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像是搁浅在荒岛的一名水手,而就在刚才,终于见到了大海远端的地平线出现船帆的身影。我担忧着来者是否友善,等待着我的又是否是援救,但这至少是一线希望,因为和贝塔的首次接触就是人类的一线希望。希望我们能通过沟通和交涉,为人类谋求一线生机。在气泡室里,夏洛特显得焦躁不安。所有人都到齐了,艾玛看起来睡眼惺忪,赵民和往常一样喜怒不形于色,格里戈里顶着乱蓬的头发半信半疑地站在一旁,莉娜和田中泉也难得兴奋起来,我和哈利更是欣喜若狂。我希望艾玛能听到整个过程。我举起手说道:“让我们从头开始,为我们的子孙记录下这一切。”每个人都坐得笔直。哈利打开了气泡室的摄像头,格里戈里甚至用手抓了抓自己的鸡窝头,想让自己看起来整洁点,但并没有什么用。哈利清了清嗓子,用很正式的声音说道:“‘和平女神’号现在进行汇报,我们很高兴在任务第九十二天与贝塔建立了联系,也就是我们在太阳系中发现的第二个未明物体。该外星物体目前正在经过太阳系,目的地未知,前进方向正对太阳。如任务日志所示,我们发射了一支无人机舰队雅努斯,对第一个未知物体阿尔法进行搜索,但搜寻无果。随后第二支无人机舰队伊卡洛斯发现了贝塔,雅努斯舰队也已经重新规划航线驶向贝塔位置,其中包括两架侦察无人机和三架专用无人机,功能分别为观测、通信和介入。”我听到“介入”一词后不由笑了笑,听起来比“轨道炮无人机”或者“攻击无人机”要好多了。哈利说道:“观测无人机成功对贝塔进行了一次探测飞行,对其外观和其他被动非放射性读数进行了采集,预计在二十小时后返回‘和平女神’号。我们将在四天后和‘天炉星’号会合,十二天后抵达贝塔位置。接下来将由夏洛特·露易斯,负责首次接触的专家,进行汇报。”夏洛特的澳洲口音听起来要比之前更加明显,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明白,届时全人类、甚至我们的子孙后代都会看到这段视频,如果人类还有子孙后代的话。“根据首次接触协议,我们将以微波、无线电波和光等不同形式发送出一系列简单数字,例如我们发送的首个数字序列是斐波那契数列,一,一, 二, 三, 五, 八,等等。”她深吸一口气,“我很高兴在此汇报,在通信无人机发送出斐波那契数列的四十六个数字后,贝塔回复了我们第四十七个数字。这也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和外星智慧物种进行的首次沟通。”视频录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夏洛特的**澎湃一定会穿过屏幕,传递给每一个观看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论他们的肤色国籍,他们都将和此时此刻的我们产生共鸣。振奋。希望。我飞快地给哈利示意了一下,然后他点了点平板。“录制结束。”“好了。”我继续开口,“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用通信方块将主要数据传回地球,我建议现在就这样做,包括刚才这段视频。”大家对此都表示同意。发射通信方块后我们重新聚集在气泡室,这是上太空以来我们和地球的首次联系,一想到能提前为地球带去好消息,我就感到很自豪。赵民开始主持会议。“好了,我们来讨论一下吧。”“我希望我此时就在贝塔面前。”夏洛特说。“考虑到贝塔可能对无人机做的事,你未必会这样想。”格里戈里说。“什么意思?”夏洛特反问道。格里戈里耸了耸肩,说:“意思很清楚,无人机现在可能已经被贝塔摧毁了。”我开口打断他们的对话:“我们要讨论一下是否需要更改计划。”艾玛率先开口说道:“我比较乐观,也许是因为我希望事情能有好的转机。但我还是觉得事情可能不会那么顺利,考虑到阿尔法当时破坏了我们的探测器——”“那枚探测器当时在偷偷对阿尔法进行监视活动。”夏洛特说。格里戈里谐谑地说:“监视不都是偷偷的吗?”艾玛打断夏洛特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贝塔的反应明显和阿尔法不符。虽然无人机和探测器的做法也不同,但现实依然摆在面前:在无人机进行沟通后,贝塔并没有表示出敌意,这说明什么?也许贝塔和阿尔法是敌对阵营。”大家开始思考这一可能性。如果属实,那事情会更加棘手,不过同时也会为我们带来一个新盟友,加大结束漫长寒冬的概率。“有这个可能。”哈利表示,“也许太阳系的异常和它们的战争有关?也许一方需要利用或者毁坏太阳?又或者其中一方和我们存在一种暂未知晓的关系。”接下来,莉娜说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也许我们人类是他们的后裔,或者至少是其中一方的后代,我们也许是他们的生物无人机?”