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里所有人一听到枪声,就立刻趴在地上,以为是过路枪击案。只有露西站着不动,望着自己造成的后果。两辆大皮卡开进加油站,一辆停在梅特洛旁边,另一辆停在它后方,两辆车的货斗上站满了人,全都拿着自动步枪。他们朝梅特洛开火,子弹犹如雨点打在车上,车窗应声碎裂。梅特洛突然往前猛冲,试图逃脱。它全力加速,车身旋转,挨了更多子弹,随即撞上消防栓转了几圈停了下来。两辆皮卡像鲨鱼一样紧随在后。车上的人跳下车,上前确定不留活口。是我做的,露西心想,但立刻想到如果她不这么做,安娜和她的孩子就会是这个下场。那我为什么哭?这么做是对的。露西可以全身而退,安娜可以继续在温哥华高枕无忧,而安特和斯黛西永远不会知道死神曾经用冰冷、枯瘦的双手拂过他们的脸颊。他们可以继续活着,露西可以平安离开。露西用手背擦去泪水。她得离开凤凰城,趁还能逃跑的时候赶快抽身——她发现有两个男人掏出手枪躲在糖果架后方,其中一人正在打手机,另一人朝她眨了眨眼睛。“别怕,甜心,”他慢声慢气说,“我们不会饶过他们的。他们追杀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就是追杀我们所有人。”说完他和他的朋友便爬到店外,开枪朝那群杀手奔去。得州人?但我不是啊。是那辆车,它挂的是得州车牌。那两名得州人干掉了一名杀手,其他杀手纷纷寻找掩护,同时还击。得州人高声欢呼冲回便利商店,这回露西没忘了趴下。枪林弹雨射了进来,玻璃迸裂,子弹砰砰击中商品和货架,店里面目全非。“没错,你们这群浑蛋,别想欺负得州人!”其中一名得州人大喊。另一名得州人又在打手机,召集更多朋友和更多枪支。马路对面,保守得州人从祈祷帐篷里涌了出来,其中多半都像见到光的蟑螂四处奔逃,但有些人却大步横越马路朝加油站走来,手里握着手枪和步枪。杀手们继续开火,更多玻璃碎裂一地。店里子弹反弹乱射,薯片和蝴蝶饼爆裂飞溅。那两个得州人在油毡地板上匍匐爬行,不时起身还击。“快点!”两人更换弹匣时,其中一人朝她大吼,“快跑!这里交给我们!”露西冒险从糖果架后方抬头瞄了最后一眼。杀手已经散开了,一半冲到梅特洛旁解决安裘,另一半压低身子朝便利商店开枪,步步逼近。两边似乎都没发现保守得州人正从后面包抄,朝他们开火。露西俯身寻找掩护。子弹捣毁店面,流弹像黄蜂在店里乱窜。她半爬着滑过地板,在洒了满地的货品之间吃力前进。便利店店员早就从员工专用门溜得不见踪影。露西伸长手臂把门推开,跌跌撞撞走了进去。枪声在她背后紧追不舍,发出震天巨响。店内有人发出惨叫,露西从后门冲了出去。加油机在她身后轰然爆炸。空气振动,蘑菇状的黑云从加油站蹿起,不时闪出橘色火焰。更多枪声。砰砰砰哒哒哒。是自动步枪声。露西停下脚步,双手按着膝盖不停喘息。她回头望着翻腾蹿升的黑云。远方传来警笛声。她得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躲着。她觉得手臂很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手臂上一道热辣辣的弹痕。鲜血不停地从手肘滴下来。她惊讶地望着伤口。她被子弹打中了,却一点感觉也没有。现在看到了,她立刻就痛得要命。她脱下无袖背心,穿着胸罩伫立在热浪和枪林弹雨中,从背心上撕了一条布来包扎伤口,痛得身体一缩。她觉得手臂应该没断。只是皮肉伤,她心想,差点随即哈哈大笑,幸好忍了下来。好痛。“没事,”露西告诉自己,“没什么。你很好,快点离开这里就对了。”她自言自语。她一边惊慌地穿回被撕过的背心,一边自言自语:“快点离开这里就对了。你很好,不会有事的。你照他们的要求做了。快点离开吧,快走。去找桑尼,然后带着它远走高飞。”加油站的浓烟似乎越烧越烈。她伸手遮着眼睛注视那团黑色的巨云。它真的越来越大了。“小姐,你还好吗?”露西转身发现一群带着武器的人。全是得州人。非常多。“我没事。”她抓着手臂点了点头,虽然知道应该离开了,但记者本能又开始作祟。“你们在做什么?”她问经过的得州人。“报仇。”一名得州女子说,脚步丝毫没有放慢,“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她是说安裘。露西忍不住跟了上去。得州人集结在便利店后方,店里虽然大火熊熊,不过水泥墙还是能当掩护。