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拉的身体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浑身是水,不管是翅膀还是六肢都动弹不得,于是她只得任由自己穿过叶片,向下跌去,然后撞到坚硬的树枝上,直到在松软的地衣上得到缓冲。她用爪子抓紧地衣,把身体吊在雨中。渐渐地,她开始把更多的钩刺扎进去,并发现自己的六肢并没有受伤。她挣扎着拉起自己的身体,并把它摆正,然后推动甲皮。雨水从甲皮的缝隙里流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朝树干爬去,挤进一处干燥的缝隙里。这是一棵年老而真实的树,与先前那棵由邪恶金属假装的树截然不同。弗洛拉能感到它强健的根系正深深扎在泥土中,还有它那伸展开去的数不清的手臂正迎接着风暴的洗礼。这是一棵山毛榉——通过叶片的形状,她认出这是属于教所的一棵大树。一时间,她甚至热切地期待着,希望在雨停后能看到自家巢中雄蜂们的翎毛;希望看见他们从躲避的地方现身,然后摇摆着身体,成群结队地一起回家。雨渐渐变小,然后停了下来。汽车带着它们那明亮的小眼睛,在漆黑的旷野上缓缓驶过。远处便是灯光闪烁的小镇。弗洛拉试着扬起触角,想要先识别出一些气味,哪怕只有一种。狂风仍在疾驰,糖液还在流动——这些让她明白自己仍在逃亡。她看了看麻木的翅膀,发现两边的翼根都已经碎裂,翼膜上也出现了不少裂口。弗洛拉开始无法自控地颤抖着,却并不是因为她可能就这样被湮没在风暴中。女王陛下的祷告词流淌过她的身体,她希望死亡能以一种优雅的姿态降临——这甚至不是采集蜂的仁道,不是那带着尊重的仁慈一蜇。这种死亡无疑是漫长的。弗洛拉是多么渴望回到那温暖而香甜的巢中,在亲人们的环绕下,像那些高贵的姐妹一样,带着一颗平静的心,在属于自己的铺位上永远安息。赞颂你的每一天,姐妹。弗洛拉羞愧地哭泣着。她是那么莽撞自大地想要在小镇上采集,而没有遵从姐妹的舞蹈,才会被马蜂用糖和许诺的安全欺骗了。虽然她痛得打不开触角内的信息通道,但明白来自莉莉500的信息已经完全被毁掉了。她紧紧抱住自己,仿佛感受着姐妹的簇拥,寻找着残留在身体中的任何一丝女王之爱。可是她什么也没找到,那里有的只是让人煎熬的对归家的渴望。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那个小小的男孩一定正在饥饿中走向死亡。弗洛拉发出心碎的怒号——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飞过黑暗的天空。出于原始反应,她开始释放警报腺素,然后开始寻找回应,哪怕只有一丝——但这里没有姐妹,什么也没有,除了太阳。它正在一簇乌云后缓缓下落,在这个精准的时刻。水平经度!如果说她仍能感到太阳的移动,那一切都还没有失控。乌鸦的叫声越来越大,弗洛拉遏制住自己的恐惧,在身体内部搜寻着。只要能找到磁感应器官,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但这种模糊的意识很快就被湮没了。一波辛辣的气体从她身下传来,接着就是鸟群刺耳的叫声。他们正叽喳着,互相推挤着从树叶里飞出来。他们咔嚓咔嚓地张着蓝黑色的鸟喙,一边彼此咒骂着,一边抢夺着更好的栖身之木。他们啪嗒啪嗒地攀上树枝,用鸟喙戳着爬行的昆虫。他们的眼睛在火焰般的眼轮里四下环视,寻找着更多的食物。弗洛拉一动不动。越来越多的乌鸦从空中飞来,站满了树枝。他们用力拍打着翅膀,摇晃着身体,想把自己甩干。一根长长的黑色羽毛旋转着,从弗洛拉眼前飘过。她听到一声刺耳的响动,那是羽毛撞击树干的声音,羽毛白色坚硬的一端插进了树皮里。羽毛下面是一条悠长的黑影,映在树干之上。