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裘靴子都没脱就倒在希尔顿酒店柔软的大**,脑袋靠着蓬松的枕头,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最新一集的《大无畏》。他将平板电脑放在腿上,搜索刚才放掉的那名记者。她朋友提莫没说谎,她真的不难找。露西·门罗,我们的超级扒粪[1]大记者,正忙着大力揭露黑幕。凤凰城水利局法务遇害死前遭受凌虐数日她果然骗了他。露西根本不是小报记者,她比狗仔疯狂多了。他得承认,这女的实在有种,或像凯瑟琳·凯斯说的,够剽悍。安裘每次讲话太大男人时,凯斯都会这么纠正他。不管她是有种、剽悍或白痴,反正下盆地的所有大咖她都杠上了。从加州、赌城到凯瑟琳·凯斯,通通被她点名批判,还有凤凰城水利局和盐河计划电力公司。以她激动的程度,就算提到安裘他也不意外。凤凰城水利局的法务被五马分尸,所有人都装作没事。所以露西·门罗决定捅遍马蜂窝,到处兴风作浪。各方开始交相指责,凤凰城警局和州检察长则都“不予置评”。以这女人的拼劲,安裘觉得她应该才来这里不久。她这样迟早会惹毛某人,把她除掉。电视上,陶欧克斯刚赏了颗子弹给两名威胁得州难民的西印仔,这会儿将枪塞进一个金发男子的嘴里,问他“焦人”在哪里。安裘很喜欢陶欧克斯在《大无畏》里的角色:雷利克·琼斯。琼斯是前海军陆战队武装侦察部队队员,他从北极回到得州海边的老家,却发现家人都被飓风卷走,生死不明。第一季,雷利克·琼斯都在南得州联邦紧急事务管理署设立的避难所寻找妻儿的下落。他在墨西哥湾的泥泞海岸和残骸垃圾堆里寻寻觅觅,还要躲避暴雨和龙卷风。但在最新一季里,雷利克·琼斯回到陆地,开车继续寻找他的家人。陶欧克斯真他妈适合这个角色。他失败过,所以演起雷利克·琼斯来恰到好处。这家伙直到出演《大无畏》才大红大紫。他之前演过两三部动作片和爱情喜剧,曾经红过,但随即销声匿迹,迷上泡泡和可卡因,还有人说他当过男妓,后来就完全从小报上消失了。所有人不再关注他。比他堕落得更惨、更夸张的明星大有人在。陶欧克斯完了。没想到转眼之间,他竟然靠着这个角色东山再起。如今的陶欧克斯已经是刚毅的中年男子,不再是当年的俊俏小生。他经历了太多波折,外表看上去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得州人。马桶哗哗冲水。胡里奥扣着皮带走出厕所说:“你还在看这部破电视剧?”“我很爱看,”安裘说,“失败者也有灵魂。”陶欧克斯受过伤,遇到过困难。“他很有深度。”安裘说。让安裘觉得真实的明星并不多,更不可能有演员知道安裘置身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陶欧克斯扮演的得州人却让安裘觉得丝丝入扣。安裘也苦过。当凯瑟琳·凯斯将他从地狱里救出来时,他正需要重生,而她给了他机会。第二次机会。也许这就是他喜欢那浑蛋的原因。“停尸间那个小妞儿是什么来历?”胡里奥问。“呃,她不是小报记者,是认真做新闻的家伙,”安裘说,“写过很多报道。”他没有说她很眼熟。他在停尸间见到她时,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吓了他一跳。更糟糕的是,他明明应该抓住她、盘问她,没想到却放走了她,像蠢蛋一样,结果现在只得设法再找到她。真难堪。“都是大媒体:谷歌《纽约时报》、英国国家广播公司、《Kindle邮报》《国家地理杂志》和《卫报》,写一些环境新闻之类的狗屁。还有《高乡新闻》和另外两三家媒体。她报道了许多凤凰城害死人的消息,也制造热点话题,在#凤凰城沦陷#话题里发布了一堆文章,简直呼风唤雨。”“她会发布#凤凰城沦陷#话题文章?”胡里奥兴致来了,“那个话题不错,有点类似#尸体彩票#。你看过#尸体彩票#吗?太扯淡了,比小报还劲爆,真的。”电视上,陶欧克斯赏了最后一个混混一颗子弹,发出啪的一声,鲜血溅地。“要写的尸体太多了。”安裘评论道。“真的,”胡里奥说,“我们应该会超过新奥尔良。”他举起手机,“但彩票就没那么好运了。我想我们押了500元人民币赌人数会超过一百五十人,但还没得到确切数字。那些浑蛋不肯再计算尸体,埋怨不知道从何数起,因为沙漠里不断有尸体被挖出来。”他瞄了一眼手机屏幕说:“连彩票都撑不下去,你就知道这里不能待了。”说完他将手机塞回口袋,“管他的。我要往北走了,你还需要什么吗?”“你搜过那家伙的东西吗?”“搜过。”胡里奥走到他们从两名死者那里拿来的证物袋旁,看着倒出来的遗物,“什么都没有。”他笑着举起一张金卡,“除非你想查查‘末日到来!’,看我们这个挂掉的家伙藏了多少不记名现金,说不定还能办派对呢。”