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斯坐在厂房里,前额上的带子里包着皮肤电极,望着头顶隔栅里透下来的稀疏阳光,里面飞舞的尘埃。显示器一角在倒计时。牛仔不需要虚拟体验,他想,因为那只是肉身的玩具。他知道自己的电极和虚拟体验机的塑料头环本质上没区别,也知道网络空间其实是超级简化版的人类感觉神经中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但仍觉得虚拟体验只是放大肉体感受,毫无意义。而且市面上卖的虚拟体验都经过编辑,塔丽?伊姗若是头痛起来,你也感觉不到。显示器哔哔作响,两秒倒数提示。那个新开关用一条细细的光纤接到了他的仙台上。一,二,……网络空间从那些基点展开。很顺滑,他想,但还不够。还需要再提高……他打开了那个新开关。他蓦然落入另一具肉体之中。网络消失了,一波声音与色彩袭来……她正穿行于一条拥挤的街道,路边的减价软件摊上用塑料片写着价钱,无数扩音器里传出不同的音乐片段。尿味,浮尘味,香水味,烤虾饼味。有那么几秒钟,他惊惶地想控制她的身体,却毫无作用。他迫使自己接受这种被动感,在她眼睛后面做一个乘客。她的眼镜似乎完全没有消减阳光,不知道植入的放大器是否进行了自动补偿。左眼视野下方有蓝色的字符闪烁,显示时间。真是招摇,他想。她的肢体语言错乱,行动风格也很怪异,分分钟都像要撞到人,可那些人却总会在她面前融化,闪开,给她留出空间。“你好吗,凯斯?”他听到,也感觉到她在说话。她把一只手伸进夹克里,用指尖环绕住温暖丝衣里的**。那种感觉让他屏住呼吸。她笑起来。但他们之间的连接是单向的,他无法应答。两个街区后,她穿梭在“内存巷”的边缘。凯斯一直想让她的眼睛去看那些他熟识的路标,这种被动感让他开始烦躁。他按下开关,瞬间切换到网络空间。他穿过纽约公共图书馆原始的冰墙,不由自主地点数这里的漏洞。随后又切换回她的感觉中枢,回到肌肉的摇曳之中,回到清晰而明亮的感受之中。他发现自己在想着她,那个将感受分享给他的人。他对她有多少了解呢?他知道她也是职业人士;知道她和他一样,以自己的谋生方式存在于世。他知道她醒来时在他身上运动的模样,知道他进入她身体时两人的呻吟,知道她事后喜欢喝黑咖啡……她的目的地是“内存巷”边那些怪异的软件出租商场之一。那里一片寂静,毫无声息。中央大厅周围环绕着铺面,年轻的顾客们大概不过十几岁,左耳后似乎都植入了碳接口,但她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柜台上陈列着数百条细长的彩色微软硅条,包装在白纸板上的透明椭圆泡泡里。莫利走向南墙下的第七间店面。柜台里的光头男孩双眼无神,耳后的接口中伸出十几根硅条。“拉瑞,在吗?”她站到他面前。男孩的眼睛开始聚焦。他坐起身来,用肮脏的指甲从接口中拔出一根亮红色的硅条。“嗨,拉瑞。”“莫利。”他点点头。“我有个活给你的朋友,拉瑞。”拉瑞从红色运动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塑料盒打开,里面已经有十几根硅条。他把手上的硅条也小心放进槽中,犹豫了一下,选了一条较长的亮黑色芯片,麻利地插入脑中。他眯起眼。“莫利带了人,”他说,“拉瑞不喜欢。”“嘿,”她说,“我不知道你这么……敏锐。厉害。得花好多钱才能这么敏锐。”“我认识你吗,女士?”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空白的表情。“你要买软件?”“我要找现代黑豹。”“莫利,你带了人。它告诉我了。”他拍拍黑色芯片。“还有别人在用你的眼睛看东西。”“那是我的合作伙伴。”“让你合作伙伴离开。”“拉瑞,我有活给现代黑豹。”“女士,你说什么?”“凯斯,下线吧。”她说,他碰了碰开关,瞬间又回到网络之中。在平静的网络空间中,软件商场的影像还留存了几秒钟。“现代黑豹,”他取下电极,对着保坂电脑说,“五分钟简述。”“已准备好。”电脑说。他没听过这名字。