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迪航天中心的规模完全超出我的想象,中心占地约600平方千米,上面有超过700座建筑,看起来俨然一座未来城市,一片位于佛罗里达州东海岸的绿洲,无数科技奇迹的诞生地。航天中心人山人海:军方人士、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工作人员、私人承包商等。凡是你能想到的有关人士这时都聚集于此。这次发射任务全员出动,所有人都在鼎力协助。福勒把我交给一组工作人员,他们给我快速讲解了一遍上太空的注意事项,接着另一组人员在我身上迅速进行了一系列检测——血液检测、视力检测、尿液检测等。检测结果应该没什么大碍,因为他们后来没再找过我。午餐期间,我没想到此次任务共计十二名成员竟然全部到场。我们坐在一个像大学教室的房间里,七排座位被摆成了一个半圆,像体育馆那样每排逐渐往上排列,前方是讲台和大屏幕。其中几名成员之间相互认识,我看到他们互相握手开始闲聊。这十二个人中我只认识其中一人:理查德·钱德勒博士。我们在斯坦福大学相识,他比我大二十岁,是一名很厉害的教授。当时我正在攻读生物工程博士学位,在他班里我成绩名列前茅,他也非常喜欢我……至少有一段时间是,我也说不清他对我的态度是何时发生了转变,当时我也不知道个中缘由。到后来我们也没再联系,但我进了监狱的事上了新闻后,他就成了第一个跳出来抨击我的人。他也因此上了电视,知名度不断上升,甚至还出了一本书。从此以后,诋毁我就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部分。我现在知道了原因:当我在生物工程领域出类拔萃之前,他才是这个领域的顶尖专家。一开始,我对他而言只是一名潜力无限的学生,甚至只是可以合作的对象,可后来他觉得我成了竞争对手,他发现我的思想和专业能力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那时起他就停止了对我的一切帮助,甚至乘人之危,通过诋毁我来重夺他的荣誉。这种情况下很容易揭露一个人的真实面目,他们是如何应对自己位居第二的现实的?是埋头钻研,还是转而恶意攻击竞争对手?至少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那就是时间并没有改变钱德勒对我的看法。他就在房间那头恶狠狠地盯着我,头发比以前更稀疏,眼角的鱼尾纹也加深了不少,可我知道他依然是那个理查德·钱德勒,那个在世界与我作对后露出丑陋面目的他。“嗨。”我转过头看见一名亚裔男性向我招手,他看上去比我年轻一点儿,三十出头,身材健壮,有着一双沉着有神的眼睛。“你好,我叫詹姆斯·辛克莱。”他点了点头,接着又好像愣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在哪儿见过或是听过我的名字,不过这一反应转瞬即逝。“我叫赵民,飞行员。有丰富的航行和飞船维修经验,上过两次国际空间站,有四十四次航天经验。”他的声音没了刚才那般的热情。“厉害啊,很高兴认识你。”他没询问我的领域,看来确实是知道我。另一个人挤进我们中间,先后向我和赵民伸手示好,接着自我介绍道:“我叫格里戈里·索科洛夫,航天和电气工程师,研究推进系统和太阳能的专家。”他看着我在等我开口。“我叫詹姆斯·辛克莱,医学博士,生物工程师。”“你是研究机器人的?”他眯起眼。“那只是其中之一,我将负责对未知物体进行调查。”“是想办法摧毁它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没有如果,我觉得很有必要。”接着赵民向格里戈里自我介绍起来,不过这次更加详细。我忍不住听着附近其他人的自我介绍,他们的专业领域各有不同,多数人同时涉及了两个专业领域,不过一般都是相近的领域。有一名计算机科学家同时涉足计算机工程和硬件设计,他应该是我的共事对象,一名语言学家还同时拥有考古学学位,还有一名医生同时研究脑创伤和心理学。其中有五个职位人数不止一位:两位飞行员、两位航天工程师、两位医生、两位计算机科学家、两位机器人专家。最后每艘飞船的成员配置似乎也都各不相同,至少现在看起来如此。有语言学背景的考古学家来自澳大利亚,名叫夏洛特·露易斯。我猜她会被分配到“和平女神”号,而与其对应在“天炉星”号的那个男人仍未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一直站在钱德勒身后,用犀利的眼神打量着所有人。他面庞清瘦,脸上还有晒伤痕迹,但身材却肌肉分明,很难判断出他的真实年龄。一头短发,两鬓斑白,穿着有些不合身的海军军服,仿佛是专门为了这一场合临时拿的,我猜他是军方的人。那位亚裔医生兼心理学家走近这位神秘人士开始自我介绍,她的英语说得近乎完美。“你好,我叫田中泉。”“我叫丹·汉普斯特德,很高兴认识你,女士。”南方口音,我猜是得克萨斯州。“我是一名医生,专长是脑创伤和其他急性创伤。我还有心理学博士学位,主要负责这次任务的团体动力学,特别是高压环境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田中泉继续补充道。汉普斯特德点了点头,说道:“挺好,应该能派上用场。”“你的领域是?”“我隶属美国空军。”其他人之间的对话渐渐小声起来,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往那边听着,好奇这位冷漠的成员是什么来头。“负责指挥和航行?”田中泉问道。“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女士。”这几个字飘在空中,他的回答像是在做什么即席发言。田中博士紧接着回答道:“我们也是。很高兴认识你,汉普斯特德先生。”