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门罗住在一栋低矮平房里,泥墙厚实,个人太阳能板用粗铁链固定在屋顶上面,仿佛深怕精神病患逃跑似的。老派的环保建筑风格,杜松立柱门廊用一块松垮的蓝金两色橡胶涂布保护着,感觉像是从很久以前的动漫展场偷来的,来自凤凰城还会举行真正展览的年代。一辆老旧的福特皮卡停在前院,停的角度很怪,轮窝生锈,轮胎用千斤顶架着,感觉像是在沙漠里奔驰了100万英里,但还想驰骋沙场冲出地狱。安裘将特斯拉电动车停在屋前,两只鸡在车头咯咯叫。他下车靠着车门,女记者家附近的房舍都有空心砖墙保护,不让外人窥探墙后的一切。安裘看见小巷远处有几顶帐篷和几间由铁皮和废纸板搭成的棚屋,似乎是流民聚居的地方,心想是不是有人凿穿了凤凰城的旧水管。这附近没有救济水泵,流民窟会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凯斯绝对不允许赌城发生放任民众偷偷接水而没有付钱这种事。这又是一个凤凰城会衰败的原因。他戴上太阳眼镜开始等待。安裘心想露西要是在屋里,应该会观察他,思忖该怎么办。她会认出他来,说不定心生厌恶。所以他在外面等着,给她时间习惯外人来访。他当过许多次不速之客之后才发展出一套固定仪式。告诉别人即将失去水这个坏消息是一项特殊技能,当面否决人总是很危险。他出于习惯扫描了左邻右舍的屋顶,看看有没有摄影机或狙击手,但没有异样。露西的皮卡车底下躺着一只黑灰色澳洲牧羊犬,它懒洋洋地吐着粉红色的舌头,可能因为太热了,懒得理他这个侵入者。一只鸡就在这只杂种狗的鼻子前啄食,它却都懒得叫。安裘觉得已经给露西·门罗够多时间了,便推开院门,沙尘簌簌掉落。那狗一跃而起,不是因为安裘,而是门开了。女记者走了出来,宛如一道阴影从装有遮阳棚的门廊里踏入艳阳下。她双手插在裤子后口袋,漫不经心地站着,声音很不客气。“你来这里做什么?”眼前的她跟他在停尸间见到的她不一样。她那时穿得比较讲究、比较专业,好赢得警察和法医的敬重。这会儿她穿着展露臀部线条的褪色紧身牛仔裤和低领T恤,看起来很居家,好像正在做家务一样。“我希望能跟你谈谈。”他说。露西朝他的车撇了撇头:“我就知道你不是警察。”“没错。”“但你假装是。”她一脸警惕,但对安裘来说感觉跟之前差不多。这位女士也许装束不同,但眼神没有变:一双灰色眼眸看尽了世事,而且知道得太多。对安裘来说,她的眼睛就像隐藏在砂石峡谷深处被人发现的池塘,同时带着救赎与沉静,如同一方冰冷的水,当你跪下掬水而饮时,发现自己的倒影在水底深处望着你,彻底洞穿,就算陷溺其中你也不会后悔。“我觉得我们之前的互动方式错了。”安裘说。“是吗?”女记者将手从牛仔裤后口袋抽出来,握着一把黑亮的手枪,黑色亚光的枪身只比她的手掌稍大一点儿,枪管很短,感觉跟握着弹夹没有两样,但依然足以致命。“关于你这个人,我想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哇,”安裘举起双手说,“你搞错了,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就像你对杰米那样吗?用火钳戳进我的屁股,然后电击我?”她举起手枪。安裘发现又黑又小的枪眼对着他的眼睛。“你误会了。”“我不觉得。”安裘发现她在害怕。尽管手枪在她手里可能握得很稳,但她在害怕。她脸上带着一丝恐惧——她觉得自己死定了。妈的,她觉得自己在做最后一搏。“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安裘后退几步坐在低矮的土坯墙上,刻意缓和情势,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被动和无害。“这种话谁都会说。”女记者低头眯眼瞄了瞄枪管,“我给你五秒钟离开这里,再也别让我看到你。