这是新事物,是他去千叶城之后才出现的。斯普罗尔年轻人里的潮流一向是以光速蔓延,整个亚文化可以在一夜之间兴起,经历两周的繁荣,随后彻底消亡。“开始。”他说。保坂电脑已经查遍了能查的图书馆、杂志和新闻。简述从一张彩色照片开始。一张男孩的脸,深色眼睛,人工双眼皮,苍白削瘦的脸颊上爆出众多粉刺,好像被人剪下来,贴在了一面墙的背景上。画面冻结了许久才开始动,男孩的动作带着种优雅的邪恶,好似扮演捕猎者的哑剧演员。他穿着紧身的连体衣,上面的抽象图案酷似背后的砖墙,身体几乎难以分辨。仿生聚合碳。镜头切换到纽约大学社会学系的弗吉尼亚?兰巴利博士,屏幕上闪现出粉红色的字符,是她的名字、系别和学院。“他们嗜好随机的超现实暴力行为,”一个声音说,“观众们可能难以理解,您为何坚持说这种现象不属于恐怖主义?”兰巴利博士微笑起来。“恐怖主义者总会在某个时间点停止对传媒完形的操纵。这个时候暴力很可能已经升级,但从此往后,恐怖主义者便成为传媒完形的一部分。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恐怖主义与传媒有着天然的联系。现代黑豹与其他恐怖主义者的区别恰恰就在他们的高度自我认知,他们能够觉悟到恐怖主义行为与其最初的社会政治意图被媒体高度分离……”“跳过。”凯斯说。看过这段简介两天后,凯斯初次见到了一位现代黑豹。他觉得现代黑豹就是他十几岁时盛行的“大科学家”组织的当代版。斯普罗尔内隐藏着一种少年DNA,将众多短暂存在的小众异端规则编码流传下去,并在诡异的时刻再复制出来。现代黑豹是“大科学家”的硅条版。如果当年有这种技术,“大科学家”们也都会有头部接口,里面塞满硅条。风格最重要,而他们的风格是一致的。黑豹们是雇佣兵,爱恶作剧,是虚无主义的技术狂热者。出现在房间门口的是个叫安杰罗的男孩,带来芬兰人的一盒碟片,说话细声细气。他的脸是一整块移植皮,用胶原蛋白和鲨鱼软骨多聚糖生成,光滑而丑陋,在凯斯所见过的自选手术成果中,算是最恶心的之一。安杰罗笑起来,露出某种大型动物的锐利犬齿,凯斯反倒松了口气。牙蕾移植。这个他见过。“你不能让这些小蠢货挤到代沟那边去了。”莫利说。凯斯点点头,全神贯注于感网公司的冰墙模式。这才是他。是他的意义,他的自我,他的存在。他忘了吃饭,虽然莫利把米饭和寿司盒子留在了长桌一角。他不愿意去上厕所,哪怕化学马桶就在房间角落,离操作台只有几步。他试探可能的缺口,绕过明显的陷阱,画出穿过感网公司冰墙所需采用的路线,屏幕上的冰墙反复成形。这是堵优秀的冰墙。绝妙的冰墙。他躺在那里,胳膊枕在莫利肩膀下面,透过天窗的钢栅注视着红色晨曦,冰墙的模式仍在燃烧。他醒来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它那彩虹般的像素迷宫。他连衣服都懒得穿,爬起来便接入网络。他在高速运转,在工作,完全忘记了时间。有时候,尤其是莫利带着黑豹兵团出去侦查的时候,千叶城的影像会在梦里再次汹涌而来,他会看到那些脸庞,看到仁清街上的霓虹。曾经梦见琳达?李,他带着困惑醒来,想不起她是谁,对他曾经有什么意义。终于想起来这一切以后,他接入网络,连续工作了九个小时。侵入感网公司的冰墙一共花了九天时间。凯斯给阿米塔奇看行动计划。“我说过一周时间,”阿米塔奇嘴里这么说,却掩饰不住满意之情,“你倒花了这么久。”“少来,”凯斯笑眯眯地看着显示屏,“这活干得漂亮,阿米塔奇。”“没错,”阿米塔奇承认,“但别被冲昏了头。和你的终极敌手相比,这只是游戏厅里的玩具。”“爱你,猫妈妈。”现代黑豹的联系人低声说。在凯斯的耳机里,他的声音只是调制过的静电声。“亚特兰大,布鲁德。可以行动。行动,听到了吗?”莫利的声音稍微清晰一些。“唯命是从。”黑豹们用新泽西的铁网天线,把联系人发出的扰频后信号发到曼哈顿上空,地球同步轨道上的一只“基督王之子”卫星上。他们把整个行动都当成一次繁复的恶作剧,就连通讯卫星的选择都好像别具深意。转发莫利信号的是一只一米直径的伞状天线,粘在一座和感网大厦差不多高的黑色玻璃银行大楼顶上。亚特兰大。