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顶”飞出来后,弗洛拉就紧张地留意着任何一丝雄蜂的气息,以防教所就在附近。但她闻到的只有一种来自陌生花蜜的芬芳。她们越飞越低,来到一条灰色大路的上方。苦臭的气味从那里散发到空中,然后便穿过了一小块黑麦田。一股鲜明而嘈杂的气息一下涌入弗洛拉脑中。接着她就恢复了感觉。大片大片的灰绿色田野摇曳着伸向远方,但前方没传来任何花蜜或花粉的香气。弗洛拉闻到的只有来自作物纤维那种沉闷而无用的气味,还有从它们身下土地里散发出的强烈而刺鼻的味道。马蜂袅娜地扇动着翅膀,盘旋在空中,看着弗洛拉。“就是这样,我的表亲,路的那边就是你们的果园——你看,这条道路只会让你们空手而归。”她叹了口气,“想想你们这些可怜的表亲,鲜花已经在雨水中腐烂,你们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会有更多的鲜花。”“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不会有了——你没看到浆果已经长大了吗?这是所有昆虫都能看懂的信号。我们在家说过很多次——其实我们很愿意慷慨地和表亲们分享,因为我们拥有这么多——可‘神的选民’们是那么骄傲,多让人伤心啊,但我们维斯博很愿意放下古老的宿怨……”“你们有花粉和花蜜吗?”马蜂发出了一阵大笑。“表亲,你工作也太努力了!我们有的是糖,就像坚硬的蜜珠,却也像幼虫的身体那样柔软。它比蜜还甜,比你们采到的树汁的结疤还要坚固。”说到这里,她厌恶地吐了口唾沫。“那是蜂胶,有很多用途。”弗洛拉尽力让自己不要生气,因为保持友谊可能会让她受益良多。她想象着自己又落到起降板上,为蜂巢卸下来自异邦的财富,并一边强调着有关宝藏出处的真相。“随便你们怎么叫,表亲,但如果用我们的收藏,你可以轻轻松松喂饱整个蜂巢。没关系——现在我必须走了。祝你采集顺利,我的表亲。”“等一等!”弗洛拉追了过去,“你真的愿意和我们分享吗?”马蜂故作端庄地压了压翅膀,微笑着。* * *弗洛拉本以为她们会朝着气味嘈杂的小镇前进。但没想到的是,在马蜂的带领下,她们来到位于小镇边缘的一簇灰色库房。车辆在那里来来往往地工作着,喷出棕色的尾气——弗洛拉看到了这一切,并想着如何把它们编进舞蹈。到时候需要她用舞蹈表达的内容太多了,而且是如此热忱并令人激动——想想看吧,她们和维斯博家族的宿怨可能会就此终结——这将为她赎清罪过。马蜂扭头看了看,确认弗洛拉还跟在她身后,然后她就朝库房的方向降落。弗洛拉尽己所能地把信息记录下来——虽然她的触角依然疼痛,反应也很迟钝。弗洛拉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植物是这样稀少;就仅有的几株来说,它们的花冠也几乎没有力量打开。感应到蜜蜂出现,它们都拼尽全力,才可怜巴巴地释放出一缕气息。“别理它们,”马蜂说道,“它们可怜却无用——”但当一株植物伸展着推送出自己的气息后,它的邻居们也纷纷效仿。这些从水泥和焦渣石缝隙里挤出来的花朵纷纷恳求着,哀求着。来吧,来吧,它们呼唤着弗洛拉,乞求着她的到来。它们想要对她倾诉,想要让她的脚踩到自己的花瓣上。“很快。”弗洛拉落到一株被煤烟污染了花头的醉鱼草上。它为这种触碰而颤抖着,那是感激的颤抖。弗洛拉抓稳站好,接着就把舌头伸进一朵小花的深处。一阵恶心传来——花瓣上覆盖着一层肮脏的油膜。弗洛拉起身飞回了空中,那株醉鱼草惭愧地低下了头。“早就告诉过你了!”马蜂唱着说,“现在,如果你还想供养你的家人,就过来,否则就空着手回去吧。”她飞进了一间库房。那间库房就像一张大嘴,看起来幽深而黑暗。弗洛拉在外面徘徊着。她很庆幸没被同巢蜜蜂看到她试着从杂草上采蜜——尽管它们用花蜜给了她温暖的迎候,但那些绝对就是杂草:低贱、粗鄙、绝望的杂草。无法采集一定是有理由的,但她想不出来。教义中的那些话又出现在她心里:“不懂味道就无法采集。”那些杂草愚弄了她,这让弗洛拉十分生气,气自己没能抵挡住它们的祈求。她呼呼地扇着翅膀,发出更大的声音,想以此盖过它们的喊声。蜜蜂当然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事,否则她们就不会死在那棵发出杂音的树脚下,而马蜂却安然无恙。弗洛拉无视杂草们的哭喊,飞进了库房中。这里就像个大山洞,一切看起来幽暗又模糊。一飞进去,一种刺激而古怪的气味就袭击了弗洛拉的触角。这味道让弗洛拉的触角抽搐着,又让她在同一时间里既感受到了恶心又感受到了激动。“来这儿,”马蜂喊着,她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这边,表亲。”