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寒冷而明亮,果园闪烁着温柔的绿光,鸟儿在空中甜美地歌唱着。站在起降板上的弗洛拉却感到了某种变化。她展开翅膀,却没打开引擎。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安详,除了一束刺眼的阳光。它在树身上缓缓流动,直到定格在一条嫩枝上。下一刻,这条嫩枝便被绷紧并颤抖着。因为一只蜘蛛正从上面攀爬向下,身后释放出一根蛛丝。她熟练地把蛛丝牢牢地系在同一条嫩枝上,并舞动着八条腿,沿着两条蛛丝攀爬回去。“我昨天听赛奇修女说过这事了。”另一位采集蜂道格伍德女士说道,“当蜘蛛出现时,冬天将紧随其后。”弗洛拉抬头看着——细纱般的蛛网在林间闪烁着光芒,像一个个精美的陷阱,布满了她们的飞行通道。“所以她们是知道的。”又有几只采集蜂出现在起降板上,可当她们看到弗洛拉时,都停下了脚步。她们都知道她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只能让出空间,让她先行。西斯尔卫兵们纷纷向她致敬。“祝你飞出女王的速度,阁下。”她们中的一些说着。“母亲陛下将与你同在。”另一些这样说道。太阳渐渐升起。弗洛拉向蜂巢鞠了个躬,接着便把引擎开到最大,竭力向空中跃去。* * *收割完毕后,田野变成了褐色的荒漠,威胁着鸟类的生存。现在,田野边上那些狭小的绿色庇护所都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一堆堆残败的秸秆和**的土块。路边的花儿们耷拉着沾满尘土的头,那里空空如也、疲惫不堪,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蜜蜂的到来。弗洛拉先查看了在自己舞蹈中出现过的那株犬蔷薇,却发现花儿的香气已经消失,美貌也变成了皱纹和疲惫。它悲哀地耷拉着花瓣,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容光。小镇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那些友善的鲜花几乎在花园里消失殆尽,尽管许多奇装异服的外来花卉仍自信满满地站在那里,妖娆地炫耀着无用的性感。洋地黄和金鱼草——那些善用诡计吸引弗洛拉的花儿——在很久前就不见了。蓝蓟花都已经凋萎。不过她还能找到一些倒挂金钟,只是在那些悬挂的铃铛上采蜜很需要技巧。弗洛拉尽力采集着能采到的一切,但也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于是她准备离开花园,还有里面那些被苍蝇嗡嗡围绕的臭气熏天的黑色垃圾桶,可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盛开的蓟花香。就算是对蜂巢里那些最正统的蜜蜂来说,如何归类这种植物仍然取决于它的花蜜强度和采集蜂的能力。弗洛拉确定了那植物的位置在垃圾桶后,便靠近了一些。这株野蓟是如此顽强地冲出了柏油地面,又在垃圾桶中间那些黑色的缝隙里生存下来。它挺着多刺的紫色花冠,向着阳光的方向扬起了头。随着弗洛拉的靠近,它又释放出更多的香气。当弗洛拉用脚踏上它那带刺的花瓣时,甚至能感觉到它在感激地颤抖。她吸干它的花蜜,接着就在小镇上寻找更多的鲜花——不管是蓟花、蒲公英,还是低矮的红脉酸模,或者是可能采到花蜜的任何鲜花——因为她的嗉囊还空着一半。糖的味道随着地面上的炊烟升起,但这让弗洛拉又想起了马蜂。于是她继续寻找着。