你应该庆幸没有被我一枪打死。”“我只是想找你聊聊。”“五。”她不是天生杀手,安裘不觉得她是,她只是被逼过头了,跨越了是非的线。安裘从来没在其他人眼中见过那样的神情。他知道那种绝望。他经历过。“听着——”“四。”他在得州难民眼中见过那样的神情,在他们长途跋涉逃离得州却遇到墨西哥黑帮的时候;他在运毒小弟眼中见过那样的神情,在他们不堪虐待决定死前报复伤害某人的时候;他在内华达州的农庄主眼中见过那样的神情,在他们挺身捍卫灌溉水闸不让南内华达水资源管理局关闭的时候。露西不是靠杀人维生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失去希望的人有时会失去人性,狗急跳墙,成为未知悲剧的执行者。“你不会想这么做的——”“三!”“拜托!”安裘反驳道,“我们不必这个样子!我只是想找你聊聊!”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如何一个箭步冲向她。他可以转身,用防弹夹克吃子弹,不断往前直到抓住她。虽然危险,但他觉得有办法制服她。“我只希望你听我——”“二!”安裘竟然一反直觉张开双臂,防弹夹克应声松开,让自己更加危险。“你的朋友不是我杀的!我来找你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我和你都想知道同样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等着受死。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屏住呼吸,恨自己竟然把自己走到这一步。早知道就一把擒住她,而不是只能在心里祈祷他没有看错她。耶稣、马利亚、死亡女神……没有子弹。安裘微微睁开一只眼。露西依然拿枪指着他,但没有开枪。安裘勉强挤出微笑:“你玩够枪了吗?我们可以谈谈了吗?”“你到底是何方神圣?”露西问。“我只是想和某位大记者谈一谈,因为她在所有与凤凰城凶杀案和水资源的话题下拼命发文。#凤凰城沦陷#对吧?那是你吗?言辞激烈。”安裘刻意面露迟疑,想让她觉得自己很有力量,有主导权。她当然有主导权,你这个白痴,他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这么对他冷嘲热讽,就算她瞄得不够准,你也早就被子弹打得脑袋开花了。安裘继续往下说:“这一切不是只有你朋友被五马分尸那么简单,对吧?而是有别的事在发生,而且大有蹊跷,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方向,就这样。我只是想跟你谈谈。”“你觉得我会在乎你要什么吗?你这个假扮成警察的浑球。你怎么会觉得我愿意帮你?”“也许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安裘安抚道,“互相帮忙。你是因为害怕才会拿枪指着我,不是吗?但我发誓,你应该提防的人不是我。我们也许能互相帮忙。”露西苦笑道:“我发疯了才会相信你。”“我是来讲和的。”“我赏你一颗子弹,我们就和了。”“人死就没办法问话了。”“我可以打穿你的膝盖。”露西说,“看我把你一对膝盖骨打爆之后,你还笑得出来吗。”“你是可以那么做,但我认为你不会。听着,我见过那种人,但我认为你不是。那种游戏不是你这种人会玩的。”“但你是那种人,对吧?你就是那种人。”安裘耸耸肩:“我没说我是圣人,只说我们利益相同。”“我真的应该赏你一枪。”“不会的,相信我,你不会想成为冷血杀人狂的。”没想到露西肩膀一垮,放下了手枪,让安裘吓了一跳。“我已经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她说。