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所以你就这样放过了几百万美元的水权。”“应该是几十亿吧。光是帝王谷的农业就值那个数字了。”“而你竟然就让她拿走了。”露西讥讽道。“那时加州人正在追我，我哪有时间留意书的事情。”露西笑了：“难怪你老板会用导弹炸你，听起来根本像是借口。”他们正在泰阳特区外面监视着。沙尘暴呼啸而过，震得他们的破卡车不停摇晃。他们将那两名加州人留在偏远的分区自生自灭，开着加州人的SUV回到市区。但安裘坚持换车，所以跟夏琳换来了这辆破卡车。安裘捧着一袋点滴靠着车门闭目养神，呼吸又轻又浅，生长促进剂缓缓注入他的静脉。“换成是你，你也会让她带着那本书离开的。”他说，“那本书太普通了，所有水公司主管和水利官员人手一本，连你也不例外。你们都有初版精装本，都假装自己很懂。”他睁开困倦的双眼，“好像都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似的。”说完他又闭上眼睛，重重靠着车门说：“那个叫赖斯纳的家伙，他看得很清楚。他在看，但其他人呢？他们把书供在架上，跟奖杯一样，然后任由事情发生，什么都没做。他们现在都说他是先知，但当时根本没在听。当时根本没有人在乎他说了什么。”他压光剩下的点滴，拆掉袋子与手臂上针头的接口，“我们还有点滴吗？”“你已经打了三袋。”“是吗？”“天哪，你脑袋都糊涂了，该休息了。”“我需要找到那些水权。你帮我留意那个卖玉米饼的男人就好。那女孩说她的朋友是卖玉米饼的。”“你不能拼命打点滴，好像这样你就会痊愈似的。”“放走那个女孩，我就别想活了。”“你的小命竟然握在一名得州难民手上，不觉得很讽刺吗？”安裘狠狠瞪她一眼：“你揶揄得很爽，是吧？”“也许有一点儿。”当记者的时候，露西有时觉得自己逼近了事件边缘，试着隔着灰蒙蒙的窗子确定真相，却只能见到模糊的轮廓。她可以猜到其中的要角在做什么，还有背后的原因，却从来无法确定。许多时候更是空手而归，挖掘不到任何意义。例如杰米死了。某位政客卖了他的泰阳股票。雷伊·托瑞斯要她别去报道某个死人。她常报道事件，却很少能看穿灰蒙蒙的窗户，得知背后的动机。她总是假设事件背后必有玄机，只是那些要角太会一手遮天，让她捉摸不透。但这会儿他们坐在泰阳特区附近，沙尘暴越来越猛烈，她对世界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体会。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线在他们手上，所以他们就装作操纵一切，做做样子。“看到卖玉米饼的就叫醒我。”安裘说完便闭上眼睛。玉米饼。那么多州、都市、城镇和农地的命运竟然系在一个卖玉米饼的身上，取决于刮风天他会不会出来做生意。这真是太奇怪、太诡异了。凤凰城南方郊区完全覆灭，变成焦土一片，竟然只是因为暗杀不成。南山公园山丘上依然大火熊熊，连本来不可燃的仙人掌也烧得很起劲，全都因为赌城某位女官员认为她手下的水刀子背叛了她。还有安裘。发烧和偏执让他半疯半癫，深信只要送对礼给他的科罗拉多河女王，就能重新成为她的爱将。要不是有太多人的性命悬之于此，这件事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你知道，那本书可能早就被烧掉了，连文件也变成灰了。”安裘睁开眼睛：“我尽量保持乐观。”“你拿到文件之后打算怎么做？”“交给我老板，怎么了？”他满脸通红，泛着汗水，眯起眼睛望着在灰浊空气中架设摊位的小贩。“你真的要把文件交给用导弹攻击你的女人？”“两枚导弹。她这么做不是针对我。”“你知道，你要是拿到水权，其实可以交给凤凰城。”“我干吗要那样做？”露西朝窗外笼罩在沙尘中的残破城市挥了挥手：“他们需要帮助。”安裘笑了，再次闭上眼睛说：“凤凰城已经毁了，而且要是我不弄到那些水权，凯瑟琳·凯斯绝对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我不可能为凤凰城挨子弹。”“就算能结束这一切苦难，你也不干？”“我不是耶稣，也没必要当殉道者，更不可能为了凤凰城这样干。总之，所有人都在受苦，哪个地方都是，事情就是这样。”“那这里的这些人呢？”但安裘已经抱着最后一袋点滴睡着了。沉睡的他看起来是那么无害，只是一个疲惫的男人，和所有人一样受苦受难。