，明白吗？”她用自己的气息包裹着弗洛拉的触角。“答应我。”她低声说道。弗洛拉欣喜万分地点了点头：“我保证……”女王亲吻着弗洛拉的额头：“去吧。”*　*　*当弗洛拉从女王的住所出来时，所有侍女都没再看她一眼。弗洛拉一坐到她们身边，所有侍女便都起身走开。伯内特女士拿着花绷，用一根金色的针在刺着什么。“伯内特女士，请你原谅，如果我冒犯了你——”“我吗？哦，没有。”伯内特女士笑着说，但她眼里的神情是冷冷的，“如果你是只雄蜂的话，你的勇气非常可贵——但是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这时，大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门外的走廊传来，接着是一阵羞怯的敲门声。“啊!进来。”伯内特女士扬声道。一只非常年轻的蜜蜂走了进来，她也来自伯内特家族。她的毛发已经被梳理过，打扮成侍女们该有的样子。她向大家行了一个完美的屈膝礼，触角娴静端庄地低垂着。“弗洛拉717，”伯内特女士宣布说，“你和女王在一起的时间结束了，一切准入特权也一并结束。现在离开这里。”“现在吗？但神圣母亲会奇怪——”“别自命不凡了。她不会的。现在回到清洁工中去吧，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　*弗洛拉离开了。她脑中一片空白——既为了伯内特女士说的话所带来的痛苦，也为了突然被驱逐的屈辱，还有最重要的是，她曾愚蠢地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留在女王陛下的房间里，为她服务。她感受不到脚下传来的脉冲，也嗅不到气味的密码——随着女王之爱的气息渐渐变得稀薄，她的所有意识也渐渐变得稀薄；每离开一步，这种感觉便更加明显。可腹中的疼痛变得越发强烈——从看到女王喘息时开始，她便隐隐感到腹中开始钝痛。现在，那种痛仿佛浓缩了一般，存在于肚腹深处。弗洛拉停下了脚步。神圣母亲需要她啊。她需要她的照料。她，弗洛拉717号，不该听从侍女的命令。侍女……所有侍女的名字从她脑中划过。她试着分辨她们，让她们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但她越是想试着回想，记忆越是混淆成一片。图书馆——镶板——神圣母亲要她感知的气味故事……一切都在消退，变得空无一物——除了陌生的不适在肚腹中生成。弗洛拉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蜂蜡的条纹还在腿上，毛发也还打着发油，并被梳成卷曲的式样。她连想都不曾想到，自己竟会被带到那里。弗洛拉在自己身上嗅着，想找到一丝甜美气息留下的痕迹，但那都已经消退不见。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姐妹从她身旁走过，从她们触角上流淌出的只有八卦、流言还有命令。她们所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这让弗洛拉感到愤怒，因为她是那么渴望着女王之爱。弗洛拉不顾一切地整理着自己，寻找着哪怕一丝幸福剩下的气息，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愚蠢和自大。一阵铃声响起，这让她感到一些安慰。接着，一阵震颤便从地板上隐约传来。这代表着奉献仪式开始了——在为女王服务时，她是不需要参加这个仪式的。弗洛拉张开双脚，尽量让它们靠近礼拜所。这种震颤来自她的身下，从蜂巢最底层的舞蹈大厅传来。在那里，数以千计的姐妹已经把力量汇集在一起，大批大批的工蜂正按时涌入那里。带着被驱逐的心碎与空虚，弗洛拉跑着加入了她们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