那一刻,她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疲惫和绝望,感觉像一千岁那么苍老。“你觉得有人会来干掉你。”他说。她干笑一声说:“写尸体的人不可能活那么久,至少在这里不行。”她转身大步朝屋子走,踏上门廊时回头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枪。“怎么?不是说要聊聊吗?”她说,“我们就来聊吧。”安裘不禁微笑。他果然没错看她。他了解她,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也许他早就了解她了。安裘随露西走进屋里。她的狗依然懒洋洋地躺在皮卡底下。安裘走过时朝它咧嘴笑着说:“我了解她。”说出来感觉真好。狗打了个呵欠,侧躺在地,一点儿也不在乎。露西家里东西很少,室内整洁而凉爽,陶瓦地砖搭配危地马拉针织窗帘,架子上摆了几只纳瓦霍陶器,所有东西混搭在一起,洋溢着美国西南部特有的庸常,感觉很亲切。她的平板电脑和键盘摆在粗糙的木桌上,用军用级的防震保护壳包着,就算往墙上砸也不会摔坏。电脑旁放着外层龟裂的防尘面罩和护目镜,周围一圈沙子和尘土,仿佛她一进门都来不及抖掉沙尘就赶着干活,一心只想打开电脑开始发文。屋子里还放着几个书架和一些照片,其中几张拍得很清楚,是隔着窗拍摄的死城百态。某家人驾着敞篷小货车逃离得州,年少的儿女背着猎枪和长枪坐在300加仑的水箱上挥舞州旗。安裘很好奇他们这样一路挑衅到底能走多远。还有其他照片:得州人的祈祷帐篷里,男男女女跪在地上拿着墨西哥刺木茎鞭打背部,祈求神的救赎;高速公路上的车阵被烈日照得闪闪发亮,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血红沙漠,头顶上是炽热无云的蓝天。可能是得州人穿越新墨西哥州,肯定是老照片,因为现在国民兵不让人们乱跑,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其中一张照片特别醒目,是两个孩子和某个绿草如茵的地方。人们欢笑着,肌肤光滑湿润。“你的孩子?”安裘问。露西顿了一下说:“我姐姐的。”照片中一名皮肤白皙的女子将头靠在深色皮肤男子的肩上,安裘觉得他看来像是中东人或印度人。女子的脸跟露西很像,但眼神中没有露西那种顽强的深邃。露西到鬼门关里走过一遭,虽然浑身是伤,至少完整无缺,但照片中那个白皙版的露西应该很容易就崩溃了,安裘心想。露西的姐姐是那种很容易崩溃的人。“看起来绿油油的。”安裘说。“温哥华。”“我听说内衣在那里会发霉。”露西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说,但安娜一直否认。”一个书架上都是老书,册数还不少,像是皮革装帧的伊萨克·迪内森小说和附插画的旧版《爱丽丝梦游仙境》,就是用来炫耀个人聪明才智的那种书,标榜身份地位用的。不过,有一本老书:自然保护作家赖斯纳的《凯迪拉克沙漠》。安裘伸手去拿。“别碰,”露西说,“那是初版签名本。”安裘冷笑一声,“我想也是。”接着又说,“我老板每次雇用新人,就会叫他们读这本书,让我们知道现在局势乱成一团不是意外。我们明明朝地狱走,却什么都没做。”“杰米也常这么说。”“你说你朋友,就是那个水利局的法务?”“你老板是凯瑟琳·凯斯?”安裘咧嘴微笑:“是谁不重要。”他靠着料理台,两人陷入沉默。“你想喝水吗?”露西问。“你想招待的话。”她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晓得自己是想招待他,还是想补他一枪,但还是去拿了杯子,打开滤水缸的龙头。清水注入杯里,缸上的数位显示屏亮了起来。28.6加仑……28.5加仑。他发现她只用一手装水。她还是在提防他,还是没放下那把枪,但至少不再指着他了。他觉得这应该是他今天能得到的最大的让步了。