露西想起夏琳见到他们开着加州人的SUV来，说要跟她换车时，她一脸狐疑的表情。他们警告她这不算占便宜，因为安裘很确定车上有追踪装置，加州人一跟上级联络，就会开始追查这辆车。夏琳一点儿都不在意，但还是有问题想搞清楚。“你确定？”她问露西，“这么做值得吗？”夏琳满身灰烟，刚从外面搜刮回来，打算在动**后搭建新的房舍。她问话的口气好像在谈车子，但露西知道她其实在问安裘。两人还在说话，安裘就已经钻进夏琳的卡车里，将第一袋点滴的针头插进血管，抱着点滴瘫坐在座椅上了。值得吗？这是她记者生涯最大的新闻，值得冒险吗？不过，天哪，这新闻多大啊!只因一次暗杀行动失败，就烧了半座凤凰城，而且她还亲眼看到。这是多好的题材，更何况还不只是这样。然而，她没忘记夏琳的质问，问她这么做值得吗。另一篇报道，另一篇独家。更多点击，更多阅读量，更多收入，但是为了什么？#凤凰城沦陷#？“他是危险人物。”夏琳评论道。“他没那么坏，而且现在连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跟他……”“我是大人了。相信我，我搞得定他。”露西拿出她从加州人那里抢来的手枪，“我有武器，也很危险。”夏琳笑得合不拢嘴，门牙无影无踪。“我感觉好多了。”有枪也让坐在水刀子身旁的露西感觉好多了。变强的沙尘暴不停击打着卡车，露西仿佛坐在一个诡异的蚕茧里，被风暴包围着。沙尘过滤装置轻轻作响，涤清外来的空气。打了那么多点滴，他终于稍稍恢复了人样，虽然憔悴，但身体机能已经复原了。“现代药物真是太神奇了。”他压干第一袋点滴时说，“要是我年轻时就有这玩意儿，我敢说身上根本不会有疤了。”又是一阵强风，吹得卡车猛烈摇晃。车窗外，凤凰城似乎就要变成下一个霍霍坎文明了。马路上“凤凰城崛起”的广告牌高高挂着，闪闪发亮，但屏幕不停闪烁，似乎被风吹得短路了，感觉是线路问题。广告牌忽明忽暗，毫无规则可言，方才看起来很刺眼，发出强光，随即就变成暗淡的微光，闪烁几秒。泰阳特区巍然屹立在广告牌后方，玻璃帷幕办公大楼和装有全光谱光源的垂直农场比肩而立，没有一盏灯在闪烁。生活和工作其中的居民可能连外面有沙尘暴都不知道。他们坐拥空气净化装置、空调和净水系统，过得凉爽舒适，就算窗外的世界正在瓦解，他们可能也不在乎。泰阳特区完全不受大火和动乱影响。就算现在被沙尘暴团团包围，扩建工程依然照旧。风暴中出现一名少女，顶着风吃力地往前走。她身形纤细，是西班牙裔，脸上捂着捡来的手帕，眯着眼抵挡风沙。“是她吗？”露西推了推安裘。安裘睁开惺忪的双眼：“不是，要跟卖玉米饼的男人一起出现才是。”“谁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他会的。”安裘朝挡风玻璃前方的泰阳特区工地挥了挥手。几道头灯的光线在漫天风沙中纷乱扫动。“只要工人有来，他就会出现的。”工人今天都得戴着全罩式防尘面具才行，呼吸吹得面罩都是雾气。不过安裘说得没错，虽然风沙滚滚，工人还是都来了。“等着吧，”他说，“他一定会出现的，不然就得饿肚子了。”“我们才摆脱一场沙尘暴，现在又来了一场，”露西说，“我还以为至少会有一小段空当呢。”“我觉得不会再有空当了。从现在开始，风暴再也不会结束了。”“霍霍坎。”露西和安裘异口同声说，“都用到不剩了。”两人对视一眼，露出苦笑。“两千年后考古学家挖到我们的时候，不知道会怎么命名？”露西说，“他们会发明某个词汇，专指这个时期吗？会是‘联邦时期’，因为国家还在运作，还是‘美国的衰败’？”“说不定他们只会说是‘干涸时期’。”“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人挖到我们，根本没有人活到那时候。”“你对碳封存[1]没什么信心？”安裘问。“我认为世界很大，却被我们搞坏了。”她耸耸肩说，“杰米以前讲到这个就会生气，说我们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袖手旁观。”她摇摇头，“老天，他对我们真的很不爽。”“他要是那么聪明，应该知道自己蹚了什么浑水，不会被人干掉才对。”“聪明有很多种。”“活的聪明和死的聪明。”“拼命躲地狱火导弹的人还好意思说。”“至少我还活着。”“杰米老是抱怨我们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却什么也没做。