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裘去的第一个据点看来没有人在,但他去到第三个据点时,就看见胡里奥的卡车停在屋外。“去你妈的,胡里奥。”这家伙的自大令人火大。安裘就算不相信胡里奥完全把他当白痴,看到他将卡车明目张胆地停在赌城派给他的秘密据点前,他也不得不信了。安裘将车停在远处,打量周围的环境。这里除了风沙和风滚草之外空空如也,只有几栋房子遗然独立,灰泥墙龟裂剥落,能用的金属和太阳能板也早就被拔走了。没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离开吧,各位。这些房子都很大。安裘心想,当年住在这里头的人拥有五房三卫,觉得自己很有钱,凤凰城断了他们的水,他们可能很不爽。当初花了大钱装潢,像是装了花岗岩料理台好抬高未来房子转卖的价格,如今这些却都成了抛过光的废石,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安裘重新把西格手枪装满子弹,接着瞄准胡里奥的卡车低喊一声:“砰!”想象子弹出膛的瞬间。安裘受训时模拟过,知道秘密据点的配置。眼前的房子跟他在虚拟现实里看到的没有两样,唯一的差别是烈日当空,热辣辣地照在他背上。房地产经纪人在门上装了键盘锁。安裘按了键,屏住呼吸,心里期望胡里奥没有更改密码……门喀的一声开了。尖叫声从门缝冲了出来,凄厉得像动物哀号,吓得他猛往后退。安裘一边从玄关走向厨房,一边留意两侧的房间。尖叫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规律的喘息声。他躲在转角偷瞄了一眼,只见露西被人绑在椅子上,上身**。她的嘴唇破了,满是鲜血,两边**都是鞭痕。胡里奥和一个脸上刺着帮派图腾的凤凰城西印仔站在她面前,两人手上都拿着刀子,而露西则在颤抖啜泣。安裘走进厨房:“我还以为你去拉斯韦加斯了呢,胡里奥。”胡里奥扔下刀子拔出手枪,西印仔躲到露西背后用刀抵住她的脖子。安裘感觉死神就在现场,啪啪挥动着黑色的翅膀。安裘和胡里奥都举起手枪,但安裘快了一步,西印仔脑袋应声开花,倒在露西背后。胡里奥的子弹打在安裘肩上,让他整个人往后弹,像被马踹了一样。他试着举枪回击,但手毫无反应。子弹伤了他拿枪的手臂,让他举不起手来。“我不是劝你离开了?”胡里奥说。说完他又扣动扳机。枪响瞬间,露西突然猛力往前,整个人带着椅子往前翻倒,撞到了胡里奥。原本会射中安裘眼睛的子弹从他耳边飞过。露西和胡里奥缠成一团倒在地上,胡里奥一脚将她和椅子踢开,大声咒骂。安裘将手枪甩到左手,靠墙抵着枪。胡里奥也举起枪,可惜太慢了。安裘扣下扳机。胡里奥胸口出现一个鲜红的大洞。安裘继续开枪,胡里奥身上喷出更多道血柱,从胸口、脸上到腹部,骨血齐飞。胡里奥手枪落地,往前扑倒。他翻身想将枪拿回来,但安裘摇摇摆摆走过去将枪踢开。胡里奥胸口血迹斑斑,下巴骨也碎了,呼吸时带着血沫。安裘蹲在从前的老友身边。“你为谁工作?”他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他将胡里奥翻过身来,望着他牙齿碎裂的狰狞脸庞。胡里奥想说些什么,但只能嘶嘶出声。安裘将他拉近,耳朵贴在他唇边。“为什么?”安裘追问道,但胡里奥只是咳嗽一声,喷出更多血和牙齿,接着就断气了。安裘抓着受伤的肩膀跪坐在地,试图揣测胡里奥变节的原因。“你……你可以……帮一下忙吗?”露西倒在地上,依然跟椅子绑在一起。“什么?哦,抱歉。”安裘左右张望,在料理台上找到一把刀,左手笨拙地割断露西身上的电线,还她自由:“你还好吗?”“嗯,”露西声音沙哑,“死不了。”她动作僵硬地挣脱翻倒的椅子,随即缩成一团,望着胡里奥和死掉的西印仔。“你还好吗?”她双手抱膝缩着身子静静呼吸,两眼凝视刚才拷打她的人。“露西?”最后她终于颤抖着吸了口气,目光重新找回焦点:“我没事。”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过去拾起自己的T恤,发现衣服已经被割烂,便把它扔了。她走到死掉的西印仔身旁蹲了下来,开始扯下他的白背心内衣,然后将它穿上。安裘刻意避开目光。“没关系,”她哑着嗓子说,“不过是两团肉而已。”安裘耸耸肩,但依然没有转头。