“你之前写东西比较谨慎。”他说。露西冷冷地瞄他一眼。装好水后,她将杯子递给他:“你现在又变成评论家了?”安裘接过杯子举杯道谢,但没有喝:“你知道以前柽柳猎人在科罗拉多只要遇到同行,就会分水喝吗?”“是有听过。”“他们拼命铲除从河里吸水的东西,柽柳、白杨和沙枣之类的。那时加州还没有强占河水,所以竞争非常激烈。铲除越多的吸水植物,就能抢到越多的水,换取越多的赏金。所以,他们每次见面都会交换水喝,但只交换一点点,一水壶,一起喝。”“一种仪式。”“没错,但也是一种提醒,提醒所有人,就算他们为了水争得你死我活,大家还是在同一条船上。”安裘停顿片刻,“你要跟我一起喝吗?”露西打量他,最后摇摇头说:“我们没那么亲近。”“随便你。”安裘还是举杯致意,感谢她提供的生命之泉,他喝了一口,“失去杰米这个朋友,似乎让你豁出去了。你开始杯弓蛇影,觉得恶魔就要找上你了。既然如此,你何必豁出去呢?”露西移开目光,匆匆眨眼,似乎想振作自己:“他明明是个大浑球,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在乎。”“是吗?”“他非常……自以为是,”露西停顿片刻,寻找正确的形容词,“他喜欢耍帅,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而且很喜欢证明这一点。”“所以才会一命呜呼。”“我警告过他。”“他在忙什么?”安裘问。“怎么不是你告诉我?”她又态度强硬了起来。虽然心底脆弱,但可不是他能见到的。她这会儿又用那双暗灰色眼眸望着他,就算有柔弱的一面,也被她锁了起来。“我想应该跟水权有关。”安裘说。他拿着杯子走到防震电脑前喝了一口,接着说道:“而且是值钱的大发现。”他左右看着电脑和电脑的边角。“电脑上锁了。”露西说。“我没有刺探的意思。”“胡说!那你朋友佛索维奇为什么会死?”她问,“他是谁的手下?”“我想你既然知道他的名字,应该也知道他是谁的手下了吧。”她生气地瞪他一眼:“看证件他是盐河计划电力公司的人,但显然是障眼法。就算他领电力公司的薪水,我也觉得他是某人的眼线。”“你好像扯太远了。”“你说眼线吗?”露西哈哈大笑,“20世纪20年代,洛杉矶榨干了欧文谷的蓄水,他们那时就有眼线了。既然当时设眼线有用,现在当然值得一试。”“你真是专家。”他回到料理台前,将杯子搁在瓷砖上,发现她的手提包、钥匙和手机放在旁边。紫色的皮质手提包,有大量的银色车边。“手提包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你没回答我的问题。”“用到现在还是很不错。”“这是萨琳娜包。”露西说,“你看起来不像时尚达人。”“我通常都穿CK防弹衣,”安裘摸了摸夹克,“工作很实用,你懂吧?”露西似乎很失望。“杰米很懂时尚,这只手提包就是他买给我的。我没什么时间购物,但他总是想送我一点行头。”她耸耸肩,“他老是这么说:‘你需要行头,你需要行头。’”“所有人都需要行头。”安裘说着伸手去拿她的手机。露西将手机抢过来。“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把手枪放在身边,跷起二郎腿。安裘突然意识到她的身材。他觉得她是故意的。他喜欢她的腿、她的腰和臀,也喜欢她的灰色眼眸。他喜欢她叫自己不要怕他,不听他说屁话,而且愿意冒险挖掘她想知道的事。“所以呢?”露西追问道,“你那个死掉的朋友到底是谁?”“不会吧?”安裘找了一张椅子拉过来坐在她面前,“你那么聪明,应该不需要问这种问题。”她一脸恼怒:“我不玩你猜我猜的游戏。”“那就别猜了。”露西皱眉审视他。“赌城。”最后她说,“你是水刀子,替凯瑟琳·凯斯工作,是她的手下。”安裘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是007呢。”