根据地平经度判断,太阳已经升到了接近正午的位置,但她的嗉囊仍然空着一半,而想要继续搜寻就必须消耗一些采到的食物。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采集了,她无处可去,唯有归巢。* * *正午的阳光普照着一切,除了蜘蛛网上的空洞。弗洛拉几乎已经忘了这些,直到她听到采集蜂们发出的警报声从起降板上传来。她急转向上,越过了几棵苹果树,接着饥饿地降落到起降板上。这是一套娴熟的动作,但代价高昂——弗洛拉感到嗉囊中的存储在下降。她看到了其他采集蜂脸上紧张的表情——她们也被迫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卫兵们向弗洛拉走来。“亲爱的西斯尔姐妹,我只采回半嗉囊花蜜,不过还是叫一个接收蜂过来吧。我会再飞出去,继续搜寻——”“原谅我们,采集蜂女士,但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你必须带回整整一嗉囊花蜜,而且是在正午之前,否则我们就必须把你拒之门外。这是赛奇的意志。”弗洛拉深深呼吸着从蜂巢深处传来的温暖气息。“但是我带着很好的花蜜,是从和你们同名的鲜花上采来的。你们闻!厨房肯定需要这些——”卫兵们的脸上闪过了痛苦的表情,但是她们仍然拦下了弗洛拉。“请原谅我们,阁下。”“但这里是我的家,你们是我的家人——我还能去哪里呢?让我接受仁道吧。在还能为蜂巢服务时,我真的没办法离开——”“没有一嗉囊蜂蜜,赛奇们就禁止你入内。”“她有。”另一位采集蜂——也就是道格伍德女士——沙哑的声音响起。因为长途跋涉,她身体两侧的气孔正剧烈地起伏着。她向弗洛拉走来。“给她们看看,”她对弗洛拉说,“她们能看到。”弗洛拉刚一张开嘴,还没等她答话,道格伍德女士就弯下腰来,打开自己的嗉囊,把里面的蜂蜜一滴不剩地倒进弗洛拉嘴里。还没等弗洛拉反应过来,采集蜂们都利落地做了同样的事——把自己的成果注入弗洛拉口中,直到把她的嗉囊装满。太阳升得更高了。“看吧,”道格伍德女士对西斯尔卫兵们说,“现在刚到正午,她带着整整一嗉囊花蜜回到了起降板上。你们必须让她进去。”“让她进去!“采集蜂们纷纷喊道。“很荣幸。”卫兵们鞠着躬说。弗洛拉感激地向采集蜂们跪倒。“赞美你们的每一天,姐妹。”“多么煽情啊!”一个恶毒而油滑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一只蜘蛛。她正垂挂在附近的网上,邪恶地窥探着过往的一切。“不要浪费这些年老而无用的家伙,把她们卖给我吧!”受到威胁的西斯尔卫兵们挺直了腹部:“不准侮辱我们,愚蠢的东西。每一位姐妹都有她的用处。”“最先贡献出花蜜的那个就没有。她……太老了。”蜘蛛转过四只小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道格伍德女士。受到挑衅的道格伍德女士的毒液腺开始燃烧起来,弗洛拉站在同伴身边,愤怒地挺直了身体。“没错,那只很虚弱了,”蜘蛛对同伙说着,“她们很快就会内讧的。”蛛网又开始飘忽闪烁。蜜蜂看到了那上面一个个白色的突起。“永远不会!”西斯尔卫兵们举起胳膊,指着蜘蛛们说,“你们撒谎!”“哦,来吧,来吧。”那只蜘蛛说着,“知道吗?我必须实话实说,你们的赛奇就是这么和我们交易的。”弗洛拉愤怒地飞起身,用胸膛发出了怒吼。“她们不会的!你们是米莉亚德,是邪恶的!”“赛奇们才不在乎呢,”蜘蛛佞笑着说,“她们只想换取知识。”弗洛拉强迫自己回到起降板上。“是真的吗?”她问卫兵们,“赛奇们真的会和她们交易吗?”