弗洛拉等待着,直到鸦群中又一次响起了咒骂和争执声。接着,她喝了些积在树皮上的新鲜雨水,好冲掉糖的恶心味道——那都是马蜂给的。然后,她滑下光滑的树干,朝着那根羽毛的方向爬了过去。那上面来自肉食者的气味自动引起了战斗腺素的喷发,但弗洛拉强迫着自己向它靠近。那羽毛的尖端被牢牢嵌进了树皮上的一处旧裂口里,在它的后面是一个洞。弗洛拉站在羽毛后面,往靠近洞口的地方扬起了颤抖的触角。她感受不到洞里存在任何生命迹象——除了山毛榉的味道以外什么气味也没有。她慢慢朝着洞的深处走去,检查着四周的环境——中空,干燥,而且空旷。在入口附近是树干上的一个小囊,几乎和蜂巢里的休息孔一样大小。不过想要进去的话,她就要先收拢翅膀。就在她把翅膀并到一起时,强烈的痛感让她不禁大声喊叫着。伴着一阵羽毛的摩擦声,一个突兀的黑影从高处的一根树枝上跳了下来。弗洛拉一动也不敢动,看着一只乌鸦爬了下来,寻找着那阵声响的源头。只见他红色的眼珠一转,目光就越过树干,朝她藏身的地方射去。但他并没有看见她,于是便用力啄着树皮,想逼她自己出来。但她依然没有动,这让乌鸦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低沉而沙哑的呱呱声。接着他抖了抖自己的羽毛,蹲在那里看着。强烈的苦味从积在他羽毛间的汗液中散发开来,红色的螨虫从羽毛之间爬过。直到乌鸦把头低到了自己的胸前,弗洛拉才缩紧翅膀,把身体挤到树皮上那处狭窄的缝隙里。这种被包裹的感觉让她安心。乌鸦就在她头顶的树枝上沉睡着。弗洛拉安静地望着黑暗的天空,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山毛榉的叶片涌动,在风中闪着淡淡的幽光。就在一只“悍匪”身下,她抬头仰望,渐渐感到一阵沉醉。小小的星星们燃烧着,发出昏黄的亮光;一轮清冷的朗月慢慢在天际留下一弯银色轨迹。这种美让弗洛拉心中爱意激**,她想起了她遗失的蜂卵;只有乌鸦的影子提醒她不能哭泣。她就要死了,不能再抱抱自己的卵,也不能再呼吸那温柔的气息——当它孵化时……想到这里,她感到两颊一阵**,嘴里有湿润的蜂王浆流了出来。她把这阵香甜吞进腹中——现在她没什么罪恶可以犯了,也没哪位姐妹可以批评她了。独自留在黑暗中,在远离女王之爱的地方,弗洛拉又吞下满口宝贵的**——就把这些浪费在自己身上吧,愿死亡如期而至。她在黑暗中眺望着,等待着。有一种芬芳在深夜中弥漫,那就是她迷失了的果园家乡。她想象着,在明媚的蓝天下,香甜的气息正迎接着她,而她正在一点点靠近家乡。阳光照耀着她的翅膀,她全身上下都满载着花蜜和花粉。她想象着,数万姐妹正欢欣地翩翩起舞;神圣母亲用爱将她包裹——在某个地方,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爱,她的秘密,都不再是罪恶的;因为这些记忆让她心中充满喜乐。弗洛拉仿佛穿过心灵的眼睛,看到了留在三只巨大的蜂蛹下的那张粗糙的小床。里面就是她宝贵的卵,金色的生命力在它周身闪耀。她想象着它的芬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身体里破碎。我的孩子啊,我的姐妹啊,我的母亲啊,我的家园啊。弗洛拉心中被爱充满。她喜悦地哭泣着,因为她又可以祈祷了。* * *清晨的阳光洒在山岭上,树叶由清冷的银色变成了热情的绿色。一阵温暖的木香从树皮上升起,这味道唤醒了弗洛拉,她吃惊地上下打量着自己。没有哪位姐妹在外过夜后还能存活——但她不一样,她正活生生地躺在树皮的裂缝里。一束阳光斜着穿过洞口,照在她身上。她还是很痛,但腿上没有损伤,翅膀的接合处也重新闭合到了一起。她伸了伸触角——疼得龇牙咧嘴的——但又感到了信息的脉冲。……飞行,风暴,马蜂……弗洛拉向着阳光,朝洞的边缘爬去。乌鸦们已经飞走了。