“我很怀疑你有没有当007的头脑。”露西说,“你偷瞄我屁股的样子简直像一头猪,但脑袋实在不够灵光。”安裘背靠椅子,不让露西看出他被刺痛了。“水刀子不存在,”他说,“只是传言罢了,是神话好吗?就跟卓柏卡布拉一样是人捏造出来的,只要出事就怪到他头上。凯瑟琳·凯斯没有水刀子,只有一群替她解决问题的人。她手下当然有律师、眼线和护卫,但是水刀子,”他耸耸肩接着说,“那倒是没有。”露西放声冷笑:“所以她没派人渗透到其他城市的水利部门吗?”“没有。”“她也没有派人对付不肯出售水权的农民,让他们人间蒸发吗?”“没有。”“她也没有派人在内华达州的南方州界组织民兵,提供武装,攻击试图横越科罗拉多河偷渡到你们州里的亚利桑那州人、得克萨斯州人和新墨西哥州人吗?”安裘忍不住微微奸笑:“这倒是蛮接近的。”“你们也没有派黑色直升机炸掉卡佛市的自来水厂?”“错了,我们当然有,那里的水是我们的。”“所以你是内华达人,凯瑟琳·凯斯的手下。”安裘耸耸肩。“别不好意思承认。我知道你不是加州人,他们喜欢穿西装。”“只有版型不同,”安裘说,“材料一样是防弹纤维。”她朝他生硬地笑了笑:“那你为什么不肯透露你那位不是水刀子的朋友到底跟杰米有什么瓜葛,两人都被杀了?”“我猜这你也知道答案了,想过,也搞清楚了。”“不会吧?你觉得可以这样对付我吗?我只要猜测关于你的事,你就拿它来反问我一些事?少来了。”露西摇头说,“你不可以来我家,然后这样对我。你要么说实话,要么就离开。”“不然呢?你要一枪毙了我?”“有种你就试试看。”安裘举起双手,道歉说:“你问吧。”“你破坏东西难道不会累吗?”“破坏东西?”安裘笑了,“我可不干那种事,你误会我了。”“是吗?你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惨了。”她挥手指向加了栅栏的窗户,“你对凤凰城做了这些事,难道不觉得羞耻吗?你停下来思考过吗?”“你把我说得好像具有神力一样。我对凤凰城什么都没做,是凤凰城自己搞成这样的。”“凤凰城没有切断亚利桑那中央运河,是有人用烈性炸药干的。”“我听说是摩门教分离主义者。”“凤凰城停水了好几个月,运河才修好。”“听着,是凤凰城自己变脆弱的,不是我的错。就像卡佛市只有次优先水权,却敢在沙漠里兴建城市一样,两者都不是我的错。余西蒙爱怎么抱怨是他家的事,但卡佛市一开始就没有资格抽那里的水。”“是你干的,对吧?”露西瞪大眼睛,“你真的去了卡佛市,你就是炸毁水厂的凶手之一。天哪,说不定亚利桑那中央运河也是你炸的。”“不流血就没水可喝了。”“你听起来跟天主教徒一样。”“我比较相信死亡女神,但你要问我有没有罪恶感,抱歉,完全没有。就算拉斯韦加斯不把这里逼到绝境,加州也会这么做。”他朝露西书架上的那本《凯迪拉克沙漠》撇了撇头说,“很多人早就知道在这里兴建城市很愚蠢,但凤凰城还是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里,假装灾难不会发生。”“所以就算炸掉他们最后的稳定供水来源,你也想都不想就干了。”露西说。“你很喜欢扒粪是吧?挖掘谎言,喊出真相,就算害自己丧命也在所不惜。”“当然——”露西顿了一下,“不是。你知道吗?才不是,我根本不在乎谎言。谎言没什么。真相和谎言只有一线之隔,至少——”她又顿了一下,摇摇头说,“问题不在谎言,而是沉默。是沉默让我受不了。是我没说的那些事、没写出来的那些话,让我难受的是那些,最后让我受不了。那些我叫自己不要说的事,那些因为太危险而永远不会变成白纸黑字的真相和谎言。”“但你现在却跑到屋顶上对所有人说,大声疾呼。”“因为我受够了,”露西摇头说,“你不会相信我没写的那些事。”她耸耸肩,“也许你会。”她面露疲惫,“因为你身在其中。”“那是你说的。”露西横眉竖目:“赌城水刀子,觉得自己是坏蛋。”“我还挺得住。”安裘说。“是吗?”“我还没死,赌城也是。”“错了,”露西摇头说,“你是外行。”