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詹姆斯

此时一半的无人火箭已经成功发射，接着我们被带到房间外，我知道接下来是我在地球上所停留的最后一点时间了，可我对这短暂的记忆却是仓促而模糊的。工作人员为我穿上了航天服，又再三检查有无纰漏，检查完毕后我被带上了一辆大巴。此时已经早上十点，大巴疾驰穿过肯尼迪航天中心的座座建筑，向着远处的发射场进发，远远地望去那里空旷得就像一片大草原，只有发射塔台如一座摩天大楼高耸入云，与佛罗里达州东海岸平坦的美景是那么地格格不入。此情此景让我觉得身边的一切恍然如梦，我的脑子没办法处理消化这一切，以至于完全无心留意工作人员在说什么。抵达发射场后，我们下了巴士，接着乘坐电梯上升了大约三十米，随后我看见一间厕所，门上印着一行文字：地球上最后一间厕所。尽管我此时内心忐忑不安，肾上腺素也在狂飙，但这几个字还是让我忍俊不禁。于是我颤抖着走进去，上完了我在地球的最后一次厕所。我们乘坐的飞船将先被火箭送至太空，接着飞船将由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全新的X1型引擎供能。整个发射过程与早期太空发射十分类似，不过与以前相比，如今的发射安全性已经有了大幅提高，至少他们是这么向我保证的。我进入舱内，工作人员先是帮我系好了安全带，又靠过来仔细地和我讲了一遍流程。我估计他是想让我放松一点吧，虽然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他们帮我戴好头盔就关上了舱门，除了耳机里的人声、屏幕的实时画面、滚动信息以及数据之外，我现在已经完全孑然一身。载人飞船整体呈圆柱形，船身长约五米，宽约三米。我觉得自己此时就像身处苏打水罐子里的小虫，只不过周围满是电子仪器和白色软垫墙。在中间屏幕上，我看着丹·汉普斯特德少校的火箭开始发射，白色的浓烟巨浪从火箭底部喷射而出，火箭在巨大的推力下摇晃着，离地往天空飞去。看到这里我顿时激动不已，视线没办法离开屏幕，心里想的全是其中的科学原理。虽然简报文件中没有提及，但我估计这次火箭的燃料是液态氢和液态氧。液态氢是地球上温度第二低的**，储存液态氢的燃料箱内部温度达到-217℃。而火箭排出的白气其实也并不是烟，而是水蒸气——由氢气和氧气结合后产生。这就是科学，可重复、可预测，没什么好担心的。况且他们有丰富的火箭发射经验，哪儿能出什么问题呢？我看着丹的火箭直入云霄，消失在云层中，像一根针刺穿了软绵绵的枕头。1分钟后，屏幕上传来汉普斯特德的舱外视角，可以看到飞船已经脱离火箭飘浮在太空中。地面控制站对他进行呼叫，汉普斯特德接着用一口得克萨斯口音回复道：“收到，戈达德中心。发射一切顺利，这里的景色可真美啊。”耳机里传来控制站的欢呼声，屏幕里接着出现每艘已上太空的飞船里的实时画面——我猜这样做是为了给地球上的人展示上面的情况，让我们知道进展一切顺利。目前十几枚太空舱已经成功发射，它们白色的舱体在漆黑的宇宙中格外显眼，远处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发光。接下来要轮到哈利·安德鲁斯了。我内心紧张起来，尽管我们只认识了短短几小时，但我感觉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我看着他的火箭从开始发射到渐渐消失在天空中，眼前这幅景象似曾相识，直到哈利的声音也从耳机里传来：“我没事，感觉真刺激。”听到这儿我笑了一下，可这时控制站说道：“39C发射台，允许发射。”我的屏幕弹出倒计时：30分钟……10分钟……1分钟。“辛克莱博士，请做好发射准备。”耳机里传来控制站的声音。听到这里，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并在舱内四处张望，手心也紧张得直冒汗。“辛克莱博士？”“收到。”我愣了一会儿，“我准备好了。”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我的火箭开始轰鸣，这枚金属巨兽像刚从冬眠中苏醒，嘴里正发出阵阵低吼。10987我感觉耳边的倒数声离我越来越远。我没有听到“6”这个数字——只感觉到太空舱像遇到了地震的公寓楼一样左右摇晃起来。伴随着轰隆声，火箭开始快速攀升，从屏幕上看火箭一开始移动较为缓慢，可没一会儿我就像坐上了游乐园脱轨而出的过山车一般，整个人疾速地朝天上飞去。