在高高的山岭上,这棵庇护了她的老山毛榉只是众多树木中的一棵。远远望去就是田野,还有遥远的小镇。许多明亮的小点在空中上下移动,那就是飞着的昆虫们。身下湿润的土地上,两只黑色的大鸟正在抢着一条蚯蚓——他已经被拉成了一条潮湿的棕线。弗洛拉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毛发,一边认真检查着自己的伤口。就在瘀痕和被风吹伤的皮肤下,她的触角的功能正在缓缓地恢复着。在那儿……有一棵呻吟着的大树……还有马蜂们所在的库房。在那儿——弗洛拉开心地喊了出来——蜂巢的气息隐约传来。想要飞到那里,她必须先穿过一处陌生花丛的气息,这正是她自始至终想要寻找的气味啊。花瓣在黎明的曙光中绽放,浓烈的香甜正在召唤着她。弗洛拉用触角碰了碰那棵山毛榉,以此感谢它的庇护。她不能空着手回家,一定要完成任务,并赎清罪恶。她将为姐妹找到采集的地点,她将翩翩起舞,然后去看她的卵。* * *当她到达小花园时,那里已经非常拥挤了。从各个蜂巢赶来的蜜蜂们飞过一朵又一朵怒放的花朵;还有蚂蚁们,他们正列队爬向玫瑰和散发着腐败臭味的飞蝇们;蜜蜂姐妹,不论来自哪个蜂巢,都在合作着乘风飞行,无论她们的目的地是否一致。在另一边,苍蝇们兴高采烈地取得了先机,占据了离一只蜜蜂很近的位置。于是,那位姐妹就不得不做出选择——或是被迫触碰那不洁的生物,或是放弃自己的花朵,并把它留给苍蝇们肮脏的怀抱。弗洛拉在上空看着,想着要先降落在哪朵花上。一些花儿浸满了雨水,显出丰腴的身材,它们昂着自己的脸,期待着蜜蜂的触碰。另一些花儿却害羞地低着头,想要飞到它们身上就必须掌握从花冠下入手的技巧。弗洛拉选了一朵刚刚绽放的犬蔷薇,它的花瓣正在闪闪发光,金色的花粉已经是沉甸甸的了。喝了几口花蜜后,她立刻感到周身又被注入了新的能量。接着,她便开始在杂乱的灌木丛中工作着,直到挂篮都被装满。在这之后,她又飞去探查其他花园。许多花园里都整齐地铺着一层荒凉,艳俗的一丛丛花朵间或点缀其中——既没有芬芳,也没有养分。但她还是发现了一小块花田,那里蜂拥着很多昆虫。在那种令人激动的陌生味道下,他们正不能自已地发出阵阵兴奋的嗞嗞声。那里有高耸的蓝蓟花穗,仿佛一片由紫外线构成的森林宝藏。它的植株像小树一样高大;纤细的树干上长满了银色的茸毛;锥形树枝展示着自己的身姿;众多昆虫在空中旋转着,庆幸自己找到了这片富饶。数不清的紫色小花就像是一个个发着荧光的亮点,宣示着花蜜的存在。蜜蜂们、大黄蜂、花蝇们等各种飞蝇、白蝴蝶、草地褐蝶、红纹丽蛱蝶,还有豹纹蝴蝶,他们迎接着彼此的到来,同时也在贪婪地互相吞噬着。身下毛茸茸的大黄蜂们跳来跳去地搜寻着,身上反射出白色、黄色,还有红色的光芒。弗洛拉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间隙,才能投身于那片富足的香甜中。她把嗉囊和挂篮装得满满的,接着便动身朝家的方向飞去。每拍打一次翅膀,她就感到无比激动,仿佛看到了姐妹在变得更加强壮。尽管她负重满满,却全速前进着。在气息线的引导下,她向家的方向飞着,可当她临近果园时,那里的味道发生了变化。蜂巢的芬芳里浸润着大量的蜂蜜味道,还伴着一缕缕浓烟。上万姐妹在蜂巢上空和树木间盘旋着,被浓烟熏得快要窒息。“是‘灾祸’!”几只蜜蜂喊道,“世界的末日!”“小偷!”另一只蜜蜂大叫着,警报腺素徒劳地释放着,“小偷!”短剑已经就位,弗洛拉准备好为保卫蜂巢而战。她试着朝蜂巢的位置飞去,但滚滚浓烟逼得她去姐妹中间——那些愤怒而无助的姐妹啊,那些采集蜂和内务蜂啊。蜂蜜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浓——但这背后的原因是种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