在黑色的拱形屋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安装着一条荧光灯棒。弗洛拉穿过噼啪作响的荧光灯,朝马蜂飞去。墙壁是由密封集装箱垒成的,下面就是水泥地面。地面上有很多车辆,它们笨拙而缓慢地来回移动,搬运着这些箱子。这让弗洛拉想起了清洁工们把雄蜂蜂蜡卷成球状的样子。看到这里,她决定把这些细节也编进自己归家后的舞蹈中。“过来啊。”马蜂已经回来找她了。在摇曳的灯光下,弗洛拉才发现她有多么年轻。她的脸尖尖的,黄黑相间,皮肤光滑无比;漆黑的眼睛在微笑之下闪烁着光芒,看起来比蜜蜂的更加扁平,边缘处显得高贵而华丽。她转身飞入空中,一缕甲酸的气息从她身后飘**开来。她啪啪地拍打着翅膀,呼的一下就飞走了。“请原谅我的激动。”她对弗洛拉小声说道,“来尝尝糖的味道吧。”她朝墙壁的方向飞去,兴奋地停在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壁架上。一块块马赛克似的岩石在那里闪着光,它们看起来花哨而艳俗,比任何花朵的花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种强烈的气味下,弗洛拉的触角排斥地四处挥舞,但她的舌头已经展平,做好了品尝的准备。“来采集这些吧,表亲,”马蜂说着,“想想你们有多饿吧。”这就是糖,坚固犹如蜂胶,绵软又如蜂蜡,融化后便像花蜜一样。它就是最棒的代替品了。弗洛拉越是多吃,就越想吃得更多,也想嚼得更快一些。当这种味道在大脑中奔腾而过,弗洛拉便抛弃了一切礼节。她用力撕咬着,就像自己破巢而出的那天。每种颜色的糖味道略有不同,却都带着令她作呕的后味,但这种感觉又进一步刺激了她的欲望。她想要问问这是什么,想指导自己可以在哪里找到它们,但她停不下咀嚼和吞咽。在身下的地面上,传来一片车辆的哀叫与呻吟声。“表亲,你喜欢它,是不是?”马蜂一边在附近嚼着糖,一边看着她大吃大嚼。她真是慷慨,弗洛拉想着,也很想这样对她说,但这色彩斑斓的糖块里仿佛有某种力量,让她越嚼越快。“多吃点。”马蜂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吃到饱。”突然间,弗洛拉意识到了自己的贪婪,她慢慢松开了刚刚撕下的那一口蓝色水晶。一阵奇怪的震颤从脚下传来,弗洛拉这才注意到自己所站的地方。在花哨的壁架两边各有一些灰色的咀嚼物,里面混合着黏土和纸屑。它们在壁架下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弧形,并往下延伸了一段,紧紧贴在墙壁上。那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屋顶是用糖制成的。弗洛拉所感到的震颤并不是来自地面的车辆,而是来自蜂巢内部。那是一阵尖厉的呜咽声——仿佛千百只马蜂幼虫就在她脚下啜泣。弗洛拉并没有动。现在她感觉到所有马蜂都在她附近的空中徘徊着,由于自己近乎疯狂的咀嚼,她们的气味完全被浓重的糖味掩盖了,而且她们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像地面上那些设备发出的。这时,弗洛拉才意识到,脚下的糖块真的像蜂胶一样坚硬,让她无法挪动。那只马蜂正在看着她。弗洛拉并没有转身,而是弯起了触角。“多谢你的款待,表亲,”她说道,用尽可能镇定的声音,“你是如此美丽,腰肢纤细,纹路平滑。你能不能转一圈,让我好好欣赏一下?”年轻的马蜂并没有反对,她开始在空中旋转着跳起舞来。“有劳你了,”弗洛拉一边谦卑地说着,一边把膝盖屈得更低,“这真是难得一见,我只见过一次比这个更快的。”“更快?”马蜂反驳道,“那有什么,看这里。”说完她又转了一圈。弗洛拉一边深深行礼,一边看到大批马蜂已经来到她身边,在昏暗的“洞穴”里盘旋。她迅速朝下咬了一口,把陷在糖里的脚解放出来。“我们更加优秀,难道不是吗?”马蜂一边旋转着一边喊道,“快承认!”“是的!”弗洛拉喊着,一边把脚拉了出来,“再快一些!”接着,她就像一只张扬的雄蜂一样,发动了胸腔里的引擎。然后她竭力向后一蹿,冲进了埋伏在旁的马蜂群里,把她们冲散在空中。“艾皮斯!”她们一边大喊着,一边因受惊而暴跳起来,“艾皮斯去死!”她们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带着愤怒的惊叫。她们伸出了潮湿的尾针,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她们的味道。