这个辨识码很简单。从亚特兰大到波士顿到芝加哥到丹佛,每五分钟一个城市。如果有人成功拦截了莫利的信号,解密扰频,再合成她的声音,黑豹们会通过辨识码发现问题。而若是超过二十分钟,她就几乎不可能再从那座大楼里出来。凯斯穿着黑色T恤,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放好电极,挠了挠胸脯。现代黑豹们要如何引开感网公司的保安人员他只是略知一二。他的工作是保证自己的入侵程序能够在莫利需要的时候进入感网公司的系统。他注视着屏幕角落上的倒计时。二。一。他接入网络,启动他的程序。“主线。”联系人轻声说。在感网公司闪亮的层层冰墙之中,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很好。看看莫利。他打开虚拟体验,切入她的感觉中枢。扰频器对视觉输入产生了轻微的干扰。她站在感网大楼的白色大厅里,嚼着口香糖,面对满墙洒满金粉的镜子,好似沉醉于自己的模样之中。除了用来遮挡植入反光镜片的巨大墨镜之外,她的打扮和这里很搭调,像个想见塔丽?伊姗的女游客。她穿着一件粉红色塑料雨衣,一件白色网衫,东京去年流行的白色垮裤,茫然微笑着,吹破一个泡泡。凯斯好想笑。他能感觉到粘在她胸廓上的微孔带,感觉到带子下面那些小仪器:发射器,虚拟体验器,扰频器。喉麦伪装成止痛贴,粘在她的脖子上。她双手揣在粉色外套口袋里,手指次第进行伸缩训练,指尖上传来奇怪的感觉,他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她指甲内的刀刃在伸缩。他切换回网络中。他的程序已经到达了第五道门。他看着破冰程序在面前闪动变换,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敲打操作台,进行微调。透明的色彩平面不断更迭,仿佛是魔术师在洗牌。抽一张牌吧,他想,随便抽一张。第五道门一晃而过。他笑起来。感网公司的冰墙把他当成了公司洛杉矶分部送来的日常传输包,准许进入。他进入门内,一个病毒子程序剥离出来,留在身后,与门口的程序交缠在一起,等候洛杉矶的真正数据到达,再将它引开。他再次进行切换。莫利正走过大堂最里面那张巨大的环形前台。她视神经里的数字闪出12:01:20。就在午夜,与莫利眼内芯片同步的午夜,新泽西的联系人已经发出了指令。“主线。”在斯普罗尔主轴上纵跨两百英里的距离内,九个黑豹同时从公用电话上拨出高度紧急呼叫。每个人讲一段计划好的话,挂上电话,然后脱下医用手套,游**回黑夜中。九个不同的警察局和公共安全部门都在消化这个信息:有人将致病剂量的“蓝色九号”放进了感网公司金字塔的通风系统里,一个神秘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激进组织声称为此负责。“蓝色九号”是一种已被禁用的精神毒剂,在加州被称为“痛苦天使”,可以令百分之八十五的实验对象迅速产生妄想症和有杀人倾向的狂躁症。凯斯的程序不断冲破感网公司陈列室的重重安保关卡。他按下切换键,发现自己正走进电梯。“对不起,请问您是本公司员工吗?”保安抬起眉毛。莫利又吹了个泡泡。“不是。”莫利话声未落,右手两个指节已插入保安的心口。保安弯下腰,伸手去抓腰带上的传呼机,莫利将他的头往旁边墙上狠狠一撞。她嚼口香糖的动作略微急促起来,在亮灯的操作板上轻轻点了一下“关门”和“停”。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只黑盒子,将一根铅条伸进操作板回路锁的锁眼中。现代黑豹们在第一波动作后留出四分钟待其生效,随后输入第二波细心准备好的错误信息。这一次,他们直接切入了感网公司大楼的内部影像系统。12:04:03。感网公司大楼内所有的监视器连续闪烁了18秒,其闪烁频率已导致部分敏感员工癫痫发作。所有屏幕上随即充斥了一个隐约好似人脸的东西,骨架歪斜,五官扭曲,如同一张可怖的麦卡托投影。那只被拉长扭曲的下巴动了动,扯开了湿漉漉的蓝色嘴唇。