他听见露西将到处是伤的上身套进背心时倒抽了一口气。“好了,我穿好了。”她说,“谢谢你救了我。”“我就跟你说我帮得上忙。”他说。“是啊,”露西笑声颤抖,“你还是有点用的。”她将椅子拉过来扶正,然后坐了下来,身体忍不住一缩。才刚换上的背心已经洇出了血。她低头望着血渍,将衣服拉离身体,双手颤抖着说:“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在你车上放了追踪器,手拿包里也放了。”“手拿包不在我这里。”“有人看见你被胡里奥掳走了。幸好他挑了以前的藏身处。他应该常换据点的,不过这次没有。”“我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安裘低头看了胡里奥的尸体一眼。“以前是。”承认自己看走眼了让他很生气。他应该察觉的。就算没发现胡里奥有问题,也该察觉他有些事不对劲。安裘漏看了许多东西,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其他地方没看到。“你之前不肯告诉我的那些事,你到底知道多少?”他问。“我现在为什么就要告诉你?”“除了我刚才替你挡子弹之外?”“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拉斯韦加斯,为了亲爱的凯瑟琳·凯斯。”安裘沉下脸:“你打算来狠的?”“你在威胁我吗?”露西问,“你觉得你可以像你朋友那样对付我吗?”她笑容紧绷,安裘这才发现她手里多了一把枪。她是怎么——胡里奥的枪。她刚才趁他分心时拿的。她都计划好了。“看来我赢了。”她低声道,灰色眼眸严厉而冷酷。安裘怒目而视。“我不是他,我刚刚才为了你开枪杀死我朋友,”他说,“我想你欠我一个解释。”她望着安裘,下颚绷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总算点了点头,低头望着胡里奥。“他杀了杰米和另一个家伙,就是那个佛索维奇,打算劫走杰米预备卖了图利的水权。我猜他突袭了杰米和他自己手下的会面,好染指水权,没想到丢了大脸。杰米已经把水权卖给加州了。”“他根本没把水权卖给我们?”“杰米恨死拉斯韦加斯了,他只是在耍你们。我跟他说他在玩命。”“所以他把水权卖给麦克·拉坦了?”“我觉得是。你的……朋友……当然想知道我能不能进入拉坦的计算机。根据他的讲法,拉坦的盘算跟杰米一模一样,把水权卖给出价更高的买家,因此他联络了最可能的人选,拉斯韦加斯。”她微微冷笑,“你朋友急着想知道我能不能进入拉坦的计算机。”“你能吗?”“我很怀疑。宜必思的安全措施很严。”她看着安裘,“你在流血。”“我就说我帮你挡子弹了。”他恼火地说。露西笑了。“你真是我的大英雄。”她起身走到厨房拿了一堆餐巾回来,“让我瞧瞧。”安裘耸肩拒绝:“我没事,跟我说你朋友杰米到底做了什么交易就好。”“不行,让我瞧瞧。”她语气坚决,安裘让步了。他乖乖脱下夹克,露西抿着嘴倒抽一口气说:“还有T恤。”安裘让她脱掉他的衣服,身体忍不住缩了一下。她目光扫过他的胸膛,望着疤痕和刺青说:“你混过帮派?”“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耸耸肩,身体又缩了一下,“在我到内华达为凯斯工作之前。”她的目光移向他的肩膀:“子弹的力道几乎都被夹克吃掉了,但你的皮肉像是被人用刨丝机刨过一样。”“胡里奥喜欢霰弹枪,就是子弹会炸开的那种,不过遇到盔甲就没辙了。”“幸好你的夹克是防弹的。”“工作的标准配备。”“你常遇到枪战吗?”“我尽量避免。”安裘笑了,“毕竟枪能打死人。”露西皱眉说:“这里有很多碎片。”她走到橱柜前开始翻箱倒柜,最后拿了一瓶龙舌兰和一把刀回来。安裘一脸不悦。“怎么?”她反驳道,“你想去医院?想让凤凰城警局盯上你吗?”安裘不再反抗。露西动作很快。她又切又戳又刺,将龙舌兰倒在伤口上,安裘咬牙忍痛。她没有面露歉疚,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专心干活,仿佛清理中枪者的肩膀就跟清洁料理台一样单纯。她很厉害。安裘看着她拿刀挑刺清理他被炸烂的肩膀,皱着眉专心做事,浅灰色眼眸全神贯注。“你经常处理枪伤?”“还好。我们以前会在那家酒吧打土狼,射中了就去剥皮。”“土狼?”