她猛然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加州那些人,他们才是行家,知道怎么玩这个游戏。洛杉矶、圣地亚哥和帝王谷那些公司,他们才知道如何抢水。那是他们的本性,与生俱来的本领。他们的水源争夺已经整整沿袭五代了,厉害得很。”她走到另一扇窗前往外看,环顾被阳光烤干的院子,接着说:“凯瑟琳·凯斯只是在苦苦追赶。我本来以为她很重要,像你这样的水刀子是她的打手。这都得感谢亚利桑那中央运河那件事。”她摇摇头,“但我现在知道你根本不算什么。”“因为杰米,”安裘补充道,“你认为加州人杀了他。”露西回头瞥了他一眼:“他们没有理由杀了他。他已经给了他们想要的……”她没有往下说,“我觉得是你们的人,拉斯韦加斯。”“这绝对不是我们干的,所以一定是加州人。”露西似乎没听进去。“不久之前,”她说,“我采访了一个男人,他是某家公司的老板,为亚利桑那探勘水源,像是钻探、水力压裂和水文分析之类的。那个男人坐在那儿,我以为他会跟我谈钻探、抽水和含水层补注,例如他们在得州圣安东尼奥做过含水层淡化等,一些无聊的工程话题,甚至吹嘘这里有深水含水层,只要交给他们做水力压裂,保管亚利桑那变成南方的北达科他之类的屁话。结果他竟然拿了一份小报扔在桌上。”露西顿了一下,回头望着安裘,“你应该看过小报了,对吧?”安裘点点头:“昨晚你说你替小报工作。”露西说:“做记者的说自己替小报工作,比较没有威胁感。只报道尸体,不报道尸体背后的故事。不交代背景来历的尸体比较无伤大雅。”她腔调一改,模仿起某人的语气,“只报道尸体,小姐,只报道尸体。”说完她僵硬地微笑着,“提莫以前老是这么说。”“你是说你的摄影师朋友吗?我跟他聊过一会儿。”“他的摄影技巧很好。总之,这里正在崩塌,所有人都知道毒枭开始进驻,在流民居住的区域活动,将得克萨斯人、新墨西哥人和半个拉丁美洲的人变成运毒工具,让他们把货运到北方。墨西哥湾和华雷斯城的毒枭在这里争夺地盘,却没人敢报……”露西沉默下来,似乎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说,“但那家伙坐在那里,穿西装打领带,手里拿着小报,戴着一副小眼镜,你知道,就是那种新款的,有实境增强功能的眼镜。他没有说自己的丰功伟业,而是说:‘你写了不少批评加州的报道。’”露西苦笑道:“感觉就像公共资料部派人来提醒你一样,只不过完全不是,就只有我、他和一份小报。”“你说他是钻探公司的老板?”“对。”“宜必思吗?”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我忘了。不过你要是告诉我拉斯韦加斯渗透了哪些公司,我可能会想起来加州掌握了哪些企业。”“漂亮,”安裘说,“所以你跟宜必思的高层见了面,他说……”露西笑了:“亚利桑那请来找水的公司都是加州人把持的,你就知道这地方没戏唱了。”她说完又笑了,“没错,这位宜必思的高层建议我:我想写什么都行,只是最好别再管加州在搞什么,多担心其他事情,例如科罗拉多河协议修正案、内政部人事改组、内华达,”她朝安裘撇撇头说,“或是传言中的赌城水刀子,还有联邦紧急事务管理署人力不足,无法应付墨西哥湾的飓风、中西部的龙卷风、密西西比的水灾和曼哈顿的海堤溃决。有人情味的报道最好看了,所以多写鞠躬尽瘁的紧急事务管理署人员,或是联邦政府力量有限,无法照顾家园干涸的得州人。全世界有太多故事可以写,有太多消息值得关注。”露西冷笑道,“他没有命令我写什么,只是提醒我或许可以多关心其他值得并需要报道的新闻。”她接着说:“然后他拿出一大沓人民币摆在桌上,肯定有20厘米高,而且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直接将钱推到我面前,站起来说:‘谢谢你过来。’说完就大步离开了。