有什么东西朝着镜头摸过来,像是一只手,又像一团红彤彤的树根,随后变得模糊,再消失。屏幕上的图像飞速切换,讲述污染发生:大楼的供水系统图案,戴着手套的手在操作实验器皿,有东西坠入黑暗,溅起一片白色浪花……配音的音高略低于正常回放速度的两倍,来自一个月前的新闻报道,仔细描述一种叫作HsG的药物的军事应用潜力,这种生化制剂能控制人类骨骼生长因子,过量使用会导致某些骨细胞过度生长,加速度可以达到百分之一千。12:05:00。感网公司覆满镜片的总部大楼内有三千多名员工。午夜后五分钟,黑豹们的信息在白屏中结束,感网公司的金字塔内一片惊呼。针对感网大楼通风系统内可能有“蓝色九号”的消息,纽约警察局的六架作战气垫船正向感网公司的金字塔汇集,船上制暴灯全亮;波亚的快速部署直升机正从莱克斯岛起飞。凯斯启动了他的第二个程序。这是他精心打造的病毒,攻击对象是感网公司用以扫描研究材料地下储藏室日常管理命令的编码层。“波士顿,”莫利的声音传过来,“我到楼下了。”凯斯切换过来,正看见电梯的白墙。她拉开白色裤子的拉链,脚踝处用微孔带包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颜色和她的皮肤一样苍白。她跪下来,撕开带子,打开那件黑豹服,拟色聚合碳上闪过一道道暗红的光泽。她脱下粉色雨衣,扔在白色裤子旁边,把黑豹服套在白色网纱上衣外。12:06:26。凯斯的病毒已经在陈列室的程序冰墙上钻出一个洞。他钻进洞里,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蓝色空间,密密麻麻的淡蓝色霓虹网格上串着用色彩编码的圆球。在网络的虚无空间内,一个数据结构内部的主观维度可以无穷大;透过凯斯的仙台操作台来看,儿童的玩具计算器是几条基本命令上的无穷沟壑,无尽空虚。凯斯输入一段序列,是芬兰人从一个毒瘾极大的中层员工手里买来的。随后他便从那些圆球中间滑过,如同在隐形轨道上滑行。这里。就是它。他闯进这枚圆球中,头顶上是冰凉的蓝色霓虹穹顶,没有一颗星星,平滑得如同霜冻过的玻璃。他启动一个子程序,开始修改核心管理命令。该出来了。病毒平稳倒退,重新封上洞口的编码层。大功告成。在感网公司大堂内,两个现代黑豹人坐在一只低矮的方形花盆后面,警惕地用录像机拍下混乱现场。他们都穿着变色龙外衣。“作战部队正在喷洒泡沫路障。”一个人对着喉麦说,“快速反应部队还在试图让直升机落地。”凯斯刚切换到虚拟体验中,立时便是一阵骨折的剧痛。莫利被按在一道长走廊的灰墙上,呼吸粗重不均。凯斯瞬时已回到网络,左边大腿上炽热的痛楚慢慢消失。“布鲁德,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联系人。“切割手,我不知道。妈妈没说话。等等。”凯斯的程序在转圈,外形不断变换。他刚修好的破洞中央伸出一条明亮的深红色细丝,向他的破冰程序而来。他没有时间可以等。他再次切换。莫利靠墙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朝前走了一步。凯斯在房间里呻吟了一声。莫利又迈出一步,跨过一只手臂,那制服的袖子上有鲜血闪耀。他瞥见一片破碎的玻璃纤维,她似乎已只剩下隧道视野。她迈出第三步,凯斯尖叫起来,发现自己已回到网络之中。“布鲁德?波士顿,宝贝……”她的声音满含痛楚。她咳了几声。“跟本地人出了点小问题。我想有个人弄断了我的腿。”“猫妈妈,你现在需要什么?”联系人的声音淹没在静电中,几难分辨。凯斯强迫自己切换回去。她靠在墙上,用右腿支撑住全身的重量,在外衣胸前的口袋里掏摸了一阵,取出一张塑料纸,上面有五颜六色的止痛贴。她选出三张,用力按在左手腕的静脉上。六千毫克的内啡肽类药物如同一把铁锤,将她的疼痛感重重击碎。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腰。粉红色的暖意从大腿漫上来,她叹息一声,慢慢放松。“好了,布鲁德。现在好了,但告诉我的人,我出来后需要医疗队。