“这就不用了。”胡里奥生气地瞪他一眼:“你要是打算待在这里,最好学会怎么找乐子。像是得州站街女郎,她们为了能洗澡,几乎什么都肯做。”“你有听过露西·门罗这个人吗?”安裘举起平板电脑让胡里奥看照片。“她就是你要找的记者小姐?”胡里奥将会员卡收进口袋。“她写了一堆关于杰米·桑德森的事,就是和老佛一起遇害的家伙。”“肯定是小报那种狗血的报道,我猜。”“不是,”安裘摇头说,“她完全没提到毒品和凌虐,只针对水。桑德森那家伙绝对是凤凰城水利局的,担任法务之类的。”“像布雷斯顿那样?”“我不认为他有那么位高权重,就是普通公务员吧,搜索整理州郡档案,供布雷斯顿出庭使用,那一类的工作。”安裘皱起眉头,“桑德森,还有你的手下老佛,两人都那样伤痕累累绝不是巧合,尤其是加州人也来查他们俩,肯定不单纯。”他将平板电脑转过来,让胡里奥看一眼凤凰城水利局那家伙出事前的模样,跟他在停尸间里不成人形的模样判若两人。“你认得他吗?说不定他是老佛的眼线?我猜你手下老佛也许雇用了他探听情报之类的。”胡里奥看了看照片,摇摇头说:“我确定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我也说了,老佛两周前曾经对我三缄其口,一直说他发现了一件事,值一大笔钱,却怎么也不肯吐露细节。”他又看了看照片,“我以为老佛只是想赚点外快,”他笑着说,“想到他打算搞一票大的,我却在领凯斯的死薪水,我心里就有气。结果现在他死了,我却能回拉斯韦加斯,你瞧有多讽刺。”“还真是讽刺。”胡里奥意味深长地望着安裘:“你要是够聪明,就会跟我一起走人。”“工作还没做完。”“去你妈的工作。”胡里奥哼了一声,“别以为你在这里可以当英雄,变成雷利克·琼斯。你来过,也查过了,我可以向所有人做证。”他朝门口做了个手势,“所以跟我一起走吧,反正凯斯又不会像检查作业一样监督我们。我们只要回去,跟她说老佛的死没什么,这样就没事了,我和你都不会落到老佛的下场。”安裘放下露西·门罗的另一篇报道。她写了一千字的檄文,提到两年前凤凰城警局一名警察中枪的事。这女的真是扒粪扒得冷血无情。“你的胆子跑到哪里去了?”安裘问,“你以前不是很有种吗?胆子跟牛睪丸和我的拳头一样大?不是堂堂男子汉?你他妈的怎么了?”“我在这个狗屁地方待太久了,就这么简单。你要是在这里待得够长,也会变成这样。这里的人——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死的。我说了,这可不是在演戏,跟陶欧克斯一样。天天都有得州人被吊死在高架桥上。小孩子脑袋吃子弹,只因为某个人沙尘暴过后发了狂。”胡里奥接着说:“前一秒钟你还在黑暗区买龙舌兰酒,下一秒就有皮肤晒得黝黑的10岁得州小鬼蹦蹦跳跳跟着你一路走到最近的提款机,这里就是这么疯狂。“就连有钱有势的亚利桑那人也在逃。我每天都在情报里读到这类事。政客收取贿赂,好在加州购买豪宅,要是记者开始问问题,他们就叫警察把记者押去沙漠处理掉。我不骗你,这里半数的州代表都在温哥华或西雅图有度假屋,以便到时拿着特别旅游签证离开这里。“这地方快要完了,所有人都在搜刮,你竟然还来这里调查某个人的死因?”“某两个人。”“去,干你妈的——”胡里奥摇头用西班牙文骂道,“唉,算了。我敢打赌老佛还有你那个杰什么桑德的,管他叫什么,他们应该是在夜店惹毛了某个西印仔,结果就被打死了。这地方跟有没有种无关,有的只是便宜的华雷斯城毒品、便宜的得州妓女和便宜的伊朗子弹。”“我认识的那个胡里奥会说这里根本就是天堂。”胡里奥做了个鬼脸:“你会笑是因为还没见识到亚利桑那民兵和得州蠢蛋打起来的样子,等你看过之后想法就会跟我一样了。”安裘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说:“我什么都没说。”胡里奥冷笑一声,“最好是。”他又看了看手机,然后塞回口袋,“哦,对了,去你的,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就这样?你什么都没留下就要离开了?连吻别都没有?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情报吗?”“当然,我手上有一堆狗屁情报,每周告诉我凤凰城水利局哪些人升官了,优先用水权的档案更是多到爆炸,还有凤凰城含水层淡化和化学过滤计划报告,根本就是他妈的痴人说梦。我得到报告说可口可乐打算撤除全新的装瓶厂,因为直接从加州运来还比较便宜,不管凤凰城提供多少好处,他们都不打算待着。我知道弗德河已经有多长一段沉入地底。