这份紧张刺激持续了几秒钟，接踵而至的是呼吸困难，像有一头大象压在我的胸口上，誓要将我压碎在座位上。我的大脑全然无法思考，我的双眼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为发射所做的突击训练在这时根本派不上用场，此时即便我想中途跳伞都做不到，更不用说打开降落伞然后紧急落地了。直到7分钟后我才成功进入轨道，之前的发射噪音也终于归于平静。上到太空的我此时已经轻如一片羽毛，胸口的重压也消失不见，我马上解开了安全带。我听到两声像枪响的声音在太空舱尾部响起，我知道那是火箭最后的分离部件。“辛克莱博士，能听到吗？”控制站向我询问道。为了让我的队员们的放心，我想说一些俏皮幽默的话，可我忘记了开口。我被圆窗外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住了，看着这美丽的地球，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和地球相比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整个世界此时就在我的身后，也许再也没办法回去了。望着地球，我的内心涌上了一股平静，让我忘却了周围的一切。“辛克莱博士？”“收到，这美景让我有点儿走神了。”听到我的回答，耳机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只不过此时我根本无心庆祝。我出神地想着那些我留在地球上的东西：我一塌糊涂的人生、那些左右为难的抉择、那个至今依旧让我后悔和让我失去一切的选择。在太空上，除了这次任务以外，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我人生中所有的境遇带我走到了这一步，虽然胸前的重压消失了，但我仍感觉肩负着重担，那就是一定要完成这次任务。亚历克斯和他的妻子，他的子女还有福勒博士，所有人，此时此刻都只能靠我了。耳机里传来了福勒的声音：“詹姆斯。”从他的语气我听出来这是私人通信频道，我望了一眼屏幕确认了这点。“我听得到。”“你的太空舱离马修斯长官的位置非常接近。”他话已至此，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好，我准备好了。”我飘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因为她的太空舱此时处于减压状态，所以我们现在慢慢抽干你舱内的空气，避免对接时出现压强差。”飞船摆**了一下，我看到屏幕显示舱内正在减压，随着压强警报声结束，舱内已经减压完毕。此时说话的地面控制站技术人员名字应该叫马丁内斯，他的声音比福勒听起来要更加沉静：“请汇报一下情况，辛克莱博士。”“一切正常，航天服状态良好。”“准备在60秒内对接。”透过舷窗往外看，另一艘飞船进入了我的视野，和我乘坐的这艘一样，该飞船整体呈圆柱形，舱体为白色，但上面分布着许多黑色痕迹，远远看上去像一只斑点狗，我意识到那些痕迹是宇宙中碎片攻击留下的擦痕。我倾着身体想透过飞船的舷窗看看艾玛的情况，但我什么也没看到。“准备迎接撞击，辛克莱博士。”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句话。宇航员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撞击”二字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原来这次“撞击”仅仅是一次温和的小碰撞。接着传来了气闸舱对接的动静，即便穿着航天服我也听得一清二楚。“对接完毕，祝你好运，辛克莱博士。”我解开安全带快速地向舱门飘去，然后飞快地转动着舱门把手。我知道时间紧迫，如果这时太空中又有碎片袭来，那我和艾玛就都玩儿完了。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觉得自己正在挖开一个刚刚活埋了某人的坟墓。我顺利打开舱门后看到了艾玛飞船的外壁，上面满是碎片留下的黑色擦痕。接下来才是关键。我双手紧紧握着艾玛飞船的舱门，若是无法转动，救援任务就可以说是失败了，只能将艾玛留在这座太空坟墓中。我奋力一拉，但舱门丝毫不动，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舱门一定是之前被碎片击中卡住了。