切割手,我离目标还有两分钟。你能坚持吗?”“告诉她我已经进来了,正在坚持。”凯斯说。莫利一瘸一拐地沿着走廊走下去。她回了一次头,凯斯看见感网公司三个保安扭曲的尸体,其中一个似乎没有眼睛。“作战部队和快速反应部队已经封锁了一楼,猫妈妈。泡沫路障。大厅开始刺激了。”“这下面已经很刺激了,”她一边说,一边跳过两道灰色钢门,“就快到了,切割手。”凯斯切回网络,从额头上取下电极,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他拿毛巾擦了擦额头,用保坂电脑旁边的自行车水壶猛喝了一口水,查看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的陈列室地图。一个闪动的红色光标从一道门的轮廓中爬进来,距离南方人“平线”思想盒所在的绿点不过几毫米之遥。他不知道这样行走对她的腿好不好。只要有足够的内啡肽类药物,她的腿就算变成两条血桩子也能走路。他系紧椅子上的尼龙安全带,再次放上电极。这已经变成了他的日常生活:放上电极,接入网络,切换感觉。感网公司的研究陈列室是一个死存储区;这里存储的材料必须被运出陈列室,才可以进行交互操作。莫利在一排排毫无区别的灰色锁柜间蹒跚而行。“告诉她前方五行,左边第十个,布鲁德。”凯斯说。“前方五行,左边第十个,猫妈妈。”接头人说。她转向左边。一个脸色雪白的管理员躲在两只柜子中间,双颊泪湿,双目无神。莫利没理她。凯斯不知道黑豹们是如何激发出这样的恐惧。他太过专注于冰墙,并未听到莫利的解释,只知道是个假模假样的威胁。“就是这个。”凯斯说,此时她已经停在装思想盒的柜子前。柜子的轮廓让凯斯想起千叶城里,朱利?迪安接待室里面那些新阿兹特克风格的书架。“切割手,上。”莫利说。凯斯切回网络空间,发出一条命令,沿着那条暗红色细线而去,穿过陈列室的冰墙。五套独立的警报系统都相信自己还在正常运作。三道复杂的锁都已经失效,但都认为自己还锁着。陈列室中央记忆库的永久记忆有了小小改变:一个月前该思想盒就已奉管理层指令被取走。管理员若查询该批文,就会发现记录已被消除。柜门悄无声息地敞开。“0467839。”凯斯说,莫利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黑色储存盒,模样像是大号突击步枪的弹夹,盒子上贴满警告语和安保级别。莫利关上柜门,凯斯切回网络空间。他将那条线从陈列室的冰墙中收回,弹回程序之中,自动触发了系统的完全逆转。他不断后退,感网公司的重重关卡从身旁闪过,每道门口的驻守的子程序都被卷回破冰程序核心之中。“已撤出,布鲁德。”他说完瘫倒在椅子里。聚精会神地完成了真实行动之后,他在接入网络的同时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感网公司可能要很多天才会发现思想盒被盗,关键的破绽在于洛杉矶发来的传输包被引开的时间和黑豹恐怖袭击的时间太过一致。他不太相信莫利在走廊上遇见的三个警卫还能活下来讲述这件事。他再次切换。电梯没有动,和莫利离开时一样,她的黑盒子仍然贴在控制面板上,那个保安仍然蜷曲在地上。凯斯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的药贴,是莫利贴上去的,让他一直昏迷不醒。她从他身上跨过,取下黑盒子,按下“大堂”键。电梯门轻啸着打开,人群中一个女人猛地往后跌进电梯,头撞在壁上。莫利视而不见,弯下腰从保安脖子上取下药贴,随后把白裤子和粉色雨衣都踢出电梯外,大墨镜也扔在后面,拉起外衣的帽子遮住额头。思想盒放在她衣服面前的口袋里,行动时会压住她的胸口。她走出电梯。凯斯也曾目睹过恐慌场景,但在封闭空间里还是头一次。感网公司的雇员从电梯里蜂拥而出,冲向通往街道的门口,等待他们的却是战术部队的泡沫路障和波亚快速反应部队的沙袋枪。这两支部队都深信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群杀手,并因此异常合作。