“我愣愣地坐在那里,眼前是一沓钞票和一份小报,小报上是一名女泳客死在干涸的游泳池底,血都快流干了。一群野狗围在她身旁舔她的血。我就愣愣地坐在那里。”露西转头看着安裘:“这就是加州人的手段。凯瑟琳·凯斯可以找一堆秘密手下替她做事,但说到底,一切都是加州人说了算。加州人不跟你开玩笑的。”“你让步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听到别人告诉你接下来要怎样,你一开始会很生气,对吧?会想反击,让他们知道你不害怕。所以你立刻还以颜色,再写一篇关于宜必思探勘公司的报道,或者写一写加州如何千方百计地从哈瓦苏河多弄一点水。你提到亚利桑那某位政客跟宜必思董事会的某位毒枭有勾结,那位毒枭刚给了众议员戴恩·雷纳5万美元,而议员恰好正在游说撤销科罗拉多河协议删节案,而且在温哥华多了一间度假别墅。你在差旅和转账记录里寻寻觅觅,拼凑出冷门深奥的揭秘文章,内容比沙漠还要干。“比起小报的血腥照片,没有人对文件数据里的蹊跷感兴趣,对吧?就算你写出来,也根本没有人看。正是这些报道中的一篇让我拿到了普利策奖,但那篇报道可能是我阅读量最低的一篇文章。接下来我只知道我的车胎开始被人戳破,再也没有人肯让我采访。这时你就知道至少有某个人在读你的报道,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关键。”她耸耸肩说:“于是你就明白了。你不再报道尸体,因为毒枭不喜欢,至少不再报道尸体背后的故事。你也不再报道钱的事情,因为政客不喜欢。你更不会报道加州人,因为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再也写不了任何东西。”“很多不再。”“我受够了。”“所以你现在豁出去了,”安裘朝她的手枪撇撇头说,“等人拿枪来对付你。”露西冷笑一声:“也许我不想活了吧。”“没有人会想死的,”安裘说,“或许嘴巴上会这么说,但只要死到临头都一定会反悔。”露西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我是露西·门罗。”她听对方说话,接着看了安裘一眼,随即低头,“是吗?五仔?”她突然全神贯注,“你再说一遍。好,我知道了。不,现在不方便。”她又瞄了安裘一眼,“嗯,好,没问题。”说完便挂断手机。“你该走了。”她对安裘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你朋友杰米到底在搞什么吗?”安裘问。“对,”露西说,“其实我觉得我已经不需要你了。”她拍拍腿上的手枪,枪口并没有对准他,“你该走了。”“我以为我们正渐入佳境呢。”她瞪了他一眼说:“你们都一样。内华达人、加州人,还是别的人,通通都一样,都来这里偷拐抢骗,想办法把河水变成你们的。”她把头伸到窗前,窗外凤凰城的天际线沙尘弥漫,“你说你们不会做出他们对付杰米的那种事,但你们对这里的居民做的事更糟糕。”“把这里建造得这么糟不是我们的错,是凤凰城自作自受。”“那我想你的朋友佛索维奇也是自作自受。”她举起手枪指着他。“哇!”安裘举起双手,“我们又回到原点了?”“本来就是这样。”露西牢牢握着枪,“出去!要是再让我见到你,我一定马上开枪,下次可就没有警告了。”她是认真的。之前她还没那么认真,但接了电话之后,她就充满杀气。安裘小心翼翼地摘下眼镜,站了起来。“你错了,”他说,“我们明明可以成为朋友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打动她了,但那种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她挥舞着手枪示意他往门口走。“我不需要朋友,”她说,“我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