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音乐中醒来,还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心跳。他坐在她身旁,披上夹克抵御黎明前的寒冷,门口投进灰暗的光,火已经熄灭了许久。他的眼前有幢幢的文字爬过,那些透明的笔画在墙面上自行组装。他看看自己的手背,皮肤下面有闪着微光的分子,因着不可知的编码而蠕动。他举起右手,慢慢移动,手在空中的余象构成一道微微闪光的痕迹,渐渐消失。他浑身汗毛直竖。他咧着嘴,蹲在那里,仔细搜寻那音乐。音乐的节奏消失,重现,再消失……“怎么了?”她坐起身,把头发从眼前撩开。“宝贝……”“我想……嗑药……你有吗?”她摇摇头,伸出手,抓住他的上臂。“琳达,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我会来的?是谁?”“海滩上,”她忍不住避开他的眼睛,“一个男孩。我在海滩上见到的。大概十三岁。他住在那里。”“他说什么?”“他说你会来。他说你不会恨我。他说我们在这里会很好,他告诉了我雨水池的位置。他样子像是墨西哥人。”“巴西人。”凯斯说。又一波文字从墙上扫过。“他应该来自里约。”他站起来,套上牛仔裤。“凯斯,”她的声音在颤抖,“凯斯,你去哪里?”“我要去找那个男孩。”他说,音乐声又涌起来,他只听得清节奏,那稳定而熟悉的节奏,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别去,凯斯。”“我来的时候看见一样东西。海滩那边的城市。昨天却消失了。你见过吗?”他拉上拉链,开始徒劳地解开纠结的鞋带,最后终于放弃了,将鞋子扔进墙角。她点点头,垂下眼帘。“是的,有时会看见。”“你去过那里吗,琳达?”他穿上外套。“没有,”她说,“我尝试过。刚来的时候很无聊,我想那既然是个城市,说不定能找到啥。”她做了个鬼脸。“我根本没病,我就是想生病。我带了一个罐头的食物,加了好多水,因为没有多余的罐头装水。我走了一整天,时常能看见那个城市,好像不太远,可是距离好像总也不变。后来总算近了一点,我能看到里面,有时好像是个废墟,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又好像看得见机器,汽车,或者什么东西的闪光……”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是什么?”“这个东西,”她朝着火炉周围,朝着黑色的墙壁,朝着门外的清晨指指,“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凯斯,你走得越近,它就变得越小,越来越小。”他在门口最后一次停下脚步。“你有没有问那个男孩子?”“问过。他说我不会懂的,说我是浪费时间。他说那是,像是……一个事件。那是我们的视界。‘事件视界’,他是这么说的。”他完全不明白这些词。他走出地堡,盲目地向前冲,但却能感觉到自己是在远离海岸。那些文字已经开始从沙滩上,从他的脚下飞掠而过,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后退。“嘿,”他说,“这里在垮掉。我赌你也知道。是什么东西来了?狂病毒?那个中国破冰程序在你的心脏里咬出了一个洞?平线南方人也不是好对付的,是吧?”他听见她在呼唤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看见她跟在后面,却没有拼命追赶。昨夜被他撕坏的拉链拍打着她棕色的小腹,破碎的衣服中露出她的耻毛。她好像是芬兰人那间“都市全息”里那些旧杂志上的一个姑娘,忽然活了过来,却如此疲惫,如此悲伤,如此真实。她跌跌撞撞地走过一丛丛满是银色盐粒的水草,满身破衣,悲哀而无助。忽然之间,他们三个人并肩站在了浪花里,那男孩子有张瘦削的脸,棕色肌肤,笑起来露出大片粉色的牙龈。他穿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破旧短裤,灰蓝色的海浪爬过他奇瘦的四肢。“我认得你。”凯斯说。琳达站在他的身旁。“不,”那男孩子的音调高昂而悠扬,“你不认得。”“你就是另一个人工智能。你是里约。你想要阻止冬寂。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图灵代码是什么?”那男孩在海浪中倒立起来,哈哈大笑。他以手代足走了几步,一个跟斗翻出海水之中。他的眼睛和里维拉一模一样,眼神里却全无恶意。“要召唤一个魔鬼,你必须知道它的名字。人类曾经梦想过唤魔术,如今它却以另一种方式成真。凯斯,你懂的。你的工作就是找到那些程序的名字,那些悠长的正式的名字,那些程序的主人们试图掩藏的名字。那些真名实姓……”“图灵代码并不是你的名字。”“Neuromancer,神经漫游者,”在初升的太阳底下,那男孩眯起细长的灰眼睛说,“通往亡灵疆界之路。你就在这里,我的朋友。玛丽-法兰西,我的女主,是她修建了这条道路,然而在我能为她效劳之前,她的主人已扼死了她。Neuro,来自神经,那些银色的通道;Romancer,来自亡灵法师。我会唤起死灵。不,我的朋友,”那男孩手舞足蹈起来,棕色的双足在沙滩上踩出一片脚印,“我就是死灵,就是他们的疆界。”他大笑起来。一只海鸥在哀鸣。“留下吧。就算你的女人是个鬼魂,她也并不自知。你也一样。”“你快崩溃了。冰墙快要垮了。”“不,”他垂下瘦弱的双肩,忽然有些悲伤,一只脚在沙滩上摩挲,“没那么复杂。不过,选择在你自己手中。”那双灰色的眼睛沉痛地看着凯斯。又一波字符涌起来,一行一行地从他眼前闪过。在那些字符背后,那男孩的身影开始扭曲,好像夏天沥青路面上远处的景象。音乐声音越来越响,凯斯几乎能分辨出歌词。“凯斯,亲爱的。”琳达摸摸他的肩膀。“不。”他说。他脱下外套,递给她。“我不知道,”他说,“也许你真的在这里。不管怎样,这里会冷的。”他转身走开,走出了七步,然后闭上眼睛,看着那音乐在一切的中心成形。有那么一次,他回过头,却没有睁开眼睛。他不必睁开眼睛。他们就在海边,琳达,还有那个自称为神经漫游者的瘦弱男孩。他的皮衣从她手中垂下,触到海浪的边缘。他跟着音乐一直走下去。那是马尔科姆的锡安混录音乐。那是一片灰暗的空间,似乎有细细的网在变换,那是简单图形程序生成的波浪形半色调图像。时间长久停驻在一幅景象上面,他隔着栏杆锁链,看见黑色海水上空的凝固不动的海鸥。有许多人在说话。有一片黑色镜面在倾斜,他便是水银,一滴水银,沿着那平面滑下,坠入一片看不见的迷宫,碎裂开来,又流聚成滴,再次滑下……“凯斯?先生?”音乐。“你回来了,先生。”音乐被人从他耳边拿开。“多久?”他听见自己在问,他知道自己的嘴很干。“五分钟吧,我估摸着。长过头了。俺想把插头拔了,寂不让。屏幕怪得很,寂说把耳机放你脑袋上。”他睁开眼睛。马尔科姆的五官上叠着一条条透明的文字。“还有你的药,”马尔科姆说,“给你贴了两片儿。”他平躺在图书馆的地板上,头上是显示器。锡安人扶着他坐起身来,他一动,苯乙胺的效力猛地冲上来,左手腕上的蓝色药贴似乎在灼烧。“过量了。”他挣扎着说。“来吧,先生,”马尔科姆有力的双手伸到他腋窝底下,把他像个小孩似的提起来,“咱必须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