这理论有点儿意思,你永远不知道别人脑子里有奇思妙想,特别是平时寡言少语的人。赵民也开口道:“可能我们只是卷入了它们的纷争,其中一方出于伦理道德而想要保护我们。”“问题在于……”哈利说,“我们要不要修改我们的计划。”“当然要。”夏洛特说,“我们需要加快速度,尽快赶到贝塔位置。”“原因是?”格里戈里反问。“原因很明显。”夏洛特厉声解释,“我们需要改进交流方式,和它继续沟通。这可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我们应该全速前进,而不是现在这样慢慢悠悠。”“我们没有慢慢悠悠。”格里戈里说,“虽然我们达不到光速,但也已经很快了。”“还可以更快。”“那是有代价的。”格里戈里说。“什么代价?”“牺牲无人机的能源。因为反应堆的能源有限,我们的中途岛无人机舰队还没发射。”夏洛特听到这话有些恼火,她说:“我不敢相信你们还在考虑发射无人机舰队,我没和你们开玩笑。”她对着所有人继续,“我们已经找到一个愿意和我们交流的未知物体了,你们还想着发射其他无人机去找其余的未知物体?”我摇了摇头,说:“中途岛无人机的作用远不止这些,夏洛特。我们不能将所有资源全部用在赶往贝塔的路上,就像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听到这句谚语赵民和田中泉茫然地看着我,我连忙解释了一下,“为了地球,我们要做好最周全的打算,和贝塔的沟通不是整个任务的最终目的。”哈利打断我们:“夏洛特,和我们说说首次接触协议里接下来的内容吧。”“好。”她深吸一口气,“根据程序设定,在通信无人机首次接触后,侦察无人机会返回‘和平女神’号。根据时间来看,贝塔对斐波那契数列回应的时间大约是在五十二小时前。”“侦察无人机会返回我们这里,那通信无人机这时会做什么吗?”艾玛问。“遵从协议设定。”夏洛特回答她,“它会使用更加复杂的词语,试着建立更为健全的沟通,主要目的是告诉贝塔我们是智慧生物,而且抱着和平而来。”“我们和贝塔的距离正在快速缩短。”我继续道,“原定计划是让侦察无人机去到贝塔位置,观察沟通的状况,接着返回。基于我们目前的速度和距离来看,如果现在派遣侦察无人机,往返需要四十四小时。所以,我提议重新发射侦察无人机,同时,继续建造中途岛无人机舰队,发射时间和‘天炉星’号会合时间都不变。大家同意吗?”“我同意。”格里戈里先开口。赵民说:“同意。”艾玛也回答道:“我也同意。”哈利说:“夏洛特的想法值得考虑,但我还是觉得需要搞清楚有没有其他未明物体。”田中泉也表态说:“我也赞成詹姆斯。”莉娜说:“观测无人机将在二十小时后抵达,对吧?届时它会带回贝塔的全部数据?”我点了点头。“然后侦察无人机会在四十四小时后带着更多的数据返回,这样的话,除非二十小时后观测无人机带回的数据有任何值得我们修改计划的地方,否则我支持维持原计划。”会议结束。夏洛特并不高兴,但每个人都有发言权。这次任务比我想象中更加复杂。飞船的各个舱段和工作室都和气泡室相连,每位队员的想法也在这里会合与碰撞。在激烈的讨论中,我们能不断完善计划,一次次地达成共识。但在实验室里,我、艾玛、哈利并没有过多的意见分歧(除了我们关于平衡锻炼和工作量的讨论外)。回到实验室后,刚才在气泡室的紧张氛围消失不见,我们三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我们做到了。”哈利说,“你敢相信吗?我们做到了。”“真不敢相信。”艾玛小声说道,“我来到太空是希望推动建立外星球移民地,但这个——和外星智慧物种进行接触——已经超过了我最狂野无边的幻想。”我很高兴能看到她这个样子:欢欣鼓舞,仿佛又回到了一个小女孩的样子。这是我这么久以来最快乐的一刻。在观测无人机即将返回的那晚我几乎无法入眠。我们都坐在气泡室里,等着大屏幕传来消息。观测无人机看起来就像个小行星,赵民用通信模块启动了“和平女神”号的停靠程序。无人机从窗外飘过,在我们设计的降落平台上缓缓落下。舱门关闭后田中泉飘过去查看,她身上穿着舱外活动装置。她将无人机和飞船连接,大屏幕上弹出莉娜设计的软件交互界面,开始提取无人机的数据。“不用等我。”田中泉通过通信器和我们说道,我们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贝塔的样子,每一秒都仿佛过得十分缓慢。莉娜飞快地整理着数据,屏幕上弹出了一段无人机的录像,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整个房间鸦雀无声。在画面中,贝塔在远处飘着,无人机身后就是太阳,将贝塔的正面照得很亮。之前探测器是从阿尔法身后进行的拍摄,看上去只是灼热太阳前的一个模糊小黑影。