很显然,汉普斯特德会登上“天炉星”号,他就是这次任务中那根刺向未知物体的尖矛。我比较好奇我会被分配至哪艘飞船,我内心希望是“和平女神”号。因为它将在两艘飞船中领头航行——是第一个和未知物体接触的飞船,虽然这仅是我的猜测。尽管这样更加危险,可我不会害怕,只有在“和平女神”号上我的专业能力才能派上用场。福勒走进房间,身边跟着与执行任务相关的工作人员和助手,他们围在两张长餐桌旁开始分发午餐。我分到的是一份华尔道夫沙拉,不得不说这是近几年来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也只有这时我才能想起那些文明的用餐礼仪。他们开始发放文件,文件封面印着几个大字:首次接触—任务简报—机密,下面还写着:詹姆斯·辛克莱,医学博士兼哲学博士。我一边用餐一边打开文件翻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每位成员的个人信息,除了其中两位,其余都有博士学位。一位是莉娜·沃格尔,“和平女神”号的计算机科学家,她的学历虽然没有到博士等级,但她同时拥有二十多个专利,还发明了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软件程序,这个程序几年前在互联网上一度十分火爆。我知道这应该算件好事,因为无论是谁召集了这批成员,被选中的都是能担此重任的人——而不是那种单纯是有背景、和委员会关系好或是在新闻上抛头露面的名人。另一位非博士学位的成员是丹·汉普斯特德,他是一名美国空军少校,有二十年服役时间,参与过六百小时战斗,一百零八次任务。他的简历中虽未提及杀敌数量,但战功赫赫,获得了如下的勋章:四枚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八枚空军勋章、五枚功勋服役勋章、两枚紫心勋章。他在得克萨斯州的厄尔巴索长大,毕业于得州农工大学和美国空军战斗机武器学校,未婚,无子女,这一点与所有成员相同。我紧张地继续向下翻看船员分配,当看到我被分配至“和平女神”号后我才松了一大口气。我抬起头发现钱德勒正在对面盯着我看,他被分配到了“天炉星”号,显然心里是十万个不愿意。我继续仔细翻阅文件,其中飞船的每个组件都有详细图示,它们由不同机构和转包商在不同时间段建造,其中一些建造于好几个月前,还有一些甚至超过了一年。福勒告诉我该计划已经筹备了一段时间,而且我可以确定的是,整个准备过程十分仓促,文件里一些页码顺序颠倒,还有一部分甚至内容空白。和这次任务成员一样,飞船的各个部分来自世界各地,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东拼西凑起来只有一个目的——拯救人类。也和所有成员一样,两艘飞船是我们应对未知物体的最好计划了。在我第一次听到任务计划时,内心就产生了许多疑问。当时我问的是一些涉及关键点的问题,但还有一些疑问需要得到解答,因为它们完全有可能让整个任务功亏一篑。文件里有部分我需要知道的信息,但依然完全不够。也许福勒接下来会在问答环节为我解答,又或许有些问题谁也给不出答案。不过我还是会尽我所能,因为这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我必须成功。福勒站在讲台打开了大屏幕,上面写着:首次接触行动。“大家好,欢迎来到肯尼迪航空中心,我是劳伦斯·福勒,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主管。首先需要注意的是,这是正式发射前你们所有人最后一次齐聚一堂。时间十分紧迫,我们有很多内容需要讨论,有相应的计划需要制订。在接下来几小时内,你们多数人将乘坐超高速喷气机前往世界各处的发射地——俄罗斯、圭亚那、日本,还有中国。只有其中四名美国成员——钱德勒和辛克莱博士,瓦特先生和汉普斯特德少校——将继续留在这儿。”“在接下来的十六小时里,我们会陆续发射‘和平女神’号和‘天炉星’号的部件。第一批发射将不会载人,只会装载一些食物和多余的设备,目的是测试未知物体是否会对这些发射做出反应,我们届时再基于具体情况做出相应调整。”“我不会再和你们详细介绍整个任务过程,你们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以及其中包含的高风险。我们接下来将讨论一些未决定的事宜来完善我们的计划。”福勒按下按键开始播放他在埃奇菲尔德为我演示的模拟:发射的部件在地球公转处在远端时对接成两艘飞船,接着开往外星未知物体地点。“自探测器发现未知物体以来,地面望远镜就一直对其密切监控。该物体目前约位于金星和地球轨道中间,距离地球不到三千万千米,也就是大约一点五光分的距离。”福勒继续展示模拟,画面中两艘飞船在未知物体附近会合。“听着,我们估计需要四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未知物体的位置,从现在起我们称该物体为‘阿尔法’。当你们抵达后……”过程中福勒跳过了几个我想问的问题。我像第一天上学的孩子举起手提问,因为我必须要知道答案。“辛克莱博士?”福勒看着我说道。“我有点儿好奇,这个未知物体——阿尔法,它在移动吗?”“是的。”“方向呢?”“我们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数据,不过它看起来正在往太阳的方向移动。”“移动速度是否有提高?”福勒点点头回答道:“非常轻微,不过数据太少,我们仍不能肯定。”“了解。假设让你们就用这些数据计算,那根据数据显示它会驶向哪里?是金星吗?还是水星?”