我有一堆装满情报的U盘可以给你,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老佛挖到的情报根本不值得让人赴汤蹈火,全都是没有用的狗屁文件。”“所以你认为他在追查的水权都没有实凭实据?”“我是说我才不在乎。这里死定了,我要拍拍屁股走人了,待到现在是因为你是我朋友。“当然,”安裘说,“我了解。”看到胡里奥完全变了一个人,让安裘觉得自己老了。他们曾经一起到佩科思和俄克拉何马的红河执行任务,还有阿肯色州,确保科罗拉多东部的城市油水充足,不会又来争抢偏远山区的水,断了拉斯韦加斯的命脉。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但如今胡里奥却成了一条败犬,夹着尾巴一心只想逃。安裘认定这家伙走了不足为惜。胡里奥离开后,安裘重新点开平板电脑,将焦点摆回女记者身上,继续试着拼凑出她的全貌。跟其他雄心勃勃的记者一样,她甚至还出过两本书。第一本没什么特别,典型的浩劫狗血——报道某个地区土崩瓦解的过程。水井被人抽干,而凤凰城市政府拒绝接水管援助居民。后来亚利桑那中央运河被人炸毁,整座城市停水一段时间,所有人惊慌失措,这些都被露西·门罗记录了下来。安裘见过许多记者这样做,很容易就能满足外人对某座衰亡城市的兴趣。廉价的催泪报道,准备迎接末日来临的人们看了就会**的内容。比起得州和亚拉巴马州那十几个崩坏中的城市,还有全球所有沿海市镇,凤凰城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的对手不只有气候变化、沙尘暴、大火和干旱,还有另一座城市。露西反复将矛头指向北方的拉斯韦加斯,让安裘读得津津有味。她写了一整章的凯瑟琳·凯斯,还有南内华达水资源管理局和亚利桑那中央运河被炸的种种可疑之处。她写得不是很深入。许多人都写过凯斯,称呼她为“西部沙漠女王”“科罗拉多河女王”之类的。而亚利桑那中央运河被炸时,也有许多人注意到拉斯韦加斯立即停止从米德湖抽水,让水位维持在略高于进水三号位。安裘发现露西竟然写到他所在的秘密世界,而且抓对了一两分,不禁有些开心。但浩劫狗血终究是浩劫狗血,廉价得很。不过,第二本书就不同了,完全不一样。第二本书非常深入。谋杀之书,尸体之书。煽情之作出版后,露西隔了好几年才又提笔,而且像是变成了一位作家。凤凰城不再有人关心,谋杀率直逼毒枭州的出生率,居民干脆放弃了,开始兜售子女。这是完全不同等级的浩劫狗血,而就安裘的理解,露西彻底投入了其中。之前她是旁观者,从旁报道着,如今却已然历经切肤之痛,写出来的东西更像是午夜睡前的私人日记,辛辣、直接、坦白而私密,充满了疯狂、失落与失望,是处在理智边缘,狂饮特卡特啤酒和龙舌兰酒之后的产物。露西越陷越深,安裘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她已经陷得太深,而这座城市还在不断拉她往下沉。胡里奥很机灵,懂得赶紧抽身,不要为凤凰城而死,但这名女记者……安裘觉得她会追着事情的发展,直到地狱。而这会儿她将焦点转向了杰米·桑德森。从她撰写的文章看来,露西似乎将这名水利局法务的故事当成了她的最后一战。安裘审视着她的照片。晒得斑驳的黝黑皮肤、野性的浅灰色眼眸,她已经变成本地人了,以某种难以言喻的方式成了地道的凤凰城居民。她快疯了,在未知的航道上迷失。他在停尸间见到的她就是这样。她看着安裘,他立刻觉察到两人的关联。她看得太多了,跟他一样。他认得她。她也是。安裘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垂死的城市,还有仿效赌城的大街上的人群和夜店。人们装作一切如常,努力寻找和寄望一个已不可得的未来。商会广告牌在他们上方闪闪发亮:凤凰城·崛起。露西·门罗在写第一本书的时候,还不了解凤凰城是什么,也不了解拉斯韦加斯和失落为何物。现在她知道了,也知道他了。“要是她知道你,”安裘喃喃自语,“那就表示她可能知道很多了。”[1]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掀起了一股新闻报道浪潮,一些记者和报刊致力于深入调查报道黑幕,揭发丑闻,对社**暗面进行揭示。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在一次演讲中,将一批致力于揭丑爆料的记者,比作英国作家约翰·班扬小说《天路历程》中的一个反派人物,他从不仰望天空,只是手拿粪耙,埋头打扫地上的秽物。但是被批评的揭丑记者却不以为意,反而欣然接受“扒粪者”这个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