“毛茸茸的那种。”“你们会把土狼身上的子弹挖出来?”“不会,是帮一个朋友挖子弹。我有一位摄影师朋友中过两次枪,其中一回是在命案现场,被跑回来的凶手打中的。”“就是那个在停尸间的摄影师。”“你记性真好。对,就是提莫。”刀子戳进肉里,安裘低嘶一声。露西抬头说:“抱歉。”“我没在抱怨。”露西微微冷笑:“装硬汉是吧?”“没办法,水刀子的基本训练。”“我还以为水刀子不存在呢。”“没错,”安裘咬牙忍痛,“我们只是幻影。”“是凤凰城自己的幻想。”她低语道。安裘很难不喜欢她。她完全不浪费时间,实在有一套。大多数人遇到她刚经历过的一切,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她却立刻从刚才的拷打中站起来,重新回到战局之中。她检视安裘的伤口,看处理好了没有。安裘觉得自己可能爱上了她的眼睛,一直希望她能抬头看他,希望在她眼中见到他所寻求的认同。“你有没有头一回见到某人却觉得早就认识他的经历?”安裘问道。露西抬头看他,眼带嘲讽。“没有。”虽然她这么说,但安裘知道她在说谎。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逗留太久,而且当她继续清理他的肩伤时,他看见她脸红了。安裘满足地笑了。他们是同一种人,而且他知道,她也这么认为。他在其他人眼中见过同样的神情,有些是警察,有些是妓女、医师、救护人员、毒枭或军人,就连当年把他吓得要死的那名刺客也是。都是同样的眼神:见过太多,不再假装这个世界尚未崩坏的眼神。露西·门罗跟他一样,两人都看透了。他们是同类。他想要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一个女人。所以我才先杀了那个西印仔吗?这个想法令他不安。当时他毫不犹豫,但现在想来绝对应该先解决胡里奥和他的枪,然后才处理抓着露西当人质的西印仔才对,结果他却搞错顺序了。这个女人在安裘不知不觉间左右了他,差点害他脑袋吃上一颗子弹。“你身上的疤还真多。”露西说。“没办法,躲不掉。”他改变话题,“你说你觉得你朋友在玩命。”“没错。”露西包扎完安裘的肩膀,身体往后蹲直,虽然距离胡里奥的尸体只有几英寸,却好像毫不在意,“杰米打算狠捞一笔,然后跑到加州。”她说,“原本我想事后报道这件事,写个独家新闻,拿个普利策奖,报道没人发现的水权如何改写了半个美国西岸权力争斗的内幕。”她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太贪了,想要同时整垮拉斯韦加斯。”“你说的水权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闹这么大?”“你听过皮马族吗?”“印第安人?”“美国原住民。”她冷冷地说,“没错,皮马族。他们是霍霍坎族的后裔,霍霍坎族13世纪时曾经在这里耕种作物。”露西收起刀子和沾满血的餐巾走回厨房,背对他说:“多年以前,他们跟凤凰城达成协议,将水权全数卖给凤凰城。皮马族人当年靠着政府补偿拿到了亚利桑那中央运河的水权,而凤凰城需要运河的水,因为这一带的河川都快干涸了,所以协议算是双赢的局面,凤凰城得到继续发展所需的水,皮马族得到一大笔现金,可以购买北方的土地。”安裘冷笑道:“去会下雨的地方。”露西舀了瓮里的水洗手和刀,双手在牛仔裤上抹了抹,然后走了回来:“是呀,反正科罗拉多河看来也撑不久,持有垂死河川的水权没什么用。”“所以皮马族卖了水权走人了,然后呢?”露西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皮马族以为他们只拥有小部分的运河水权。亚利桑那州只拥有科罗拉多河的部分水权,而他们又只拥有亚利桑那州水权的一部分,怎么看都是很不优先的水权,对吧?许多人握有的水权都比他们悠久而且优先,因此他们的水权永远可能被人抢走,所以才决定卖掉。”她接着说:“但杰米一直泡在旧档案堆里,不只是水权数据,还有其他档案,土地管理局、垦务局、陆军工兵队、印第安事务局……有太多的管辖权重叠或冲突,太多水权协议互相矛盾,简直是官僚体系的大烂账,必须依信息自由法提出申请才要得到数据。而大多数数据不是不见了就是被人忘了,或是修订过太多次,根本没有用处了。向公家单位调数据简直像无底洞一样,除非你是杰米那种人,否则绝对挖不到什么。”