热气和灰烟在他们头顶上翻腾缭绕。露西跟着其他人躲在墙角往外窥探。只见其中一辆皮卡已经被火舌吞没,杀手也被困住了。她看见得州人个个拿着手机,不停打电话。“这是怎么回事?”“得州复仇者联盟。”刚才那名女子说,旁边两个男人摁了摁帽子,“算是回馈州民。”三名得州人露出阴狠微笑,随即离开掩护举枪开火,朝杀手逼近,打算将之前受到的羞辱通通讨回来。远处警笛声更密集了。警察和消防员看见黑烟冲天,纷纷赶了过来。风更大了,火势也随之增强。火花和灰烬有如大雨,洒向附近的天空。马路上出现两辆载满黑道的卡车,从保守得州人的帐篷前经过。车上的人朝帐篷开火,得州人纷纷倒地。加油站还在燃烧,带着火光的灰烬布满蓝天,有如雨点不停洒落。马路对面一栋房子起火了,随即爆炸成一团火球,旁边的房子也跟着烧了起来。灰烬和燃烧的纸张随着干燥的热风四处飘**,露西真希望提莫就在现场拍下眼前的景象。他一定知道如何捕捉这一刻。一点火花变成大火,再变成滔天火海……从她站的位置还是看得见那辆梅特洛和它的得州车牌。车子已经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它就是事发源头,就是那一点火花。令人意外的是前座的车门似乎开着,而且车里没人。车旁躺着一具尸体,但不是安裘。露西发现自己暗暗希望安裘逃过了枪击。虽然他死了安娜才能活着,但露西还是忍不住为他祈祷。他很顽强,也许真的躲过了。到时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想到这里,虽然被热浪包围,皮肤像火烧一样,她还是不寒而栗。四周炮火枪声不断,战场持续转移。又一栋房子变成了火球。灼热的空气横扫而过,吹起阵阵浓烟。火光冲天,烈焰翻腾裂解,不停蹿升。露西眯着眼抵挡灼热和飞沙走石,不自觉地朝那辆被打成蜂窝的小车走去。安裘要是没死,一定会找到她把她杀了。但她还是朝车子走去。不会吧?只见地上一道血迹从车旁往外延伸。露西沿着血迹走,在小巷里发现了另一名杀手的尸体。她的恐惧更强烈了。安裘没有死。露西心头闪过了一丝迷信,难道安裘是杀不死的?他之前经历过那么多次九死一生,从墨西哥一路绝处逢生,最后成了凯瑟琳·凯斯信任的下属。也许他根本不是人类,而是杀不死的恶魔,受到死亡女神的庇护,是不死之身。露西越来越焦虑,继续跟着小巷里的血迹走。安裘的枪落在一道破空心砖墙的缝隙里。她拾起枪,感觉很沉,枪身沾着他的血黏黏的。她挤过砖墙的缝隙。小径通到一座干涸的游泳池,安裘就倒在池底,置身自己的血泊中。有一瞬间,露西以为他死了。跟她在凤凰城见过的无数泳客一样,成了碎裂的人偶。但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安裘眨了眨眼睛。他举起手,仿佛拿着手枪指着露西,作势瞄准,但随即软垂在地。露西掂了掂她手中的枪。结束吧,结束这一切吧。但她没那么做,而是跌跌撞撞来到垂死的安裘身边。“露西?”“嘘,别动。”露西双手轻柔抚过他的身体。防弹外套替他挡下了不少攻击,但子弹太多,而且来自四面八方,不可能毫发无伤。一枚子弹擦过他的头颅,另一枚擦过下颚。露西掀开他的外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鲜血浸透了他的上衣,黏糊糊地流着。她双手滑到他的外套底下,想找到子弹的进入点。安裘呻吟道:“我以为你杀了我。”“嗯,”露西叹了口气,“我也以为。”“那些杀手真烂……”他喃喃道,“太差了。”露西发现自己眼眶含泪。手枪就在旁边,只要一枪便一劳永逸了。我别无选择,不然安娜就会是这个下场。赏他一颗子弹是为他好。安裘咳嗽道:“嘿,露西?”“嗯?”“你可以戒烟吗?”“不是我,是火。”其实是很多火。灰烬有如雨点从天而降,还有巴掌大的隔热材料和纸片。她抬头才发现泳池两侧的天空都被火舌吞噬,强风从他们上方吹过,空气夹带着黑烟,炙热又呛人。露西扶着安裘的脑袋。枪就在旁边,为什么不赏他一颗子弹,给他个痛快?她已经卷进去了,卷进这道漩涡。全世界的邪恶都在她手里,沉沉地压着她,想让她加入恶魔的行列,成为恐怖的代言人,替这座泳客为患的城市再添一名泳客。露西站起身来,双手穿过安裘的腋下将他扶了起来,开始拖着他走向泳池较浅的那一端。安裘呻吟一声:“哎哟。”“嘘,”她说,“我得带你离开这里。”他软趴趴地靠着她,露西发现他晕过去了,不然就是死了。