“不,我们估计它正往太阳前进,虽然不确定具体到达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就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赵民看着我,他应该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因为数据不足,所以你无法计算出阿尔法抵达太阳的时间。”“是的。”福勒回答。从他眼神可以看出,他也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可他站在讲台边打算继续让我说完这番话。“任务简报中飞船和阿尔法的会合地点是我们基于二十四小时内阿尔法的移动数据得出来的,可我想问一下,万一我们推测错了呢?最终的距离误差可能会有一千千米之多。”格里戈里摇头否认道:“我们的飞船有推进器,可以在途中修正航向。”他指着文件,“而且飞船望远镜可以密切观察未知物体动向。”赵民从刚才就一直坐在格里戈里和我中间,他一边比画一边解释:“没错,但是飞船上的望远镜远没有地球上的精准。说实话,其实你们说得都对。我们的确可以修正航向——但如果像辛克莱所说那样我们误判了阿尔法的加速能力,那修正航向也是无济于事。”我点头赞成。格里戈里开始思考这其中的可能性,他说:“你觉得它是靠太阳供能?”“这是比较合理的推断,所以如果确实如此,它的加速度会随着靠近太阳不断上升。不过没有足够的数据,我们也无法建立模型进行推演,更不用说它可能还有别的推进系统可以随时启动。”我回答道。钱德勒听到这儿终于忍无可忍,像个沸腾的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一般争辩道:“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推测,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解决,更不可能降低太阳能输出,而且,前提是它真的靠太阳供能,但目前还没有支持这一点的证据,况且我们也没办法显著提高飞船的加速能力。”“这个当然可以。”格里戈里看起来像受到了侮辱。“请讲,索科洛夫博士。”“使用更大的引擎和更多的燃料,就能有更快的加速度。”“这样发射不会推迟吗?”钱德勒声色俱厉,“你是能将速度增加十倍还是二十倍?”“可以增加三倍,简单得很。”“是这样,回到我刚才所说的:辛克莱博士这些话目前还只是停留在猜测阶段。”钱德勒看着讲台边的任务人员,“这些人每一天都在计划太空任务,而辛克莱博士接触这行才仅仅十五分钟,他在加入任务前还一直在监狱里,而且最近还发生了暴乱,他是唯一幸存者,希望我们的下场能比他的囚犯朋友们要好一点吧。要我说,我们应该相信制订这次任务计划的每一个人,我们只需要专注在任务上——也就是调查清楚那个未知物体。”听到这番话,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我,我像乒乓球选手在发球前那样调整自己的呼吸。我不能再退缩了,这个家伙几年来一直在电视上抨击我,我当时也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律师不允许我这样做,而我被判刑后再也没人愿意采访我。现在我终于可以反击,我也一定要反击。“确实如此。”我解释道,“直至今天早晨之前我都一直在监狱里,我也确实才加入这个计划短短几小时,而且这也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但这不代表我说的话就是错的,即使你在某一行做了很久也不能完全代表你从不出错。说真的,有时候正是这样的想法会蒙蔽你的双眼,让你失去探索其他可能性的能力。你的想象力会受到束缚,只看得见自己熟悉的规律,接着不假思索就做出选择,完全无视了其他可能性。”钱德勒听罢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那你的想象力又给你带来了什么?整个世界又是怎样看待你说的那些可能性的?”我耸了耸肩,回答道:“谁在乎呢?这不关乎我自身,更不关乎你,而是关乎整个任务,关乎我们能否竭尽全力。听着,我们只有一次发射机会,如果我们上到太空后才发现无法追赶上阿尔法,我们可没法再多加几个引擎或者再来点燃料什么的。我们这次只能孤注一掷,追不上它整个任务就前功尽弃了。”我转向格里戈里和赵民,说道:“依我看,我们应该再进行一些模拟,大致计算出阿尔法的加速度曲线,再通过计算模拟,看看我们和它会合的成功率,在计算时你们可以试着高估一些它的加速能力。”“我同意。”格里戈里点了点头。“我也同意。”赵民附和。钱德勒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我又对福勒博士说出自我看见阿尔法后一直想问的问题:“我想知道现在情况是否有新的变动。”他仰起头看着我。我继续说道:“以下是我们已经确定的地方:太阳能输出在下降,不过太阳系不同的区域下降程度不均,地球区域受影响较为严重,还有一艘外星飞船正向太阳靠近。这两个事实已经让我们在有限时间内得出了很多结论,但我接下来想说的和它们无关,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有没有发现第二个未知物体?”听到这儿,福勒突然看向旁边坐着的一个人,那个人看起来接近中年,脸上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留着一头短发。在整个过程中他都一言未发,甚至是现在也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打量着我,最后对着福勒轻轻点了点头。“有。”福勒回答我,“就在十五分钟前我们发现了第二个未知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