破碎的大门外尸体高高堆在路障上,人群在大堂的大理石地面上前后涌动,连绵不绝的枪声中哀鸿遍野。那种声音凯斯从未曾听闻。显然,就连莫利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天啊。”她迟疑地说。那种哭声是因**裸的极度恐惧而喷发的哀号,大堂地上满是尸体、衣服、鲜血,还有被人踩踏过的长长的黄色打印纸卷。“走,姐姐,咱要撤了。”在那两个黑豹人的眼睛周围,拟形聚合碳外衣的颜色在疯狂变换,已经跟不上身后形状和色彩变化的节奏。“你受伤了?来,汤米扶你走。”汤米把手中的聚合碳外壳摄像机递给说话的人。“芝加哥,我在路上。”她话音刚落便倒下了,却并未撞上大理石地板,而是落入了一口温暖的深井,落入了寂静与黑暗之中。现代黑豹的领袖自称为卢普斯?彼处男孩,他的聚合碳外衣有录制功能,可以随意重现录下来的背景。他蹲在凯斯的工作台边,像个最先进的怪兽喷嘴,眼睛耷拉着看着凯斯和阿米塔奇,微笑起来。粉色头发,左耳后面有一大丛彩色硅条在闪烁,经过改造的瞳孔会和猫眼一样随光线收缩。凯斯看着他的外衣不断变换斑斓的色彩和质地。“你没有控制住场面。”阿米塔奇说。他站在厂房中间,如同一尊雕像,裹着一件看上去价值不菲的黑色亮皮风衣。“混乱,无名先生,”卢普斯?彼处男孩说,“是我们的行事风格。是我们的核心力量。你那位女人了解这点。我们是跟她做交易,而不是你,无名先生。”他的外衣上显示出一种米黄与淡黄交错的诡异图案。“她现在需要她的医疗团队。她和他们在一起。我们会看护好她。一切都没问题。”他又微笑起来。“给他钱。”凯斯说。阿米塔奇瞪了他一眼。“我们还没拿到货。”“在你的女人手里。”彼处男孩说。“给他钱。”阿米塔奇生硬地走到桌旁,从风衣口袋中拿出厚厚的三卷新日元。“你要数一下吗?”他问彼处男孩。“不用,”现代黑豹说,“你不会克扣的。你是无名先生,而不是有名字先生,这是有代价的。”“我希望你不是在威胁我。”阿米塔奇说。“是做生意。”彼处男孩一边说,一边将钱塞进外衣前面那只口袋。电话响了,凯斯接起来。“是莫利。”他把电话递给阿米塔奇。凯斯走出大楼,斯普罗尔的天空已经有了黎明前的灰色。他的四肢冰冷,不听使唤。他无法入睡,也无法再忍受那间厂房。卢普斯走了,阿米塔奇也走了,莫利不知在何处动手术。一列火车呼啸而过,脚下的大地随之震动。远处传来警报声。他缩在崭新的皮夹克里,竖起领子,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试图想象阿米塔奇的毒素袋在自己的血流中溶解,想象他每迈出一步,那肉眼不可见的薄膜就变得更薄一些。这感觉很不真实,如同他透过莫利的眼睛看到的感网公司大楼里的恐惧与痛苦一样不真实。他发现自己在努力回忆千叶城里被他杀死的那三个人的模样。那两个男人的脸都是一片空白;那女人则好像琳达?李。一辆装着反光玻璃的破旧三轮卡车从他身边驶过,车斗里的空塑料筒晃动着哐当作响。“凯斯。”他疾奔向路旁,本能地找了一堵墙靠住。“有你的消息,凯斯。”卢普斯?彼处男孩的外衣上交替显示着三原色。“对不起。没想吓你。”凯斯直起身,手揣在夹克口袋里。他比这黑豹人高出一个头。“彼处男孩,你仔细点。”“消息就是冬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冬、寂。“你给的消息?”凯斯向前一步。“不是,”彼处男孩说,“是给你的。”“谁给的?”“冬寂。”彼处男孩点着头又重复了一遍,粉色鸡冠头发型随之晃动。他的外衣变成了暗黑色,如同陈旧的混凝土地上面一道碳色的阴影。他挥舞着瘦弱的黑色手臂,做了些奇怪的动作,随即消失不见。不。他还在那里。只是套上了帽子,藏起了粉色的头发,外衣和人行道一样是不深不浅的灰色,还有着同样斑驳的污渍,他的眼睛里反射出路口的红灯。然后才真正消失了。凯斯闭上眼,靠在剥落的砖墙上,用麻木的手指揉着眼睛。相比之下,仁清街的生活实在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