西斯尔卫兵们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怎么交易?蜘蛛们既不吃花粉,也不喝花蜜——”弗洛拉转过头去,看了看悬挂在蛛网上的白色隆起。它们就是一件件寿衣,包裹着姐妹的尸体。“就是那样!”蜘蛛喊道,“把你们那些老弱、笨拙、愚蠢的家伙卖出来,换取关于冬天的知识,维持你们蜂巢的生存!”她用一只爪子指向道格伍德女士,“那一只很快就不行了,我能闻出来。就把她送过来吧!”“怎么会这样?”道格伍德女士凝视着她们。“不要!”弗洛拉把她推了回去。蜘蛛又深吸了一口气——她那柔软而湿润的身体因为兴奋而**。“就一口,很快的。”她喃喃低语着,这声音在空气中缓缓蔓延开来。道格伍德女士向前走了一步。“只消片刻疼痛——”“闭嘴,蠢东西。”一名西斯尔卫兵发出声音,朝蛛网射出一波战斗腺素,“管好你们自己的事,吃你们的苍蝇吧。”“我的名字叫阿拉克涅[1]。你们蜜蜂……就是我的事。”另一只蜘蛛从她自己的网上爬过来,所到之处泛起涟漪。“你们必须承认,这只是一个很简单、很经济的要求。你们数量庞大,还有很多宝藏。而我们拥有答案,能回答你们不敢提出的一切问题……但当你们中的谁想要提问时……我们很乐意提供帮助。”“转过身去!别去看她们!”起降板上的蜜蜂们都很想像西斯尔卫兵说的一样,把身体背过去,但那些美丽的蛛网仿佛具备某种催眠的力量。“姐妹,看过来吧。”蜘蛛喃喃低语道,“看看你们蜂巢那悲惨的命运……”“我们不是你的姐妹!”弗洛拉强迫自己扭过头去,“我们的蜂巢是强大的——我们才不需要你的把戏!”“知识就是力量。”蜘蛛说着,一边拨动着一根银色的蛛丝。所有蜘蛛都做起同样的事情,直到不睦的鸣响在果园中升起。“季节的时长;太阳再升起多少次,蜜流才会回来;下一个死的会是谁……”蜘蛛从网上跳下来,把自己悬在空中,“随着冬季到来,你们的蜂巢将耗尽最后一口蜂蜜,还有最后一点花粉。有了知识,你们就可以拯救自己……一只蜜蜂,一个答案。一只蜜蜂……一个答案。”她开始旋转身体,白色的肚子时闪时隐,时闪时隐。“一只蜜蜂……一个答案……”蜘蛛们纷纷从网上下来,在树叶下悬起身体,慢慢地旋转着。棕色,白色,棕色,白色……“别看她们!”弗洛拉把走到了起降板边缘的采集蜂们推了回去,然后她看到站在远处的道格伍德女士打开了翅膀。“赞颂你们的每一天。”她向弗洛拉大喊道,接着就跃下木板,朝林间飞去——谁也来不及阻止。她撞到了一张银色的蛛网上,使那张蛛网弹了一下。她扇动着翅膀,越来越慢,接着就被粘在了那里。蜜蜂们惊恐地叫着。那蜘蛛飞跑过去,露出了尖利的牙齿。“这里,”那蜘蛛爬上了道格伍德女士的背,“这会让你镇定下来。”她咬住蜜蜂的头胸之间,按着她,直到她不再动弹。接着,她就把道格伍德女士卷进一张黏性蛛网里,并用一团蛛丝塞住她的嘴,让她连最后的喊声都发不出来。做完这些后,她就又回到了蛛网的中央。“那么,现在我欠你们一个答案。”邪恶在蜘蛛的四只眼睛里流动着,“你们想问什么……怎样保卫蜂巢吗?哦,‘灾祸’来了,帮帮我们,神圣母亲,我们所有的蜂蜜都被偷走了!”她大笑着,身体像**般震颤,连那松弛的棕色皮肤都鼓起来了,“被驯养的家伙们,你们忘了怎么去战斗。让阿拉克涅来提醒你们吧。”蜘蛛笑着说,“害怕饥荒吗?”她又回到道格伍德女士旁边,蹲在了她的身上,“你们的藏宝库并没有装满,是不是?谁知道它能不能撑过冬天?”她在道格伍德女士身上露出了尖利的牙齿,“鲜血和花蜜——我的最爱。”伴着从胸中发出的一声怒吼,弗洛拉瞄准蛛网中央飞了过去。她停在蛛网旁,呼呼地扇动着翅膀,想要把蜘蛛赶走。“那么告诉我们,怎样才能度过寒冬?”“等一会儿。”蜘蛛脸上露出了漫不经心的表情,她来到弗洛拉身后,拉出一束新鲜的细丝。