但她继续往前走,感觉就像拖着铅块一样:“你为什么这么重啊?”露西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走到游泳池边,先将安裘的上半身推了上去,然后蹲下来抓住他的脚往上推,将他整个人弄出泳池。接着,她自己爬了上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直流。雨点般的灰烬落在他们身上。安裘动也不动地躺着,也许他真的死了。她摸了摸他的脉搏。没有死,他的心脏还在跳。她坐在池边,心想连带他离开泳池都差点做不到了,该怎么办才能带他离开这里。“露西?”有人低声说话。他又醒了。她蹲了下来:“怎么了?”“他们怎么找上你的?”他问,“你跟谁说过你和我在一起?”“我跟谁都没说,他们就是知道。”“他们对你施压了?”露西撇开头去,不敢看他:“我姐姐,他们用我姐姐来威胁我。”“这招很厉害。”浓烟蹿到他们上方,大火更靠近了。露西想起山林大火,动物逃窜躲避烈焰吞噬的景象。她却困在这里,动作慢得要命。她再度扶起安裘,将他带到破墙的缝隙前。汗水流进她的眼睛,滑下她的鼻子和下巴,滴到他脸上。她蹲下来,被越来越浓的黑烟呛得咳嗽干呕。安裘又抬头望着她。“你走吧,”他伸手摸着她的脸颊说,“没关系,真的,没事了。”木已成舟。不远处一排公寓着了火,烈焰冲天。那排公寓的灰泥外墙要是依然完整,或许还能抵挡大火,但太多窗户被人敲破,太多大门被人踢坏,太多墙筋暴露在外,太多角落和裂隙,只能任由火苗侵入与吞噬。大火不断蔓延,从公寓攻向平房再攻向其他公寓。干燥的沙漠热风助长了火势,让大火持续攀高。烈焰发出震天巨响,如同一列货运火车,轰隆隆朝他们袭来。“快跑。”安裘低声说。露西瞥见一辆没人要的手推车。她一边咒骂自己固执,一边跑了过去。她将安裘扶进手推车,背部隐隐作痛。手推车差点儿翻倒,幸好她及时抓住,让他在推车里躺稳。轮子没气了。当然会是这样。谁会替它充气?又一栋房子爆炸了,被似乎从屋内蹿出的大火淹没。所有木头建材都瞬间活了过来,被大火同时点燃。露西抓住手推车的握把,开始吃力地推着安裘在马路上走。更多房子着火了。滚烫的热风扫过她。安裘瘫在手推车里,好像已经死了。我真是白痴。露西步履蹒跚,但回头瞄了一眼之后还是加快了脚步。她身后的火焰直耸入云,急切地向上蹿。她是能跑,但不可能一直赶在火焰前面,而且也没有地方可逃。她前方的马路是死巷一条。她拖着安裘,绝对无法赶在火焰追上她之前通过这些房子和后院。她咒骂一声,随即放下手推车回头朝大火跑去。受到灰烬和残骸波及,四周已经蹿出不少火苗。露西抓了一根木条伸进火里。她拿着自己做的火炬跑回手推车旁。要是不管用,我们就会被烤熟了。露西跑到安裘前面。安裘依然像骨折的玩偶一样躺在手推车里。她拿着火炬开始点燃两旁的房子。她纵火点燃死巷尽头所有的房舍。她冲进屋里诱火深入,一间房子起火了就换另一间房子。火光闪烁,烈焰蹿起,不断扩散。露西跑回安裘身边。两人夹在两道高耸的火墙之间,一道在前,一道在后。空气热得灼人。她将安裘拖下手推车,两人一起躺在马路上。她牵着他的手。她很久以前访问过消防队员。那时市政府还没有自暴自弃,遇到山林大火还会试着控制火势蔓延。其中一名山林救火队员说,他和队友有一次上山时突然被火焰袭击,差一点儿被火烧死。正当大火在草地上一发不可收拾,朝他们紧追而来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可以点燃前方的草地。于是他们开始点火往上逃,跟在自己点燃的大火后头,跑到被他们纵火烧光的焦土上。他救了所有队友一命。四周的温度更高了。安裘在她身旁呻吟一声。他已经流了太多血。我真是白痴,露西心想,但依然躺在地上。这场漩涡让所有人变成了禽兽,她也差点如此。但她觉得自己终于懂了。恐惧的漩涡会使人猥琐,拆散左邻右舍,让人自相残杀。过去她不能体会挺身反抗毒枭和西印仔的人,现在终于觉得自己懂了。他们反抗金钱,反抗水刀子和民兵。他们选择做正确的事,而不是选择轻松的、安全的、聪明的路。她被卷进了漩涡里,但那再也不重要了。她牵着被她害死的水刀子的手,任大火在四周燃烧。她没有逃跑。她不是被烧死在这里,被她曾助纣为虐的恐怖之火所吞噬,就是浴火重生。大火越烧越高。露西的皮肤开始焦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