可是现在——”她顿了一下说，“我已经不确定我们真的知道了。要是能有地图告诉我们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准备起来或许会简单一点儿。只是我们等了太久，已经走到地图之外了，让人很难不去想到底有谁能活下来。”“人会活下来的，”安裘说，“永远有人能幸存。”“我没想到你这么乐观。”“我可没说未来一片光明，但总会有人……有人能调适自己，创造出新的文化，知道怎么——”“变得聪明？”“或是把人体变成滤水袋。”“我以为你在说泰阳特区。”“这就是了，”安裘说，“人会调适，想办法存活。”混沌阴暗的沙尘中，泰阳特区隐隐发亮，散放着诱人的光芒。露西从车里可以看见中庭的轮廓，甚至还看得到绿地。那里是一片葱翠的净土，可以让人安然藏躲。也许在外面很难存活，但室内生活依然舒适无虞。只要有空调、工业用空气净化器和回收率百分之九十的净水系统，就算在地狱也能活得不错。也许未来的考古学家就会这样称呼我们，“户外时期”，因为人还能活在户外。也许一千年以后，所有人都活在地下或生态建筑里，只有温室还接触着地表，所有湿气都会仔细回收与保留。也许一千年以后，人类会成为地底生物，安然藏身地底以便存活——“那家伙来了。”安裘指着外面说。马路对面出现一个老人，弯腰驼背抵挡风沙，推着玉米饼车一瘸一拐地走向泰阳特区工地出口。“这种天气他要怎么卖馅饼？”但安裘已经拉起上衣遮住口鼻下车出去了。一道满是沙砾的风从车外灌了进来。露西抓起面罩跟着下车，一边匆匆戴上，一边跟着步伐蹒跚的安裘过马路。追上他之后，她伸手挽住安裘的手臂，原以为他会反抗，没想到他反而靠着她。“谢了。”他隔着上衣喘息道，同时开始咳嗽。“用我的面罩吧。”露西大喊。安裘还来不及反驳，她已经脱下面罩戴到他头上了，还将带子拉紧。我们还真配，她心想，我戴护目镜，他戴面罩。他们走到小贩聚集的地方，只见小贩全都戴着面罩和护目镜，隔着镜片瞪大眼睛望着她和安裘，犹如一群奇特的外星人盯着他们，希望他们掏钱消费。露西扶着安裘一跛一跛地走到卖玉米饼的人面前。那人正在架设餐车，拿出支柱和迎风翻飞的塑料布，像要罩住整个摊位一样。那人听见有人走近便转过身来。安裘大声说话，希望隔着面罩还是听得见。那人仰头听了几句，摇头表示没有听懂，随即摘下自己的面罩，眯眼望着他们。“你刚才说什么？”“我们在找一个女孩子!”露西大喊，“听说她跟你在一起!”老人面露疑色：“你们是听谁说的？”“我帮过她。”安裘说。那人似乎没有听懂，于是安裘摘下面罩朝老人的耳朵大吼：“我帮她逃出来的，两周前!她跟我提过你，说你会保护她。”“她这么说吗？”那人似乎很难过，转身说，“帮我架摊子!架好我就能跟你们说话。”三人手忙脚乱地在风中架设帐篷支柱，将柱子插好，然后将戈尔特斯篷布绑在柱子上固定住。完成之后，他们总算有一块小地方可以钻进去，而老人也能站在煎锅前就位。三人一起摘下面罩和护目镜。“那个女孩子在吗？我有事跟她说。”安裘说。“什么事？”“她手上有一样很珍贵的东西，”露西说，“非常有价值。”老人笑了：“我不相信。”“这是有奖赏的，”安裘说，“而且是大奖。”老人嘲讽地看了安裘一眼：“是吗？什么大奖？”“我可以带你们过科罗拉多河，住进拉斯韦加斯的柏树特区。”老人哈哈大笑，但看安裘没跟着笑，便收起笑容，脸色突然转为惊讶，转头看着露西。“他是说真的？”露西做了个鬼脸：“嗯，我想他应该做得到。只要你肯帮忙，说不定能得到更多奖赏，非常多。别一下就答应了。”“所以，我能跟她谈谈吗？”安裘问。“抱歉，”那人一脸哀伤，“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几天前就离开了。”安裘的脸垮了下来。“去哪里了？”露西问。“她搭便车到州界去了，”那人说，“打算过河到对岸。”安裘靠着餐车，神情焦急地问：“哪里？你知道她要从哪里过河？”“我们看了地图，觉得最好的地点是卡佛市。”安裘咒骂一声，但露西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1]碳封存(carbon sequestration)技术旨在捕捉和安全存储二氧化碳，避免其进入大气层造成温室效应，减缓全球变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