她一边向弗洛拉展示着,一边舔着她说道:“我的新绳子上有花蜜和花粉的味道。现在,再过来一点,亲爱的,我还没从见过像你一样的蜜蜂。你不漂亮,所以你肯定很有营养。规律就是这样。”蜘蛛向弗洛拉眨着四只眼睛中的两只,“你有一个问题,还有一个秘密。我能闻得出来。等我吃完一口,应该说喝完一口,我们可以谈谈。在她变干之前。”“回答我!”弗洛拉露出了尾针,但蜘蛛只是笑笑。“但回答哪个问题呢?那个关于你们蜂巢的问题,还是藏在你内心深处那隐秘的欲望?”蜘蛛把利齿刺进道格伍德女士的腹部,大声吸吮着,接着又抬起了头,“我知道,这绝对是一种解脱……”蜘蛛又开始吸吮着。弗洛拉感到翅膀上很沉重,她听到姐妹的呼喊声从起降板上远远传来——她们在召唤她回去。蜘蛛停了一下。“我会小点声的,这样她们就听不见了:你还会再产下一枚卵。”弗洛拉在空中一阵踉跄。“我不是问这个。”“就当作礼物吧。”蜘蛛狡黠地望着弗洛拉,“但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你可以为了蜂巢奉献自己吗?我可以回答你的姐妹三个问题,因为我觉得你的味道一定很特别。”她指着道格伍德女士的尸体说,“你的味道应该和她不同,我们可以多谈一会儿,你考虑考虑吧。”弗洛拉悬在半空中——就像她看到马蜂时做的那样:“我要问的是关于我们的蜂巢的事。你给的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你当然想要!”蜘蛛说着,“你渴望着再次犯罪!”“你已经获得了你的报酬,阿拉克涅,你欠我们蜂巢的。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度过寒冬?”“你是想跟一只蜘蛛耍花招吗?”她朝弗洛拉的方向拍着道格伍德的鲜血,“冬天会到来两次,这是我所有能告诉你的。愿你们的蜂巢蒙难!”* * *弗洛拉飞过蛛网时,甚至能感到蜘蛛们把毒液喷到了她身上——尽管她离她们还有一小段距离。这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几乎要落入她们的魔爪。她跌落在起降板上,采集蜂们温柔地触碰着她,给予她支持。“阿拉克涅说了什么?”赛奇修女站在木板上问,阳光照耀着她的翅膀,“你们私下里谈了这么久,我们以为你要留在那里了。”“我会告诉你的,修女阁下,但请先让我把嗉囊里的东西卸下来,我已经完成了你们交代的任务。”弗洛拉向一名年轻的黛西接收蜂招了招手,把金色的采集物都给了她。赛奇修女只是看着,并没有半句称赞。她望着果园深处。“请重复蜘蛛说的话。”弗洛拉在封闭了自己的触角之后才回答:“冬天会到来两次。”“奇怪。”赛奇修女的触角迅速一抽,“还有别的吗?”“她们希望我们的蜂巢蒙难。”“真的吗?这些令人作呕的生意人。”赛奇修女站直身体,展示着她那堪称宏伟的身高。她伸出触角,指向果园。一张张蛛网紧紧绷在树木之间,仿佛回应似的闪着光。虽然并没有风,但树叶仍在抖动。祭司回身看向弗洛拉。“听说道格伍德女士为你们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你要努力,不要辜负她。”“我会的,修女阁下。”弗洛拉朝里面跑去。她感到心脏绷得紧紧的,既是因为内疚,也是因为喜悦。[1] 阿拉克涅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她非常擅长编织,在向神挑战编织技能时,因为激怒神被变成了蜘蛛。——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