“请汇报情况，博士。”我气喘吁吁地说道：“一会儿再说。”我又继续使劲拉着舱门。“詹姆斯。”听到福勒的声音我停了下来，我气喘吁吁。“是舱门有问题吗？”我望向摄像头，我记得他们说过会关掉摄像头，因为飞船和地面控制站的数据传输有可能会让飞船受到和国际空间站一样的打击，所以福勒这么问应该是凭经验推测的。“对，卡住了。”“飞船内有工具能派上用场，你去找那个‘补给箱1A’，打开看你就知道了。”我返回自己的飞船，找到并打开盒子，马上就看到了福勒说的工具。它看起来像是用来修汽车轮胎的，能以特定的角度固定在舱门把手上，上面有一个长柄和一个可以用脚撑着的金属板。箱子里没有说明书，不过我也不需要。因为臀大肌是人体最大和最强壮的肌肉之一——专门负责人体髋部如跑、跳、爬楼梯等的肌肉活动，人类臀大肌产生的腿举力量甚至要大大超过卧举和弯举。我拿起它返回舱门，将工具钩住舱门握把，用肩膀顶着墙壁然后把脚放在铁板上，为了最大化地发挥工具的作用，我调整好姿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尝试打开舱门。还是不行。“詹姆斯？”“我找到工具了，现在正在尝试。”“收到。”第一次尝试无果后，我停下来喘了会儿气，又马上继续使上全身力气推动握把，我的臀部肌肉传来剧烈的酸痛，双腿也开始不停地哆嗦，这时候金属舱门终于传来了一点儿动静。功夫不负有心人，舱门终于不再卡死，我不小心踩了个空，整个人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我顿时慌了神，因为此时舱内还处于减压状态，要是航天服被划破可就大事不妙。我快速自检一番，好在没有发现航天服有任何破损。刚才可真是惊险，我意识到在太空上一定得仔细慎重。回过神后，我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对控制站回复道：“舱门松了。”虽然转动握把也比较费劲，但现在已经可以手动打开了。我慢慢旋转握把打开舱门，艾玛所在的飞船内部也已经减压，没有空气泄漏出来。我看到飞船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两个人，他们没有起身也没有跟我交流。福勒只和我说了艾玛，怎么没和我说还有另外一个人。“现在进入太空舱。”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里有两套航天服，他们对舱门被打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收到，辛克莱博士。我们已经90分钟没能联络上马修斯长官了，另一个人是国际空间站惨剧的一个已逝成员。”“我要不要……”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道：“不用了，詹姆斯，就把他留在那儿吧，飞船位置有限。”“收到。”我对两人的航天服进行了仔细检查，发现其中一套已经明显干瘪，看起来像个漏气的气球。我扶起艾玛将她转向我，她的航天服看起来还完好无损。透过头盔面窗我看见了她的面孔，她双眼紧闭，金色的秀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尽管她一动不动，但在她身上我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光环，深深地吸引着我。穿过对接气闸口，我将她推进我的飞船，然后关上了舱门。“我们回到舱内了，但艾玛依然没有清醒，她的航天服已经增压，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向控制站汇报。“请稍等，博士，我们正在解除对接，重新加压你的太空舱。”“收到。”我打开医疗箱，心里推测着艾玛失去意识的原因。她的航天服密封良好，所以她肯定不会是窒息——除非是航天服出了什么故障，而且她应该很久没吃东西了吧。我拿起医疗箱清点了一下，里面的药物和工具非常齐全。“辛克莱博士，飞船压强已正常，请你脱下她的头盔进行紧急治疗。”控制站传来回复。我赶紧卸下了她的头盔，用两根手指搭在她的颈动脉上。我的心瞬间一沉，因为她的身体摸上去已经十分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