“但杰米就是那种人。”安裘说。露西做了个鬼脸,说:“杰米是典型的肛门期自大狂,喜欢证明自己知道的比谁都多。这种个性不会让你成为万人迷,也不会让你升官,只会害你被派到印第安保留区,整天在档案室翻箱倒柜,只有黑玻璃、响尾蛇和蝎子做伴,而你的上司却在泰阳特区花天酒地,有说有笑。”露西接着说:“不过,你也因此接触到非常多的旧档案,包括皮马族几十年前与联邦政府和印第安事务局签署的有趣协议。那时保留区才刚设立,皮马族的权利就是可以回溯那么久,而杰米整天就泡在这些资料里。”“其中一部分就是水权。”“不是无名水权,是科罗拉多河的水权。”“日期呢?”“19世纪末。”安裘吹了个口哨:“还真久。”“而且是最优先水权,现有纪录最久远的水权之一。”“怎么会没人发现?”“杰米觉得,呃,他生前认为是印第安事务局故意隐瞒的,因为他们很后悔签了协议,对他们不利。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住在鸟不生蛋地方的原住民,而且当时看来也无所谓,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亚利桑那州会动科罗拉多河的主意。”安裘发现自己竟然听得入迷了:“但现在有了亚利桑那中央运河,像一根大吸管直接将河水运过沙漠。”露西点点头:“换句话说,凤凰城和亚利桑那赢过了加州。加州人手上有400万英亩-英尺的水权,但万一被人抢走——他们可是有帝王谷和5000万人要靠这些水过日子呢。”“这些水权等于是他们的死亡判决书。”“不只加州,要是凤凰城拿着皮马族的最优先水权到法庭上亮一下,一切都会天翻地覆。凤凰城可以要求垦务局抽干米德湖,让水通通流到下游的哈瓦苏湖,专供凤凰城享用。他们可以叫洛杉矶和圣地亚哥停止抽水,或将水卖给出价最高的买家。他们可以号召盟友共同对抗加州,将水锁在上盆地州。”“那加州会炸掉亚利桑那中央运河,就像炸掉科罗拉多的水坝一样。”“是呀,只不过现在联邦政府24小时都有无人机在运河上空巡逻,这回躲不过他们的眼睛了。即使是加州,也不敢真的发动内战。游说通过州自主法案,以派国民兵在州界巡逻是一回事,就算炸毁水权归你所有的那些水坝也算合法,但公开宣战?美国虽然四分五裂,但可还不是无政府状态。”“之前大家也这么说墨西哥,结果隔天醒来那里通通变成了美国的毒枭州。”“军队左支右绌,不代表华盛顿政府会坐视各州为了水权公然开战。”“你真的看到那些水权文件了吗?读到内容了吗?”“杰米不肯给我看,他很……偏执,讳莫如深,老说等事情都搞定之后,他就会公开一切。”她叹了口气,“我想他可能担心我会背叛他吧。虽然他矢口否认,但到后来他几乎不敢相信任何人。”“这么想还挺有道理的,你看其他人得知后的反应就知道了。你朋友拿到了水权决定大捞一笔,胡里奥听说之后也打算这么做,就连拉坦一拿到水权也想搞私下交易。所有人一听说或拿到水权,就开始不安分了。”“这些水权简直是诅咒。”“不管是不是诅咒,重点是它们现在在哪里?”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射向胡里奥从麦克·拉坦那里拿来的笔记本电脑。安裘伸手去拿,但被露西抢先了一步。“不行,”她一把抓起笔记本电脑说,“这是我的报道,我也有份,我想知道。”“这些水权已经害死很多人了。”露西伸手按着放在料理台上的手枪说:“你在威胁我吗?”“你可以别再威胁来威胁去的吗?我只是说这件事很危险。”“我不怕,”她低头看了胡里奥和西印仔一眼,“反正我已经牵扯进去了。”安裘发现自己竟然为了她选择逼近真相而非转身逃跑而暗自窃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女人会让男人变成蠢蛋。他父亲曾这么说,在他美好的童年时代,一切尚未在他眼前土崩瓦解的时候。“好,”安裘说,“但我们得躲起来。我可不想待在那些秘密据点里。胡里奥连自己的人都敢杀,谁知道他这一路上还出卖了谁,泄露了什么。”“你觉得他在玩两面交易?”安裘低头望着被他开枪打死的胡里奥:“我觉得他很贪心,这就够了。我们需要一个地图上看不到的地方,我和你通常都不会待的地方。”“我有朋友,”露西说,“他们会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