弗洛拉一个骤降,接着又来了个急转。这时,一阵幼虫的啼哭声传来——这是马蜂幼虫的哭声。尖细的哭声带着仇恨,穿过纸质墙壁,从她们的巢里传来。同时,空中也传来俘虏们的喊叫声——他们正在用各种语言祈求着饶恕。由于被大量的马蜂翅膀近距离扫过,弗洛拉失去了坐标,开始往下跌去。在落地之前,她跌进了一堆令人作呕的东西里。那是一堆湿糖,混合着甲酸和她自己的气味。这个“洞穴”的入口处是明亮的,但当弗洛拉全速朝它飞去时,一量笨重的大车缓缓驶过,刚好堵住了入口。于是她不顾一切地急转开来,猛地潜入一个小缝,接着就钻进了司机驾驶室里。在她身后,马蜂们蜂拥而至,就像一场奔腾的洪流。司机惊恐地大叫着,挥舞着毛茸茸的手臂,在脑袋四周拍来拍去。弗洛拉被撞到了地上。马蜂们也发了疯,从四面八方攻击着司机。弗洛拉爬进一处阴沟里躲了起来。司机尖叫着按起了喇叭,这让汽车发出一阵怒吼,仿佛一头受了伤的公牛。司机扭开车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弗洛拉扇动着翅膀,把身体拖过金属台阶,掉落到了水泥地面上。越来越多的马蜂落到司机身上,让他不停地扭动着身体。与此同时,弗洛拉正朝着阳光和空气的方向爬去。野草们释放出自己的气息,想要给她帮助,她便循着那气息的方向,把身体朝外拖着,直到她感觉到头顶的天空。* * *云层是紫灰色的。一波又一波的冷空气颤抖着涌来又停下。弗洛拉先是努力摆脱了令人麻痹的甲酸雾,接着又奋力往高处飞去。她感到翅膀与身体的接合处一阵灼痛。杂乱的声音从身下传来,那是马蜂们愤怒的声音,还有男人们的吼叫声——他们正闻风而来,想把尖叫着的受害人拯救出来。弗洛拉继续向高处攀升,她试着用挂满糖的触角找出太阳的地平经度。她本以为嗉囊里已经装满了糖,但发现那里面又轻又空。采集没有成功,这让她惭愧不已,一想到自己的贪婪,又使她更加难受。现在弗洛拉唯一盼望的就是家的气息。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但周围的一切都不在记录中——除了糖带来的那波冲击。弗洛拉咒骂着自己的自大——所有家族中,她是最应该听从野草的话的那一个。如果她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一定要亲吻那每一张小嘴。她又飞了一圈,接着便以“8”字形飞行。她试着找到来自果园的气息,来自公路的气息,还有来自教所的气息——所有熟悉的气息,但巨大的气浪拍在身上,让她不得不收起触角,并且夹紧翅膀,以免它们从身体上剥离。一波巨大的冷气流在她身边涌动,同样巨大的一波暖气流就在前方。这时,一道电光闪过,暴风雨来了。一颗“水弹”在她右边炸裂,她感到前后翅膀的薄膜全都裂开了。她缩紧胸肌,把翅膀拢在一起,又瞄准了森林线,想飞入朝那里涌动的气流中。滂沱的“雨弹”把她打得越来越低。她东倒西歪地把自己扔到了最近的树叶“天棚”下。雨水沿着绿叶的边沿滴落,让她也跌了下来。她很想抓住什么东西,但爪子一滑,摔倒在地。雨点像击鼓一般打在前方的一丛树叶上,树叶下方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难所。想要到达那里,她就必须爬过一条闪亮的痕迹。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生物留下的痕迹,但如果她待着不动的话,雨水就会剥夺一切可能,到时候只能带着残破的翅膀,等着被大雨淹没。视线所及处空无一物,于是弗洛拉决定迅速横穿过去。嫩枝下就是那片干燥的避难所。就在她马上要到达时,一阵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东西没看见她,因为他没有眼睛。可是,随着那东西的移动,他身上橘色的褶边泛起层层涟漪——一只肥胖的棕色蛞蝓正沿着那条闪亮的黏液痕迹,拖着身体往回爬。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肌肉在有节奏地震动着。然后他又咧开嘴,流出一串串口水,并发出一种叫声——又像呻吟又像咕哝。两只充满**的柔软触角伸了出来,紧跟着便有两只小眼睛从触角尖顶凸了出来。他又一次发出了那种呻吟声,一片肮脏的黏液就拖在他的身后。作为一只采集蜂,弗洛拉宁肯在“雨弹”下自杀身亡,也不愿蜷缩在泥地上,等着被一只蛞蝓吞噬。虽然身受重伤并满身雨水,弗洛拉还是奋力朝空中飞去。就在这时,一波气流怒吼着冲了过来,瞬间,她小小的身体就没入了咆哮的风暴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