随着无人机逐渐靠近,画面的几个地方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首先是它的体积和形状,从视频角度看,贝塔的形状似乎呈圆形。我暂时无法确定它是否是球形,因为无人机画面的角度正好位于圆柱体的前方。不过它的体积非常巨大,看上去至少有1.5公里宽,甚至3公里。无人机通过计算后,视频右下角弹出了两行白色的文本:预计宽度:2.4公里预计高度:2.4公里它的宽高足足有2.4公里。无人机慢慢绕飞靠近贝塔,随着画面对焦放大,贝塔的边缘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那根本不是圆形,而是个巨大的六边形。艾玛注意到我的异常,小声地询问我:“怎么了?”我微微地摇了摇头,希望其他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无人机越飞越近,在明亮的太阳光照射下,贝塔的表面闪烁发光,就像晨光下清澈的湖水。那是一种暗淡的反射,像无数由黑曜石构成的六边形,上面没有任何纹路,也没有任何突起。我大概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不敢再看下去,害怕自己的猜想被证实。无人机从贝塔身旁飘过,屏幕画面静止定格下来,清晰地展示着贝塔的侧方画面。从无人机角度来看,它和一片威化饼干一样薄,像一块正飘向太阳的船帆,无人机通过计算估计贝塔的厚度有三米。看到这幅画面我感到胃液一阵翻滚,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贝塔的形状对于我们的研究至关重要。在大自然中,六边形有其独特的作用,比如蜂窝结构、苍蝇的复眼和肥皂泡等。为什么是六边形而非圆形?因为六边形能紧密贴合。这就是原因。我还不能确定这对人类意味着什么,但我已经有了一个理论,一个不好的猜想。屏幕切换回视频模式,接着展示的是贝塔的背面,上面同样没有任何标记,它背对阳光,看上去只有一片死黑。若不是阳光照亮了它的边缘,勾勒出了轮廓,它几乎能和漆黑的宇宙融为一体。接着一行行数据在屏幕上滚动展示,莉娜开始说话。“贝塔和我们的飞船一样没有发射任何形式的波或者辐射。”视频结束后,赵民说:“我们谈谈这意味着什么吧。”我几乎无心参与他们的激烈讨论。格里戈里提出它有没有可能是活物——某种巨型太空昆虫。赵民认为这应该是某艘母舰的一部分,夏洛特则坚持认为因为它能沟通,所以不论是什么,都是有智慧的。我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听到他们叫我的名字,直到终于回过神来听到赵民喊我的声音。“詹姆斯,你怎么了?”“你怎么想的?”“我觉得……我需要点时间再想想。”大家听到我这话后都不再作声。哈利也开口说道:“我也是,我觉得大家都应该冷静地想想。”回到实验室,艾玛把我拉到角落说:“你有什么没告诉我们?”“也许吧,我也不确定。”“詹姆斯,告诉我。”在我完全确认前,我不能告诉她。“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十小时后,我们提前收到了更多的数据,而这也证实了我最坏的猜想。“侦察无人机已经从贝塔位置返回。”赵民努力保持着平静,“通信无人机暂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出故障了?”夏洛特问道。“有可能。”哈利轻轻地说。“侦察无人机提前回来了。”格里戈里直奔正题。赵民点了点头,说:“没错,侦察无人机在前往贝塔的途中发现了通信无人机,它正飘在太空中。”“时间线?”格里戈里问。赵民睁大了眼睛,看起来不太明白。“它是什么时候……”格里戈里好像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词语,“失去回应的?”赵民看了看平板回答:“在进行首次接触过后。”我深深地咽了一下口水,藏起内心的情绪波动。我感觉此时就像在法庭那天,我听着法官宣判我无期徒刑,没有保释机会。只不过,现在我并不是唯一遭到不公审判的人,连同一起的还有全人类,我们的罪名大概是在错误的时间诞生在了错误的星球。格里戈里不假思索地直接说道:“是贝塔摧毁了它,就像之前的探测器。”“可能只是出现故障了。”莉娜谨慎地回答。“我们本可以赶到现场的。”夏洛特说。我很欣慰艾玛反应迅速,开始缓和气氛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讨论一下接下来怎么办。”“我同意。”赵民说。大家都等着我开口。“我们要回收通信无人机。”我开口,“我们需要尽快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